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朝快史 - (TXT全文下载)

也说得痛切,一时传诵开来,就有人抄给他母舅忠甫看,忠甫看那篇文章道:戒鸦片烟烟名鸦片,毒比于鸩矣。夫鸩之不敢食,以其毒也;至于鸦片,知其毒而争食焉,独何心哉?且人未有不爱性命者也,知爱性命,举凡害我性命者,则必视之如仇,而不敢近矣。乃性命则爱之,而害性命之物,则又爱之若性命,一日不能离焉,此不可解也。今中国之烟不一矣,始而潮烟,继而水烟,吃之者各因风尚,原不伤乎大雅也。即外国之烟,亦不等矣,曰吕宋烟,曰雪茄烟,吃之者便于取携,固不妨于通用也。若鸦片之为烟,何如者?其初有大土、小土之分,本是花,偏名为土,闻其味似香,而实臭焉。其后有清膏、陈膏之别,化为灰仍取为膏,察其性有生而无熟焉。噫!此烟也,胡为手术哉?其他之烟,随地可吃,兹之吃也,必在于床,一灯相对,常如长夜之漫漫焉。则此烟也,可以昏人之智;其他之烟,随时可吃,兹之吃也必发乎瘾,片刻稍迟,即见涕泗之涟涟焉。则此烟也,可以困人之身。当其初吃也,必在无事之时,终日闲坐,以为借此可消遣厌虑也。及手有瘾之后,事因之荒废,虽欲不吃,而亦不能矣。且其初吃也,每烟有病而起,偶抱微疴,以为籍此可增长精神也,岂料成瘾而后,百病由是丛生,即使多吃而亦不验矣。

  或谓烟愈于嫖,不知问柳寻花,年少喜为之,年老则废然返矣;至于烟,而与年俱进,虽当老朽无能之日,愈吃而量愈宏也,则其害更甚于嫖。或谓烟胜于赌,不知呼卢喝雉,有钱能为之,无钱则戛然止矣。至于烟而舍命不渝,即在赤贫如洗之徒,不吃而心不死也,则其祸更大于赌。且夫烟与吃相济,吐雾吞云之会,必广备饼饵瓜果之属,恣其饕餮而无厌,且夫烟与著相需耸肩翘足之时,虽使穿绫罗锦绣之衣,卧于尘垢而不惜。最可恶者,青年少妇,不知男女之嫌,当一榻横陈而私语往来,藉以结桑中之约,则烟固为奸邪之媒也。无可恨者,赤足穷民亦染笑蓉之辟,至仰屋窃叹,而饥寒窘迫逼而为梁上之流,则烟又为盗贼之薮也。不但此也,吃烟者食量不佳,而耗精消神,其人之享年不永。吃烟者阳痿不举,而俾画作夜,其人之予嗣,必艰。呜呼!烟之为害也如此,人可不戒乎哉?

  忠甫看了这文,晓得梦花的瘾真是戒了,十分欢喜。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游大海杰士兴悲 宿古庙将夫捍难
    却说梦花这篇文,忠甫见了赞道:“做得很好。”随叫刻字所刻了,印刷数百篇,分送各人。这是忠甫好行其德的心肠,看官,你晓得梦花这篇文如何做得出呢?原来,这年是乡试正科,梦花年纪虽轻,说到科名,却是热心的。自从回家后,戒得烟瘾,十分用功,深盼秋风得意,高折桂枝。因此不到一年,时文功夫已是揣摩纯熟了。忠甫刻他的文,一来是鼓舞外甥,二来是劝戒别人。林太太听得忠甫这样赞他,愈加欢喜了。
  
    光阴迅速,到得临场日期,林太太对忠甫道:“考期已近,琪官进场时,凡事均要吾弟照应。”忠甫答道:“场中应用的物事,我都为他预备了。只要找一个同考的伴,才不寂寞。”林太太道:“他的妻舅都不更事,不要与他作伴。吾听得康老太爷的世兄倒是正派人,不如招他作伴罢。”忠甫道:“只怕他不去考呢。”林太太道:“你且去问一声,吾闻说他肚中极博,招得这人作伴,进了场也好讨教讨教。”忠甫寻思道:“近来乡场重定策,梦花虽会做时文,腹内却是空疏,康黼清学问渊博,且能留心时务,招得他来,三场对策,梦花可有帮手了。”想了一会,就到康府来了。
  
