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世杯 - (TXT全文下载)
公忙把臭墨研起来,训蒙先生将笔头在嘴里咬一咬,蘸得墨浓笔饱,兢兢业业写完三个字。太公道:“请先生读一遍,待小老儿好记着。”训蒙先生道:“这是‘齿爵堂’三个字。”太公又要他解说,这训蒙先生原是抄那城内徐尚书牌坊上的两个字,那里解说得出?只得随口答应道:“这两个字极切题,极利市,有个故事在里面,容日来解说罢。”酒也不吃,出门去了。太公反老大不过意,备了两盒礼,到馆中来作谢。
训蒙先生道:“太公也多心,怎么又破费钱钞?”太公道:“还有事借重哩!”袖里忙取出百十张红纸来。训蒙先生道:“可是要写门联么?”太公道:“不是,就为小老儿家新起的三间粪屋,恐众人不晓得,要贴些报条出去招呼。烦先生写:‘穆家喷香新坑,奉求远近君子下顾,本宅愿贴草纸’廿个字。”训蒙先生见他做端正了文章,只要誊录,有甚难处?一个时辰都已写完。太公作谢出门,将这百十张报条四方贴起。果然老老幼幼尽来赏鉴新坑,不要出大恭的,小恭也出一个才去。况那乡间人最爱小便宜。他从来揩不净的所在,用惯了稻草瓦片,见有现成草纸,怎么不动火?还有出了恭,揩也不揩,落那一张草纸回家去的。又且壁上花花绿绿,最惹人看。登一次新坑,就如看一次景致。莫讲别的,只那三间粪屋,粉得像雪洞一般,比乡间人卧室还有不同些。还有那蓬头大脚的婆娘来问:“可有女粪坑?”太公又分外盖起一间屋,掘一个坑,专放妇人进去随喜。谁知妇人来下顾的比男人更多。太公每日五更起来,给放草纸,连吃饭也没工夫。到夜里便将粪屋门锁上,恐怕家人偷粪换钱。一时种田的庄户,都在他家来趸买。每担是价银一钱,更有挑柴、运米、担油来兑换的。太公从置粪坑之后,到成个富足的人家。他又省吃俭用,有一分积一分,自然日盛一日。穆太公独养一个儿子,学名叫做文光,一向在蒙馆读书。到他十八岁上,太公就娶了半山村崔题桥的女儿做媳妇。穆文光恋着被窝里恩爱,再不肯去读书。太公见儿子渐渐黄瘦,不似人形,晓得是儿子贪色,再不好明说出来。因叫媳妇在一边,悄悄分付道:“媳妇,我娶你进门,一来为照管家务,二来要生个孙子,好接后代。你却年轻后生,不知道利害,只图关上房门的快活。可晓得做公公的是独养儿子,这点骨血就是我的活宝。你看他近日恹恹缩缩,脸上血气都没得,自朝至夜,打上论千呵欠,你也该将就放松些。倘有起长短来,不是断送我儿子的命,分明是断送我的老命了。””媳妇听得这些话,连地洞也没处钻,羞得满面通红,急忙要走开;又怕违拗了公公,说他不听教晦,只得低了头,待公公分付完,才开口道:“公公说的话,媳妇难道是痴的、聋的,一毫不懂人事?只是媳妇也做不得主。除非公公分我们在两处睡,这才方便。”穆太公见媳妇说话也还贤慧,遂不做声。
到得夜间,叫穆文光进房道:“我老年的人,一些用头也没了,睡到半夜,脚后冰凉,再不敢伸直两腿。你今夜可伴我睡。”穆文光托辞道:“孩儿原该来相伴的,只恐睡得不斯文,反要惊动了爹爹。”太公道:“不妨,我夜间睡不得一两个时辰,就要起来开那坑上的锁,若是你惊醒了我,便不得失晓了。极好的!极好的!”穆文光又推托道:“孩儿两只脚,上床难得就热,怕冰了爹爹身体。”太公怒道:“你这不孝的逆种,难道日记故事上黄香扇枕那一段,先生不曾讲与你听么?”穆文光见老子发怒,只得脱去鞋袜、衣服,先钻到床上去。太公道:“你夜饭也不吃就睡了。”