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巧说 - (TXT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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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巧说 (清)梅庵道人 编辑(之一 补南陔)
补南陔

  收父骨千里遇生父 裹儿尸七年逢活儿

  诗曰:

    新燕长成各自飞,巢中旧燕望空悲。
    燕悲不记为雏日,也有高飞合母时。

  这首诗,将白乐天《咏燕》古风一篇约成四句,是劝人行孝的。常言:“养子方知父母恩”。人家养个儿子,不知费多少心力,方得长成。及至儿子长成,往往反把父母撇在一边。那时父母嗔怪他不孝,却不思自己当初为子之时,也曾蒙父母爱养,正与今日我爱儿子一般。我当日在父母面上未曾尽得孝道,又何怪儿子今日这般待我。所以,白乐天借燕子为喻,儆劝世人。

  然虽如此,也有心存孝念,天不佐助的,如皋鱼所言:“子欲养而亲不在”。又有父母未亡,自己先死的,不惟不能养亲,反遗亲以无穷之痛。如卜子夏,为哭子而丧明,岂非人伦中极可悲之事。如今待在下说一丧父重逢,亡儿复活的奇遇,与列位听。

  话说宋仁宗时,河北贝州城中,有一秀士,姓鲁名翔,字翱甫,娶妻石氏。夫妇同庚,十六岁毕姻。十七岁即生一子,取名鲁惠,字恩卿,自小聪俊,性格温良,事亲能孝。鲁翔亲自教他读书作文。他过目成诵,点头会意,年十二即游庠入泮。鲁翔自己连走数科不第。到儿子入泮时,他已二十九岁,那年才中乡榜。明年幸喜联捷,在京候选。春选却选不着,要等到秋选。因京寓寂寞,遂娶一妾。那女子姓咸,名楚娘。美貌知书,赋性贤淑。有词为证:

    红白非脂非粉,短长难减难增。等闲一笑十分喜,撇下半夭半韵。 停当身材可靠,
  温柔性格消魂。更兼识宇颇知文,记室、校书偏称。

鲁翔甚是宠爱。到得秋选,除授广西宾州上林县知县。领了文凭,带了楚娘,一同归家。

  石氏见丈夫才中进士,便娶小夫人,十分不乐。只因新进士娶妾也算通例,不好禁得他。

  当下鲁翔唤楚娘拜见夫人。楚娘极其恭谨。石氏口虽不语,心下好生不然。

又闻他已有了三个月身孕,更怀醋意。因问鲁翔道:“你今上任,要带家眷同行么”鲁翔道:“彼处逼近广南。今反贼侬智高正在那里作乱,朝廷差安抚使杨畋到彼征讨,不能平定。近日方另换狄青为安抚,未知可能奏效。我今上任,不可拖带家眷,只着几个家人随去。待太平了,来接你们罢。”石氏笑道:“我不去也罢。只是你那心爱的人,若不同去,恐你放心不下。”鲁翔也笑道:“夫人休取笑。安见夫人便不是我心爱的”又指着楚娘道:“他有孕在身,纵然路上太平,也禁不得途中劳顿。”这句话,鲁翔是无心之言。那知石氏却作有心之听,暗想道:“原来他是护惜小妮子身孕,不舍得他路途跋涉,故连我也不肯带去,却把地方不安静来推托。”辗转寻思,愈加恼恨。正是:

    一妻无别话,有妾便生嫌。
    妻妾争光处,方知说话难。

  鲁翔却不理会得夫人之意,只顾收拾起身。那上林县接官的衙役也到了。鲁翔唤两个家人跟随,一个中年的,叫做吴成,一个少年的,叫做沈忠。其余脚夫数人。束了行李,雇了车马,与石氏、楚娘作别出门。公子鲁惠直送父亲至三十里外,方才拜别。鲁翔嘱咐道:“你在家好生侍奉母亲。楚娘怀孕,叫他好生调护。每事还须你用心看顾。”鲁惠领命自回。

