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巧说 - (TXT全文下载)

你放心,我们替你赶他出门。”一齐拥进润娘房里,看见高涉川正与润娘说话,正要动手,那一个下路朋友止住道:“列位盟兄,不可造次。这一位是敝同社涉川兄。”高涉川认了一认,才知道是欧若怀。
  众人闻言,一齐坐下。欧若怀道:“小弟谬托在声气中,当日相约同舟,何故拒绝过甚莫不是小弟身上有俗人气息,怕污了吾兄么”高涉川道:“不是若怀兄有俗人气息,还是小弟自谅不敢奉陪。”欧若怀讥诮道:“这样好娘娘,吾兄也该做个大老官,带挈我们领一领大教,为何闭门做嫖客?”
  高涉川两眼看着润娘,只当不曾听见。欧若怀又将手中一把扇子递与润娘,道:“小弟久慕大笔,粗扇上要求几笔兰花,幸即赐教。”润娘闻言,并不做腔,取过一枝画笔,就用那砚池里残墨,任意画完了,众人看了,称羡不已。
  欧若怀道:“这一面是娘娘的画,那一面少不得要求涉川兄题一首诗。难道辞得小弟么”高涉川提起笔来,胡乱写完。欧若怀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晖,王孙叩犊不能归。
    骄人惭愧称贫贱,世路何妨骂布衣。
  润娘晓得是讥刺欧若怀,暗自含笑。欧若怀不解其中意思,欢欢喜喜,同着众人,辞别出门。
  那老鸨实指望劳动这些天神天将,退了灾星、难星出宫,那知求诗求画,反讲做一家的人,心上又添了一番气恼。想了半响,只得施展出调虎离山之计,暗暗另置一所房屋,欲将润娘藏过。
  候一日,高涉川因手中并无分文,难以度日,只得写一封书,递与书童琴韵,叫他回苏州去,送与何靖调,要借他几两银子来应用。琴韵接书去了。高涉川就脱下一件衣服,出去典当些银来用。
  老鸨乘他外出,密遣鸨儿去雇两乘轿来,假说一个姨娘因今日是他生日,要请老蚂并润娘去赴宴。润娘不知是计,遂与老鸨上轿。鸨儿与丫头把门锁了,随轿而去。
  高涉川回来,见门封锁,不知缘故。访问邻家,邻家说:“方才有两乘轿在门前,只见鸨妈与润娘上轿,挈家而去。我们不知他是往何方。”高涉川听了,好似一桶冷水在头上淋下一般,弄得进退无门,一身无主。遍问附近人等,并无一人晓得,只得权在饭店中安身。正是:
    累累丧家之狗,惶惶落汤之鸡。
    前辈元和榜样,卑田院里堪栖。
  话分两头。再说欧若怀回到苏州,将那一把扇子到处卖弄。遇着一个明眼人,解说那高涉川的诗句,道是:“明明笑骂,怎还视如宝贝,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态”欧若怀听了,将扇扯碎,心中衔恨,满城布散流言,说:“高涉川在扬州嫖得精光,被老鸨赶出大门。我亲见他在街上讨饭。”众朋友闻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话传播的。
  独有何靖调,闻知高涉川落在难中,十分着急,想了半晌:“除非如此如此,可以激他。”遂去见欧若怀,问明妓女名姓。及时回家,带了银两,正要起身往扬州去。忽见书童琴韵来到,将书递与何靖调。靖调将书拆开一看,知是要借银子,就将流言究问琴韵。
  琴韵料难隐匿,只得将前事说明,在街上讨饭是未有的。何靖调想是他为主人隐讳,不肯一尽说明,只得叫他回家:“去见你老主人,不可说出这事,使你老主人忧愁。只说大相公不日就回来,我今要亲身往扬州去寻你小主人回来。”琴韵听了,欢喜回去。
  何靖调急急叫船,连夜赶到扬州,访的确了润娘住居,敲门进去,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何靖调道:“然也。”老鸨道:“尊客莫怪,小女实不能相会。”何靖调询问何故,老鸨道:“是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叫做高涉川,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无奈何。”何靖调道:“既是令爱不肯接客,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他逃走。稍不随他的意,寻起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他,再讨一两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
  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寻不出主客来。”何靖调道:“令爱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何靖调道:“若肯减价,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门外,就说道:“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那移不去。”何靖调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与你,只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何靖调叫仆从放下背箱来。
  老鸨引到自己房里,配搭了银水,充足数目。正交赎身契,忽听得外面敲门。那老鸨听一听,认是高涉川声音,便不开门。何靖调道:“敲门的是那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要嫁他的那穷鬼。”何靖调道:“原来是他。我倒少算了,你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女儿说明。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有法度。你令一位大叔速速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何靖调道:“我晓得了。”起身告别。
