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世杯 - (TXT全文下载)

欢之际,斯斯文文,软软款款,假学许多风雅模样。缪奶奶未免要装些身分。欧滁山低声悄语道:“吉日良辰,定要请教。”缪奶奶笑忍不住,放开手。任他进去赴考。欧滁山才入门,一面谦让道:“唐突!唐突!”那知兢持太甚,倒把一年积年会完卷的老童生,头一篇还不曾做到起讲,便老早出场了。自家觉得惭愧,喘吁吁的赔小心道:“贻笑大方,改日容补。”缪奶奶只是笑,再不则声。
  过了数日,欧滁山见他房口箱笼摆得如密篦一般,不知内里是金银财宝,还是纱罗绸缎,想着要入一入眼。因成亲不久,不便开口说得,遂想出一个抛砖引玉之法来,手中拿着钥匙,递与缪奶奶道:“拙夫这个箱内,尚存六百多金,娘子请看一看。”缪奶奶道:“我这边的银钱还用度不了,那个要你的?”欧滁山道:“不是这样讲,我的钥匙交付与娘子,省得拙夫放在身边。”缪奶奶取过来交与一个丫头。只见三太爷走到房门前说道:“牛儿从河间府来,说家里的大宅子,有暴发户戚上小桥要买,已还过九千银子。牛儿不敢做主,特来请你去成交易哩。”缪奶奶愁眉道:“我身子不大耐烦,你老人家同着姑爷去兑了房价来罢。”欧滁山听见又有九千银子,好像做梦的,恨不得霎时起身,搬了回来,这一夜加力奉承财主奶奶。
  次日备上四个头口,三太爷带了牛儿,欧滁山带了鹘渌,一行人迤逦而去。才走得数里,后面一匹飞马赶来,却是徐管家,拿着一个厚实实的大封袋,付与欧滁山道:“你们起身忙忘记带了房契,奶奶特差小的送来。”欧滁山道:“险不空往返一遭儿哩!还亏你奶奶记性快。”徐管家道:“爷们不要耽搁,快赶路罢。”两个加一鞭。只见:
  夕阳影里马蹄过,沙土尘中人面稀。
  停了几日,已到河间府。三太爷先把欧滁山安顿在城外饭店里,自家同着牛儿进城,道是议妥当了,即来请去交割房契。欧滁山果然在饭店中等候。候了两日,竟不见半个脚影儿走来,好生盼望。及至再等数天,就有些疑惑,叫鹘渌进城去探问。鹘渌问了一转,依旧单身回来,说是城内百和坊,虽有一个屠乡宦,他家并不见甚么三太爷。欧滁山还道他问得不详细,自己袖着房契,叫鹘渌领了,走到百和坊来。只见八字墙门,里面走出一个花帕兜头的大汉。欧滁册大模大样问道:“你家三太爷回来了,为何不出城接我?”那大汉啐道:“你是那里走来的鸟蛮子,问甚么三太爷、四太爷?”欧滁山道:“现有牛儿跟着的,烦你唤出牛儿来,他自然认得我。”大汉骂道:“你家娘的牛马儿!怎么在我宅了门前歪缠?”欧滁山情急了,忙通出角色来道:“你家小奶奶现做了我的贱内,特叫我来卖房子哩。”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大汉早劈面一个耳掌,封住衣袖揪了进去。鹘涵见势头不好,一溜烟儿躲开。可怜欧滁山被那大汉捉住,又有许多汉子来帮打,像饿虎撵羊一般,直打得个落花流水。还亏末后一个少年喝住,众汉才各各收了拳兵。
  此时欧滁山魂灵也不在身上,痴了一会,渐渐醒觉,才叫疼叫痛,又叫起冤屈来。那少年近前问道:“你这蛮子声口像是外方。有甚缘故?快些说来。”欧滁山带着眼泪说道:“学生原是远方人,因为探望舍亲姜天淳,所以到保定府来,就在保定府娶下一房家小,这贱内原是屠老先生之妾。屠老先生虽在任上亡过,现有三太爷做主为媒,不是我贪财强娶。”那少年道:“那个耐烦听你这些闲话?只问你无端为何进我的宅子?”欧滁山道:“我非无端而来,原是来兑房价的,现有契文在此,难道好白赖的么?”少年怒道:“你这个蛮子,想是青天白日见鬼。叫众汉子推他出去。”欧滁山受过一番狼狈的,那里经得第二遍?听见一声推出去,他的脚跟先出门了,只得闷闷而走。
