邻女语 - (TXT全文下载)
钱铺子换上钱来,每两银子须要换得大钱一千五六百文。咱们这钱是捐来的,不能够随意克价,少了是不够花的。再者,咱们望前一路去,没有换钱的地方了,还得贵县出力,帮一个忙,再替咱们换上三万串。一共六万串,来换我的四万银子,也就将就些儿罢。我带来的银子,是在山东地面上花。贵县是山东地方官,我是外省人,尚且捐了银子,到山东地面来花,料想也不好意思克扣咱们的。此刻抚台统知道咱们来了,贵县不必推辞,就此去照办罢。马上分派差役,去到各处各地钱铺,凑集齐了,送到咱们寓所,以便早早分散各灾户灾民。咱们银子还在路上,第二批朋友们带着。明后日到了这里,自然照算还他四万银子就是了。贵县不必担心,快去快去。要是迟了一天,百姓越发死的多了。那可是贵县自误,却不用怨咱们放义赈的了。’
“那蒲台县县太爷一听,便知放义赈的老爷都是拿大题目吓他。他待想不受,发作一番,又恐怕误了百姓们的生命,只得忍气吞声,和颜悦色对着放义赈的老爷说道:‘敝县处于偏僻,受灾十分情重。既蒙诸公惠临,这就是蒲台县县中百姓大救星,算得真是一个万家生佛了。诸公既发善心到此,还求格外体谅体谅。敝县平日民情朴素,民间均以货物交易,甚少银钱来往。诸公到此,要交给我四万银子兑换六万串制钱。无论平日市面如何,即算民间十分富足,今日已是满城皆水,泽国汪洋的时候。百姓的生命财产,尚且无一留存,又从何处搜括六万串制钱,来供给应用?况且山东银价向来与北京一样,每两银子不过换到一千二三百文,诸公从江南行至山东境界,那有不知之理?何独于敝县一区,过于厚望。诸公是读书明理,也是做过官的人,何必如此苛求?还求格外原谅。’
“这些放赈的老爷不听犹可,一听便怒气冲天,厉声对蒲台县县太爷说道:‘你这无用的东西!真是万恶滔天,天罚不赦的糊涂官!怪不得这蒲台县的地方,遭上帝之怒,全城变为鱼鳖,连累这百姓们受苦。你说你这地方找寻不出六万串钱,难道这百姓们一个钱不用的吗?这话谁人相信!咱们镇江、上海地方,不要说六万吊,就是六百万吊、六千万吊,一时也凑得齐集。虽是这受灾的地方,比不得咱们镇江、上海,难道六万吊钱都没有了么?你不过偷懒,不肯尽心罢了。还说咱们不肯体谅,不肯容情!呵,呵!是了,是了!想必你是一个做知县的大老爷,看我们不起,厌烦咱们来到贵县查问灾情,恐怕到上司前替你出丑,故而想出法子,种种阻难,要驱逐我们出境。咱们走罢,走罢!’ 就忙到县太爷面前,打上一躬,又说道:‘冲撞了,冲撞了!咱们走了!本来咱们不是这山东省城候补知府道台,那里配托贵县办事?咱们是多事了。拿了银子,不晓得自家去用,要到这山东地面来花!’一面说,一面走。
“气得这县太爷有口难分辩。将要指驳时,忽见受灾的百姓一齐来到面前,成千累万,围立水中,发了一片哭喊之声,扑通扑通的都跪在水里。声称要县太爷转求放义赈的老爷们,放米造饭,不敢领钱受赈。放义赈的老爷执意不肯,极口说道:‘我这里有银子,并没有粮米。’ 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声说道:“现在东门外已有泊定米船。有人打听来了,都是放赈的老爷们带来的私货。只求县太爷作个保人,挽留一万担米粮。我们受灾各户,情愿立个限状,只待水退之后,便卖儿鬻女的赔还放义赈的老爷们就是了。’ 放义赈的老爷们一闻此信,相顾失色。”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店婆子所说一派市井之言,俨然如画。洋人造反,尤为形容得出。