  老鸨开门,送出门外,四面一望,不见高涉川,放心大胆回身进内,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你心下何如”润娘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见他,必是他寻不到此处。若重到旧居,或者可以相会。”就点头应允。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润娘又向镜前梳妆,指望牛郎再会。老鸨转一转身,向润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润娘并不疑心,出来上轿。老鸨出来,与何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抢了去。何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何家小厮。
  原来这小厮叫做登云,两只脚正跑得高兴,忽被人扯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头一看,见后面一个人,破巾破服,宛如乞丐一般,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个人也不等登云开口,先自说道:“我是高相公,你缘何忘了”登云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高相公竟不认得,该死,该死。”高涉川道:“你匆忙跟这轿子往那里去”登云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我跟着上船去哩。”高涉川还要盘问,不料登云将被扯的衣服脱去丢下,飞跑去了。
  原来高涉川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牵挂润娘,住在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得着,又闭门不纳。高涉川闷闷走到旁边庙里闲坐,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坐了一个时辰,踱出庙外,远远望见他门内一乘轿子出来,恰如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子更跑得迅速。高涉川却认得轿后的是登云,拉着一问,才知他主人娶了润娘,一时发怒,要赶到何靖调那边,拚了你死我活。争亲受这一口气,下部尽软。赶不上五六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
  那何靖调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高兄,渴想之极。”高涉川礼也不回,大声骂道:“你这假谦恭,哄那个你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胆,硬夺朋友妻妾。”何靖调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那一件?”高涉川道:“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何靖调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铜臭,换得美人来家受用。你只好想天鹅肉吃罢了。”
  高涉川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有半点墨水么”何靖调道:“我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高涉川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儿戳得死你这等白丁哩。”何靖调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像叫化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还敢夸口说腹中有墨水纵是有些墨水,也不该如此行径,只好安心去做叫化罢了,还敢说甚么”高涉川听了,气得手冰足冷,心恨目睁,只得说道:“待我中了举人、进土,好让你这小人来势利罢。”说毕,竟走去了。
  彼时润娘□到船中下□,知是为□□□□卖在此间,放声大哭,要去寻死。忽见何靖调赶到,上前说道:“嫂嫂不必悲伤,我是高涉川同窗至厚朋友,如今代高兄为嫂嫂赎身,要送嫂嫂去与高兄完聚,但思高兄虽是绝世才子,未免有暴弃心性,我意欲激他用心勤读,以图上进。待他功名成就之日,自然送嫂嫂与他完聚。如今且到我家中过日,我自然以礼相待,决不敢有些欺心。愿嫂嫂勿疑。”润娘听了这话,又见他是正人,举动并无半点邪意,也就安心与他回去。
  这事按下。且说高涉川当日被何靖调一段激发,又思:“润娘终是妓女心性,今日肯嫁了他人,有甚么真情,我何苦恋他怎么”自此思想润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的心肠,连夜回家,闭户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供给。
  高涉川埋头勤读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士,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至,尚淹留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只是纳闷。
  忽见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高老者认得是何家的登云,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简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何家来送盘费。”高涉川见了,分外焦躁,认是何靖调来奚落,拿起拜匣,掷在阶下。登云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甚么,如何做这样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