  鲁翔在路晓行夜宿,行至广西地界。只见路人纷纷都说:“前面贼兵猖獗,路上难走。”鲁翔心中疑虑,来到一馆驿内,唤驿丞来细问。驿丞道:“目下侬智高作乱,新任安抚狄爷兵未到。有广西钤辖使陈曙,轻敌致败,贼兵乘势抢掠。前途甚是难行,上任官员如何去得!老爷不若稍停几日,等狄爷兵来,随军而进,方保无虞。”鲁翔道:“我凭限严急,那里等得狄爷兵到!”沉吟一回,想出一计,道:“我今改换衣装,扮作客商前去,相机而行,自然无事。”

  当晚歇了。次日早起,叫从人改装易服。只见家人吴成把帕子包着头,在那里发颤,行走不动。原来吴成本是中年人,不比沈忠少年精壮,禁不起风霜,因此忽然患病。鲁翔见他有病,不能随行,即修书一封,并付些盘费,叫他等病体略痊,且先归家;自己却扮作客商,命从人也改装束,起身往前而去。按下慢题。

  且说吴成拜别家主,领了家书,又在驿中住了一日。想公馆内不便养病,只得投一客店住下,将息病体。不想一病月余。病中听得客店内往来行人传说:“前路侬家贼兵,遇着客商,杀的杀,掳的掳,凶恶异常。”吴成闻说,好不替主人担忧。到得病愈,方欲作归计,却有个从广南来的客人,说道;“今狄安抚杀退侬智高,地方渐平。前日被贼杀的人,狄爷都着人掩其尸骸。内有个赴任的知县,也被贼杀在柳州地方。狄爷替他买棺安葬,立一石碑记着哩。”吴成惊问道:“可晓得是那一县知县,姓甚名谁”客人道:“我前日在那石碑边过,见上面写的是姓鲁,其余却不曾细看。”说罢,那客人自去了。

  吴成哭道:“这等说,我主人已被害也。”又想:“客人既看不仔细,或者别有个鲁知县,不是我主人,也不可知。我今到彼探一实信才好。奈身边盘缠有限,又因久病,用去了些,连回乡的路费还恐不够,怎能前进”寻思无计,正呆呆的坐着。忽听得有人叫他道:“吴大叔,你如何在此”吴成抬头一看,原来那人也是一个宦家之仆,叫做季信,平日与吴成相识的。他主人是个武官,姓昌,名期,号汉周,亦是贝州人,现任柳州团练使。

  当下吴成见了季信,问他从何处来。季信道:“我主人蒙狄安抚青目,向在他军中效用,近日方回原任。今着我回乡迎接夫人、小姐去,故在此经过,不想遇着你。可怜你家鲁爷遭此大难,你又怎地逃脱的”吴成大惊道:“我因路上染病,不曾随主人去。适间闻主人凶信,未知真假。欲往前探看,又没盘费。你从那边来,我正要问个实信。你今这般说,此信竟是真了。”季信道:“你还不知么你主人被贼杀在柳州界上,身边带有文凭。狄安抚查看明白,买棺安葬,立碑为记,好等你家来扶柩。碑上写:‘赴任遇害,上林知县鲁翔葬此。’我亲眼见过,怎么不真!”吴成听罢,大哭道:“老爷呀,早知如此,前日依着驿丞言语,等狄爷兵来同走也罢。为何冒险而行,致遭杀身之祸!可怜新中个进士,一日官也没做,弄出这场结果!”季信道:“你休哭罢,家中还要你去报信,如今快早收拾回去。盘费若少,我就和你作伴同行。”吴成收泪称谢,打点行囊,算还房钱,与季信一同回乡。时已残冬,在路盘桓两月,至来年仲春,方才抵家。

  且说家中自鲁翔出门后,石氏常寻事要奈何楚娘,多亏公子鲁惠解劝,楚娘甚感之。鲁惠闻广西一路兵险难行,时时挂念。这日,正坐在书房,听说吴成回来,喜道:“想父亲已赴任,今差他来接家眷了。”连忙步出,只见吴成哭拜于地。举家惊问,吴成细将前事哭述一遍,取出家书呈上,说道:“这封书,不想就做老爷的遗笔。”鲁惠听了跌脚捶胸,仰天号恸。拆书观看,书中说:“我上任后,即来迎接汝母子。”末后,又叮嘱看顾楚娘孕体。鲁惠看了,一发心酸,与石氏、楚娘俱皆哭昏。正是:

    指望一家同赴任,谁知千里葬孤魂。
    可怜今日途中骨,犹是前宵梦里人。

  当日家中都换孝服,先设虚幕,招魂立座,等扶柩归时,然后治丧。鲁惠对石氏道:“儿本敢即去扶柩,但二娘孕体将产,父亲既嘱孩儿看顾,须等他分娩,方可出门。”石氏道:“都是这妖物脚气不好.克杀夫主。如今还要他则甚快叫他转嫁人罢。”鲁惠道:“母亲说那里话,他现今怀孕,岂有转嫁之理。”石氏道:“就生出男女来,也是克爷种,我决不留的。”鲁惠道:“母亲休如此说。这亦是父亲的骨血,况人家遗腹子尽有好的,怎么不留!”石氏只是恨恨不止。

  楚娘闻知叫苦,思欲自尽,又想:“生产在即,待产过了,若夫人必欲相逼,把所生孩子托付大公子,然后自寻死路未迟。”不隔数日,早已分娩,生下一个儿子,又且眉清目秀。鲁惠见了,苦中一乐,就与他取名为鲁意,字思之,取思亲之意。只有石氏不喜,说道:“我不要这逆种,等他满了月,随娘转嫁去罢。”

  鲁惠见母亲口气不好,一发放心不下,恐自己出门后,楚娘母子不保,有负亡父之托。正在踌躇,不想鲁意这小孩就出起痘花来。鲁惠延医看视。医人说要避风,鲁惠吩咐楚娘好生拥护。石氏却睬也不睬,只逐日在丈夫灵座前号哭。楚娘本也要哭,因恐惊孩子,不敢高声,但背地吞声饮泣。石氏不见他哭,只道他没情义,越发要他改嫁。过了两日,鲁意痘花虽稀,却不知为甚,忽然手足冰冷,瞑目闭口,药乳俱不进。捱了半晌,竟直挺挺不动了。楚娘放声大哭,泪如雨下。鲁惠也哭一场。

  石氏道:“不必哭,死了倒干净!”便吩咐吴成:“末满月的死孩,倒不用棺木。快把蒲包包着,拿去义坛上掩埋。”楚娘心中不忍,取出绣裙一条,上绣白凤二只。楚娘裂做两半条,留下半条,把半条裹了孩子,然后放入蒲包内。鲁惠也不忍去送,就着吴成送去。吴成领命,携至义坛上。那坛上住着个惯替人家埋尸的,叫做刘二,说道:“今日星辰不利,埋不得。且放在我家屋后,明日埋罢。”吴成见说不利,不敢造次,只得依言放下。到明日去看,却早埋好在那里了。吴成道:“怎不等我来看埋?”刘二道:“埋人的时辰是要紧的。今日利在寅、卯二时,等你不及,我先替你埋了。难道倒不好”吴成道:“也罢。”遂取些钱,赏了刘二,自去回复主命,不题。

  且说楚娘,夫亡子死,日夕悲啼。石氏道:“你今孩子又死,没甚牵挂了,快转嫁罢。”楚娘哭道:“妾受先老爷之恩,今日正当陪侍夫人,一同守节。就是妾有二心,夫人还该正言切责,如何反来相逼”石氏道:“你不要今日口硬,日后守不得,弄出不伶不俐的事来,倒坏我家风。”楚娘见夫人出言太重,大哭起来,就要寻死觅活。鲁惠再三劝解,又劝石氏道:“二娘有志守节,是替我家争气的事。母亲正该留他陪侍,何必强他。”石氏道:“我眼里容不得这样人。你若要他陪侍我,却不是要气死我了!”