写店婆道邻女之语,又是一样写法。
写店婆子儿媳神情毕现,栩栩欲生,的是一个无识的举动。
店婆子说百姓们难当老爷们一怒语,可惨。
老爷年纪轻,不染做官的习气,的是世家人风度,不是俗吏排场,足见不磨家教。
天下极美的牌子,从此弄坏了,可叹可惜。
第 五 回 济南军中鹅鹳成列 茌平道上莺燕悲歌
“话说蒲台县县太爷听了放赈的老爷们一番激怒之言,不觉大怒。方要辩说明白,只见受灾的百姓们,成千累万,一齐围立在水中,发了一片哭喊之声,都跪在水里头,求县太爷转求放义赈的老爷,赶快放米造饭,并不敢领钱受赈。放义赈的老爷执意不肯,口里说道:‘我只有银子,并没有别样。’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声说道:‘ 现在东关外面,已有泊定船只,有人打听来了,载米八万余担。只求县太爷作个保人,挽留一万担,我们受灾各户,情愿立个限状,只待水退以后,便卖儿鬻女,筹还此米之款。’
“放义赈的老爷一闻此信,面面相对,人人失色,各自私揣道:‘这是我们借了放义赈的银钱,私下在江南贩来米粮,运到 此 地,贩 卖 灾 户,图 个 发 财 地 步 的,如 何 会 把(给)他们识破?’ 心里就慌张了。又眼见这里受灾的百姓围着不放,后来连蒲台县县太爷也无可如何,只好释了嫌隙,一齐跑到水里,跪着央求放义赈的老爷。眼里只是流泪,苦苦哀告,口说:‘大发慈悲,速速开放米船,以便苟延残喘。’ 这些放义赈的老爷们,还说这米不是他们带来的,是有一个商人搭伴同来做生意的。县太爷说:‘无论如何,总求诸公设法拯救。敝县情愿受了百姓限状,再到诸公面前,立个限呈,准于年内交还本利银两,决不误事。如有错讹,情甘参处。即求从速从廉定个米价,赶快照办。不然,饥民肇事,或一时被人抢劫,那敝县就担当不起了。’这一句话忽然提醒百姓。百姓们一齐发喊,立刻站起身来,一个个磨拳擦掌,要去抢劫米船。幸亏这知县平时尚有恩爱在民,又恐弄出大事,忙又弹压住了。这里放赈的老爷乃肯将米卖出五千担,每担要卖银五两。好容易同他磋磨价钱,讲定四两银子一担,先立限状,后付米粮。弄了一日一夜,方才讲妥当。自此以后,那些放赈的老爷们就平和了许多,不敢欺人傲物,都因为恐怕我们山东人恼了,要杀他的缘故。客官,你想这些放赈的老爷,这不是来救我们,反来害我们的吗?
“可怜后来蒲台县县太爷终究是被他们害了,革职回去。我们山东的百姓已经恨之切齿的,只等他们再来放赈的时候,定要杀他个尸骨不存。老爷,你去北京放赈,你不要学这个坏样子。做好事,人不要做恶事。做了恶事,大家还是一个不依,那时性命可难保了。”
不磨听了,忽喜忽怒。听到此地,陡觉神情焦躁,遂叱去店婆子,忙去安睡。到了次日早晨,未到黎明,不磨遂辞去郯城,望济南进发。一路由沂州、蒙阴、新泰、泰安等府县走过,果然一路平安,人马清吉。也没看见山东省城向来所谓著名地方,惟见土阶茅茨,尘沙横飞,赤地如烧,饥民菜色,从无一耕获之乡。老少男女,相率跪于道旁,一见着南来过客,即相与伸手乞食。又有聚三五黄脸村童,脚踏高跷,头簪花朵,满脸上堆着笑,以媚行客,却无一个脸上没有几颗黑麻子。
不磨看了,不胜大恸,不料昔日所谓中国衣冠文物之邦,今日竟至零落如此!每思随地寻访文士,考证当日先圣先王遗迹,亦竟杳不可得。泰安去泰山路程不远,本思一览崇朝为雨之奇景,亦因北游之心太急,只好待诸异日。
