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世杯 - (TXT全文下载)
书籍类目:集藏 - 小说
书籍内容:
照世杯
作者:清.酌元亭主人
目录
卷一 七松园弄假成真
卷二 百和坊将无作有
卷三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
卷四 掘新坑悭鬼成财主
卷一 七松园弄假成真
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
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这首古风,是一个才子赠妓女的。
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直;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滥,我道是妓女的情最专;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这等看起来,古今有情种子,不要在深闺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楼罗绮内广揽博收罢了。只是,妓女一般民有情假、情滥、情薄的:试看眼前那些倚门卖笑之低娼,搽脂抹粉之歪货,但晓得亲嘴咂舌是情、拈酸吃醋是情,那班轻薄子弟初出世做嫖客的,也认做这便是情:眼挑脚勾是情、赔钱贴钞是情,轻打悄骂是情。更有一种假名士的妓女,倩人字画,居然诗伯词宗,遇客风云,满口盟翁社长;还有一种学闺秀的妓女,乔称小姐,入门先要多金,冒托宦姬,见面定需厚礼———局面虽大,取财更被窝浪态,较甚至娼家,而座上戏调,何减于土妓。可怜把一个情字,生生泯没了,还要想他情真、情专、情厚,此万万决不可得之理。
我却反说妓女有情,反说妓女情真、情专、情厚,这是甚么缘故?
盖为我辈要存天理、存良心,不去做那偷香窃玉,败坏闺门的事。便是闺门中有多情绝色美人,我们也不敢去领教。但天生下一个才子出来,他那种痴情,虽不肯浪用,也未必肯安于不用。只得去寄迹秦楼,陶情楚馆,或者遇得着一两个有心人,使可偿今生之情缘了。所以,情字必须亲身阅历,才知道个中的甘苦。惟有妓女们,他阅人最多,那两只俏眼,一副俊心肠,不是挥金如土的俗子可以买得转。倘若看中了一个情种,便由你穷无立锥,少不得死心塌地,甘做荆钗裙布,决不像朱买臣的阿妻,中道弃夫,定要学霍小玉那冤家,从一而死。
看官们,听在下这回小说,便有许多人要将花柳径路从今决绝的;更有许多人,将风月工夫从今做起的。
话说苏州一个秀士,姓阮讳苣,号江兰,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母要为他择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嫁之事,原该父母主张。但一日丝萝,即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这是要终日相对,终身相守的。倘配着一个村姬俗妇,可不憎嫌杀眉目,辱没杀枕席么!”遂立定主意,权辞父母道:“孩儿待成名之后,再议室家。”父母见他志气高大,甚是欢喜。且阮江兰年纪还小,便迟得一两年,也还不叫做旷夫。
有一日,阮江兰的厚友张少伯约他去举社。这张少伯家私虽不十分富厚,爱走名场,做人还在慷慨一边。
是日举社,宾朋毕集,分散过诗题,便开筵饮酒,演了一本《浣纱记》。阮江兰啧啧羡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见范蠡,即订终身,绝无儿女子气,岂是寻常脂粉?”
同席一友叫做乐多闻,接口道:“西施不过一没廉耻女子耳!何足羡慕?”
阮江兰见言语不投,并不去回答。演完半本,众人道:“浣纱”是旧戏,看得厌烦了,将下本换了杂出罢。”
扮末的送戏单到阮江兰席上来,乐多闻道:“不消扯开戏目,演一折《大江东》罢。”
阮江兰道:“这一出戏不许做。”
乐多闻道:“怎么不许做?”
阮江兰道:“平日见了关夫子圣像,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样妆做傀儡,我们饮酒作乐,岂不亵渎圣贤?”
乐多闻大笑道:“老阮,你是少年人,想被迂夫了过了气,这等道学起来。”对着扮末的道:“你快分付戏房里妆扮。”
阮江兰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与汝辈为伍。”竟自洋洋拂袖而去了。
回到家里,独自掩房就枕,翻来覆去,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戏场上的假西施来,意中辗转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寻一个活跳的西施罢。闻得越地产名妹,我明日便治装出门,到山阴去寻访。难道我阮江兰的时运,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计已定,一见窗格明亮,披着衣服下床,先叫醒书童焦绿,打点行囊,自家便去禀知父母。
才走出大门,正遇着张少伯。阮江兰道:“兄长绝早往那里去?”