    却说康宅,自那先生辞馆后,黼清就在父亲跟前读书。康老太爷见他质性高明,过目成诵,也就不拘束他。黼清随其心之所好,上自天文,下迄舆地,旁及泰西,各学无不潜心研究。
  
    好在康府本是世代书香,各种书籍色色齐备,黼清坐在书城里,孜孜不倦,只是不喜欢做时文。过了几时,黼清忽然想到丈夫志在西方,非出门游历见闻,终不能广,况故乡同志甚少,访求些天下贤士,他日得志也可辅助我为国家出力,黼清动了这个念头,决计要出门。一日,对康老太爷说知,康老太爷道:“目下试期渐近,吾已与你捐得监生,你须入场应试,焉有闲工夫出门?”黼清道:“儿于时文毫无功夫,今科是决计不考了,省得起许多侥幸念头。”康老太爷道:“你平日志向极大,说是要为国出力的,若不去考,何由出身呢?”黼清道:“父亲若定要我去考,不如顺天乡试。儿想京师人文荟萃,且去走一遭也可增长些见识。”康老太爷屈指是七月初旬,说道:“期限太促,你要去就要动身子。”黼清大喜,随即取拾行李,择日起身。正在部署,忽见忠甫进来,叫道:“老同年在家么?”
  
    康老太爷听叫,连忙出来,二人相见,忠甫道:“令郎文思想更精进,今科必定高中了。”康老太爷道:“工夫尚浅,不过是逐队观常”忠甫道:“太谦了!”康老太爷道:“令甥近来做的文章,正是揣摩到家的时候,比小儿较有把握。”忠甫道:“他揣摩的不过是墨卷,那里及得令郎根底深厚,就有梦花也极佩服他。梦花的意,要与令郎作伴,所以家姊专诚嘱我来,请令郎过去。届时好一同进常”康老太爷道:“小儿初意不愿去考,想要出门游历,因此教他下北场了。”忠甫道:“今科浙江主考均是讲究实学的,令郎才思横溢,必蒙赏拔,何不就在本省乡试?”康老太爷道:“他的志向在出门,不在中举人,况且他平日并不用功,时文此次也不敢侥幸,让他去罢!”忠甫道:“何时启行?”康老太爷道:“就在明日。”忠甫起身道:“如此,弟亦不来送行了。”说罢,拱手作别。康老太爷及黼清送出大门,忠甫去了。
  
    到了明日,黼清带了老仆一人,名唤齐升。这齐升随侍康老太爷二十余年,膂力过人,少习拳棒,善舞铜棍,尝于山东道上格杀悍贼七人,康老太爷每出远门,必带他同行。此次黼清初次出门,老太爷因他年轻,放心不下,仍嘱齐升同行。当下黼清拜别高堂,齐升挑了行李,渡过钱塘江,到杭州买船向上海来。一路顺风,三日夜,已抵黄浦码头。正是上灯时候,黼清立在船头上,遥望电气灯自来火,犹如星罗棋布,马路上明白如昼。停下一会,更听得锣鼓喧天,车马之声,络绎不绝。
  
    黼清叹道:“真所谓别有天地者也。”
  
    到了次早,带了齐升上岸来,买些石印书籍。因考期太促,不敢勾留,随到招商局购得船票,将行李搬上轮船,候至下午,轮船开动,未及片时,船已出口了。但见天光水光,上下一接,到得此时,黼清觉得胸怀壮阔,百虑俱消,叹道:快哉,游乎!
  
    怪不得古时宗悫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也!”又道:“善乎,庄子之言!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粒米之在太仓乎?吾想,古往今来几千年中换了多少朝代,其间兵戈之厄,疫疠之灾,那一处是干净的土?惟有这海,奔腾浩瀚,厥性不改,乃自通商以来,兵轮炮火,常常争胜于洪涛巨浪中,连这海都不能干净了。”
  