  回到饭店,却见鹘渌倒在炕上坐着哩。欧滁山骂道:“你这贼奴才,不顾主人死活,任他拿去毒打。设使真个打死,指望你来收尸,这也万万不能够了。”鹘渌笑道:“相公倘然打死,还留得鹘渌一条性命,也好回家去报信,怎道怨起我来?”欧滁山不言为语,连衣睡在床上,捶胸捣枕。鹘渌道:“相公不消气苦,我想三太爷原姓屠,他家弟男子侄,那里肯将房产银子倒白白送与相公么?”欧滁山沉吟道:“你也说的是,但房契在我手里,也还不该下这毒手。”鹘渌道:“他既下这毒手,焉知房契不先换去了?”欧滁山忙捡出房契来,拆开封筒,见一张绵纸,看看上面,写的不是房契,却是借约。写道:
  立借票人屠三醉,今因乏用,借到老欧处白银六百两。俟起家立业后,加倍奉偿。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欧滁山呆了,道:“我被这老贼拐去了。”又想一想道:“前日皮箱放在内屋里,如何盗得去?”又转念道:“他便盗我六百金,缪奶奶身边,千金不止,还可补偿缺陷。”急急收拾行李,要回保定。争奈欠了饭钱,被房主人捉住。欧滁山没奈何,只得将被褥准算,主仆两个,孤孤寂寂,行在路上,有一顿没一顿,把一个假名士,又假起乞丐来了。
  趱到保定,同着鹘渌入城,望旧寓走来。只见:
  冷清清门前草长,幽寂寂堂上禽飞。破交椅七横八竖,碎纸窗万片千条。就像过塞无人烟的古庙,神鬼潜踪;又如满天大风雪的寒江,渔翁绝迹。入其庭不见其人,昔日罗帏挂蛛网;披其户其人安在,今朝翠阁结烟萝。
  欧滁山四面搜寻,要讨个人影儿也没得。鹘渌呜呜的又哭起来。欧滁山问道:“你哭些甚么?”鹘渌道:“奶奶房里使用的珠儿,他待我情意极好,今日不见了,怎禁得人不哭?”欧滁山道:“连奶奶都化为乌有,还提起甚么珠儿?我如今想起来了,那借票上写着屠三碎,分明是说‘三醉岳阳人不识’,活活是个雄拐子,连你奶奶也是雌拐儿。算我年灾月厄,撞在他手里。罢了!罢了!只是两只空拳,将甚么做盘缠回家?”鹘渌道:“还是去寻姜老爷的好。”欧滁山道:“我曾受过恩惠,反又骂他,觉得不好相见。”鹘渌道:“若是不好相见,可写一卦书去,干求他罢了。”欧滁山道:“说得有理。”仍回到对门旧寓来,借了笔砚,恳恳切切写着悔过谢罪的话,又叙说被拐致穷之致。鹘渌忙去投书。姜天淳果然不念旧恶,又送出二十两程仪来。欧滁山制办些铺盖,搭了便船回家。
  一路上少不得嗟叹怨眼,谁知惊动了中舱内一位客人。那客人被他耳根聒得不耐烦,只得骂了船家几句,说他胡乱搭人。船家又来埋怨。欧滁山正没处叫屈,借这因头,把前前后后情节,像说书的一般,说与众人听。众人也有怜他的,也有笑他的。独有中舱客人,叫小厮来请他。欧滁山抖一抖衣服,钻进舱去。客人见欧滁山带一顶巾子,穿一双红鞋,道是读书的,起身来作揖,问了姓氏。欧滁山又问那客人,客人道:“小弟姓江,号秋雯,原籍是徽州。因今岁也曾遇着一伙骗子,正要动问,老丈所娶那妇人,怎的一个模样?”欧滁山道:“是个不肥不瘦的身体,生来着实风骚,面上略有几个雀斑。”江秋雯笑道:“与小弟所遇的不差。”欧滁山怒目张拳道:“他如今在那里?”江秋雯道:“这是春间的事体,如今那个晓得他的踪迹?”欧滁山道:“不知吾兄如何被骗的?”江秋雯道:“小弟有两个典铺,开在临清。每年定带些银两去添补。今春泊船宿迁,邻船有一个妇人,看见小弟,目成心许。将一条汗巾掷过来。小弟一时迷惑,接在手中,闻香嗅气。那妇人不住嬉笑,小弟情不自禁,又见他是两只船,一只船是男人,一只船是女人。访得详细,到二更天,见他蓬窗尚未掩着,此时也顾不得性命,跳了过去。倒是那妇人叫喊起来,一伙仆从促住小弟,痛打一顿,骗去千金才放。小弟吃这个亏,再不怨人,只怨自己不该偷婆娘。”欧滁山道:“老丈有这等度量,小弟便忍耐不住了。”江秋雯道:“忍耐不住便怎么?小弟与吾兄同病相怜,何不移在中舱来作伴?”自此,欧滁山朝夕饮食,尽依藉着江秋雯。到了镇江,大家上岸去走走。只见码头上,一个弄蛇的叫化子,鹘渌端相一遍,悄悄对欧滁山说道:“这倒像那三太爷的模样哩。”欧滁山认了一认,道:“果然是三太爷。”上前一把扯住,喊道:“捉住拐子了。”那叫化子一个拳头撞来,打得不好开交。江秋雯劝住道:“欧兄,你不要错认了,他既然拐你多金,便不该仍做叫化子。既做叫化子,你认他是三太爷,可不自己没体面?”欧滁山听了,才放手。倒是那叫化子不肯放,说是走了他的挣钱的儿子。江秋雯不晓得什么叫做挣钱儿子。细问起来,才知是一条蛇儿。欧滁山反拿出几钱银偿他。