张少伯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终席奉陪,特来请罪。”
阮江兰道:“小弟逃席,实因乐多闻惹厌,不干吾兄事。”
张少伯道:“乐多闻那个怪物,不过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类,吾兄何必计较?”
阮江兰道:“这种小人眼内也还容得,自然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只是小弟匆匆往山阴去,不及话别。今日一晤,正惬予怀。”
张少伯道:“吾兄何时言归?好翘首伫望。”
阮江兰道:“丈夫游游山水,也定不得归期。大约严慈在堂,不久就要归省。”张少伯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挥泪而别。
阮江兰一路无事,在舟中不过焚一炉香,读几卷古诗。
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赏玩,又止住道:“西湖风景不是草草可以领会,且待山阴回棹,恣意受用一番。”遂渡过钱塘江,觉得行了一程,便换一种好境界。
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花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见一个所在,无数带儒巾穿红鞋子的相公,拥挤着眄望。阮江兰也挤进去,抬头看那宅第,上面是石刻的三个大字,写关“香兰社”。细问众人,知道是妇女做诗会。
阮江兰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早有两三个仆役看见,便骂到:“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规矩。许多夫人、小姐在内里举社,你竟自闯进来么?”有一个后生怒目张牙,起来喝叱道:“这定是白日撞,锁去见官,敲断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惊动那些锦心绣口的美人,走出珠帘,见众人争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乱打。”仆役才远远散开。
阮江兰听得美人来解救,上前探躬唱喏,弯着腰再不起来,只管偷眼去看。众美人道:“你大胆扰乱清社,是甚么意思?”
阮江兰道:“不佞是苏州人,为慕山阴风景,特到此间。闻得夫人、小姐续兰亭雅集,偶想闺人风雅愧杀儒巾,不知不觉擅入华堂,望乞怜恕死罪。”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道:“你也想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叵罗酒,才许分韵做诗。”阮江兰听见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叵罗入社酒过来。”阮江兰接酒在手,见那叵罗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道:“好量!”
阮江兰被美人赞得魂都掉了,愈加抖擞精神,忙取过第二叵罗来,勉强挣持下肚。还留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持着壶在旁边催道:“吃完时,好重斟的。”阮江兰又咽下一口去,这一口便在腹肚内辘轳了。
原来阮江兰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叵罗,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女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假充个半雄的女子。拼着书生性命,结果这三大叵罗。那知到第三杯上,嘴唇虽然领命,腹中先写了避谢的贴子。早把樊哙吃鸿门宴的威风,换了毕吏部醉倒在酒瓮边的故事。
众美人还在那里赞他量好,阮江兰却没福分顶这个花盆,有如泰山石压在头上,一寸一寸缩短了身体,不觉蹲倒桌下去逃席。众美人大笑道:“无礼狂生,不如此惩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渔郎可以问信。”随即唤侍女:“涂他一个花脸。”侍女争各拿了朱笔、墨笔,不管横七竖八,把阮江兰清清白白赛安岳,似六郎的容颜,倏忽便要配享冷庙中的瘟神痘使。仆役们走来,抬头拽脚,直送到街上。那街道都是青石铺成的,阮江兰浓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胧,只道眠在美人白玉床上。渐渐身子寒冷,揉一揉眼,周围一望,才知帐顶就是天面,席褥就是地皮。惊骇道:“我如何拦街睡着?”立起身来,正要踏步归寓,早拥上无数顽皮孩童,拿着荆条,拾起瓦片,望着阮江兰打来。有几个喊道:“疯子!疯子!”又有几个喊道:“小鬼!小鬼!”
