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游记 - (TXT全文下载)
来暗跟著那贼头贼脑的和尚。只见那贼头贼脑的和尚,早已走至一间静僻的房内,进了房,将门关上。行者想要跟进去时,早已不能进去。行者著急,连忙用了一个变身法,将要变了虫蚁从门缝里挨进去张看。忽然听得那门“呀”的一声,门内早走出了一个人来,不是和尚,卻是一个西装的人。行者一想:“这西装的人不知和那和尚在房里商量什麽?”待西装的人走过後,忙向房内一看,只见房内空洞洞的并无一人,那和尚不知那里去了。便想道:“好诧异,好诧异。不料现在世上人多学会了老孙的七十二变了。”连忙回了出来,来追西装的人。细细一看,果然便是方才那个和尚,别的都没有变,不过变了一身的衣服。行者暗笑道:“什麽侦探,只买了两身衣服,一时儿僧人,一时儿洋人。便是老猪初来上海时一流的人物罢了。”因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有几变。他是侦探,我且做个侦探的侦探。”正要跟著那侦探走,只见那侦探早已立定了,见了一个油头少年正和他说话。行者连忙挨近身後,听他们说些什麽。只听得二人正窃窃私议,议论园中来往的人。那侦探说道:“这个场所来往上海的人,没一个不来临临场面的。”行者在後边暗笑道:“不料我今日也到这里来临场面了。”又听他接下说道:“所以我们须要留心分别著他们,看看我们眼光如何。”油头少年点头道:“是。”行者在後边也暗暗喜欢道:“我初来这里,原也要请教请教这里的人物。”遂更留心听著他们的议论。
正在此时,恰巧有一个人踱了过来,低矮身材,头颅甚大。那侦探道:“我想这个必然不是好人。”油头少年忙问:“何故?”侦探道:“我听说头大的人必然聪明。现在种种的事,都是那聪明人闹出来的。所以我说他不是好人。”行者道:“啊呀!这里的人如何不许人头大?”头大的人过後,忽後面又来了一个瘦长汉子,头卻不大,两腿甚长。那侦探又说道:“我想这又不是一个好人。”油头少年又问:“何故不是好人?”侦探道:“现在他们到处运动开会、劝股,都是他们这些长腿的人的。”行者在後又“啊呀”道:“怎麽他又不许人家长腿?”长腿的人走过後,後面又来了一人不长不短。行者道:“这个人想是好人了。”只听那侦探卻说道:“我想这个人也不是个好人。”行者几欲问出口来,问他何故又不是好人。只听他自己先解释道:“你看他的嘴这样阔,想来便是到处演说的人。”行者又大诧道:“如何这里的人,又不许人阔嘴?”大嘴的人过後,又来了一人不但不长不矮,而且头也不大,口也不阔了。那侦探卻依然说道:“我想这个人又不是个好人。你看他身上著得如此光鲜,家里必然有钱。这次认股的,必然都是他们有钱人。”有钱人过後,接著恰巧又来了一个穷人,衣服褴褛,几同乞丐一般。那侦探又说道:“我想这人不是个好人。我听说杭州的乞丐,都要拒款了。这个人想来便是他们的党羽。”行者一听失声道:“啊呀,可怕,可怕!这里的人如何这般难做,矮又矮不得,长又长不得,头又大不得,口又阔不得,富又富不得,穷又穷不得。照此说来,怎样才是好人呢?我想要有好人,除非将这许多人死了一个乾净。”连忙伸出头来,对著他们两人一看,悟道:“原来他们自己都是尖头尖脑的人。”连忙跳了出来,叫道:“好人在此,好人在此。”
两人一见他跳了出来,不觉一惊,连忙问他何事。他说道:“你看我卻和你们一样,头尖嘴尖,不长不矮,说我富时一钱没有,说我穷时卻又不是乞丐。你们想我必然是个好人无疑了。”两人一看,真的是个伶伶俐俐的人,心中甚是欢喜,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行者答道:“平生浪迹天涯,往来无定。”两人道:“甚好,甚好。真是我们的同类。”又道:“请教尊姓?”行者道:“老孙真姓孙,有时也姓袁,有时也姓侯。”两人道:“真好,真好。我辈中人本来没有定姓的,那姓自然愈多愈好。”两人又道:“尊名何字?”行者道:“我名卻没有,只有一个别号叫做悟空。”两人道:“这更好了,我辈中人自然愈空愈好。你能领悟到空处,想必善於探事的了。你不如跟了我们做事罢。”行者一想:“同他们做事,更好看看他们了。这又何妨?”便应道:“甚愿,甚愿。”两人道:“那麽你便同了我们去罢,我还有说话问你哩。”於是两人便领著行者,走到草地旁边,叫了两声马夫。那马夫便驾了一辆轿车过来,开了门,请他三人上车。行者一想:“他们骗我装在这箱子里,莫不是要来害我?”又想道:“我凭著这七十二变的本领,怕他什麽?”便放著胆子,安身人内。
