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女语 - (TXT全文下载)
致受冻。
等过八点钟,又是九点钟,过了九点钟,又是十点钟。忽听得鼓吹并作,知道是钦差起身,地方官恭敬的排场。不磨留神朝里看时,只见一位老爷衣冠整齐,屏息窗下,立着打瞌睡。不磨看了好笑。歇了一会,有一个小茶房进来添火。不磨笑着,顺口问道:“你老爷起来了么?” 小茶房说道:“ 起来了,那不就是吗?” 不磨向着小茶房手指看去,果然就是那位窗下闭眼睛的老爷。小茶房又说道:“钦差大人刚上点心,还没有用饭。老爷没有空工夫来。要停一会才来呢。”不磨又笑问道:“ 钦差大人姓什么?是个甚么官?”小茶房说道:“钦差大人姓俞。他的老子现在做抚台,他的官我却记不清楚,恍惚是做大夫一样的名字。他是奉了皇帝的圣旨,要到南方去催饷,路过这里。咱家老爷留他多盘桓几天,要他到皇帝跟前,说句把好话,好望将来升官。” 不磨笑了一笑,说道:“ 你去吧,小心老爷在风头里着凉生病。”小茶房听了,欢喜而去。
不磨等过十一点钟,又见十二点快到,不觉饥火中烧。若待出去,又不便再来,又恐再来仍是今天一副旧模样,只好耐性等着。好容易又等到那传帖管家走了进来,说道:“咱家主人因在钦差大人那边侍候久了,发了烟瘾,又触起旧病。明天送钦差大人,还不知道能够不能够。少爷请改日来吧。”
不磨听说,不觉大怒,拂袖径出,走回店中。店家便问路照有了没有。不磨愈加恼恨。店家看了脸色不善,连忙走开,不来再问。霎时送进饭来。不磨饭毕,即呼备马,命金利在店中等候。自己却一鞭直指,飞奔洋兵营中而来。两个看营门的洋兵,看见一个少年跨马直冲营门,非但不来拦阻,反举枪致敬。不磨下马,打着英国话语,问:“这里有人懂得英吉利西言语没有?” 营官里面遂走出一位二画兵头,接着不磨的马匹,要他进去。果然看见一位三画兵官,不磨告明来意。那兵官忻然许诺,立刻在衣上口袋里,取出一张洁白纸,写了“照会放行”字样,交付不磨。
不磨致谢,返身上马,重复走回店中,对金利说:“路照有了。咱们走罢。” 店主进门,惊问路照从何而来。不磨说:“我在洋兵那面讨来的。” 店主道:“ 老爷懂得洋话吗?要是懂得洋话,我还有一桩大事求你呢。” 不磨问甚么大事。店主说:“我的媳妇儿被洋兵捉了去了,求老爷讨一个情,去要了回来。”不磨说:“洋兵多呢。你看见是那一国、那一队兵丁抢去的?” 店主说:“前个月,我倒看见戴白帽子的洋兵抢人家的媳妇儿。我的媳妇儿是今年六月逃难的时候走失的。这时候想必也是洋兵抢了去了。” 不磨说:“ 放屁!那个时候洋兵还没有到山东,怎么就会抢你的老婆?你的老婆要是跟了别人逃走,也好赖洋 兵 不 成?” 店 主 说:“那洋兵他不捉别人老婆,我就不疑他了。”
不磨说:“我没有凭据,不好去说的。你自己去寻吧。”店主听了这话,便哭着出去了。不磨遂上马趱程。看看天气和融,一路行来,甚觉自在。不多两日,又到沧州地方。
要知沧州地方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此回多微言。阅者当细读之,不可轻易放过。
死者之衣,即为生者剥去,的是庚子年道中实情。
东光县树林人头,较之酒池肉林何如?
义和团借“ 不畏枪炮” 四字,哄动一时。愚民信之,已觉可怪,不料一班士大夫,亦复蠢如鹿豕,国家事乌得不坏!