金利这奴才是在南方生长的,偏偏不善麦食。又以逐日亲见各旅店烧的是马粪,那店中人抓粪的手,就去和面,因而时时作呕。不磨亦恐于养生之道有碍,乃命金利自调面粉,杂以牛肉,作一大饼。马上行程,即赖此充饥,每苦不饱。日间受了风尘鞍马之劳,夜间又惧蝎虎蛇虿之毒。一天天过来,便有些打熬不住。
金利那小子时时埋怨,说是自家好好在家中享福的人,不知道是为着何事,要弄掉了家产,来受这种苦楚。不磨听了,教训一番,又开导一番,终究也就挽回。久而久之,遂不觉其苦。
一日,到了济南省城,却逢山东巡抚袁世凯大阅之期。不磨久闻人言,袁世凯是个熟悉兵事的大行家。不觉大喜,就对金利说道:“ 我主仆二人路上颇觉辛苦,在此养息数日,看了袁军行军,再往北京去何如?” 金利素喜武事,一闻此信,知道又可偷懒二日,也觉畅快。主仆二人,就在客店住下。
等到那日袁军操练行军之日,不磨易了服色,照着行军观阵之例,袖上系了红十字的记号。主仆二人问明道路,一直望城外行军战场进发。未到战场之时,遇见众将官拥着山东巡抚袁世凯,坐在马上。身着行装,头戴红顶,赫赫威风,果然是一员大将的形式。手下众将官却都换了行军洋式冠服,却没有一个服这古时武装的。前头打着帅字黄旗,引着袁世凯,飞奔而去。
等到袁世凯到了操场官厅之时,那边预备的兵将,大家望地下一齐跪倒,口称迎接大帅,众声如雷,隆然震耳。袁世凯下马入座。座上公案,红绿相间,俨然一衙门旧式。众将官捧上册籍图画。袁世凯略一展看,便命开操。众将官嗥然哄应,各寻自己马匹,各归队伍去了。袁世凯遂入内更衣,也换了短衣包头而出。袖上双龙金线,却有十三道明记,映着日光,格外闪烁耀目。遂传令请各国教习,一同策马,往来行军。已分为甲乙二垒,各据一方,遥遥相对。各作相持之状。
不磨主仆遂拣了一块最高地方,立足观战。远望村民市人来观者甚少,不觉太息中国人竟无尚武的精神。如此盛举,竟不如看戏人多!忽见甲军侦探来报:“乙军遣马兵来袭。”甲军遂准备迎敌,分道埋伏,一齐都蹲在草地坟堆里等候。等到敌兵马队来探,一时伏兵齐起,枪声如连珠一般。甲军的大炮接着轰发,乙军马兵势不能敌,遂反面而奔。甲军竭力穷追,刚要夺险据要的时候,又忽为敌军两面伏兵包抄,围困在垓心中间。甲军四面冲突,竟无一丝破绽可寻。两面炮声、枪声,火药气直贯云霄。
正在骇目惊心之时,看看甲军支持不住。忽闻大声发于天际,竟若山崩地裂一般,一股黑气罩着两军阵前。以为甲军此次必覆灭矣。虽明知是个假的,心里也不觉代为着急。谁知此声即是甲军地雷之暗号。远见乙军的主将营盘旁边,不知何时为甲军所据。乙军见主将营盘有失,遂解两军鏖战之围,分作前后应敌之势。一军面向外攻,自行断后;一军面向内进,回救主营。甲军进据敌地,正欲夺取敌营,以为灭此朝食之计。不防前面敌兵回攻,立时,人马纷乱,调运不齐,只好分作两支,暂守归路。那乙军的主将见自家兵队回护,敌兵渐退,抖擞精神,摇动旗鼓,一齐出攻,汹涌之势,锐不可当。当先进据敌营的两支兵马,深恐兵单不敌,遂各向自己军队奔去,合做一堆,并力抵御。乙军再四猛攻,竟不可破。甲军亦连发数队,作救应之状。将要得手之际,忽为乙军马队所冲,顷刻分为两翼,各不相救。甲军援兵遂挥动令旗,令各军退据高冈,凭高望险而守。乙军仰攻不及,反为甲军所击,遂大败而回。袁世凯遂命鸣金收军,重复到了官厅,传令赏赍记功。诸事已毕,遂一路呼喝回衙。
其时已晚,不磨也回了旅店用饭。随即打听路程上路。岂知近日逃难官员多是由西路的多。东大道这一面,竟冷落得若无人之境,思求一饱食,亦不能得。金利倒不是怕辛苦,最怕的吃马粪饽饽,遂劝不磨改由茌平,再由天津至北京。不磨也就允许。主仆二人次早望茌平进发。走不多时,顿觉与前数日所见的情形大异。一路都有兵勇迎送,一站一站的交代。而且饭食亦觉周全,各店中有老米饭可买。虽是有些陈糠气味,久食面食之人,得了一碗粗米饭,亦觉香气勃勃。当时午饭打尖,饱餐一顿,主仆二人,甚觉喜悦。