  鲁惠听说,踌躇半晌,乃对楚娘道:“二娘,你既不肯改节,母亲又不要与你同居,依我愚见,不如去出家罢。但不知你情愿否”楚娘道:“夫人既不相容,妾情愿出家。只恐没有可居的庵院。”鲁惠道:“你若肯出家,待我寻个好所在送你去。”便吩咐吴成:“要寻一清净庵院,送二娘去出家。”吴成道:“本城中有个女真观,名为清修院,乃是九天玄女的香火。小人亡故的母亲曾在那里出家。内中道姑数人,都是老成的。二娘若到这所在去,倒也稳便。鲁惠闻言,即亲往观中访看,见这些道姑,果然都是朴实有年纪的,遂命吴成通知来意。道姑见说是鲁衙小夫人要来出家,不敢不允。鲁惠择了吉日,备下银米、衣服之类,亲送楚姐到观中去。楚娘哭别了灵座,欲请夫人拜别,夫人不肯相见。楚娘掩泪登车,径往清修院中出家去了。石氏此时方才拔去眼中之钉,十分欢喜。

  鲁惠既安顿了楚娘,便收拾行装,哭别母亲,仍唤吴成随着,起身出门,住柳州扶柩,一路上,水绿山青,鸟啼花落,适增鲁惠的悲感。不则一日,来至柳州地面,问到那埋柩的所在。只见荒冢垒垒,其中有一高大些的,前立石碑,碑上大书鲁翔名字。鲁惠见了,痛入心脾,放声一哭,天日为昏。吴成亦哭泣不止。鲁惠唤吴成买办香氏、酒肴,就冢前祭奠,伏地长号。

  正哭得悲惨,忽有旌旗伞盖,拥着一位官人,乘马而来,行至冢前,勒住马,问:“哭者何人”鲁惠还只顾啼哭,未及回答。吴成上前代禀,只见那官人马后随着一人,就是前日途中相遇的季信。吴成便晓得这官人是团练使昌期,遂禀道:“此即已故鲁爷的公子,今特来扶柩。小人便是鲁家的苍头。”昌期忙下马道:“既是同乡故宦之子,快请来作揖。”吴成扶起鲁惠,拭泪整衣,上前相见。

  昌期见他一表非俗,虽面带戚容,自觉丰神秀异,暗暗称羡。问慰了几句,因说道:“足下不辞数千里跋涉,远来扶柩,足见仁孝。但来便来了,扶柩却不容易。约计道里、舟车之费,非几百金不可。足下若囊无余费,难以行动。”鲁惠哭道;“如此说,先人灵柩无还乡之日矣。”昌期道:“足下勿忧。令先尊原系狄公所葬,足下欲扶柩,须禀知狄公。今狄公驻节宾州,足下也不必自去禀他,且暂寓敝署,等学生替你具文详报,并述足下孝思,狄公见了,必有所助。学生亦当以薄赙奉敬。那时足下方可图归计耳。”鲁惠拜谢道:“若得如此,真生死而肉骨也。”昌期便叫左右备马与鲁惠乘坐,并吴成一同带至衙中。鲁惠重复与昌期叙礼。昌期置酒款待,鲁惠因哀痛之余,酒不沾唇,昌期也不忍强劝。

  次日,正特具文申详狄公,忽衙门上传进邸报,探得河北贝州有妖人王则等作乱,窃据城池,势甚猖獗。昌期忙把与鲁惠看道:“贝州是你我家乡,今被妖人窃据,归路不通。学生家眷,幸巳接到。不知足下宅眷安否扶柩之事,一发性急不得。狄公处,且不必申文去罢。”鲁惠惊得木呆,哭道:“不肖终鲜兄弟,只有孀母在堂,没人侍奉。指望早早扶柩回乡,以慰母心。不能事父,犹思事母。不料如今死父之骸骨难还,生母之存亡又未卜,岂不可痛!”昌期劝道:“事已如此,且免愁烦。天相吉人,令堂自然无恙。妖人作乱,朝廷不日遣兵讨灭。足下且宽心住此,待平定了,扶柩回去未迟。”鲁惠无奈,吞声忍泣,勉强住下。住了多时,昌期见他丰姿出众,又询知他尚未婚聘,且系同乡,意欲与他结姻。

  原来昌期有女无子。夫人元氏,近日在家新得一子,乳名似儿,年甫一岁,与女儿月仙同携至任所。那月仙年已十四,才色绝伦,性度端雅,昌期爱之如宝,常欲择一佳婿。今见鲁惠这表人物,欲与联姻,但不知内才若何,要去试他一试。