阮江兰不知他们是玩是笑,奈被打不过,只得抱头鼠窜。归到寓所,书童焦绿看见,掩嘴便笑。阮江兰道:“你笑甚么?”焦绿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戏来?”阮江兰道:“我从不会患戏。这话说得可笑。”焦绿道:“若不曾串戏,因何开了小丑的花脸?”阮江兰也疑心起来,忙取镜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疯子。”焦绿取过水来净了面。阮江兰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这等恶取笑,并不留一毫人情,辜负我老阮一片怜才之念。料想萱萝村也未必有接待的夷光。便有接待的夷光,不过也是蠢佳人慕名结社,摧残才子的行径罢了。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吴门。留着我这干净面孔,晤对那些名窗净几,结识那些野鸟幽花,还不致出乖露丑。倘再不知进退,真要弄出话巴来。难道我面孔是铁打的?累上些瘢点,岂不是一生之玷?”遂唤焦绿收拾归装,接淅而行,连西湖上也只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前有子猷,后有小阮。
说话阮江兰回家之日,众社友齐来探望,独有张少伯请他接风。吃酒中间,因问阮江兰道:“吾兄出游山阴,可曾访得一两个丽人?”阮江兰道:“说来也好笑,小弟此行,莫说丽人访不着,便访着了,也只好供他们嬉笑之具。总是古今风气不同,妇女好尚迥别。古时妇女还晓得以貌取人,譬如遇着潘安貌美,就掷果,左思貌丑,就掷瓦。虽是他们一偏好恶,也还眼里识货。大约文人才子,有三分颜色,便有十分风流,有一种蕴藉,便有百种俏丽。若只靠面貌上用工夫,那做戏子的,一般也有俊优,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只是他们面貌与俗气俗骨是上天一齐秉赋来的。任你风流俏丽杀,也只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蜡了。偏恨此辈惯会败坏人家闺门。这皆是下流妇女,天赋他许多俗气俗骨,好与那班下贱之人浃洽气脉,浸淫骨随。倘闺门习上流的,不学贞姬节妇,便该学名媛侠女。如红拂之奔李靖,文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侠肠的裙钗。近来风气不同,千金国色定要拣公子王孙,才肯配合。闾阎之家,间有美女,又皆贪图厚赀,嫁作妾媵。间或几个能诗善画的闺秀,口中也讲择人,究竟所择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见佳人心事原不肯将才子横在胸中。况小弟一介寒素,那里轮流得着,真辜负我这一腔痴情了。”张少伯笑道:“吾兄要发泄痴情,何不到扬州青楼中一访?”阮江兰笑道:“若说着青楼中,那得有人物?”张少伯道:“从来多才多情的,皆出于青楼。如薛涛、真娘、素秋、亚仙、湘兰、素徽,难道不是妓家么?”阮江兰拍掌大叫:“有理!有理!请问到处有妓,吾兄何故独称扬州?”张少伯道:“扬州是隋皇歌舞、六朝佳丽之地,到今风流一脉,犹未零落。日前一友从彼处来,曾将花案诗句写在扇头,吾兄一看便知。”阮江兰接扇在手,读那上面的诗道:
畹客幽如空谷兰,镜怜好向月中看。
棠娇分外春酣雨,燕史催花片片抟。
阮江兰正在读罢神往之际,只见乐多闻跑进书房来,嚷道:“反了!反了!我与老张结盟在前,老张与小阮结盟在后,今日两个对面吃酒,便背着我了。”张少伯道:“小弟这席酒因为江兰兄自山阴来,又要往扬州去。一来是洗尘,二来是送行。倘若邀过吾兄来,少不得也要出个分子,这倒是小弟不体谅了。”乐多闻道:“扬州有个敝同社,在那里作官,小弟要去望他,同阮兄联舟何如?”阮江兰道:“小弟还不就行,恐怕有误尊兄。”乐多闻道:“是他推却。”酒也不吃,作别出门去了。阮江兰还宽坐一会才别。
且说乐多闻回家暗恼道:“方才小阮可恶之极,我好意挈他同行,怎便一口推阻?待我明日到他家中一问。若是不曾起身便罢,倘若悄悄儿去了,决不与他干休。”那知阮江兰的心肠,恨不得有缩地之法,霎时到了扬州,那里管乐多闻来查谎?这乐多闻偏又多心,道是阮江兰轻薄,说谎骗他,忙忙唤船,也赶到扬州,遍问关上饭店。并不知阮江兰的踪迹。