不到一刻,那马车已开到了一个所在停了车,开门请他三人出来。行者走出马车一看,好个所在,两边都是洋房,中间一扇大门通著一条马路,大门上挂著一盏又明又亮的电灯,灯上写著两个黑字,行者一看不觉大惊道:“他们怎麽领我到了这离恨天兜率宫里来,这不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吗?上边既是个旅字,下边又是个泰字,岂非都是卦名。”因问著两人:“这是什麽所在?”两人道:“我们饿了,便在这里吃点东西。”於是便跟著两人走进房内。
到了一间楼上,相将入座。行者一看,桌子椅子都是不曾见过的,桌上各色东西,又摆得陆离光怪,瓶儿盏儿放著一大堆。行者原是个不肯一刻安分的人,见了这些东西,自然东翻西弄,取了半盏油吃了一吃,又取了一瓶酱油,看了一看,又取了一瓶胡椒,见他瓶头十分好看,连忙倒了一点出来,向唇边一抹,不觉登时发作,打了十来个喷嚏,说道:“上当,上当!快去罢,快去罢,这里不是啖饭之处。”两人见他如此,忙笑道:“孙先生,你错了。这个原不是叫你空口吃的。”行者连忙放下了胡椒瓶,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惭愧,别的东西都也不敢动了,只得安安稳稳的坐下。
不到一刻,便有一个人拿了刀叉过来。行者心中便又有些吃惊,暗想:“这不是他们要来害我的勾当吗?吃东西又不是生吃的,如何用得著这样刀叉?”因又留心看著。又隔了一隙,方才拿刀叉的人又上来,擎了一盘东西,里面都是纸笔等类。两个人各自拿了纸,开了一批汤头样的账,又取了一张纸条过来,授上笔。行者问何事。两人道:“请你开个莱单。”行者道:“我是不懂的,请你们替我开了罢。”两人於是便替他开了,一并交於那人。那人便取著去了。
相对无事,忽然听得一片脚步声走上楼来,到了隔壁房内。这房是板壁隔了的,板壁中间卻有多少间隙可以窥探。两个人见了隔壁有了人来,连忙向壁间偷看。行者忙也向壁间一张,不觉暗笑。原来隔壁的人,不是别人,便是猪八戒、沙和尚和那黑眼僧人。两人见了,知是他们三人,暗暗点头说道:“我们正要访他,他倒自己来了。”便相与做著手势,叫行者也留心探看。行者也自会意。只听得猪八戒先多嘴道:“照此看来,非……不兴。”黑眼僧人连忙摇手。这边做侦探的便道:“我说是不错的,你们看如何?”只听隔壁那八戒又道:“这里怕什麽?”沙和尚道:“怕是本来没有什麽怕,只是现在还讲不到这些事。”那黑眼僧人又道:“我们现在先须定了一个办法。”三个人正听的入港,忽然房门口又有脚步声来了。三人不觉大惊,连忙归了座位。
进来的卻便是方才的侍者,手内拿著几个盆盏,到了三人面前,各人放下了一盆盏,几片面包。行者将那汤嗅了一嗅,觉得有些牛肉气,登时胸中作起恶来,连忙放下了,取了两片面包来吃。吃了几口,心中只有事在隔壁,忙又丢下,依旧跑到壁间去张。只见隔壁的人,每人面前也已摆好汤,猪八戒正掬起莲蓬嘴,方在狼吞虎咽,盆内的汤已经完了,还在用了舌头四处舔咂。行者看了自然好笑。
两人见行者笑了,连忙放下东西也跑过来看。这时正值猪八戒放下了汤,侍者又送了一盆鱼过来。八戒忙又取起了刀叉,将叉叉碎了鱼,用刀戳了一片放人口内,刚放下时,忽然听得八戒猛叫一声:“啊呀!”连忙抽出刀来,已是满刀的血。猪八戒放了刀,两手捧住了嘴,只叫“啊呀”。沙和尚等只道是什麽事情,连忙也放下了手中食物,都来问他怎麽。隔了半天,才听他慢慢地答道:“我割碎了舌头。”沙僧道:“可曾割了下来?”八戒道:“没有,只割碎了一点。”沙僧笑道:“可惜了,倘然割了下来,我们可以炸猪舌吃了。”行者在隔壁也是暗笑。两人听了,也至笑不可仰。只听八戒在那里骂道:“都是你们害我的,吃什麽大莱,害我舌头都割破了,倒还要取笑。”於是沙僧等複归了本位,取了东西来吃。那八戒也依旧拿了那盆鱼来,再细细的咀嚼。