    一头想,一头叹,踱来踱去,足有两个时辰。同船的人认他是书痴,都看得呆了。黼清本来旁若无人,毫不介意。
  
    不三日,已进大沽口,到得天津。黼清上岸,齐升将行李搬入客店,叫了二辆骡车,赶向京城进发。早行迟宿,两日便到。将行李暂寄客栈,住过一宵,齐升对黼清说:“老太爷有一位门生,姓汪,名问梅,号笑春,现官翰林院编修,住居东华门相近,那边到试院较近,小的先去通个信,明日吾们搬进去罢。”黼清道:“吾今先去拜他,再看光景。”齐升即在门前雇了一辆车,黼清换上衣帽,一径进前门,望汪宅来。到得门首,齐升投进名片,即听得里边高声道请。黼清进去,见了笑春,行过礼,各叙世谊,笑春忙教管家到客栈取黼清行李来,一面叫人打扫一间书房,就请黼清住下。
  
    这一月内,忙的都是考试事,也不及细叙了。三场考毕,笑春请黼清游了几日西山,交识了几个名士,黼清年未弱冠,学问早自渊博,因此声名鹊起,各省通儒,都愿与他交往。过了几时,黼清触动了游兴,忽然想从山东一路游历到江苏,再由江苏买舟还浙江。屈指重阳节近,秋榜将开,黼清意本不在科名,遂也不等榜发了。一日,对笑春道:“盛扰多日,深抱不安,日下天气渐凉,小弟这番想从山东旱道回去,不敢淹留了,明日就要告辞。”笑春道:“旬日内就要出榜,佳音在即,这时候决不放老弟去了。”黼清道:“小弟此来,本为游玩起见,科名两字,岂敢妄想,况旱道回去,必多耽搁,明日只好起程了。”笑春挽留再四,黼清只是不依。到了明日,雇二辆长路车,黼清谢别,带了齐升上车,望山东一路来。行了四栈,黼清每到一处,必下车步行数刻。是日因耽搁太久,天色将晚,算到打尖地方还有三十余里,赶不上了,黼清问车夫:“前面有人家么?”车夫答道;“没有,离这道儿三里多,还有一古庙,咱们到那里将就住一夜罢。”正在说话,齐升眼快,远远见一群难民,男女老小约有三四十人,慢慢地走来。齐升对黼清道:“这帮人看来是逃荒的,此去不远必有村庄,不如从那路上去。”车夫忙道:“村庄是有的,前几天那里有人来说,有什么游勇闹事,怕是去不得呢。”黼清看看天色已暗,一群难民渐渐走近了,后面有几个妇女,有的还抱小孩,都是年轻的,一步一住,落在后头。黼清看她莲足纤小,神色苍皇,前面有的男子等耐不得,怒声催逼她,此时形状,真正苦不可言。黼清叹道:“常说妇人裹足最是苦事,无奈习俗移人牢不可破,看到这时候真是有翅难飞,说不出的苦呢!”说话间,不一会已望见是古庙了,赶到门首,下车进去,打火一照,却是一个空庙,蛛网横路,虫声在堂,遍寻不见一人。黼清见殿东首一间庙房门窗尚觉完全,随叫齐升将铺盖搬进,车上行李叫车夫管了,自己同齐升住在庙内。到得三更时分,听得外面脚步响,黼清轻轻起身,从窗隙中暗窥,星光之下见有四五人,像兵卒模样。黼清谅是游勇的,忙推醒齐升,齐升早已知觉,向黼清耳边说道:“吾已准备了。”只听得外面低声说道:“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说毕,只听得拔刀响,高声叫道:“快下车来见爷爷!”随听得扑地一声叫道:“老爷,饶命!客人不在这里。”那人喝问道:“在那里?”听到此,齐升铜棍早已飞来,打倒那人,随后四人一涌上前,齐升将铜棍倒拖,退了几步,趁势回身一扫,扫倒三人,一人跳开,拔步就走。齐升赶出庙门,觑得亲切,一棍掷去,正中这人,望前便倒。齐升赶上去,再是一脚,眼见得是不活了。回进庙门,看那扫倒两人,尚在挣扎,齐升一人一棍,就也是结果了。黼清出来,和齐升收拾上车,两个车夫早已逃走。欲知黼清如何回乡,再看下文分解。
  