  高老者道:“何靖调是你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他?”高涉川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这无义之财!”高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埋怨。
  又见学里门斗柳向茂走来催促道:“众相公俱已进京,你家相公怎么还不动身”高老者道:“不瞒你说,我因家事萧条,糊口尚且不暇,那里措了许多盘缠只算不中罢了。”柳向茂道:“不妨,不妨。我有十两银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罢。”高涉川接了银子,十分感激,就别父母,带领琴韵,上京应试。
  到了应天府,次日便进头场,果然篇篇掷地作金石,笔笔临池散蕊花。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若一分才用在画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将一分才用在宾朋应酬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终身博不得一第,都是这个病症。
  高涉川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自然中选,那里怕广寒宫的桂花没有上天梯子攀折。及至三场完毕之后,看见监场御史告示,说放榜日近,生员毋得回家,如违拿歇家重究。高涉川只得住下。
  过了数日,一日在街上闲步,撞到应天府门前,只见搭棚挂彩,用缎结就一座龙门。再走进去,又见一座亭子内,供着那踢斗的魁星,两廊排设的桌尽是风糖胶果。独有一桌,物件更加倍齐整。高涉川就问承值的军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预先排下鹿鸣宴,那分外齐整的是解元桌面。心内十分欣慕,回到寓中,是夜在床上思想:“未知明日我有福分能享此宴否”
  到了五鼓时候,耳边听见外面喧嚷。早有几个报人,从被窝里扶起来,替他穿了衣服鞋袜,要他写喜钱。高涉川此时如立在云端,就写喜钱,赏了报人。及看试录,见自家是解元,愈加欢喜,慌忙打点去赴宴。
  及到应天府,拜座师,会同年。主考房官见解元少年风流,各各欢喜。及至宴罢,鼓乐送回寓所。同乡的人,都送礼来贺。高涉川要塞何靖调的口,过了两日,急急回家。
  那出榜之日,报子报到苏州,何靖调见高涉川中了解元,忙忙入内,报知润娘。润娘听了,不胜欢喜。何靖调道:“我今可以放此担子了。”遂叫小厮雇一乘轿子,请润娘上轿到高家。又选一个丫鬟跟随,自己亲身送去。
  高老者见何靖调来,出来迎接.又见一个美女下轿,忙问缘故。何靖调就将三年前之事细细说明。高老者闻言,感激拜谢,遂引润娘入内,见了老妻,说明缘故。老妻欢喜.润娘请翁姑拜了四拜。
  过了数日,忽见琴韵来报:“解元回来了。”不多时,鼓乐迎高涉川入门,拜见父母,各个欢喜。少顷,房中走出一个丫鬟,说道:“娘娘要出来相见。”高涉川问道:“是那个亲戚”父母道:“孩儿,你倒忘记了。当初你在扬州时,可曾与润娘订终身之约么”高涉川变色道:“这话提他则甚。”父母道:“你这件事负不得心。何靖调特特送他来与你成亲,岂可今日富贵,遂改前言”
  高涉川骂道:“那何靖调畜生,我决不与他干休!孩儿昔日与润娘订了终身之约,被何靖调挟富娶去,反辱骂孩儿一场。孩儿怀恨,奋志读书。若论润娘,只好算是随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旋嫁他人,虽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时设盟设誓者何心,后来嫁与他人者又何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骊黄之外,结交我这穷汉.可不辜负了他的眼睛。如今何靖调见孩儿侥幸,便送润娘来赎罪。孩儿虽愚,也不肯收此失节之妇,以污清白之躯。”
  里面润娘听了这话。忙走出来,高声说道:“高郎,你不要错怪了人。那何靖调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待奴家细细说出原委。昔日郎君与妾相昵,有一个姓欧的撞来,郎君曾做诗讥诮他。他衔恨不过,便在苏州谎说郎君狼狈,做了郑元和的行止。何靖调信以为真,变卖田产,带了银子,星夜赶来,为妾赎身。妾为老鸨计赚,哄到他船上,一时要寻死,谁知何靖调不是要娶我,原是为郎君娶下的。”
  高涉川道:“既为我娶下,何不彼时就送来”润娘□□□有话说。他道郎君是天生才子,只不肯沉潜□□□妾归郎君之后,未免流连房闱,致废本业,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贻害郎君了。所以当面笑骂,正是激励郎君踊跃功名的念头。妾到他家,另置一屋,安顿妾身,以弟妇相待。便是他妻子,亦以妯娌相称。后来见郎君取□科举,无力进京,又馈送路费。郎君乃掷之阶下,只得转托柳门斗送来。难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穷之门斗,那得有十金资助贫士这件事不该省悟么前日得了郎君发解之信,欢喜道:“吾今可以放此担子了。”就送妾来。如此周旋,虽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迹,但凭白埋没了侠士一片热肠也。”
  高涉川汗流浃背,如梦方醒,就请润娘同拜父母,又交拜了。随即叫两乘轿子,到何靖调家去,请他夫妇拜谢,说道:“小弟前日若非吾兄激发,安有今日之荣诗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正吾兄之谓也。且吾兄又使小弟夫妇复合,不惟可比他山之石,实可赛他山之石也。此恩此德,未知何时可报。”何靖调道:“小弟不过尽友谊而已,何足挂齿。”
  后来高涉川生下一女,配与何靖调儿子为妻。自此两家世世婚姻不绝。
四巧说 (清)梅庵道人 编辑(之四 忠义报)
忠义报