  看官,你道昌期是个武弁,那文人的学问深浅,他那里试得出不知那昌期原来是弃文就武的,胸中尽通文墨.所以前日安抚狄青取他到军中参赞,凡一应檄文告示,表章奏疏,都托他动笔。今欲面试鲁惠,却是不难。

  当日步至书斋,正要探鲁惠所学,只见鲁惠取一幅素笺,在那里写甚么,见昌期来,忙起身作揖。昌期看那笺上,草书夭矫,墨迹未干,便欢喜道:“足下字学大妙。”鲁惠道:“偶尔涂鸦,愧不成字。”一头说,一头便要收藏。昌期却先取在手中,道:“此必足下所题诗词,何妨赐览。”鲁惠道:“客馆思亲,不堪入览。”昌期遭;‘学生正欲请教.’遭晨笺细着,乃七育律一首,云:

    荷蒙下榻主人贤,痛我何心理简编。
    莪蓼有诗宁可读,陔华欲补不成篇。
    死悲椿树他乡骨,生隔萱帏故国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未如孤子泪无边。

  昌期看毕,称赞道:“仁孝之言,一字一泪,容学生更细吟之。”鲁惠道:“拙句污目,敢求斧政。”昌期道:“学生当依韵奉和。”说罢,把诗笺袖入内来,想道:“鲁生诗又好,字又好,真才可知。若以为婿,足称佳选。但女儿自负有才,眼界最高。我今把此诗与他看,要他代我和一首,看他如何说。”便叫丫鬟请小姐来。那小姐果然生得:

    眸凝秋水,黛点春山。裙下小小金莲,袖中纤纤玉笋。端详举止,素禀钟仪。伶俐
  心情,足称闺秀。若教玩月,宛见嫦娥有双。试使凌波,真是洛神再世。

  月仙闻唤出来,问:“爹爹有何呼唤”昌期取出诗笺,道:“这便是在此作寓的鲁生思亲之咏,试与你观之。”月仙接来看了,称赏遭:“诗意既凄侧动人,字迹又离奇耸目,真佳制也!”昌期见他称赏,便取扇一柄,付月仙道:“我欲将此诗依韵奉和,写在这扇上,就送与鲁生。你可为我代笔。”月仙道:“诗,便孩儿代咏。字,还是爹爹自写。恐闺中笔迹不宜传示外人。”昌期道:“我说是自写的,他那知是你的笔迹。你不必辞。”月仙不敢违命,取过笔砚,展开扇子,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其诗曰:

    得窥翰墨景高贤,仁孝留题诗一编。
    至性可方莪蓼句,深情堪补白华篇。
    经成阙里来黄玉,泪洒空山格旻天。
    他日朝廷升季秀,声名应到凤池边。

  月仙写完,昌期大加称赞,便连那原笺一齐拿去,与夫人元氏观看,把鲁惠如何题诗,月仙如何和韵,并自己欲招他为婿之意,细述一遍。夫人道:“你既看得鲁生入眼,女儿诗中又赞他后日声名必显,这头姻便可联了。”

  两个说话,不防月仙从外厢走来,听得父母是说他的姻事,遂立住脚,听了仔细。回至房中,暗想:“爹妈欲把我与鲁生联姻,此生诗字俱佳,自是才子,又常见爹爹说他丰姿秀异,不知果是怎样。”沉吟一回,道:“婚姻大事,不可草草:待我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方才放心。”正在思想,恰好这日昌期因有紧急军情报到,连诗扇也未及送与鲁惠,忙忙出外料理去了。月仙乘间唤一丫鬟随着,以看花为由,悄然至书斋前,从门隙偷觑。见鲁惠身穿麻素,端坐观书。但见:

     眉目带愁,是孝子之容。器宇昂藏,有才人之概。素衣如雪,正相宜粉面何郎。缟
  带迎风,更不让飘香荀令。若叫笑口肯轻开,未识丰姿又何似。

  月仙偷觑半晌,悄步归房,心上又喜又惊。喜的是,此生才貌双全。惊的是,此生的面庞与月仙的幼弟似儿仿佛相像。那似儿貌极清秀,月仙最爱之。今见鲁惠状貌相类,故此惊疑。因遂取花笺一幅,题一词云:

    常怜幼弟颜如玉,目秀眉清迥出俗。今日见乔才,宛然类小孩。萍踪忽合处,状貌
  何相似。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
  
题毕,把来夹在针线帖中。次日,夫人偶至月仙房中,适值月仙绣倦,隐几而卧。夫人不惊醒他,但翻玩其所绣双凤图,忽见针线帖中露出花笺角儿。取出一看,上有词一阕,认是女儿笔迹。依旧放好,密呼丫鬟问之,晓得他昨日曾窃窥鲁生,故作此词。因想:“他平时最爱幼弟清秀,今以鲁生状貌与之相类,却不是十分中意!此姻不可错过。”
  
  是晚,昌期回衙。夫人把女儿题词之事说知。昌期欢喜,随取诗扇并原笺到馆中见鲁惠,说道:“足下阳春一曲,属和殊难。学生聊步尊韵,幸勿见哂。”鲁惠看罢,极口称谢。昌期因问道:“足下质美才高,宜早中东床之选,为何至今尚未婚聘”鲁惠道;“寒家本系儒素,不肖又髫稚无知,安敢遽思射雀”昌期道:“足下太谦了。从来才士不轻择偶,犹才女之不轻许字。若平常男女,倒容易替他寻家觅室。偏是有才貌的,其遇合最难。即如学生有一女,亦颇不俗,欲求一佳婿,甚难其人。”鲁惠道:“令爱名闺淑质,固难其配,然以先生法眼藻鉴,必得佳偶。”昌期笑道:“学生眼界亦高。今见足下,不觉心醉。”鲁惠逊谢道:“过蒙错爱,使不肖益深愧赧。昌期道:“足下勿过谦。我蓄此心已久,今不妨直告,不识足下亦有意乎?”鲁惠忙起,揖谢道:“蒙先生如此见爱,感入五内。但娶妻必告父母,今不肖父遭惨变。母隔天涯,方当寝苫枕块、陟屺望云之时,何忍议及婚姻。”昌期道:“尊君既捐馆,足下便可自主。日后令堂知道,谅亦必不弃嫌。”鲁惠垂泪道:“不肖以奔丧扶柩而来,姻事断非今日所忍议。尊谕铭刻在心,待回乡之日,请命于母,即来纳聘,不敢有负。”昌期道:“足下仁孝如此,愈使我敬爱。今日一言已定,金石不渝矣。”言罢,即作别入内,将这话述与夫人听了。夫人也赞他仁孝。月仙闻知,亦暗暗称其知礼。

  自此,昌期夫妇愈敬鲁惠,待之竟如子婿一般。鲁惠十分感激,但贝州妖人未平,归期杳隔,逢时遇节,惟有向冢前哭拜而已。

  光阴迅速,不觉一住五年。鲁惠年已十八,学识日进,只是悲死念生,时时涕泣。一日,正在闷坐,忽昌期来说道:“近日侬智高已败死,其部将以众投降,寇氛已平。昨狄安抚行文来,要我去议军情,又要我作平贼露布一篇。我想,这篇大文非比泛常,敢烦足下代为挥洒。”鲁惠道:“弱笔岂堪捉刀,还须先生自作。”昌期道:“必欲相求,幸勿吝教。鲁惠推辞不过,便提起笔,顷刻草成露布,其文甚雄。正是:

    狭巷短兵相接处,沈郎雄快无多句。

  岂若鲁生今日才,雄文快笔通篇是。昌期见了,大喜称谢,随亲录出。别了鲁惠,就起身,至宾州参见狄公。

  原来狄公杀败侬智高,尽降其众,并日前被掳去的人,俱得逃回。狄公恐有贼党混入其中,都叫软监在宾州公所,特取昌期来,委他审问,果系良民,方许归籍。

  当下昌期见了狄公,呈上露布。狄公看罢,大公道:“团练雄才,比前更胜十倍。”昌期道:“不敢相瞒,此实非卑职所作,乃一书生代笔。”狄公惊道:“何物书生,雄快乃尔!”昌期把鲁惠的来因,并其孝行高才,细说一遍。狄公喜道:“才子又是孝子,实不易得。我当急为延访。”遂命昌期修书一封,又差偏将一员,速至柳州,立请鲁生来相见。