穆文光哏的回道:“这一口薄粥,反要吊得人肚饥,不如不吃罢。”太公道:“你这畜生,吃了现成饭,还说这作孽的话。到你做人家,连粥也没得吃哩!”太公气饱了,也省下两碗粥,就上床去睡。睡到半夜,觉得有冷风吹进来,太公怕冻坏儿子,伸手去压被角,那知人影儿也不见了。太公疑心道:“分明与儿子同睡,怎便被里空空的,敢是我在此做梦?”忙坐起来,床里床外四周一摸,又揭开帐幔,怕儿子跌下床去,争奈房里又乌天黑地,看不见一些踪迹。总是太公爱惜灯油,不到黄昏,就爬上床去,不像人家浪费油火,彻底点着灯,稍稍不亮,还叫丫头起来,多添两根灯草哩!可怜太公终年在黑暗地狱里过日子。正是:
几年辛苦得从容,力尽筋疲白发翁,
爱惜灯油坐黑夜,家中从不置灯笼。
话说太公睡在床上,失去了儿子,放心不下,披着衣服,开房门出来,磕磕撞撞,扶着板壁走去,几乎被门槛拌倒。及至到媳妇房门前,叫唤道:“媳妇,儿子可曾到你房里来?”那晓得儿子同媳妇,狮子也舞过一遍了。听得太公声气,穆文光着了忙,叫媳妇回说不曾回来。媳妇道:“丈夫是公公叫去做伴,为何反来寻取?”太公跌脚道:“夜静更阑,躲在那里去?冻也要冻死了。我老人家略起来片刻,还在此打寒噤哩!叫他少年孩子,怎么禁得起?”依旧扶着墙壁走回来,还暗自埋怨道:“是我这老奴才不是,由他两口
儿做一处也罢。偏要强逼他拆开做甚么?”眼也不敢闭,直坐到天明。拿了一答草纸,走出去开门,却不晓得里外的门都预先有人替他开了。太公慌做一堆,大叫起来道:“这门是那个开的,敢是有贼躲在家里么?”且又跑回内房,来查点箱笼,一径走到粪屋边,惟恐贼偷了粪去。睁睛一看,只见门还依旧锁着,心下才放落下千斤担子。
正要进去查问,接着那些大男、小妇,就如点卯的一般,鱼贯而入,不住穿梭走动,争来抢夺草纸。太公着急道:“你们这般人,忒没来历,斯文生意何苦动手动脚。”众人嚷道:“我们辛辛苦苦吃了自家饭,天明就来生产宝贝,老头儿还不知感激。我们难道是你家子孙,白白替你家挣家私的?将来大家敛起分子,挖他近百十个官坑,像意儿洒落,不怕你张口尽数来吃了去!”太公听他说得有理,只得笑脸赔不是,道:“诸兄何必发恼,小老儿开这一张臭口只当放屁。你们分明是我的施主,若断绝门徒,活活要饿杀我这有胡子的和尚了。”众人见他说得好笑,反解嘲道:“太公即要扳留我们这般肯撒漫的施主,也该备些素饭粉汤,款待一款待,后来便没人敢夺你的门徒。”太公道:“今日先请众位出空了,另日再奉补元气如何?”众人才一齐大笑起来。太公暗喜道:“我偶然说错一句话,险些送断了薄根,还亏蓬脚收得快,才拿稳了主舵。”正是:
要图下次主顾,须陪当下小心。
稍有一毫怠慢,大家不肯光临。
你道穆太公为不见了儿子,夜里还那样着急,睡也不敢睡,睁着眼睛等到鸡叫,怎么起来大半日,反忘记了,不去寻找,是甚么意思?这却因他开了那个方便出恭的铺子,又撞着那班鸡鸣而起抢头筹的乡人,挤进挤出,算人头帐出算不清楚。且是别样货物,还是赊帐,独有人肚子里这一桩货物,落下地来,就有十中的纹银。现来做了交易,那穆太公把爱子之念,都被爱财之念夺将去,自然是财重人轻了。况且我们最重的是养生,最经心的是饥寒。穆太公脸也不洗,口也不漱,自朝至夜,连身上冷暧,腹内饥饱都不理会。把自家一个血肉身体,当做死木槁灰,饥寒既不经心,便叫他别投个人身,他也不会受用美酒佳肴,穿着绫罗缎胥。既不养生,便是将性命看得轻。将性命既看得轻,要他将儿子看得十分郑重,这那里能够?所以,忙了一日,再不曾记挂儿子。