原来阮江兰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园里。他道扬州名胜,只有个平山堂:那画船、箫鼓、游妓、歌郎皆集于此,每日吃过饭,便循着寒河一带,览芳寻胜。看来看去,都是世俗之妓,并不见有超尘出色的女子。正在园中纳闷,书童焦绿慌慌走来,道:“园主人叫我们搬行李哩,说是新到一位公子,要我们出这间屋与他。”阮江兰骂道:“我阮相公先住在此,那个敢来夺我的屋?”还不曾说完,那一位公子已踱到园里,听见阮江兰不肯出房,大怒道:“众小厮可进去将这狗头的行李搬了出来!”阮江兰赶出书房门,正要发话,看见公子身边立着一位美貌丽人,只道是他家眷,便不开口,走了出来。园主人接着道:“阮相公莫怪小人无礼,因这位公子是应大爷,住不多几日就要去的。相公且权在这竹阁上停下。候他起身,再移进去罢了。”阮江兰见那竹阁也还幽雅,便叫书童搬行李上去。心中只管想那丽人,道是:“世间有这等绝色,反与蠢物受用。我辈枉有才貌,只好在画图中结交两个相知,眼皮上饱看几个尤物,那得能够沐浴脂香,亲承粉泽,做个一双两好?总之,天公不肯以全福予人。隔世若投人身,该投在富贵之家,平平常常学那享痴福的白丁,再不可做今世失时落运的才子了。”正是:
天莫生才子,才人会怨天。
牢骚如不作,早赐与婵娟。
阮江兰自此之后,时常在竹篱边偷望,有时见丽人在亭子中染画,有时见丽人凭栏对着流水长叹,有时见丽人蓬头焚香,有时见丽人在月下吟诗。阮江兰心魂荡漾,情不自持,走来走去,就像走马灯儿点上了火,不住团团转的一般。几番被应家下人呵斥,阮江兰再不理论。这些光景早落在公子眼里了。公子算计道:“这个馋眼饿胚,且叫我受他一场屈气。”忙叫小厮研墨,自家取了一张红叶笺,杜撰几句偷情话儿,用上一颗鲜红的小图印,钤封好了,命一个后生小厮,叫他:“送与竹阁上的阮相公。只说娘娘约到夜静相会,切不可露我的机关。”小厮笑了一笑,竟自持去。才走出竹篱门,只见阮江兰背剪着手,望着竹篱内叹气。小厮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衣袖。阮江兰回头一看,只是应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骂,慌忙跑回竹阁去。小厮跟到阁里,低低叫:“阮相公,我来作成你好事的。”际江兰还道是取笑。反严声厉色道:“胡说!我阮相公是正经人,你辄敢来取笑么?”小厮叹道:“好心认做驴肝肺,干折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书来,在阮江兰面前略晃一晃,依旧走了出去。阮江兰一时认真,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说知就里,我买酒酬谢。”小厮道:“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阮江兰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书来。”小厮道:“我这带柄的红娘,初次传书递柬,不是轻易打发的哩。”阮江兰忙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来送他。小厮接在手里,将书交付阮江兰。又道:“娘娘约你夜静相会,须放悄密些。”说罢,打阁外去了。阮江兰取书在鼻头上嗅了一阵,就如嗅出许多美人香来。拆开一看,书内写道:
妾幽如剑衽拜,具书阮郎台下:素知足下钟情妾身,奈无缘相见。今夜乘拙夫他出,足下可于月明人静之后,跳墙而来。妾在花阴深处,专候张生也。
阮江手舞足蹈,狂喜起来。坐在阁上,呆等那日色落山,死盼那月轮降世,又出阁打听消息。只见应公子身穿着簇新衣服,乔模乔样的,后面跟着三四个家人,夹了毡包,一齐下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个家人,大声说道:“大爷分付道,早闭上园门,今夜不得回来。这四面旷野,须小心防贼要紧。”阮江兰听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园外的贼,那里防得我这园内的偷花贼?”