晚上赶到茌平县的时光,已是更深月黑。远见一个旅店门口,挂着纸招。店内灯光射出,看见人影憧憧,仿佛是生意闹忙之时。不磨遂一鞭赶至此店,告明投宿之意。店主一见不磨主仆行李,手牵马匹,欢喜迎接,特地引到后面一间最弯最僻的房屋居住。只听见外面男女欢笑之声,弦歌杂沓,不甚唱得清楚。店主笑言出去预备饭食,即行辞出。
这里不磨主仆二人,遂行开出铺陈。正要施展之时,即见两三个十七八岁油头粉面的小姑娘,抱着红红绿绿的被头,走进房来,对着不磨道:“你们铺盖不用打开了,咱们姐儿们来陪着睡罢。” 不磨听了大惊,以为是念秧之流,即刻严词拒绝而去。山东道上,店灯多半点的是麻油,灯光不甚明亮。此时不磨在灯光底下看过去,也看不出这些女流是个甚么样子。既然挥之门外,也不必去考察他的风俗,只叫金利催饭。店主果然十二分奉承,不上一时,摆上满桌酒菜,无非是鸡鸭鱼肉之类,果比泰安道上讲究的好些。店主点上一枝白蜡烛过来,并在旁边执壶相劝,老爷长老爷短的,夹七夹八的说了许多好话。
不磨虚与委蛇,正在不耐烦之时,忽然又走进来几个粉头,抱着琵琶、二胡,走近不磨饭桌前面点点头,就笑着拉起弦子,放开嗓子,咿咿哑哑唱出些山东不像山东,山西不像山西的梆子腔。不磨脑筋胀裂,几欲晕去,忙叫店主代为止住。岂知这几个女子已是停弦,伸手向不磨乞钱。不磨说:“ 好,好!你要钱倒是容易,只求你不唱。我重赏几个,你快走,快走吧!” 这几个女子见不磨开口,听了声气,知是南方来的老爷们。又涎皮涎脸的,对着自家伙里说道:“他们南边的老爷们,不欢喜听咱们的北调,咱们姐儿们就来唱一个南边曲子罢。” 又拉起弦子,弹起琵琶,不由分说,就唱出一只“ 十八摸” 来。你推我摸,做出一番淫声浪态。不磨大怒,对着店主大为训斥。这几个女子知是没趣,重复止住,讨了赏钱,低头丧气而去。不磨遂去安息。
不料左右邻客,豁拳喝酒之声,通宵达旦。兼且隔壁房间,半夜里又来了几个客人,招了那些唱曲子的,吵了一夜。不磨在这边听得明白,又不觉好笑,又不觉好气。只听见隔壁房间有一个年轻人酒醉的声音,打着官话说道:“我的小乖乖,你再唱一个小调儿,咱们再赏你四百大钱。” 一个女子答道:“大爷,你不用胡闹。天也要亮了,恁的只管胡吵。人家也是一个人,难道就把我们姊妹当作畜牲吗?怎么教人家唱了又唱,唱得嗓子都哑了,还是一个不肯罢休!你花了这四百大钱,到底要怎样肉痛,要怎样肉麻呀?” 那一个年轻醉汉不觉大怒,敲台拍桌子乱骂,又啪啪的打了这女子两下。顿时女子发出一种悲啼之声。
忽听店主跑进来,埋怨这妓女几句,又忙说道:“这位大爷要你唱个小调,自然格外要加赏钱的。你恁的恼了大爷,叫大爷动气?你快快的招赔个不是,唱个小调罢。要是给你的老鸨知道了,你可又要吃亏了。” 那年轻醉汉忽又插嘴道:“可不是!你要是再唱几个好好小调,大爷还有加赏你四百大钱呢。” 那店主忙又去陪礼拍马屁的奉承,果然那醉汉不发一语。
只听见那受打的女子,抽抽咽咽的带泪唱道:
劝诸君莫骂,劝诸君莫骂,我从前也是个清白好人家。只因为父兄贪恋繁华,热心科甲,抛弃了耕锄禾稼。泉石烟霞,专务那些不成气的状元宰相,榜眼探花。肩不能挑,手不能拿,装腔做势,摆尽斯文架。谁知道顶儿红,翎儿花,还是个孽钱孽债,带不到黄泉下。只留得娇妻爱女,作这皮肉生涯。惹得旁人笑,旁人骂。更不知谁是有情人,打破这重苦海,拔出我火里莲花!