偏那儿子又会作怪,因是暗地溜到自家床上来睡,恐怕瞒不过太公,他悄悄开出门去,披星戴月,往城里舅舅家来藏身。他这舅舅姓金,号有方,是乌程县数一数二有名头吃馄钝的无赖秀才。凡是县城中可欺的土财主,没有名头要倚靠的典当铺,他便从空捏出事故来,或是拖水人命,或是大逆谋反,或是挑唆远房兄弟、叔侄争家,或是帮助原业主找绝价,或是撮弄寡妇孤儿告吞占田土屋宇。他又包写、包告、包准。骗出银子来,也有二八分的,也有三七分的,也有平对分的。这等看起来,金有方倒成了一个财主了,那里晓得没天理的钱,原不禁用的。他从没天理得来,便有那班没天理的人,手段又比他强,算计又比他毒,做成圈套,得了他的去。这叫做强盗遇着贼偷,大来小往。只是那班没天理的人,手段如何样强、算计如何样毒,也要分说出来,好待看官们日后或者遇着像金有方这等绝顶没品的秀才,也好施展出这软尖刀的法子,替那些被害之家少出些气儿。你道为何?原来金有方酷性好吊纸牌,那纸牌内百奇百巧的弊病,比衙内不公不法的弊病还多,有一种惯洗牌的,叫做药牌,要八红就是八红,要四赏四二肩,就是四赏四二肩,要顺风旗,就是顺风旗。他却在洗牌的时候。做端正了色样。对面腰牌的,原是一气相识。或有五张一腰的,或有十张一腰的,两家都预先照会,临时又有暗诀,再不得错分到庄上去。
近来那三张一腰的叫做“薄切”。薄切就要罚了。纵有乖巧人看得破,争奈识破他一种弊病,他却又换一种做法,那里当得起几副色样。卷尽面前筹码,就霎时露出金漆桌面来。故此逢场吊牌,再没有不打连手做伙计的。若是做了连手,在出牌之时,定然你让一张,我让一张,还要自家灭去赏肩。好待他上色样。有心要赢那一个人,一遇着他出牌,不是你打起,就是我打起,直逼得他做了孤寡人才歇手。你想,这班打连手的还如此利害,那做药牌相识人的,可禁得起他一副色样么?金有方起初也还赢两场,得了甜滋味,只管昼夜钻紧在里面。后来没有一场不输,拼命要去翻本,本却翻不成,反尽情倒输一贴,将那平日害人得来的银钱,倾囊竭底的白送与那些相识,还要赔精神、赔气恼,做饶头哩!俗语说的好,折本才会赚钱。金有方手头虽赌空了,却被他学精了吊牌的法子。只是生意会做,没有本钱,那些相识吊客,见他形状索莫,挤不出大汤水来,也就不去算计他。反叫他在旁边拈些飞来头。一日将拈过的筹码算一算,大约有十余两银子。财多身弱,又要作起祸来,忙向头家买了筹码,同着三个人,在旁边小斗。正斗得高兴,只见家中一个小厮跑来,说道:“乡间穆小官人到了。”金有方皱着眉头,道:“他来做甚么?也罢。叫他这里来相会。”小厮便走出门去请他。我想,人家一个外甥来探望,自然千欢万喜。金有方反心中不乐,是甚么缘故?
原来穆太公丧妻之时,金有方说是饿死了妹子,因告他在官,先将穆家房奁囊橐,抢得精一无二。穆太公被这一抢,又遭着官司,家计也就淡薄起来。亏得新坑致富,重恢复了产业,还比前更增益几倍。那金有方为着此事,遂断绝往来。忽然听得外甥上门,也觉有些不好相见。正是:
昔日曾为敌国,今朝懒见亲人。
话说穆文光到得金有方家,舅母留他吃朝饭,小厮回来请:“官人在间壁刘家吊牌,不得脱身。请过去相会哩!”穆文光就走出门,小厮指着道:“就是这一家。小官人请立着,待我进去通知一声。”穆文光立在门前,见有一扇招牌,那招牌上写着:“马吊学馆”。穆文光道:“毕竟我们住在乡间,见识不广,像平时只晓得酒馆、茶馆、算命馆、教学馆、起课馆、教戏馆、招商馆,却再不知道有马吊馆。这马吊馆是甚么故事?”