梅军惨杀拳匪,据闻亦属私忿,并非因公罪而诛也。
写出一个东光县糊涂昏愦的情景,俨然如画。今之自督抚以下,类同然也。
洋兵一节,大有所指。亦纪者之微词乎?
第 七 回 居庸关刘提督奏捷报 张家口沈道台赚敌兵
话说不磨离了东光,将到沧州之际,正是刘光才刘提督得意破敌之时。且将不磨这番到沧州情形,按下不表,先把刘提督守关的情节演说一番。
说起刘提督,也算是两江发来的一员大将了。七月二十一日,两宫出狩,直到驻跸太原,中国廿一行省勤王兵将,并无一人敢出兵对敌。只跟着太后、皇上,一大堆的人马涌来涌去。江苏巡抚鹿传霖自请率兵勤王,到了半路接着了圣驾。皇上一见他,便欢喜赞叹,说他是参过刚毅的好官,要他入值军机,派他为一员军机大臣。就将他带来的江苏勤王军,交与刘光才总统,要他防守居庸关,不得擅离寸步。刘提督奉到了恩旨,立刻到营理事。看见这个苏州抚台当过的差使,如今给他武官当了,便把他兴头的了不得。一天到晚,带领着这一群新招来的乌合之众,全部江南勤王兵丁,扼守居庸。虚度了一二十天工夫,点兵扎营,忙个不了。
一日,正当分布之时,忽然有人报道:“前面已有一队洋兵,打着一个鹰的旗号,吹着嗽叭,步伐整齐,一步步逼近关门。”刘提督听了,大惊失色。将要拔队退让,忽然炮队里面在关上镇守的兵丁,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趁这当口要去推关上大炮回来,却忘记退出炮弹,毛手毛脚,不料误碰关捩,轰隆一声,俨若山崩地裂,放出一个七生的大炮。这边刘提督大队不知是自家营里炮机发作,都当作洋兵攻进关来,没死命大家一阵乱跑,一个个从人身上挤过去。顿时关上关下,逃得一个也没有,仿佛是一片荒地一般。
那里德国兵将正在扬扬得势,夸示军容之际,忽然青天霹雳,一弹当头,无意中损伤了许多兵卒。以为中了诱敌之计,只好严兵退守。当初各国联军攻入北京,如入无人之境,颇有藐视中国之意。后又为议和大臣的照会所惑,不许直隶境内兵士与洋兵接战,区别官与拳匪之分。德国兵将人人痛恨拳匪党羽杀死他使臣克林德,正要借此机会,直入内地,以图泄忿。不料走过直隶境界,并无一兵一卒。后来走到山西交界的地面,忽然受此无端之祸。那时德国将官用〔望〕远镜遥视一周,知道这居庸关是一重险要所在,深恐再为敌人所算,也就勒兵下寨,再作道理。
这边刘提督退走三四十里,方才鸣金收军。一时溃勇逃兵,络绎喘息而至,一个个面无人色,像是很辛苦的一样。到了晚上,依着总统号令,即在草地暂时歇息。
等到第二日天明,一早起来,刘提督不见一丝动静,不免疑心。终究他是个老军务出身,晓得打仗的规矩,看看敌兵不来追赶,料想敌兵是未曾入关。起身收拾,摺洗已过,传令帐下选派一人充当侦探,出营探听军情。叫了数声,手下并无一人答应。后来好容易找着一个从前跟他打过长毛的老哨官,勒派他改扮出营,充当探子,打探消息。这个老哨官敢怒而不敢言,怒气冲天的回到自家帐中,改扮一个叫化子,逡巡而去。一路怏怏,无精打采,还淌了许多眼泪,埋怨自家不该来的。走了半日,出得关门,那里知道并无一个洋兵洋将的踪迹。心里好生诧异,随意问问乡民。却都说道:“昨日洋兵并未进关,亦未放枪放炮。受了关上一炮之后,那些洋鬼子都吓慌了,逃走去了。”
这个老哨官一听此信,不由得心花怒放,欢喜非常,扭回头去,更不问人,一气跑到刘提督的行营。老哨官当初出营的时候,只道是有去无还,迟一刻好一刻;这会跑转去,恨不得生出双翅,瞬息飞回,早一时好一时。一进营门,不待通报,不换衣服,一直跑到刘提督面前,请了一个安,指手画脚的放开嗓子乱说。
刘提督起初倒吓了一跳,后来听得洋兵是被我们营里放炮打回,骤然间不敢十分相信,立时立刻要查问是谁放的大炮。当下就有一位炮队营官出面自认:“是标下看见洋兵追得太急,势头太凶,不待禀明大帅,猛然放了一声大炮。幸喜邀大帅鸿福,杀退洋兵。” 刘提督听了,不觉狂喜,连说:“你真能办事!” 忙叫军令官呈上功劳簿,把他俩功劳记上。立刻传令拔营起身,回扎居庸关之上。一面杀猪宰羊,庆贺得胜;一面祭旗报赛,分赏将士。