  次日,别了江秋雯,搭了江船,到得家里。不意苍头死了,秋葵卷了些值钱物件,已是跟人逃走。欧滁山终日抑郁,遂得臌胀病而亡。可见世人须要斩绝妄想心肠,切不可赔了夫人又折兵,学那欧滁山的样子。
卷三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
  百年古墓己为田,人世悲欢只眼前。
  日暮子规啼更切,闲修野史续残编。
  话说广西地方与安南交界,中国客商,要收买丹砂、苏合香、沉香,却不到安南去,都在广西收集。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安南的土产,广西不过是一个聚处。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广西来货卖。那广西牙行经纪,皆有论万家私,堆积货物。但逢着三七,才是交易的日子。这一日叫做开市。开市的时候。两头齐列着官兵,放炮呐喊,直到天明,才许买卖。这也是近着海滨,恐怕有奸细生事的意思。市上又有个评价官,这评价官是安抚衙门里差出来的。若市上有私买私卖,缉访出来,货物入官,连经纪客商都要问罪。自从做下这个官例,那个还敢胡行?所以,评价官是极有权要的。名色虽是评价,实在却是抽税。这一主无碍的钱粮,都归在安抚。
  曾有个安抚姓胡,他生性贪酷,自到广西做官,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除了毫害,每日只想剥尽地皮自肥。总为天高听远,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这胡安抚没有儿子,就将妻侄承继在身边做公子。这公子有二十余岁,生平毛病是见不得女色的,不论精粗美恶,但是落在眼里就不肯放过。只为安抚把他关禁在书房里,又请一位先生陪他读书。你想旷野里的猢狲,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况且要他读书,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狲妆扮李三娘挑水,鲍老送婴孩的戏文人。眼见得读书不成,反要生起病来。安抚的夫人又爱惜如宝,这公子倚娇倚痴,要出衙门去玩耍。夫人道:“只怕你父亲不许。待我替你讲?”早是安抚退堂,走进内衙来。夫人指着公子道:“你看他面黄肌瘦,茶饭也不多吃,皆因在书房内用功过放。若再关禁几时,连性命都有些难保了。”安抚道:“他既然有病,待我传官医进来,吃一两齐药,自然就好的。你着急则甚?”公子怕露出马脚来,忙答应道:“那样苦水,我吃他做甚么?”安抚道:“既不吃药,怎得病好哩?”夫人道:“孩子家心性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门外,任他在有山水的所在,或者好寺院里闲散一番,自然病就好了。”安抚道:“你讲的好没道理。我在这地方上,现任做官,怎好放纵儿子出外玩耍?”夫人道:“你也忒糊涂,难道儿子面孔上贴着安抚公子的几个字么?便出去玩耍,有那个认得,有那个议论?况他又是不生事的。你不要弄得他病久了,当真三长两短,我是养不出儿子的哩。”安抚也是溺爱,一边况且夫人发怒,只得改口道:“你不要着急,我自有个道理。明朝是开市的日期,分付评价官领他到市上,玩一会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换了,才好掩人耳目。”夫人道:“这个容易。”公子在旁听得眉花眼笑,扑手跌脚的,外边喜欢去了。”正是:
  意马心猿拴不住,郎君年少总情迷。
  世间溺爱皆如此,不独偏心是老妻。
  话说次日五更,评价官奉了安抚之命,领着公子出辕门来,每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到得市上,那市上原来评价官也有个衙门。公子下了马,评价官就领他到后衙里坐着,说道:“小衙内,你且宽坐片时,待小官出去点过了兵,放炮之后,再来领衙内出外观看。”只见评价官出去坐堂。公子那里耐烦死等?也便随后走了出来。此时天尚未亮,满堂灯炬照得如同白日,看那四围都是带大帽、持枪棍的,委实好看。公子打人丛全里挤出来,直到市上,早见人烟凑集家家都挂着灯笼。公子信步走去,猛抬头看见楼上一个标致妇人,凭着楼窗往下面看,便立住脚,目不转睛的瞧个饱满。你想,看人家妇女,那有看得饱的时节?总是美人立在眼前,心头千思万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从中下手。却不知枉用心肠,像饿鬼一般,腹中越发空虚了。这叫做眼饱肚中饥。公子也这样呆想。那知楼上的妇人,他却贪看市上来来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梢几留在公子身上么?又见楼下一个后生,对着那楼上妇人说道:“东方发白了,可将那几盏灯挑下来吹熄了。”妇人道:“烛也剩不多,等他点完了罢。”公子乘他们说话,就在袖里取出汗巾来。那汗巾头上系着一个玉马,他便将汗巾裹一裹,掷向楼上去。偏偏打着妇人的面孔,妇人一片声喊起来。那楼下后生也看见一件东西在眼中幌一幌,又听得楼上喊声,只道那个拾砖头打他。忙四下一看,只见那公子嬉笑一张嘴,拍着手大笑道:“你不要错看了那汗巾,里面裹着有玉马哩!”这后生怒从心上,恶向胆边,忙去揪着公子头发,要打一顿。不提防用得力猛,却揪着了帽子,被公子在人丛里一溜烟跑开了。后生道:“便宜这个小畜生!不然打他一个半死,才显我的手段。”拿帽在手,一径跑到楼上去。妇人接着笑道:“方才不知那个涎脸,将汗巾裹着玉马掷上来。你看这玉马,倒还有趣哩。”后生拿过来看一看,道:“这是一个旧物件。”那妇人也向后生手里取过帽子来看一看,道:“这是那里得来的?上面好一颗明珠。”后生看了,惊讶道:“果然好一颗明珠。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个官长家的哩!”妇人道:“你说甚么?”后生道:“我在楼下见一个人瞧你,又听得你喊起来,我便赶上去打那一个人。不期揪着帽子,被他脱身走去。”妇人道:“你也不问个皂白,轻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祸根来。便由他瞧得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么?”后生道:“他现在将物件掷上来,分明是调戏你。”妇人道:“你好呆,这也是他落便宜,白送一个玉马,奴家还不认得他是长是短,你不要多心。”正说话间,听得市上放炮响,后生道:“我去做生意了。”正是:
  玉马无端送,明珠暗里投。