正在那里思量,小厮走出来道:“小官人进来罢。”穆文光转了几个弯,见里面是一座花园,听得书房里、厅里、小阁里、轩子里,都有击格之声。听那声气又不是投壶声,又不是棋子声,又不是蹴球声,觉得忽高忽下,忽疾忽徐,另是一种响法。小厮指道:“那小阁里便是。”穆文光跨进阁门,只见内里三张桌儿,那桌儿都是斜放的,每张桌儿四面坐着秃头亵衣的人,每人手内拿着四寸长、三寸郭的厚纸骨,那厚纸骨上又画着人物、铜钱、索子,每人面前都堆着金漆筹儿,筹儿也有长的、短的,面前也有多的、少的,旁边又坐着一个人,拿了棋篓儿,内里也盛着许多筹码,倒着实好看。穆文光见了金有方,叫声:“娘舅”,深深作下揖去。金有方一面回个半礼,手中还捏着牌,口里叫道:“我还不曾捉。”慌慌张张抽出一个千僧来,对面是桩家,忙把他的千僧殿在九十子下面,众人哄然大笑。金有方看了压牌,红着脸要去抢那千僧,桩家嚷道:“牌上桌,项羽也难夺,你牌经也不曾读过么?”按着再不肯放。金有方争嚷道:“我在牌里用过十年功夫,难道不晓得压牌是红万,反拿千僧捉九十子么?方才是我见了外甥,要回他的礼,偶然抽错了。也是无心,怎便不肯还我?桩家道:“我正在这无心上赢你,你只该埋怨你外甥,不该埋怨别人。”众人道:“老金,你是赢家,便赔几副罢了。”只见桩家又出了百老,百老底下拖出二十子,成了天女散花的色样。侧坐的两家道:“我们造化,只出一副百老,虽的尽是老金包了去。”金有方数过筹码,心中不平道:“宁输斗,不输错。我受这一遭亏不打紧,只是把千僧灭的冤枉了。”正是:
推了车子过河,提了油瓶买酒。
错只错在自家,难向他人角口。
原来那纸牌是最势利的,若是一次斗出色样来,红牌次次再不离手。倘斗错了一副,他便红星儿也不上门。间或分着一两张赏肩,不是无助之赏,就是受伤之肩。撞得巧,拿了三赏,让别家一赏冲了去。夺锦标倒要赔钱。可见鸽子向旺处飞,连牌也要拣择人家,总是势利世界,纸糊的强盗,还脱不得势利二字。金有方果然被这一挫渐渐输去大半筹码。穆文光坐在旁边,又要问长问短。金有方焦躁道:“你要学吊牌,厅上现有吊师,在那里开馆,你去领教一番,自然明白,不必只管问人。”穆文光是少年人,见这样好耐子事,他怎肯放空?又听得吊牌也有吊师,心痒不过,三步做了两步,到得厅上。见厅中间一个高台,上面坐着带方巾、穿大红鞋的先生。供桌上,将那四十张牌铺满一桌。台下无数听讲的弟子,两行摆班坐着,就像讲经的法师一般。穆文光端立而听,听那先生开讲道:“我方才将那龙子犹十三篇,条分缕析,句解明白,你们想已得其大概。只是制马吊的来历,运动马吊的学问,与那后世坏马吊的流弊,我却也要指点一番。”众弟子俱点头唯唯。那先生将手指着桌上的牌说道:“这牌在古时,原叫做叶子戏,有两个斗的,有三人斗的,其中闹江、打海、上楼、斗蛤,打老虎、看豹,各色不同。惟有马吊,必用四人。所以按四方之象,四人手执八张,所以配八卦之数,以三字而攻一家,意主合从;以一家而赢三家,意主并吞。此制马吊之来历也。若夫不打过桩,不打连张,则谓之仁。逢桩必捉,有千必挂,则谓之义。发牌有序,殿版不乱,则谓之礼。留张防贺,现趣图冲,则谓之智。不可急捉,必发还张,则谓之信。此运动马吊之学问也。逮至今日,风斯下矣。昔云闭口叶子,今人喧哗叫跳,满座讥讽。上一色样,即狂言‘出卖高牌’,失一趣肩,即大骂‘尔曹无状’。更有暗传声,呼人救驾,悄灭赏,连手图赢。小则掷牌撒赖,大则推桌挥拳。此后世坏马吊之流弊也。尔等须力矫今人之弊,复见古人之风,庶不负坛坫讲究一番。”说罢就下台,众人又点头唯唯。