接连又忙了数日,不见一个洋兵窥探,以为这些洋兵真的被他们打败的了。且说这日犒赏已毕,又请出幕中高手,替他做了一个报捷奏折,到太原行在去报捷。奏折上说得洋兵如何四面猛攻,奴才如何百计防御;洋兵如何败逃,奴才如何追杀。说得一个天花乱坠,好不威武,好不体面!那个炮队里营官、侦探的哨官,亦替他说了许多好话,随折保奏两人一个副将衔,一个遇缺即补的游击。
看官记着,这回就是刘提督上邀两宫知遇的张本,后来还想放提督做实缺呢。都是后话不提。
且说这次德国兵丁受了意外之祸,更加忿怒,节外生枝,在北方横七竖八,吵得个直隶、山西、山东一带人民鸡犬不宁。后来幸亏得一位被刚毅参革发充的道员,会说德国话,劝了他几次。那德国兵官见他话说得有理,只好让他占些便宜,退兵而去。
说起这位道员,并不是别人,就是在南边大大有名的,一个出洋学生,姓沈名敦和,别号仲礼。记得那年刚毅到江南地方搜括民财的时候,说他私卖吴淞口炮台,罪大恶极,奏请革职拿问。后来议罪遣戍张家口之外。沈道台自从到了戍所之后,抑郁牢骚。想到中国国家政治,不由得悲愤填胸,也就沾染了些酸丁习气,终日咬文嚼字,吟咏起来,排遣这无聊愁闷。自此以后,那沈道员遂时时作诗,作诗之外,又学作文。埋头发愤,大有进步。不上一年,所作的文章诗词,裒然成集。
一日,沈道员正在作诗,也无人通知他近日朝事竟是天翻地覆,只听见外边人声鼎沸,德国军乐之声,洋洋盈耳。他忽起了一片感慨之情,恍惚如在上海练自强军一般。遂不问情由,三脚两步跨出门外,探听消息。出外一看,不由心中惊骇:“怎么这里也有德国陆军!”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道理。只见乱民逃勇,如海水一般,纷纷逃出张家口口外。
沈道台以为中国已经灭亡,德军进至内地略地。一看就看呆了。就有人劝他快跟着一班逃难的逃走。但是他平时尚有八九分见识,不肯随声附和。反而立定脚跟,等到德国兵官骑马的走到面前之时,打着德国言语,高声朗问。那德国兵官自从破了北京,走过直隶全境,从未听见一个中国人会说德国话。听了这里有一位会说德国话的,便另眼看待。立时下马,握手为礼,笑问缘由。
沈道台通过姓名,又将他自己得罪缘故,约略说了一番。那德国兵官一听是沈道台从前曾到过德国的,又听说是被拳匪头目刚毅所害,反加敬重,要请他到行营里面细细叙谈。德国兵官又将攻破北京,两宫西走的话,告诉沈道台。沈道台称谢他相告之意,辞别而回。再回到寓处一看,已是人影全无,都从后面逃走得一个净光。沈道台思量打点川费,暂时逃往别处避祸。
计较已定,将要出门,忽见刚才说话的那个兵官,也跟踪而至,开口便邀沈道台到张家口关上作个通事。沈道台身不由己,只好随同出门。不料走上关口,那些逃兵乱民,以及守关将士,更不见一个影子,但见德国国旗,飘飏空际。沈道台一见,便知此关已为德兵所占,不由得心中动了爱国之念,滴下几点泪来。此时身子又为众兵所拥,更不能如前之自由,不知此去,是凶是吉。只好仗着胆子,抵配一死。顿时放开脚步,比那些练过的兵将,反强壮了好些,走得更快。德国兵官遂邀他进了行营,带他去见德国统帅。统帅一见,欢喜非常,亲自出门迎接。入厅握手,相与为礼,述了些向慕的意思,又慰问他得罪之故。又告诉他两宫现住西安,和议已经开议,并无敌兵侵犯,要他宽心。沈道台此时方知两宫已往陕西之信,谢了又谢,立时起身相辞。
这位德国统帅不待说完,即要央求他去采买军粮。沈道台立意不肯,说道:“我是一个罪人,遣戍在此。我要是替你们强买民间米粮,送进营来,愈显得我是一个汉奸,他日更有不保首领之祸。务请另派别人。” 德国统帅不由分说,强来相求,说是:“你替我代了这个劳,将来你有事,我也可以依你的。”