  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

  诗曰:

    □□□□□,□□□化□。
    □□□一事,□□实相思。

  话说南宋高宗时,北朝金国管下的蓟州丰润县,有个书生,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学多才,年方壮盛,立志高尚,不求闻达,隐居在家,但以笔墨陶情,诗词寄傲。他闻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浚等处,宋人莫敢拒敌。因不胜感悼。又闻:南朝任用奸臣秦桧,力主和议。本国兀术太子为岳将军所败,欲引兵北还。忽有一书生叩马而谏,说道:“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将军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兀术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将军被秦桧召还处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复汴京,迎还二帝了。李真因又不胜感悼。遂吟诗两首,以叹之。一曰《哀南人》,其诗曰:

    八公草木已摧残,此日秦兵奏凯还。
    最惜江南诸父老,临风追忆谢东山。

一曰《悼南事》,其诗曰:

    书生叩马挽元戎,预料南军必丧功。
    恨杀奸回误人国,徒令二帝泣西风。

  李真把此二诗写在一幅纸上,读了两遍,夹在案头一本书内。

  那知有个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内心奸险,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李真心厌之。他却常到李真家里来,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见李真待他冷淡,心甚不悦,一日,与李真在朋友家会饮。醉后,互相嘲谑.李真将米家石姓名为题,口占一诗,谑之云:

    元章袖出小山峰,袍笏徒然拜下风。
    若教点头浑不解,可怜未得遇生公。

  众朋友听了此诗,无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顽石,且又当众友面前讥诮,十分恼恨。外面佯为含忍,付之一笑,心里却想要寻些事故,报这一口怨气。

   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闯入书斋,翻看案头书籍。也是合当有事,恰好翻着那幅《衰南人》、《悼南事》的诗笺,米家石见了,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想道:“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了。”便将诗笺袖过,奔到家中,写起一纸首呈,说:“李真私题反诗,其心叵测。”把首呈并诗笺一齐拿到蓟州,赴镇守都督尹大肩处首告。

  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时钻刺熟的,是个极贪之人,见了首呈并诗笺,即差人至丰润县,把李真提拿到蓟州,监禁狱中,索要贿赂,方免参究。李真一介寒儒,那有财帛与他。尹大肩索诈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

  那时朝中丞相业厄虎,见了这参本,大怒道:“秦桧是南朝臣子,尚肯替我朝做奸细。李真这厮是本国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题反诗十分可恶。”便禀旨:“将李真就彼处处斩,其家产籍没,妻子入官为奴。出首之人,官给赏银二百两。”这旨意传到蓟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狱中绑出李真,赴市曹处决。一面行文至丰润县,着县官给赏首人,并籍没李真家产,拿他妻子入官。

  原来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岁,贤而有识,平日常劝丈夫莫作伤时文字。又常说:“米家石是歹人,该存心相待,不该触恼他。”李真当初不听这好话,至临刑之时,想起妻言,追悔无及,仰天大哭。正是: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非夫人恸。而谁为恸。

  却说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两月。家中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丫鬟,并一个苍头,叫做王保。那王保却是个极有忠肝义胆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后,他亦随至蓟州,等候消息,一闻有拿家口之信,遂星夜赶回家,报知主母,教他早为之计,若公差一到,便难做手脚了。

  江氏闻此凶信,痛哭一场,抱着生哥,对王保说道:“官人既已惨死,我便当自尽,誓不受辱。但放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这点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保全这孩儿,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泪领诺,至黄昏后,江氏等丫鬟睡熟,将生哥乳哺饱了,交付与王保。又取出一包银两,几件簪钗,与王保做盘费。自却转身进房,自缢而死。有诗为证:

    红粉拼将一命倾,夫兮玉碎妇冰青。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遂胡笳拍里生。

  王保见主母已死,哭拜了几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却又想道:“我若这般打扮,恐走不脱,须改头换面,方才没人认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计,走入房中,将一身衣服脱下,取出主母几件女衣来穿了,头上脚下都换了女装。原来王保是个太监脸儿,一些髭须也没有,换作女人装束,便宛然一个老妪形状了。当下打扮停妥,取了银两并簪钗,抱了幼主,开后门,连夜逃去。

  至次日,县官接了尹大肩的文书,差人来拿家属,只拿一个丫鬟。及拘邻舍审问,禀称:“李真尚有个两月的孩儿,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向。县官遂差人缉捕,将丫鬟宫女,申文同报督府。江氏尸首,着地方收敛。