将次更阑,挨身到竹篱边,推一推门,那门是虚掩上的。阮江兰道:“美人用意,何等周致!你看他先把门儿开在这里了。”跨进门槛,靠着花架走去。阮江兰原是熟路,便直达卧室。但第一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胆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趔趔趄趄,早一块砖头绊倒。众家人齐喊道:“甚么响?”走过来不问是贼不是贼,先打上一顿,拿条索子绑在柱上。阮江兰喊道:“我是阮相公,你们也不认得么?”众家人道:“那个管你软相公、硬相公,但夤夜入人家,非奸即贼,任你招成那一个罪名。”阮江兰又喊道:“绑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罢。”家人道:“我们怎敢擅放?待大爷回来发落。”阮江兰道:“我不怕甚么,现是你娘娘约我来的。”忽见里面开了房门,走出那位丽人来,骂道:“何处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约你?”阮江兰道:“现在亲笔书在此,难道我无因而至?你若果然是个情种,小生甘心为你而死。你既摈我于大门之外,毫不怜念,我岂轻生之浪子哉!”那丽人默然为语,暗地踌躇道:“我看此生风流倜傥,磊落不羁,倒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写书约他,他这样孟浪而来,必定有个缘故。”叫家人搜他的身边。那些家人一齐动手,搜出一幅花笺来。丽人看了,却认得应公子笔迹,当时猜破机关,亲自替阮江兰解缚,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爱杀可怜人。
不信桃花落,渔郎犹问津。
你道这丽人是那一个?原来是扬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个,叫做畹容的便是。这畹娘性好雅淡,能工诗赋,虽在风尘中,极要拣择长短,留心数年,莫说郑元和是空谷足音,连卖油郎也是稀世活宝。择来择去,并无一毫着己的。畹娘镇日闭户,不肯招揽那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且诙谐笑傲,时常弄出是非来。老鸨本意要女儿做个摇钱树,谁知倒做了惹祸胎,不情愿留他在身边。得了应公子五百余金,瞒神瞒鬼,将一乘轿子抬来,交付应公子。畹娘落在火坑,也无可奈何,不觉染成一病。应公子还觉知趣,便不去歪缠,借这七松园与他养病。那一夜放走阮生之时,众家人候公子到来,预先下石畹娘,说:“是绑得端端正正的,被畹娘放了。”公子正要发作,畹娘反说出一篇道理来,道:“妾身既入君门,便属君爱妻妾,岂有冒名偷情、辱没自家闺阃之理?风闻自外,不说君家戏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诮,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应公子目定口呆,羞惭满面。畹娘从此茶饭都减,病势转剧。应公子求神请医,慌个不了。那知畹娘起初害的还是厌恶公子、失身非偶的病痛,近来新害的却是爱上阮江兰、相思抑郁的症候。这相思抑郁的症候,不是药饵可以救得、针砭可以治得,必须一剂活人参汤,才能回生起死。畹娘千算万计,扶病写了一封书,寄与那有情的阮郎,指望阮郎做个医心病的卢扁,那知反做了误杀人的庸医。这是甚么缘故?
原来阮江兰自幼父母爱之如宝,大气儿也不敢呵着他,便是上学读书,从不曾经过一下竹片,娇生娇养,比女儿还不同些。前番被山阴妇女涂了花脸,还心上懊悔不过,今番受这雨点的拳头脚尖,着肉的麻绳铁索,便由你顶尖好色的痴人,没奈何也要回头,熬一熬火性。又接着畹娘这封性急的情书,便真正嫡笔,阮江兰也不敢认这个犯头。接书在手,反拿去出首,当面羞辱应公子一场。应公子疑心道:“我只假过一次书,难道这封书又是我假的?”拆开一看,书上写道:
足下月夜虚惊,皆奸谋预布之地,虽小受折挫,妾已心感深情。倘能出我水火,生死以之,即白我怨也。
应公子不曾看完,勃然大发雷霆,赶进房内,痛挞畹娘。立刻唤了老鸨来,叫他领去。阮江兰目击这番光景,心如刀割,尾在畹娘轿后,直等轿子住了,才纳闷而归。迟了几日,阮江兰偷问应家下人,备知畹娘原委,放心不下,复进城到畹娘家去询视。老鸨回说:“女儿卧病在床,不便相见。”阮江兰取出三两一锭,递与老鸨。老鸨道:“银子我且收下,待女儿病好,相公再来罢。”阮江兰道:“小生原为看病而来,并无他念。但在畹娘卧榻边,容我另支一榻相伴,便当厚谢妈妈。”老鸨见这个雄儿是肯出手的,还有甚么作难?便一直引到床前。畹娘一见,但以手招阮江兰,含泪不语。阢江兰道:“玉体违和,该善自调摄。小生在此,欲侍奉汤药,未审尊意见许否?”畹娘点头作喜。从此阮江兰竟移了铺盖来,寓在畹娘家里,一应供给,尽出己赀。且喜畹娘病好,下床梳洗,艳妆浓饰,拜谢阮江兰。当夜自荐枕席,共欢鱼水。正是:
银□照水箪,珀枕坠金钗。
云散雨方歇,佳人春满怀。
两个在被窝之中,订了百年厮守的姻缘,相亲相爱,起坐不离。但小娘爱俏,老鸨爱钞,是千百年铁板铸定的旧话。阮江兰初时还有几两孔方,热一热老鸨的手,亮一亮老鸨的眼,塞一塞老鸨的口,及至囊橐用尽,渐渐要拿衣服去编字号,老鸨手也光棍了,眼也势利了,口也零碎了。阮江兰平日极有性气,不知怎么到此地,任凭老鸨嘲笑怒骂,一毫不动声色,就像受过戒的禅和子。