沈道台一想,也是不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对德国统帅说道:“此地民贫地瘠,平时贸易绝少。除非我到地方官那里去设法。但是贵国兵初到此间,未免令民间惊惶失措。不如请你发号施令,暂且移兵下关,择地安营,我好找地方官去说话。并且将贵国兵将的好意告知,只要地方随时供应,并不丝毫骚扰地面。我劝地方官按日馈送军粮,也不要贵国丝毫破费。贵统帅意下如何?”
德国统帅一听大喜,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我自从到中国来,从未听见这么样一个能说话的人。你能办得事,说得话,反把你降罚在这里,怪不得你们中国要乱了!你赶快出去对他们地方官说,快把东西办了来才好。” 沈道台又领着统帅走到檐外,用手指着关下一块平阳地面,说道:“这是这里都统练兵的校场。要是贵国统帅兵将驻扎此地,房屋既是现成,转运又极灵便。” 德国统帅身上摸出一个千里镜,四下一看,果然是一块好地,比关上宽敞了好些,连说:“ 好!好!好!” 立时吹起洋叫,传命掌号,在练兵场安营立帐,又分派十人在关上看守国旗。沈道台乃向统帅借了马匹,下关而去。岂料德国统帅忽然大不放心,又分派十个马兵,随同前往。这里德国全军遂在关下校场安营,守待地方官馈送军粮不提。
且说沈道台带了十个德国马兵,先到都统衙门。内外一看,谁知堂堂镇守衙门,也无一兵一卒,连那位都统大人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幸喜军储在僻暗地方,封锁依然无恙。十个德国马兵,注意在沈道台身上,也不理会这些。
沈道台阅视一周,重复带了十个德国马兵,走到德全县县衙门。这德全县知县是个科甲出身,最无胆识。听见一个中国人,带了十个外国马兵闯进衙门,吓得满身发抖,一语俱无。后来想到是个中国人,大约无妨,硬着头皮,大胆请进花厅相见,问明来意。沈道台告知筹粮送敌,暂保平安,只要他随时供给,可保他满门不死。那知县听说是可以保得性命,立即满口应承。抵桩白做了这任知县,开了县里常平仓,尽情让洋兵来取。心上还想:“这时候我进了贡,将来外国人倘若得了大清国的江山,我还是一个开国元勋呢!”马上应诺,更无阻碍。沈道台说:“既承老兄应允,这是满城百姓之福了。但须立一个印单,认明每日供给多少,我好用一个缓兵之计。” 这知县发急道:“我这缺是个简缺,那里每日可以供应得起?只好尽此职守,常平仓里东西,让他拿去就是。” 沈道台说:“老兄说的真可发笑,他用强力来夺,你好不由他拿么?你还要同百姓家去商议商议,捐助捐助。不要等他们洋兵拿刀搁在脖子上再 拿 出 来,那 就 晚了。”知县道:“ 这时候大家都逃走了,我从何处找人去说?还得列位再到宣化府府太尊那里,去商量商量。” 沈道台一想也是有理。辞别了德全知县,一路带了十个德国马兵,再到宣化府府中。那知府也是一个科甲出身的顽固党,一见沈道台带了洋兵进门,便有十二分不自在。只是恐怕撩拨了他,要断送自己性命,只好勉强出来应酬。沈道台说明来由,他便左右支吾,不肯直截应允。一时说:“我兄弟是一个做清官的,没有钱。” 一时又说:“我也不忍拿了中国粮食送与鬼子去吃。”
沈道台听了这番议论,明知事不投机,只好一揖而去。这个知府也是个小胆儿,又恐怕沈道台回去,挑唆洋兵来攻他的城池,便叫人送了一桌酒席。岂知沈道台更无下落可寻,酒席也没处去送,只可惴惴待命。
沈道台辞出宣化府,一路怏怏而回,更无别法可筹。将要走回张家口市口之时,忽然遇着一个乞丐,大惊失色。
要知沈道台遇着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刘光才之战,言人人殊,此段或其实欤!