  鲁惠接了昌期书信,备知狄公雅意,不敢违慢,即令吴成跟随,与来人同至宾州安抚衙门,以儒生礼进见。鲁惠拜谢狄公收葬父骨之恩。狄公赞他代作露布之妙,命坐看茶。问答之间,见他言词敏捷,且仪表堂堂,不觉大喜,便道:“我军中正少个记室参军,足下不嫌卑末,且权在此,佐我不及。即日当表荐于朝,以图大用。”鲁惠辞道:“愚生父母,死别生离,方深悲痛,无心仕进。”狄公道:“足下服制已满,正当奋图功名,以显亲事。不必推辞。”遂命左右取参军冠带,与鲁生换了。鲁惠不敢过却,只得从命。

  狄公置酒后堂,并传昌团练来,与鲁参军会饮。饮酒间,狄公问起鲁惠曾婚娶否,昌期便把昔日欲招他为婿,他以未奉亲命为辞。狄公道:“参军与团练本系同乡,且久寓其中,这姻自不容辞。况相女配夫,以参军之才,而团练欲以女为配,其令爱必是闺中之秀了。”昌期道:“小女不敢云闺秀,然亦不俗。卑职因见他无心中称赞参军的佳咏,故有婚姻之议。”鲁惠道:“令爱几曾见过拙句”昌期笑道:“不但见过,且曾和过。不但小女见过尊咏,足下也曾见过小女和章。昔日那扇上的诗与字,实俱小女所书,非学生之笔也。”鲁惠惊讶道:“原来如此,怪道那字体妍媚,不像先生的翰墨。”

  狄公便问:“甚么诗扇”昌期将二诗一一念出。狄公赞道:“才士才女,正当作配。老夫作媒,今日便可联姻,参军不必更却。”鲁惠还欲推辞,一来感昌期厚恩,二来蒙狄公盛意,三来也敬服小姐之才,只得应允。乃取身边所带象牙环一枚,权为聘物。昌期亦以所佩碧玉猫儿坠答之。约定扶柩归后,徐议婚礼。正是:

    象环身未还,玉坠姻先遂。
    贵人执斧柯,权把丝萝系。

  鲁惠当日就住在狄公府中,昌期自去公馆审理逃回人口。

  次日,鲁惠问起狄公如何败死侬智高,狄公道:“据军士报称,此贼自投山涧中溺死,其尸已腐,不可识认。因有他所穿金甲在涧边,以此为信。”鲁惠沉吟道:“据愚生看来,此贼恐未死。”狄公点头道:“吾亦疑之,但今无可踪迹。且贼众已或杀或降,即使贼首逃脱,亦孤掌难鸣,故宽追捕耳。”鲁惠道:“然虽如此,擒贼必擒其主。愚闻此贼巢穴向在大理府,今若逃至彼处,啸聚诸蛮,重复作乱,亦大可忧。还宜觅一乡导遣兵直穷其穴为是。”正议间,忽报昌团练禀事。狄公召进,问有何事。昌期道:“其事甚奇。卑职审问逃回人口,内有一人自称是上林知县鲁翔。”鲁惠听说,大惊道:“不信有这事!”狄公亦惊道:“鲁知县已死,文凭现据,如何还在既如此,前日死的是谁”昌期道:“据他说,死的是家人沈忠。当日为路途艰险,假扮客商而行。因沈忠少年精壮,令其挎刀防护,文凭也托他收藏。不意路遇贼兵,见沈忠挎刀,疑是兵丁,即行杀死。余人皆被掳去,今始得归还。有同被掳的接官衙役,口供亦同。卑职虽与鲁翔同乡,向未识面,不知真伪,伏候宪裁。狄公道:“这不难,今鲁参军现在此,叫他去识认便了。”昌期道:“他又说有机密事,要面禀大人。卑职现带他在辕门伺候。”狄公即命唤进。鲁惠仔细一看,果然是父亲鲁翔,此时也顾不得狄公在上,便奔下堂,抱住大哭。鲁翔见了儿子,也相抱而哭。

  狄公叫左右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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