    
第五回 占魁科金榜题名 庆生辰华堂开宴
    话说黼清正要上车,不见了车夫,齐升寻了一会,那里有影声儿,倒弄得没有法子。黼清想丁一想,对齐升说道:“你能赶车么?”齐升道:“小的是会赶的,倒是主人这车,没有人赶,怎样是好呢?”黼清道:“车夫惧怕逃走,想必是不回来了。这车可由吾们打发。你将你的牲口解下来,套在吾的车上,这就是双套车子。你的行李并在吾车上,和我赶车,岂不又快又妥么?”齐升听说不错,便照法将车驾好,那空车就抛在古庙里。和黼清上了车,加鞭紧行,赶了五十余里,到得打尖地方,黼清下车进店,见店门口几个人躺卧在地,穿的衣裳都还齐整。黼清问店家道:“这些人为什么躺在这里?”店家道:“是逃难来的,昨儿来这里打尖,过了一夜,为没有洋烟过瘾今儿出门走不多远,便回转身,倒卧在这里。想必是大烟瘾发作了,走不动身。”黼清道:“为什么不进店来,就躺在檐底下呢?”店家道:“他们打尖的钱还没有算清,怎么好进来?”黼清听说是难民,动了不忍之心,便对齐升说:“你拿一两银子去,给他们过了瘾,自会走得去。”店家听了,接口道:“那里去过瘾?便是十两银子也没处去吃。”黼清道:“这里怕没有烟馆么?”店家笑道:“前会子到处都有,这时候游勇闹事,官府怕这种地方窝留小人,出了告示,一概禁止了。”
  
    黼清叹口气道:“太平时世,吃烟的以为快乐。到了这个田地,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随叫齐升每人给一两银子,到药铺买些戒烟丸吃了,各自散去。
  
    当晚无话,次早上车。赶路赶了两日,到清江相近,已是重阳节边。黼清出门的时节,老太爷本吩咐回来过节,因此到了清江并不耽搁,当时雇船到上海,由上海到绍兴,见了老太爷,将沿途的事说了一遍。那时南北两榜都已揭晓,黼清未中,林梦花倒中第廿四名举人。黼清坦然自得,毫不介怀。倒是老太爷有些扫兴,这是大人望后辈比自己更切,人情大都如此。
  
    闲话休题,且说林梦花中了举人,林太太和忠甫等十分欢喜,其时又值林太太六十寿辰,贺喜的人往来不绝。康老太爷同了儿子,也赴林家道喜。那日清早,父子两人换了衣帽,步行进城,绕道禹穴山下,山前原有节孝牌坊,年深月久,渐就倾圯,康老太爷见了叹道:“这牌坊建的时节,吾年不过八岁。现已五十年,至今想了,犹觉生气凛然。”黼清听说,忙垂手问道:“这节孝坊是那家的?”康老太爷道:“说来话也甚长。”
  
    一面说,一面走到凉亭里坐下,说道:“这烈女就是东村何明经的胞姊,那时土匪作乱,这里乡绅人家,都被抢掠,明经父子也被执辱,险些儿遭害。有一匪目见了烈女貌美,硬要逼他,烈女心生一计,假意哀求贼目放了他父亲兄弟,跟丁一同去。
  
    贼目听了大喜,将他全家释放,他便毅然不顾,跟了出门。到得溪边,假装足痛,贼目便背了他渡河过去。渡到中流,水势正急,烈女便把两手抱住贼颈,死命的扼他咽喉,贼目站不住,跌入水中,同时毕命。那时烈女年甫十五,后来明经脱了难,代他老姊请旌,建造这坊,闻此事已载入县志了。”说毕,一同走出凉亭。行不多路,蓦地里见前山草地蹲有一物,见了他们,赶下山来,向前直扑。康老太爷吓得脚骨软了,像拘挛了一般,要走走不开,倒是黼清年纪虽轻,颇有胆力,见了这兽,忙到草地下取了一块十余斤的大石,觑得亲切,用力掷去,正中那物的面上,登时倒地,动了几动,就不活了。黼清料他己死,赶忙扶起父亲,仔细一看,方知是只狗熊,周身黑毛蒙茸,两掌大如蒲扇,头大于牛,凶狠似虎,虽是已死,犹带余威。
  