那个醉汉也不知他唱的是些什么东西,只拍手叫道:“ 好呀,好呀!这才是你做姐儿本分。你说的谁是有情人,咱们不是有情人么?要不是有情的,谁肯到你名下花钱!你再唱一只小调,咱们明日再重重赏你。你看可好么?” 只听得那女子止住了啼哭之声,重复和弦唱道:
戎马匆匆,戎马匆匆,旌旗闪烁龙蛇动。大家翘首望天公,问道:天呀,你怎的,还是这般懵懂?万民嗟怨,杼柚空空,风尘鞅掌,奔走西东。更不见谁是赤龙种,只听说风潮处处汹。但任着这般老迈龙钟,颠倒播弄,弄得这乾坤黑暗,日月昏蒙!更有一般无识小儿童,痴人呆汉同说梦,披发徜徉类病疯。只可怜苍生路路穷,哭不尽的唐衢恸,眼见着这山河血染红!
不磨听了,不觉大异。不料这小小地方女子,竟有这般见识,明早倒要访问一声。再往下听,隔壁醉汉的声音,已是呼呼鼾睡,不省人事。只听唱歌的女子喃喃咒骂道:“这无耻的畜牲,想必是躺尸了!咱们出去睡罢,犯不着拿身子去陪这下流种子。横竖今夜这场打是挨不过的。” 霎时,振衣出户,声息俱无。不磨也沉沉睡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水退以后,便卖儿鬻女,偿还米款。可知山东连年灾患,家无盖藏矣。
蒲台县一语,激动百姓,几酿大乱。是警放赈人,不是鼓乱民,读者勿疑。
吃马粪饽饽。北方之民情可惨。
演说行军,俨然如画。恐演时不及此景耳。
茌平县风景,惨况耳。作者勿以繁华视之。
店主奉承不磨,以马不以人。应上回送马人语。
酒醉汉,岂独一隔壁人。中国人那一个不是醉汉!
两曲往复缠绵,煞有深意。惜未见此人一道衷情耳。
此回邻女,又一邻女。此回结局,又一写写法。
第 六 回 小民何辜十里荒林悬首级 长官不幸连朝公署苦逢迎
话说不磨在茌平道上旅店中,听罢隔邻两个女子的歌声,不觉昏沉睡去。等到一觉黄梁,已是五更鸡唱。门外柝声震耳,马鸣人喧,睡眼惺忪中,听得远远有女子啼哭之声。
不磨惦记着昨夜唱歌的女子,恐被鸨儿虐待,顿然清醒,留心静听。不料女子啼哭声音倒听不清切,反听得隔壁房间两个睡汉鼾声如雷。忽然店主人来敲醉汉房门,说道:“两位起来!两位起来!你的老爷在那里催你上路哩。” 这两个醉汉含糊答应,糊糊涂涂起身出去。不磨也即唤金利起身,收拾行李。开出房门,留心看那昨夜取乐的两个大爷。打听店家,究是何等贵客。那里知道是两位差官,他的主人就是天下闻名一个大拳匪头目的儿子。不磨叹息一回,算好店帐,望天津进发。
不磨一路行来,沿途耽搁,不觉已是九十月天气。一路之上,惟见逃兵、难民成群结队而行,袁军押着出境。那一种凄惨情形,愈难入目。而且道旁土阶茅茨,居民浑浑噩噩,不识不知,仿佛是畜类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并不知人世尚有乐境。不磨想到:“此地当日是中国故土开化最早的地方,不料沦落至此!一个邹鲁诗礼之邦,弄得竟如生番苗境一样,这是何人使之如此!总要怪那些八股先生,不讲教化,专门摹声调、讲声气,害得这些百姓们受苦。” 想到这里,又不觉咬牙切齿,痛恨一回。