居庸关打着旗号吹着喇叭而来者,洋兵之游骑也。数游骑而令中国兵将骇乱如是,岂不可叹!
沈仲礼此次诱敌,颇得用兵之法。
德国统帅所言中国未有一个能说话的,一句骂尽中国官场。
“科甲出身,最无胆识”八字,骂尽中国读书人。
中国官善于发抖。一种定相,咄咄逼人。
德全县知县想做开国元勋。中国官那一个不存此意?
仲礼说洋兵用强力来夺,一篇婉讽之词,可惊可痛!
宣化府知府守旧党之怪相,如见其肺肝然。
第 八 回 逃都统重入张家口 废道台二赚德国兵
话说沈道台在宣化府、德全县两处劝出供给,保全民命。不料被这些知府、知县一味支展,不肯直截了当依着他办。沈道台一场没趣,闷闷而回。将近走回张家口地方,忽然遇着一个乞丐,独自在那逼仄道上,踉跄而行。沈道台一见,大惊失色。
你道这个乞丐是谁,原来就是镇守张家口的都统。他因为要逃命,所以乔装改扮,希图掩饰旁人耳目。不料沈道台是认得他的,一眼就将他识破,急忙下马,将计就计,连忙向他行了个礼,执着他的手,说道:“大人,你叫我寻得好苦呀!快快上马,到大人衙门去再讲话。” 这都统是个旗人,向来是糊里糊涂的。这会子被沈道台蒙头蒙脑的,出其不意识破了他的行径,他就呆了。又见他后面跟着十来个外国马兵,更一时摸不着头脑。欲待要说他不是都统,分辩几句,这沈道台早已不容他开口,扶着他就上马,叫外国马兵护卫着他。自己又问马兵匀了一匹马,加鞭疾走。
一时回到张家口都统衙门,各自下马。沈道台对了马兵打了几句德国话。德国马兵也不跟进去,就在衙门外头站着。
沈道台扶了都统,进了衙门,到了花厅,再向都统告罪道乏。然后又将请他开库供给,保全民命,商量收回关地办法,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沈道台又恐再蹈宣化府故辙,忙用哄小孩子的法儿,又同都统说道:“我听见洋兵说,六七月间,拳匪攻打东交民巷,皇太后尚且送各国公使的西瓜水果。这又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光景,他要我送些水米,就送他些,也无妨碍。况且这个关口并非失守,大人送了粮草去,我包管这个关口在我身上讨回,不用一兵一将,就可成功。将来大人还要升官呢。”
那都统听见了这些话,把他喜的眼睛都合不了缝,竟把洋兵之事,丢在九霄云外。想着皇太后尚且要送外国人东西,我们做奴才的,更不消说了。又听见沈道台说包在他身上,不用一兵一将,可以收回关地,想:“他是会说外国话的。只要看刚才在路上,跟他的那些外国兵,他要行就行,要止就止,着实要有点本事。我想我此时不如一口应允了他,倒省得许多噜苏。”
沈道台见他允了,又告诉他须要写个照会,立个草约,要那外国统帅允许不骚扰地方,方送供给。都统到了这时,无可不可,一一依着沈道台办理。沈道台又去寻了纸张笔砚,打好草稿,送过都统看了。这位都统是世家出身,不大认识字的,只看见沈道台大字小字写了一大篇,他就装了假样,说:“我都看过了,就如此办吧。” 沈道台替他抄写了一份,写成一个照会公文的格式,要都统盖印。