  你道这后生姓甚么?原来叫做杜景山。他父亲是杜望山,出名的至诚经纪,四方客商都肯来投依,自去世之后,便遗下这挣钱的行户与儿子。杜景山也做人乖巧,倒百能百干,会招揽四方客商,算得一个克家的肖子了。我说那楼上妇人,就是他结发妻子。这妻子娘家姓白,乳名叫做凤姑,人材又生得柔媚,支持家务件件妥贴,两口儿极是恩爱不过的。他临街是客楼,一向堆着货物。这日出空了,凤姑偶然上楼去,观望街上,不期撞着胡衙内这个祸根。你说,惹了别个还可,这胡衙内是活太岁,在他头了动了土,重则断根绝命,轻则也要荡产倾家。若是当下评价官晓得了,将杜景山责罚几板,也就是消了忿眼。偏那衙内怀揣着鬼胎,却不敢打市上走,没命的往僻巷里躲了去。走得气喘,只得立在房檐下歇一歇力。不晓得对门一个妇人蓬着头,敞着胸,手内提了马桶,将水荡一荡,朝着侧边泼下。那知道黑影内有一个人立着,刚刚泼在衙内衣服上。衙内叫了一声:“嗳哟!”妇人丢下马桶,就往家里飞跑。我道妇人家倒马桶,也有个时节,为何侵晨爬起来就倒?只因小户人家,又住在窄巷里,恐怕黄昏时候街上有人走动,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内都关门闭户,他便冠冠冕冕,好出来洗荡。也是衙内晦气,泼了一身粪渣香。自家闻不得,也要掩着鼻子。心下又气又恼,只得脱下那件外套来,露出里面是金黄短夹袄。衙内恐怕有人看见,观瞻不雅,就走出巷门。看那巷外却是一带空地,但闻马嘶的声气。走得几步,果见一匹马拴在大树底下,鞍辔都是备端正的,衙内便去解下缰绳。才跨上去,脚蹬还不曾踏稳,那马如飞跑去了。又见草窝里跳出一个汉子,喊道:“拿这偷马贼!拿这偷马贼!”,随后如飞的赶将来。衙内又不知这马的缰口,要带又带不住,那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转一个大弯,冲到市上来。防守市上的官兵,见这骑马汉子在人丛里放辔头,又见后面汉子追他是偷马贼,一齐喊起来道:“捉拿奸细!;吓得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也有挤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银包,也有不见了货物,也有踏在深沟里,也有跌在店门前,纷纷沓沓,俨有千军万民的光景。
  评价官听得有了奸细,忙披甲上马,当头迎着,却认得是衙内。只见衙内头发披散了,满面流的是汗,那脸色就如黄蜡一般。喜得马也跑不动了。早有一个胡髯碧眼的汉子喝道:“快下马来,俺安南国的马,可是你这蛮子偷来骑得的么?”那评价官止住道:“这是我们衙内,不要罗唣。”连忙叫人抱下马来。那安南国的汉子把马也牵去了。那官兵见是衙内,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伤着那里哩!”评价官见市上无数人拥护在一团,来看衙内,只得差官兵赶散了。从容问道:“衙内出去,说也不说一声,吓得小官魂都没了。分头寻找,却不知衙内在何处游戏。为何衣帽都不见了?是甚么缘故?”衙内隔了半晌,才说话道:“你莫管我闲事,快备马送我回去。”评价官只得自家衙里取了巾服,替衙内穿藏起来,还捏了两把汗,恐怕安抚难为他。再三求告衙内,要他包含。衙内道:“不干你事,你莫要害怕。”众人遂扶衙内上马,进了辕门,后堂传梆,道是:“衙内回来了。”夫人看见,便问道:“我儿,外面光景好看么?衙内全不答应,红了眼眶,扑簌簌掉下泪来。夫人道:“儿为着何事?”忙把衣袖替他揩泪。衙内越发哭得高兴。夫人仔细将衙内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里去了?怎么换这个巾服?”衙内哭着说道:“儿往市上观看,被一个店口的强汉,见儿帽赍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来抢去,又剥下儿的外套衣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不要提起罢,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变嘴变脸的说了,他才依我。如今若晓得这事,可不连我也埋怨起来?正是:
  不到江心,不肯收舵。
  若无绝路,哪肯回兵?