一日,行到德州地面。解鞍高升旅店。甫下店门,即闻半空中起了一阵大风。霎时间飞沙走石,地转天旋。不到一刻时光,陡然寒冷,滴水成冰。店主忙将店门上好,放下棉板门帘,请各位客人均进房安歇不提。不磨初到北方,从未尝过这种冷境,屋子里面油灯又是麻油,点的不甚光亮。坐了一会,俨然是在寒冰地狱。叫金利找到店主,烧了火炕。去买一斤烧刀,饮酒御寒。金利出门片刻,回房已是满头是雪,不磨始知天已下雪。愁着明日上路的光景,向金利道:“天已大雪,何日始能到得北京?” 金利说:“ 不管雪不雪,明日还走我的路。看看雪景也是好的。” 不磨顿悟,欢喜睡去。
次日一早,出房看时,只见漫天大雪,已铺得天( 大)地似一个粉团儿,天井里面,雪已积成三寸。不磨又恐上路时两马有失,急唤金利到马槽看马。金利走至马槽,不见犹可,一见顿觉大惊,那里知道天寒风冷,已冻死骡马无数。山东道上,从来也未曾冻死过马匹。这是那年灾劫临头,畜牲也受其害,大约这些骡马受了辛苦,受不起冻饿的缘故。再去找自己马匹,不见一个在槽边。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白毛黄撙、一个红花枣骝,在雪里踏来踏去,气咻咻然毫无一丝冻缩之态。金利大喜,忙即牵回廊下,加上草料,走回房中,告知其异。
不磨亦颇惊喜,于是催店主送饭,立刻要冒雪前行。店主阻拦道:“ 客人不知这北方的厉害。这样大雪,如何走得?要是走到雪窖子里面,谁来救你?” 不磨回思此语,亦颇有理,将要答应安息几天,等天晴再走。金利忽回道:“咱们两个都是神马,自能识途,不用你操心。” 不磨又回过意来,立刻就要登程。店主也不好十分辩驳,心中但觉得这两位少年,不识路上辛苦而已。
不磨遂束定御寒衣服,跨上马背,直奔大道。一出门来,但见白茫茫一片银海,黑暗暗满天冻云,鸟鹊无声,人踪灭迹。既辨不出南北东西,又辨不出高低上下。幸喜这两匹坐骑本非凡马,能识路途,依着雪影上狐行爪迹,一步步踏去,不致陷落危险之境。不磨生长南方,从未见过北方平阳雪景,坐在马上,不觉其苦,反觉其乐。
走不上二三里路,便见雪中有倒卧的死尸,似是南方人的模样,自顶至踵,赤条条一丝不挂。不磨犹以为被人谋毙,少不得有地方官埋置,不便多事。既而接二连三,目中所见,不知凡几。始悟为冻毙之难民,然不知尸身无衣之故。午后到了堡头地方打尖,细向店家问过原由。始知为难民同伴护冷,死者之衣即为生者剥去。不磨想到大难临头,骨肉妻子均不能相顾的这种惨境,不觉凄动于怀,泫然下泪。不磨打尖已毕,再去细看那些死尸的光景,遍身俱作深红色,竟同南方火腿皮一样。不磨伤感了一回,也无法可以收殓。
走出堡头地面,回头再望堡头,这围子里面,犹如城池一般:桑园之内,高筑城垛,一个个垛眼里横着大炮,城头上也有旌旗荡漾。红的绿的,飞舞半空,映着雪色,更觉好看。后来探知,这堡头地方是不信义和团的,这些枪炮即是预备抵御拳匪之用。拳匪见了这些枪炮,恨如切齿,久欲得而甘心。无奈枪炮厉害,拳匪终究不能近身。只好退避三舍,抢劫别村,以泄其忿。又不料山东袁军部下有一位梅统领,是痛恨拳匪的,说起梅统领,便心胆俱裂。
不磨又走不多路,已到东光县城地界。只见树林子里面,挂了无数人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有开眼睛的,有闭眼睛的,有有头发的,有无头发的,有剩着空骷髅的,有陷了眼睛眶子的。高高下下,大大小小,都挂在树林子上。没有一株树上没有挂人头,没有一颗人头上没有红布包头,没有一个红布包头上没有佛字。不磨问明土人,知道这就是义和团大队拳匪,尽为梅统领所杀,奉了袁抚台的号令,袅首示众。一则是警戒百姓的意思,要知这班义和团,并无法术可以抵御枪炮;一则是晓谕洋兵的意思,要使洋兵知道,山东官长并不与朝中的顽固派通同一气。不磨又复叹息一回,估量这东光县大小也有几十里地面,这树林子约莫有十里方圆,却无处不是人头。信马行来,看了这场大雪,映着人头上红布,竟像是到了桃林一游。