穆文光只道马吊是个戏局,听了这吊师的议论,才晓得马吊内有如此大道理。比做文章还精微,不觉动了一个执贽从游之意。回到小阁里,只见母舅背剪着手,看那头家结帐,自家还解说道:“今日威风少挫,致令无名小卒,反侥幸成功。其实不敢欺我的吊法。你们边岸还不曾摸着。”众人道:“吊牌的手段,只论输赢。你输了自然是手段不济。”金有方道:“今日之败,非战之罪,只为错捉了九十子,我心上懊恼,半日牌风不来。若说手段不济,请问那一家的色样,不是我打断。那一家的好名件,不是我挤死?你们替我把现采收好,待老将明日再来翻本。”说罢,领了穆文光回家。在下曾有《挂枝儿》,道那马吊输了的:
吊牌的人,终日把牌来吊,费精神,有甚么下梢?四十张打劫,人真强盗。头家要现来,赢家不肯饶。闷恹恹的回来,哥哥还有个妻儿吵。
这穆文光住在舅舅身边,学好学歹,我也不暇分说。且说那穆太公,自儿子出门之后,只道是儿子躲往学堂里去。及至夜间,还不见归。便有几分着忙。叫人向学堂里问,道是好几日不曾赴馆。太公此时爱财之念稍轻,那爱子之念觉得稍重。忙向媳妇问道:“我老人家又没有亲眷,儿子料没处藏身,莫不是到崔亲家那边去么?”媳妇道:“他一向原说要去走走,或者在我父亲家也不可知。”太公道:“我也许久不看见亲家,明日借着去寻儿子,好探一番。只是放心不下那新坑。媳妇,我今夜数下三百张草纸,你明日付与种菜园的穆忠,叫他在门前给散,终究我还不放心,你若是做完茶饭,就在门缝里看着外边,若是余下的草纸,不要被穆忠落下,还收了进来要紧。”媳妇道:“我从来不走到外厢,只怕不便。”太公道:“说也不该,你不要享福太过。试看那前乡后村,男子汉散脚散手,吃现成饭。倒是大妇小女在田里做生活。上面日色蒸晒,只好扎个破包头;下面泥水汪洋,还要精赤着两脚去耘草。我活到五十多岁,不知见过多多少少,有甚么不便?”媳妇见太公琐碎,遂应承了。太公当夜稳睡,到得次日,将草纸交明媳妇。媳妇道:“家中正没得盐用,公公顺便带些来。我们那半山村的盐,极是好买。”太公道:“我晓得。”遂一直走出来,开了粪屋锁,慢慢向田路上缓步去。
约略走过十余里,就是崔题桥家。到得中堂,崔亲母出来相见,问罢女儿,又问女婿。太公见他的口气,晓得儿子不曾来,反不好相问,要告别出门。崔亲母苦留,穆太公死也不肯。辞得脱身,欢喜道:“我今日若吃了他家东西,少不得崔亲家到我家来,也要回礼,常言说得好,亲家公是一世相与的,若次次款待,连家私也要吃穷半边哩!还是我有主意,今日茶水总不沾着,后日便怠慢了亲家,难道好说我不还席?”这穆太公一头走路,一头捣鬼,又记起媳妇叫他买盐,说是半山村的盐好买,他从来见有一毫便宜之事,可肯放空?遂在路旁站里买了。又见那店里,将绝大的荷叶来包盐,未免有些动火,也多讨了一个荷叶拿在手里。走不上一箭地,腹中微微痛起来。再走几步,越发痛得凶。