都统这一惊却非同小可,顿时哑口无言,目光直瞪,喃喃自语道:“我这颗东西还不知放在那里呢!” 后来沈道台说:“只怕还在里面。大人,你可到里面去寻寻看。” 都统胆小,恐怕衙内有洋兵埋伏,被他捉去,不肯独自一人进内,逼着沈道台,要他一同去。沈道台也只好跟进宅门。穿进内堂。当至内室,果然看见一个印箱,高高搁在衣箱之上,依然无恙。
都统喜出望外,即忙取下,交付沈道台。沈道台又因无钥匙可开,立将小锁扭断,又寻到印色,将公文盖过了印。都统也随手打开衣箱,将乞丐行头改换。沈道台等他把衣裳穿好了,还将印信交付与他,要他紧紧带在身上。又谆谆嘱咐他不可遗失,倘若失了,要性命相关的。都统撺撺答应,不敢有违。前头在沈道台面前那种骄傲的样子,此时不但一丝没有,而且这时候情形,竟与中国所传说的孝顺儿子一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竟自不敢违拗一点。
沈道台又觉好笑,又觉可怜,拿了照会草约,辞别出衙。这都统又慌张欲哭道:“你要去了,我就要被洋兵杀掉了!”沈道台一听这话,想起这都统平日又是怨声载道的,又怕乱民乘机杀害。踌躇了一会儿,遂留了两个马兵,要他守着都统衙门,不许放乱人进去吵闹。这两个马兵终究受过文明教化,是有纪律的,见了都统,果然格外规矩,举枪示敬。都统一时又慌了。沈道台告诉他:“这是军中最敬重的礼貌,还要举手答礼。” 都统依着沈道台说的做去,果然这两个洋兵面上露出欢喜之色。
沈道台分派停当,上马径去。直到校场,去见德统帅。告知华官肯尽地主之谊,照礼供给。只求严肃军令,不得骚扰民间,静听和议开议,保全两国交谊。随手在怀中取出照会草约公文,交付了德国统帅。随口又翻译了一遍,念与德国统帅听明。又请他回复一个照会,签字画押,派人送去。又说此地居民避兵,一切米粮,须待明日收队之后,方能派人送来。德国统帅欢喜允诺。沈道台又请派兵弹压,统帅也依允了。
沈道台又到街头巷尾,找寻都统的书役,一路吹风送信,要他们回来当差,保全他们的性命。果然一夜工夫,招集了一大半。等到次日,再进都统衙门,告明都统,请他开库代付供给。随即呼唤衙役,收拾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一个个戴上红缨大帽,束上红绿腰带,都到库房伺候。打开库门,先请都统看过库里存储的东西,分了十分之一,开上一张单子,叫衙役扛抬出去。
都统看了,说道:“这太少了,不够的,不够的!不如一概送给了他,免得他晓得了,说这里有东西藏着不给他,又要来抢,还要杀我垫底。”沈道台说:“我自有法子抵挡。这会子一一都送给他,他若是再来要,却是难以为继了。”遂请都统封了库门,亲自押着衙役扛抬供给礼物,走到校场德国行营。这班衙役虽然怕死,然又不敢不进去,一个个都怀着鬼胎,蹑手蹑脚,不敢出声。只倚仗沈大人会说外国话,如今送他东西,大约不会吃洋枪弹子的,于是壮着胆子,抬进营门。德国看门营官接了礼单,呈上统帅。统帅接着一看是:
犒赏军士元宝库银 四十锭(计二千两)
上白细银麦面 四百包
小 米 一千包
高梁汾酒 四十坛
军 煤 一千担
马草料 二千担
德国统帅看过之后,甚为欢喜。只是没有牛羊肉,颇觉不便,又请沈道台来商议。