不磨暗想道:“这场惨杀,虽则皆由乱民自取,然而终是这班顽固大臣酿成的奇劫,不是这班愚民平白构造的。这班愚民有何知识,有何作用?平时既不蒙官师的教育,到了这时候,反受了长官的凌虐。孔子说道:‘不教而诛,是为虐民’。近时有些有志之士,立了些什么会,专与官作对,这就难怪他们不懂时事了。也是平时相逼而成,积成这么一派怨毒。若是朝廷尚不知顺时利导,改变旧章,立意图新,将来激成水火,一场浩劫,只怕比此次还大呢。”
想到此处,不觉流下泪来,又伤感了一回,又发恨一回,顷刻又立起一个扫除奸党、澄清宇内的大志愿。一路闷沉沉的行来,不觉天色昏暗,要想寻个安身所在。只是暮色苍黄,寒气侵逼,家家闭户,处处无人,寻不出个好宿店。
猛然听得洋号洋洋,声声震耳。不磨知道前途危险,不敢轻于尝试。遂与金利下马,胡乱觅个宿店住下。店主仓忙备饭,极其草率。便问两位客人有路照没有。不磨问什么叫路照。店主说道:“前面已是洋兵占据,要没有洋兵照会、地方官路照,不许过去一步。” 不磨问这项路照是花钱买的,还是求情讨的。店主说:“两样都使得,只是没有势力的万万不行。”不磨听罢,想了一会,且待明日再作计较。店主遂来安顿,添火炕,送晚饭,安宿而去。
店主去不多时,便听见外间儿啼女哭,惨不忍闻。开出门来看时,火光烛天,近在咫尺,仿佛又在清江浦银河宫的光景。心中暗想道:“ 大约又是梅军照着南方营盘行事。”将要唤过店家问个明白。店家早已走进门来,慌张告道:“客人不要开门出去,外边洋兵正在拆房子烤火呢。”
不磨不信,便叫金利跳上屋顶一望。北方房子屋顶是泥封的,金利腾身跃上。店主一见,便惊呆了,开口问道:“尊驾是那一路的二哥?怎的平日不见一面?” 不磨笑问道:“什么叫二哥?”店家又道:“二哥,你不用骗人了。二哥进门时,我接着两位马匹,便知有些来历。” 不磨回过意来,方知山东道上“二哥”二字,即是强盗的外号,笑了一笑,不去理他。那店家愈加恭谨。等到金利下来,告知主人一切,果是洋兵烧屋。远远看见许多洋兵跳跃欢舞,都在那边拿酒瓶吃酒。不磨心安,重复进房安歇。
等到天明,不磨摺洗已毕,便往东光县县官衙内,拜会县官,申明到北京探亲,来讨路照之意。不磨父亲十年前曾经做过山东好几任道台,是极有惠政在民的好官。不磨说出姓名,是无人不晓。偏偏不磨又不说出。号房接着名片,去了好一会,方见一个传帖的管家说声“请”,即请到里面一间小小花厅坐着,说:“少爷请坐一坐,我家老爷要伺候过钦差大人早饭才来呢。”不磨问:“钦差大人现在何处?” 那传帖的管家用手指着里面大厅,说道:“就在这里面这花厅里。”说罢,匆匆即去,不及再问一语,已经杳如黄鹤了。不磨诧异道:“现在两宫蒙尘,国家多难,又有什么钦差?不知这是什么大官,怎么这一路之上,不听见说起?” 不磨坐在这小小房子里面,又未曾吃过东西。幸而有个小火炉,虽是严寒天气,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