原来穆太公因昨日忍过一日饥,直到夜间,锁上粪屋门,才得放心大胆吃饱,一时多吃了几碗,饮食不调,就做下伤饥食饱的病,肚里自然要作起祸来。毕竟出脱腹中这一宗宝货,滞气疏通,才得平复。穆太公也觉得要走这一条门路,心上又舍不得遗弃路旁,道是:“别人的锦绣,还要用拜贴请他上门来,泄在聚宝盆内,怎么自家贩本钱酿成的,反被别人受用?”虽是这等算计,当不得一阵阵直痛到小肚子底下,比妇人养娃子将到产门边,醉汉吐酒撞到喉咙里,都是再忍耐不住的。穆太公偏又生出韩信想不到的计策,王安石做不出的新法,急急将那一个饶头荷叶,放在近山涧的地上,自家便高耸尊臀,宏宣宝屁,像那围田倒了岸,河道决了坦,趋势一流而下,又拾起一块瓦片,寒住口子,从从容容系上裙裤,将那荷叶四面一兜,安顿在中央,取一根稻草,也扎得端正,拿着就走。可煞作怪,骑马遇不着亲家,骑牛反要遇羊,远远望见崔题桥从岸上走来。穆太公还爱惜体面,恐怕崔题桥解出这一包来,不好意思。慌忙往涧里一丢,上前同崔题桥施礼。崔题桥要拉他回家去,说是:“亲家公到了敝村,那有豆腐酒不吃一杯之理?”那知穆太公在他家里还学陈仲子的廉洁,已是将到半途,可肯复转去赴楚霸王的鸿门宴么?推辞一会,崔题桥又问他手中所拿何物?穆太公回说是盐,崔题桥道:“想是亲家果然有公务,急需盐用,反依遵命,不敢虚邀。”穆太公多谢了几句,便相别回家。心中懊恼道:“我空长这许多年纪,再不思前想后,白白将一包银子丢在水里也不响。像方才亲家何待大方,问过一句便丢开手。那个当真打开荷叶来看?真正自家失时落运,不会做人家的老狗骨头。”穆太公暗自数骂一阵,早已到家了。正是:
狭路相逢,万难回避。
折本生涯,一场晦气。
且说穆太公前脚出门,媳妇便叫穆忠在门前开张铺面,崔氏奉公公之命,隐着身体在门内,应一应故事,手中依旧做些针指。忽听外面喧嚷之声,像是那个同穆忠角口。原来喧嚷的是义乡村上一个无赖,姓谷,绰号树皮,自家恃着千斤的牛力,专要放刁打诈,把那村中几个好出尖的后生,尽被谷树皮征服了。他便觉得惟我独尊,据国称王,自家先上一个徽号,要村中人呼他是谷大官人。可怜那村口原是山野地方,又没得乡宦,又没得秀才,便这等一个破落户,他要横行,众人只好侧目而视。虽不带纱帽,倒赛得过诈人的乡宦;虽不挂蓝衫,反胜得多骗人的秀才;便是穆太公老年人,一见他还有六分恭敬、三分畏惧、一分奉承哩!偏那穆忠坐在坑门前,给发草纸,他就拿出一副乔家主公的嘴脸,像巡检带了主簿印,居然做起主簿官,行起主簿事,肃起主簿堂规,装起主簿模样来。那谷树皮特地领了出恭牌。走到新坑上,见穆忠还在那边整顿官体,他那一腔无明火,从尾脊庐直钻过泥丸宫,捏着巴斗大的拳头,要奉承穆忠几下,又想道:“打狗看主人面,我且不要轻动亵尊。先发挥他一场,若是倔强不服,那时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怕主人不来赔礼。”指着穆忠骂道:“你这瞎眼奴才,见了我谷大官人,还端然坐着不动,试问你家主公,他见我贵足踏在你贱地来,远远便立起,口口声声叫官人,草纸还多送几张,鞠躬尽礼,非常小心。你这奴才,皮毛还长不全,反来作怪么?”穆忠回嘴道:“一霎时有轮百人进出,若个个要立起身,个个要叫官人,连腰也要立酸,口也要叫干了。”穆忠还不曾说完,那边迎面一掌,早打了个满天星。穆忠口里把城隍土地乱喊起来,谷树皮揪过头发,就如饿鹰抓兔。穆忠身子全不敢动弹,只有一张嘴还喊得出爹娘两个字。
崔氏看见,只得推开半扇门,口中劝道:“小人无状,饶恕他这遭罢。”谷树皮正在那里打出许多故事来,听得娇滴滴声气在耳根边相劝,抬头一看,却是一位美貌小娘子。他便住手,忙同崔氏答话。崔氏见他两个眼睛如铜铃一般,便堆下满脸笑容来,也还是泥塑的判官,纸画的钟馗,怎不教人唬杀?崔氏头也不回,气喘喘走回卧室内,还把房门紧紧关住。那谷树皮记挂着这小娘子,将半天的怒气都散到爪哇国去了。及至崔氏不理他,又要重整复那些剩气残恼。恰遇穆太公进门,问了缘故,假意把穆忠踢上几空脚,打上几虚掌,又向谷树皮作揖赔不是。谷树皮扯着得胜旗,打着得胜鼓,也就洋洋踱出门了。