  话说安抚见公子回来,忙送他到馆内读书。不期次日众官员都来候问衙内的安。安抚想道:“我的儿子又没有大病,又不曾叫官医进来用药,他们怎么问安?”忙传中军进来,叫他致意众官员,回说衙内没有大病,不消问候得。中军传着安抚之命,不一时又进来禀道:“众官员说,晓得衙内原没有病,因是衙内昨日跑马着惊,特来问候的意思。”安抚气恼道:“我的儿子才出衙门游得一次,众官就晓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军谢声众官员。他便走到夫人房里来,发作道:“我原说在此现任,儿子外面去不得的。夫人偏是护短,却任他生出事来,弄得众官员都到衙门里问安,成甚么体统?”夫人道:“他玩不上半日,那里生出甚么事来?”安抚焦燥道:“你还要为他遮瞒。”夫人道:“可怜他小小年纪,又没有气力,从那里生事起?是有个缘故,我恐怕相公着恼,不曾说得。”安抚道:“你便遮瞒不说,怎遮瞒得外边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分付,说要儿子改换妆饰,我便取了相公的烟墩帽,上面钉了一颗明珠,把他带上。不意撞着不良的人,欺心想着这明珠,连帽子都抢了去。就是这个缘故了。”安抚道:“岂有此理,难道没人跟随着他,任凭别人抢去?这里面还有个隐情,连你也被儿子瞒过。”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里晓得这些事情。相公叫他当面来一问,就知道详细了,何苦埋怨老身。”说罢便走开了。
  安抚便着丫环,向书馆里请出衙内来。衙内心中着惊,走到安抚面前,深深作一个揖。安抚问道:“你怎么昨日出去跑马闯事?”衙内道:“是爹爹许我出去,又不是儿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安抚道:“你反说得干净!我许你出去散闷,那个许你出去招惹事非?”衙内道:“那个自家去招惹是非?别人抢我的帽子、衣服,孩儿倒不曾同他争斗,反回避了他,难道还是孩儿的不是?”安抚道:“你好端端市上观看,又有人跟随着,那个大胆敢来抢你的?”衙内回答不出,早听得房后夫人大骂起来,道:“胡家后代,只得这一点骨血,便将就些也罢。别人家儿女还要大赌大嫖,败坏家私。他又不是那种不学好的,就是出去玩耍,又不曾为非做歹,玷辱你做官的名声。好休便休!只管唠唠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么?”安抚听得这一席话,连身子麻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气坏了。你疼孩儿,难道我不疼孩儿?我恐孩儿在外面吃了亏,问一个来历,好处治那抢帽子的人。”夫人道:“这才是。”叫着衙内道:“我儿,你若记得那抢帽子的人,就说出来,做爹的好替你出气。”衙内道:“我还记得那个人家灯智笼上明明写着‘杜景山行’四个字。”夫人欢喜,忙走出来,抚着衙内背道:“好乖儿子,这样聪明,字都认识得深了。此后再没人敢来欺负你。”又指着安抚道:“你胡家门里,我也不曾看见一个走得出,会识字像他的哩!”安抚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个字一路念着,踱了出来。又想道:“我如今遽然将杜景山拿来,痛打一阵,百姓便叫我报复私仇。这名色也不好听。我有个道理了,平昔闻得行家尽是财主富户,自到这里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扰分文。不若借这个事端,难为他一难为。我又得了实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儿子的私愤又偿了。极妙!极妙!”即刻遂传书吏写一张大红猩猩小姑绒的票子,拿朱笔写道:“仰杜景山速办三十丈交纳,着领官价,如违拿究,即日缴。”那差官接了这个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里来。
  杜景山定道是来取平常供应的东西,只等差官拿出票子来看了,才吓得面如土色,舌头伸了出来,半日还缩不进去。差官道:“你火速交纳,不要迟误,票上原说即日缴的,你可曾看见么?”杜景山道:“爷们且进里面坐了。”忙叫妻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交纳,没得交纳,也该作速计较。”杜景山道:“爷请酒,待在下说出道理来。”差官道:“你怎么讲?”杜景山道:“爷晓得这猩猩绒是禁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来贩卖。要一两丈,或者还有人家藏着的,只怕人家也不肯拿出来。