那黑眼僧人又开口道:“我们既然要结团,须先立了一个会,然後好有机关。”沙僧道:“那会叫做什麽名字?”八戒想了半晌,才说道:“叫做和尚保路会可好?”沙僧道:“我们做和尚的,本宜深居山洞,朝夕诵经,要路何用?而且就是要出门,也可腾飞驾雾起在空中,用不著这种路。所以我想不要叫做保路会,叫做拒款会罢。好在我们做和尚的,本来用不著什麽款。”那黑眼僧人道:“不可,不可。这个名字我看也使不得。现在的和尚卻比不得从前腾雲驾雾的,自然道行浅薄,无此法力了。山洞诵经,又不肯如此修养。而且在此上海,每日又须出外应酬,全可弄些进款才可敷衍。你说拒款,岂非害尽了我们。我看也不要叫做保路会,也不要叫做拒款会,叫做路股会罢。”八戒一听“路股”两字,几乎将头摇得下来,连忙说道:“不好,不好!我们这个会万万叫不得路股会。倘然叫了路股会後,一时集不得路股,岂非有名无实。而且再有一层,我们做和尚的立了这会以後,各种事情都有关系,倘然叫定了路股会,不是别的事情都不能做了麽?未免界限太隘。”两人都道:“不错,不错。”那黑眼僧人便道:“那麽,这样说来,我们不如便叫做协会。”因指著沙僧和八戒两人道:“好在我们现在正是三人,‘协’字的意义便是三人出力。八戒道:“这也不好,我们这个会,岂是限於我们三人,须要出家人大家出力方有力量。若叫协会,只有三个人出力,还算什麽会呢?”沙僧道:“那麽不如叫做公会罢。‘公’字便是大家出力的意思。”八戒道:“也不好,这‘公’字面子上虽是大公无我的公,暗底下卻还有个某公某公的公字。我们出家人称不得某公了,怎麽好叫公会?据我看来,这会的名字不必这样的花言巧语了,索性一老一实叫做和尚会罢。和尚是我们行业,会是我们的事业。”那个黑眼僧人又反对道:“不可,不可。我们结团体,总须结得阔大。出家人不是只有我们和尚,而且现在做事,万万不可不联络女界。倘然叫了和尚会,难道便弃绝那般尼姑不成?”八戒欣然道:“是也,是也。那麽叫做什麽会的好呢?”黑眼僧人道:“我看‘和尚’两字,不如改了个‘僧’字罢。僧便是和尚,和尚便是僧,于猪兄的意思也不相背。那些尼姑,也可混在里面,叫做女僧,卻又与和尚二字不同。”八戒又反对道:“不可,那个‘僧,字我是最恨的。我们虽然出了家,依旧也还是个人。那个‘僧,字,卻叫曾人,似乎曾做过了人,现在已经不是人了。那是俗家人骂我[们]的字,我们自己如何再好用他!”黑眼僧人不悦道:“如此说来说去,这个又不好,那个又不能,开个会有这样难的。猪兄,我看你想了一个罢。”
八戒摇著头儿想了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叫道:“我有个好名字在这里了,你们大家听听。”两人忙问什麽,八戒道:“便是人人说的叫做再会。”两人不懂,问他:“那个再会?”八戒道:“你们好呆,便是‘明日再会,的‘再会’。”两人於是拍手赞成道:“好,好,再会,再会。”沙僧和黑眼僧人立起身来,向外便走。八戒连忙叫住道:“怎麽,你们都要走了?”沙僧道:“你说再会,我们如何不走?”八戒道:“你们休得取笑,再会便是会的名字。我看见近来开会,每每互相争论,刺刺不休,及至时候已到,只得下次再谈。所以我想这‘再会’两字,取做会名是最好的。”那黑眼僧人道:“我看会的名字,再也弄不清楚了。现在暂且搁下,先议别的事情罢。”
行者正要听他们议别的什麽事情,不料门外忽然起了一阵嘻笑之声。行者连忙回头看时,只见自己的房门口,卻早来了一群妇女,向内一看,见了两个人四少五少的口中乱叫。行者一想道:“啊呀,这是什麽所在?如何人家的家眷都跑了进来。叫我如何好呢?”又想道:“他们是认识的人,或者也请他侦探事情来的。我且忍耐著看看他们。”於是连忙回转身来,向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睁著眼看他们的举动。这时进来的妇女们,也已走至房内,在那侦探和油头少年身边,各自一人挨著身子坐下。随後又有两个女人过来,每人拿著一个水烟袋,向他二人装烟,说说笑笑,甚是难看。