穆太公埋怨穆忠道:“国不可一日无王,家不可一日无主,古语真说得不差的,我才出去得半日,家中便生出事端来。还喜我归家劝住,不然连屋也要被他拆去,你难道不知他是个活太岁,真孛星,烧纸去退送还退送不及,反招惹他进门降祸么?”又跑进内里,要埋怨媳妇。只见媳妇在灶下做饭,太公道:“我也不要饭吃,受恶气也受饱了。”崔氏低声下气问道:“公公可曾买盐回来?”太公慌了,道:“我为劝闹,放在外面柜桌上,不知可有闲人拿去?”急忙走出来,拿了盐包,递与媳妇道:“侥幸!侥幸!还在桌上,不曾动。煎豆腐就用这新盐,好待我尝一尝滋味。”崔氏才打开荷叶,只闻得臭气扑鼻,看一看道:“公公去买盐,怎倒买了稀酱来?”太公闻知,吓得脸都失色,近前一看,捶胸跌脚起来,恨恨的道:“是我老奴才自不小心!”又惟恐一时眼花,看得不真,重复端详一次,越觉得心疼,拿着往地下一掷。早走过一只黄狗来,像一千年不曾见食面的,摇头摆巴,啧啧咂咂的肥嚼一会。太公目瞪口呆,爬在自家床上去叹气。又不好明说出来,自叹自解道:“只认我路上失落了银子,不曾买盐。”又懊悔道:“我既有心拿回家来,便该倾在新坑内,为何造化那黄狗?七颠八倒,这等不会打算!敢则日建不利,该要破财的。”正是:
狗子方食南亩粪,龙王收去水晶盐。
公公纳闷看床顶,媳妇闻香到鼻尖。
为穆太公因要寻儿子回家,不料儿子寻不着,反送落一件日用之物,又送落一件生财之物。只是已去者,不可复追,那尚存着,还要着想。太公虽然思想儿子,因为二者不可得兼的念头横在胸中,反痛恨儿子不肖,说是带累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却不晓得他令郎住在金有方家,做梦也不知道乃尊有这些把戏。
话说金有方盘问外甥,才知穆文光是避父亲打骂,悄悄进城的。要打发他独自回家,惟恐少年娃子,走到半路又溜到别处。若要自家送他上门,因为前次郎舅恶交,没有颜面相见。正没做理会处,忽有一个莫逆赌友,叫做苗舜格,来约他去马吊。金有方见了,便留住道:“苗兄来得正好,小弟有一件事奉托。”昔舜格道:“吾兄的事,就如小弟身上的事。若承见托,再无不效劳的。”金有方道:“穆舍甥在家下住了两日,细问他方知是逃走出来的。小弟要送他回去,吾兄晓得敝姊丈与小弟不睦,不便亲自上门。愚意要烦尊驾走一遭,不知可肯?”苗舜格沉吟道:“今日场中有个好主客,小弟原思量约兄弟去做帮手,赢他一场。又承见托,怎么处?”金有方道:“这人不难,你说是那个主客?”苗舜格道:“就是徐尚书的公子。”金有方道:“主客虽是好的,闻得他某处输去千金,某处又被人羸去房产,近来孔是一个蹋皮儿哩!”苗舜格道:“屏风虽坏,骨格犹存。他倒底比我们穷鬼好万倍。”金有方道:“我有道理,你代我送穆舍甥回家,我代你同徐公子马吊。你晓得我马吊神通,只有羸,没有输的。”苗舜格道:“这是一向佩服,但既承兄这等好意,也不敢推却。待小弟就领穆令甥到义乡村去罢。”金有方叫出穆文光来,穆文光还做势不肯去。金有方道:“你不要执性,迟得数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