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个难题目了。莫讲猩猩绒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姑绒也没处去寻。平时安抚老爷取长取短,还分派众行家身上,谓之众轻易举。况且还是眼面前的物件,就着一家支办,办量上也担承得来。如今这个难题目,单看上了区区一个,便将我遍身上下的血割了也染不得这许多。在下通常计较,有些微薄礼,取来孝顺,烦在安抚老爷面前回这样一声。若回得脱,便是我行家的造化,情愿将百金奉酬。就顺不脱。也要宽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这百金,若爷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来,等爷袖了去何如?”差官想道:“回得脱,回不脱,只要我口内禀一声,就是百金上腰,拚着去禀一禀,决不到生出事来。”便应承道:“这个使得,银子也不消取出来。我一向晓得你做人是极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写一张呈子,同着我去。济与不济,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写了呈子,一齐到安抚衙门前来。
  此时安抚还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禀道:“行家杜景山带在老爷台下。”安抚道:“票子上的物件交纳完全么?”差官道:“杜景山也有个下情。”便将呈子递上去。安抚看也不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绒,谁教你带了行家来?你替他递呈子,敢是得了他钱财?”忙丢下签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着了急,顾不得性命,跪上去禀道:“行家磕老爷头,老爷要责差官,不如责了下人。这与差官没相干,况且老爷取猩猩绒,又给官价,难道小人藏在家里,不肯承应?有这样大胆的子民么?只有这猩猩绒,久系禁物,老爷现大张着告示在外面,行家奉老爷法度,那个敢私买这禁物?”安抚见他说得有理,反讨个没趣,只得免了差官的打。倒心平气和对杜景山道:“这不是我老爷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贵来,取上京去。只得要预先备下。我老爷这边宽你的限期,毋得别项推托。”忙叫库吏,先取下三十两银子给与他。杜景山道:“这银子小人决不敢领。”安抚怒道:“你不要银子,明明说老爷白取你的了。可恶!可恶!”差官倒上去替他领了下来。杜景山见势头不好,晓得这件事万难推诿,只得上去哀告道:“老爷宽小人三个月限,往安南国收买了,回来交纳。”安抚便叫差官拿上票子去换,朱笔批道:“限三个月交纳。如过限,拿家属比较。”杜景山只得磕了头,同着差官出来。正是:
  不怕官来只怕管,上天入地随他遣。
  官若说差许重说,你若说差就打板。
  话说杜景山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凤姑捧饭与他吃,他也只做不看见。凤姑问道:“你为着甚么这样愁眉不开?”杜景山道:“说来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儿得罪了胡安抚,要在我身上交纳三十丈猩猩小姑绒。限我三个月,到安南去收买回来。你想众行家安安稳稳在家里趁银子,偏我这等晦气。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收买了来,还扯一个直。若收买不来时,还要带累你哩!”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凤姑听得,也惨然哭起。杜景山道:“撞着这个恶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只是我去之后,你在家小心谨慎,切不可立在店门前,惹人轻薄。你平昔原有志气,不消我分付得。”凤姑道:“但愿得你早去早回,免得我在家盼望。至若家中的事体,只管放心。但不知你几时动身?”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的限期紧迫,只明日便要起身。须收拾得千金去才好。还有好玉马,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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