沈道台说:“ 如今百姓们都被洋兵吓跑了。要办牛羊,除非是要百姓回来,方有法想。但是百姓看见洋兵在此,断断不敢回来的。除非是贵统帅写上一张安民的告示,写明不骚扰地方的意思,签字盖印。一如办照会的办法,要他们照常安业,自然我可回去问百姓买了送来。” 德国统帅一想:“以前的事也是自己的错处,为甚么不先出告示,晓谕百姓以行军到此之意。” 听了沈道台一番言词,心里很是抱歉,连说:“有理,有理!我果占了这地,没有百姓也是枉然。”营中没有会写中国字的,只得也请沈道台代劳,出了一张晓谕百姓的谕单,立誓不扰民间一草一木,要各人各安生业,不得惊慌。这些扛抬供给的衙役听了这话,顿时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把一个张家口偌大一个市面,一时传遍。果然百姓们就有回来做生意的。沈道台回去,又劝都统下令,有献羊一头者,赏银五两;献牛一头者,赏银十两。百姓们听见洋兵要用牛羊,深恐被洋兵抢去,都牵来卖钱。不到两日,在都统衙门收买了羊三百五十头,牛一百七十头。后来愈来愈多,张家口市上,不但忘其为洋兵占据之地,而且熙来攘往,更比洋兵未来之前热闹了十倍。张家口左右前后乡村里,牛羊鸡豕,无不送到张家口都统衙门求卖,把个都统衙门,一时变作一个批发牛羊行家。这些百姓看看人来得多了,都肯落价售现。沈道台揣知来者好意,不使空回,务使如愿而去。这班镇守都统手下的营兵,打听得未出乱子,反在衙门里做生意,以为又有外快可得,渐渐都回来应卯吃粮,颇有卫文公重兴故国、百姓忘亡的情景。这要算是沈道台无量功德了。北京联军、天津各处外国人,听见张家口有牛羊囤积甚多,一个个都带了现钱,到张家口向都统批发。
沈道台除了馈送德国统帅之外,又反赚了外路客商大宗银子,竟将前日库款弥补无缺,又将多余的一一交付都统,分文不染。把个都统欢喜得了不得,恨不得叫沈道台几声救命恩人、生身父母才好,心里着实佩服他、感激他。想来想去,无可为报,竟自出面打个电报,与山西巡抚商量,说他种种好处。又打个电报与议和大臣,说得他如何有功。三面合奏,竟保举他消除遣戍罪名,赏还道台,还加上一个大红顶子。
这里沈道台看看洋兵占据关地之后,自从送了些供应过去,果然不常出来抢劫。一时又得了放还的喜信,于是愈加感激图报。前日骗了德国统帅下关驻扎,胸中早有成竹。一日,跑到德国统帅教场行营里面,对统帅说道:“贵国移营此地,幸喜中外相安,兵民无事。虽是出了安民告示,百姓们虽然有些回来的,然而乡村里百姓终究有些疑惧,深恐他们不知贵国兵将在此驻防,一时偶有冲突,致伤和气。贵国营中现在并未竖立国旗,教这班乡民如何晓得?我想明日代贵国营中立上旗杆,扯上国旗,一则好显贵国的威武,一则也好叫远近百姓都知道统帅的恩惠。一切事体都是我去包办,仍旧不劳贵统帅费力。只求贵统帅出一照会,交与我姓沈的,只要我到营中,不来拦阻,我去办来如何?” 德国统帅一听此言,晓得沈道台到过德国的,知道德国军律,军前不立国旗,便有辱国之罪。统帅来时,只带得一面国旗,已在关上挂着,一时那得两面国旗。深恐沈道台讪他无礼,便耳红面赤,一口答应。随手又在身上摸出一张纸片,写了照会,说有中国人来到营中代立国旗,阖营不得拦阻云云。
沈道台接着辞了出来,竟到都统衙门,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