有一日,扬州许多恶少,同着一位下路朋友,来闯寡门。老鸨正没处发挥,对着众人一五一十的告诉道:“我的女儿已是从良过了,偏他骨头作痒,又要出来接客。应公子立逼取足身价,老身东借债、西借债,方得凑完。若是女儿有良心的,见我这般苦恼,便该用心赚钱。偏又恋着一个没来历的穷鬼,反要老娘拿闲饭养他。许多有意思的主客,被他关着房门,尽打断了。众位相公思想一想,可有这样道理么?”那班恶少裸袖挥拳道:“老妈妈,你放心,我们替你赶他出门。”一齐拥进房里,正要动手,那一个下路朋友止住道:“盟兄不须造次,这是敝同社江兰兄。”阮江兰认了一认,才知道是乐多闻。
众人坐下,乐多闻道:“小弟谬托在声气中,当日相约同舟,何故拒绝达甚?莫不是小弟身上有俗人气习,怕过了吾兄么?”阮江兰道:“不是吾兄有俗人气习,还是小弟自谅不敢奉陪。”乐多闻讥诮道:“这样好娘娘,吾兄也该做个大老官,带挈我们领一领大教。为何闭门做嫖客?”阮江兰两眼看着畹娘,只当不曾听见。乐多闻又将手中一把扇子递与畹娘道:“小弟久慕大笔,粗扇上,要求几笔兰花,幸即赐教。”畹娘并不做腔,取过一枝画笔,就用那砚池里残墨,任意画完了。众人称羡不已。乐多闻道:“这一面是娘娘的画,那一面不得江兰兄的诗,难道辞得小弟么?”江兰胡乱写完,乐多闻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晖,王孙叩犊不能归。
骄人惭愧称贫贱,世路何妨骂布衣。
畹娘晓得是讥刺乐多闻,暗自含笑。乐多闻不解其中意思,欢欢喜喜,同着众人出门。那老鸨实指望劳动这些天神、天将,退送灾星出宫,那知求诗求画,反讲做一家,心上又添一番气恼。只得施展出调虎离山之法,另置一所房屋,将畹娘藏过,弄得阮江兰似香火无主,冷庙里的神鬼。正是:
累累丧家之狗,惶惶落汤之鸡。
前辈元和榜样,卑田院里堪栖。
不提阮江兰落寞,话说乐多闻回到苏州,将一把扇子到处卖弄。遇着一个明眼人,解说那阮江兰的诗句,道是:“明明笑骂,怎还宝贝般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态?”乐多闻衔恨,满城布散流言说:“阮江兰在扬州嫖得精光,被老鸨赶出大门,亲眼见他在街上讨饭。”众朋友闻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话传播的,独有张少伯着急,向乐多闻处问了女客名姓,连夜叫船赶到扬州。
访的确了畹娘住居,敲进门去,深深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张少伯道:“在下特地相访。”老鸨道:“尊客莫怪老身,其实不能相会了。”张少伯询问来历,老鸨道:“再莫要提起。只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没奈何。”张少伯道:“既然是你令爱不肯接客,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他逃走。稍不遂他的意,寻起一条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这滞货,再讨一两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寻不出主客来。”张少伯道:“你令爱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张少伯道:“若是减价求售,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大门,自家减价道:“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挪移不去。”少伯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兑与你,只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张少伯叫仆从卸下背箱来。老鸨引到自家房里,配搭了银水,充足数目,正交赎身文契。忽听得外面敲门响,老鸨听一听,却是阮江兰声气,便不开门。张少伯道:“敲门的是哪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嫁的那个穷鬼,叫做甚么阮江兰。”张少伯道:“正是,我倒少算计了,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你女儿讲通,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勉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有法度,可令一位大叔远远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张少伯道:“我晓得了。”忙开门送出来,老鸨四面一望,不见阮江兰在门外,放心大胆。回身进去,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偏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你心下如何?”畹娘想一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他音信,必是找不到此处,若重到旧居,或者可以相会。”遂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