    不一时,行路的传说开来,乡村中人都赶来看了,个个称奇道异。看官知道这狗熊利害,黼清一块石,如何会打死呢?原来黼清乎日和齐升讲究拳棒,虽未专心习练,已经膂力不凡,这只狗熊来势又猛,不提防黼清,这块石劈面过去,恰好撞一对儿,那块石就像千百斤重了,任是猛兽,那里当得起?所以一打就死。当下看的人越聚越多,黼清也就不管,随了父亲一同到林家来贺喜。到了那边,只见宾客盈门,车马填路。进了林府,道过喜,忠甫也在座中应酬,康老太爷见了,叙过寒喧,把方才遇狗熊的事说了一遍,大家听了,诧异,忠甫道:“这是令郎孝思感格,并非专恃勇力者可比。”赵光裕听了说道:“令郎勇力究属过人,何不学些武艺?”康老太爷道:“他在家中,也曾学过两年,特不肯专心习练。”光裕道:“听说府上有位教师,他的武艺究竟如何?”忠甫道:“这位齐教师跟了逢吉兄二十余年,最是得力的。他的武艺不是吾奖饰他,只怕当今海内,未有敌手呢。”康老太爷忙说道:“忠甫兄过奖了。”
  
    忠甫道:“齐教师今日若同进城来,这狗熊还可活捉了来。”光裕听说,笑道:“这还了得?恐未必然。”康老太爷接口道:“齐升的勇力,却是天生成的。从前吾在山东地界经过,忽来悍盗三四十人抢劫车辆,齐升见了,也不拦阻,只将骡车十数辆,用粗麻绳一串联祝盗党不解何意,便连车和物,各人赶了就走。齐升等他赶得得势的时候,飞步上去,将最后的一两车一脚踏住车轮,那车就一概不动了。盗党正待下车要斗,齐升又将车一拉,那前面的车都跟了倒退了几步。盗党吓得各自舍命奔逃,齐升赶上去,连杀了七命,余盗散走。齐升将车赶回,一物也不曾失去。后来跟吾出门,盗党闻他的名,都不敢来了。”赵侍郎听了,说道:“真是天生神勇,可惜吾没见过。现在几岁了?”康老太爷道:“年纪己五十岁,气力倒还是那样强呢。”忠甫叹道:“这样的本领,可惜没有用武之地,便埋没了一世英雄。”康老太爷道:“他年纪虽大,志气还像少年,常说要投效军营,做番大事业,才不枉做一个男子汉呢。”大家听了,称赞不已,又闲谈了一会,已是下午时候。王忠甫想为老姊祝寿,便留住康老太爷、赵侍郎和一班平日知己的朋友。
  
    到得晚上,重开筵宴,大家依齿入座,猜拳行令,击鼓飞花。
  
    康老太爷年纪最长,兴致最豪。赵侍郎也是贪杯中物的,两人对酌,互相争胜,吃到三更时分,还是叫添酒来。忠甫见两人都有醉意,看看壶中还剩半壶酒,康老太爷只顾自斟自酌,赵侍郎也要斟一杯吃,起身说道:“你已玉山快倒了,这些儿赏了别的吃罢!”说毕,来接那酒壶;康老太爷那里肯放手,弄得倒像孩子们争食吃,夺来夺去,满座客人都笑起来。忠甫笑道:“你两位不要争,吾再行个酒令。”两个听说,放下酒壶问道:“什么令?请教。”忠甫道:“今日是吃的寿酒,寿高的自应多饮一杯,吾行一令,只要你两位老年人说出来那位寿长,这酒就请那位吃。”康老太爷道:“今日座中吾的年纪本是最长,你们怕不知道么?”忠甫道:“不是这样讲,只要随口说来,越大越好。”赵侍郎道:“如何说法?”忠甫道:“须要将古人比方成一韵语,意思也要有趣味。”康老太爷想了一想,先说道:“彭祖享年七百岁,吾见彭祖梳了角。”赵侍郎笑了一笑,接口说道:“成搏一觉三千年,吾见成搏三反侧。”说毕,向忠甫道:“这酒该当吾吃了。”康老太爷不等说完,接口说道:“开辟天地是盘古,盘古见吾称老伯。”康老太爷一面说,一面捋须,大家听了都笑不可仰。忠甫道:“老同年,你太夸大了。”康老太爷道:“你原说越大越好,论理大家该敬吾一杯。”
  