  那时本城有个孝廉花黑,与李真素未识面,却因怜李真文才,又重江氏贞烈,买馆择地,将汀氏殡葬。又遣人往蓟州收殓李真尸首,取来与江氏合葬。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且说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门,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走上一二十里,腹饥口渴,生哥又在怀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思量要取些碎银,往村中买点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时,只叫得苦。原来走得慌急,这包银子和几件簪钗,不知落在那里了。王保不觉大哭,忽又想道:“莫说盘费没了,即使有了盘费,这两个月的孩子,岂是别样东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须得乳来吃方好。如今却何处去讨若保全不得这孩子,可不负了主母之托!”遂立起身,仰天跪下,祝告道:“皇天可怜,倘我主人不该绝嗣,伏愿凶中化吉,绝处逢生。”

  说也奇怪,才一祝罢,便打几个呕逆,顿觉满口生津,也不饥渴了。少顷,又觉胸前酸疼,两乳登时发胀。王保解开衣襟看时,竟高突突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头流出浆来。王保骇然,忙把乳头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顺热而咽,像呼满壶茶的一般。真是:

    口里来不及,鼻里喷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满而溢。

  当下王保大喜道:“谢天谢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没人认得我是男身了。”便一头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头起步前走,只向村镇热闹所在,求乞行去,讨得些饭食点心。行到日暮,没处投宿,远望前面松林内,露出一带红墙,像是庙宇,便趋步向前。及走到庙前,天已昏黑。王保入庙,抱着小主,就拜台上和衣而卧。

  睡到天明,爬起来,看那神座上,有两个神像,座前立着两个牌位,牌上写的是春秋晋国赵氏家臣程婴、公孙杵臼两个的牌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声祷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赵氏孤儿,王保今日也抱主人的孤儿在此,望神力护佑。”拜罢起身,抱生哥,走出庙。看庙门匾额,是“双忠庙”三字。

  王保自此竟把这庙作栖身之地,夜间至庙中宿歇,日里却出外求乞。有人问他,不惟日己装作妇人,连生哥也只说是个女子,他取程婴存孤之意,只说:“我姓程,叫做程寡妇。女儿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遗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愿再嫁人,又不愿去人家做养娘。故此只得求乞。”众人听了这话,多有怜他,施舍他些饭食,倒也不曾受饿。那时官府正行文各乡村,缉捕王保及生哥,亏得他改换女装,又变了两只大乳,因得无事。

  王保行乞,过了数日。忽一日早起,走出庙门。只见一个道人,皂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来,看着王保说道:“你且慢行,我有话对你说。”王保见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颜鹤发,有神仙气象,便立住脚,问道:“师父要说甚么?”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这庙也不是你安身之处。我传你个法儿,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师父传甚法儿”那道人便去袖里取出个小小盒儿,递与王保道:“这盒内有丹药一粒,名为银母。你可把此盒贴肉藏好,每朝可得银三分,足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跪下拜谢。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随我来。”王保便抱生哥,随道人走过半里路,到一个茅庵。门上用锁锁着,道人取钥匙开了,引王保入内,说道:“这里名留后村,此庵是我盖造的,庵中锅灶碗碟、床榻桌椅之类都有。我今将住别处云游,这庵让你安身。七年后,我再来相会。”言讫,转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问时,那道人步履如飞,已不见了。

  王保看那茅庵两旁,右边是空地.左边有一带人家。再入庵内细看,是两间草房,外一间排着锅灶,内间设着一张木榻,榻上被褥都备。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内还有吃不尽的饭。王保大喜,以后就不消乞食了。

  当晚,有几邻舍来问道:“这庵是两月前一个道人来盖造的,如何今日是你来住?”王保道:“是那师父哀怜我没处栖身,故把这庵舍与我住,他自往别处云游去了。”众邻舍听说,便由他住下。王保过了一夜,次早开那丹盒来看,果然内有白银一小块。取戥来称,恰重三分。自此日用不缺。

  光阴茌苒,过了几年,生哥已不吃乳,只要吃粥饭。却又作怪,那银母丹盒内每日又多生银三分,共有六分之数,足供两人用度。王保欢喜无限,便每日节省一分半分,积少成多,把来做些女衣,与生哥穿着,只不替他缠脚穿耳。邻舍问时,王保扯慌道:“前日那道人说,他命□华盖,应该出家,故不与他缠足穿耳。”众邻舍信以为然。

   每遇岁时伏腊祭祀主人主母,悲号痛哭。邻含问之,假说是奠亡夫,与亡夫的前妻。众邻舍都道他有情义。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着生哥,到双忠庙去拈香。一日,正烧过了香,走出庙门,忽遇着前番那道人。此时,生哥已是八岁,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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