    说毕,就拿酒壶来斟了一杯。赵侍郎忙起身说道:“你再等一等,听吾说一句。”康老太爷道:“谅你也说不过吾了。”赵侍郎道:“盘古令尊娶令堂,吾在堂前作贺客。”康老太爷听了道:“也没有见得比吾再大。”赵侍郎道:“他见了吾也该称吾一声太老伯。”康老太爷道:“没有什么太老也不过叫声老伯。”赵侍郎道:“就和你一样,这酒该与我对吃。”康老太爷笑了一笑,指侍郎说道:“你作贺客终记得,当年是吾坐首席。”大家都笑问道:“你坐首席,吃的什么酒?”忠甫道:“想必是太羹元酒叮”大家又笑起来,独有赵侍郎凝神默想,还要争胜,忠甫道:“今日是家姊六十生辰,二位说的虽属游戏,却也是善颂善祷,小弟于二位前各敬一大杯,别位也就少敬了。”说罢,起身斟酒,康老太爷本已醉了,半日笑笑谈谈,不拘礼节,忽被忠甫说些套话,又是恭恭敬敬的给他斟酒,倒有些拘束起来,忙说道:“小弟贪杯,已过量了。”赵侍郎道:“不如大家同饮一小盅罢!”忠甫看壶中只有两碗酒,便起身向各人分斟了吃了。用饭已是四更多天,席散后,大家又谈了一会,索性等到天明,方才告别。
  
    却说黼清到林家贺喜,梦花见了,慕他才名,要与他交好,十分优待。黼清也见梦花举止温文,言论敏捷,因和他谈些学问时务,亦颇议论风生,娓娓动听。只是细味了,终觉意见多歧,没有根据,便知他是袭取而来,非有真实工夫的。又见他少年登科,志满意得,是个熟路上人,谈了两会,不甚投机,无奈梦花有心攀附,礼意殷勤。那日康老太爷告别了,带了黼清要回去,梦花坚留不放,要黼清盘桓几天,挽留再四。康老太爷难乎为情,只得叫黼清住下,独自一人回,出城去了。黼清住在林家,就在梦花馆中下榻。梦花中了举人,连日拜老师,分朱卷,会同年,这些忙碌,自然不能少的。黼清见他没有闲空,独在书房无事,随手将案上书翻阅,翻出一篇梦花做的新学论来,文气倒还疏古,只是推崇西人,薄视中学,意见太偏。
  
    黼清看了,大不合意,仍旧将他夹在书中。过了两日,告辞回家。转瞬岁晚,新科举人都要进京复试。梦花也择日起身,黼清治了酒筵,为梦花饯行。酒后取出书信两函,交给梦花。梦花看时,一封是汪笑春谢函,一封上写内附奏稿一本,是交给周志鱼给谏的。梦花收了,问道:“这是什么奏稿?”黼清道:“这是小弟管见,托周给谏代奏的。”梦花道:“奏的何事?”
  
    黼清道:“小弟窃见,近日风气浮靡,当官者习于怠惰,粉饰太平,慨然抱祀人之尤,故于这疏内,剀切言之,共分十二条,一曰改科举,二曰修学校,三曰久职任,四曰立宗谱,五曰设议院,六曰汰冗员,七曰裁兵额,八曰开屯垦,九曰严烟禁,十曰别服色,十一曰禁汉人入旗,十二曰禁幼童出洋。通共三万言,此所谓庖人不治庖,尸祝越俎而代之矣。”梦花道:“这是吾兄以天下为己任,迥非纸上空谈,望兄早日得志,大展经猷,吾辈交游亦有光宠。”因问道:“议院一条,正合鄙见。小弟也有此论,此乃泰西良法,中国要求富强,一切都须仿行西法,吾兄以为然否?”黼清笑道:“今日谈西法者极多,几乎学问中自成一家。然而小弟愚见:西学皆出于中学,今人之推崇西学与鄙薄西学者,都由分中与西而二之。其人于西学不明,于中学亦未精也。”梦花道:“西人制造新奇,都创中国所未有。吾兄说皆出于中学,有何证据?”黼清道:“即如制造千变万化,不外格致一途,格致固中国圣人之学。至于立国,泰西以富强为本,然其好处仍自中国学来的。”梦花道:“当今之世,只闻中国行西法,不闻泰西行中学。吾兄何所见而云然?敢请指教。”黼清道:“即如议院,人家都说是西法,其实即古时乡校之遗用。人由公举,亦是古法,而且国中重学校,几乎无地无学,无人不学,亦古者大学小学之意。即此三大端,皆中国先王之美政,泰西仿而行之,中国忽而忘之。及西人行之有效,又说是西人立法好,不知西法即是中法,西人用我之长,以收实效,我乃袭彼之迹,以警虚名,岂不可笑?吾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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