行者正在不耐烦对,忽见那油头少年,向著背後女人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麽话。行者道:“这必然是他们侦探的什麽作用了。”因更留心看著。旋见那女人笑了一笑,也向油头少年耳边还了一句什麽话。自後两人便携了手,走向窗外,卿卿哝哝的说话了。说了好半晌,面上都似有了得意之色,又走了回来坐下。行者又想:“这必然被他们探著了什麽事了。”这时正值侍者又端进了一盘菜来,放一盘在油头少年面前。油头少年便向那女人道:“这猪排我不要了,你吃了罢。”行者一听“猪排”两字,只道是说猪八戒,便直跳起来道:“啊呀!你们的侦探本领这样好,正是赛过老孙,你们如何知道隔壁的老猪是喜欢女色的!”室内的人听得行者这样一叫,都甚诧起来,问行者:“什麽是隔壁的猪八戒?”行者只得实说。那侦探大怒道:“原来你和他们是认识的,来探我们侦探家的事。你好大胆!”行者道:“不是,不是。我虽认识他们,卻非同党,实和他们有仇的人。”那侦探哈哈大笑道:“这样便好了,你和他有仇,便借此可以报仇雪恨。”因又问行者:“你和他们何仇?”行者道:“我原和他们跟著一个师父,那个长嘴大耳的,便叫做猪八戒,是个有名的呆子。他在师父面前说我种种的坏话,因此我被师父打了一顿,赶出来了,所以我和他有仇。”那侦探道:“如此说来,你与他是个极熟的人,为的又是小事,如何好算有仇?我看你说的定是虚妄。”行者连忙分辨道:“客人,你如何还不知道,现在世上的人冤冤相报,都不在外人,都是在那极熟的人。而且寻其起原,都又不是为著什麽国家大事,为著甚细的勾当。你如不信我言,你不看看现在各处学堂里闹风潮吗?谁不似我和八戒的样儿!”那侦探便点点头道:“有理,有理。你说的话也不错。”於是三人仍複如旧饮酒作乐。
行者见一番说话已说信了侦探,便也十分安心,只顾看著两人和那些女人们勾搭。因方才多说了一句话,几乎露了马脚,更加一语不敢多发。看了半晌,那些妇女都起身去了。那侦探又问行者道:“孙兄,我要问你,你喜欢做官的,还是喜欢发财的?”行者道:“做官的怎样?发财的怎样?”那侦探道:“你要做官,我便保举你个千总做了;你要发财,我便每月给你十来块钱。”行者一想:我是封过王位的人,谁希罕那千总?便是十来块钱,我也用他不著,便道:“我都不要。”那侦探道:“我知道了,你是要报仇雪恨。我且问你,你要报仇是要重报的,还是要轻报的?”行者又道:“如何叫做重报?如何叫做轻报?”侦探道:“你如要重报,将那姓猪的拿去杀了;如要轻报,将他逐出上海。”行者一想:“我说和八戒有仇,那是假的。如果重报,真的被他拿去杀了,岂不在送了他的性命。师父得知,自然要怪我的。”便答道:“还是轻报了罢。我原也和他没有深仇,不过出出了我的气。”那侦探道:“如此甚好,不过便宜了他们。”行者便问:“如何方得报仇?”侦探便向行者耳边如此如此说了几句话。行者一听,不觉毛骨惊然,因想:“世上的人,如何有这般辣手!证据还一点没有,便要如此冤人。幸亏我说是轻报,还不至丧了八戒性命,不然,不知更要如何刻薄哩。但事既至此,也没别法,只得依著他说的做去。”便又走至板壁边再张,这一张,好教那风波平地起,祸福半天来。
欲知行者张著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看猴戏老孙受调侃 听猪谈小子学时髦
且说孙行者向壁缝内一张,十分诧异,不知猪八戒等几时走了,隔壁房内并无一人,早已是个空房了,连忙走至阳台上向下一看,只见猪八戒正在马路上摇摇摆摆的走。行者笑道:“原来他也去了,我且追他去。”於是也下了楼,追至马路上,叫道:“老猪,你往那里去?”猪八戒一听有人叫,连忙回转头来,一见行者,便说:“老孙,恭喜恭喜,发财发财!”行者一时呆了,不知何事,想道:“不好了,他如何知道我有了商意,替人家侦探?”忙答道:“老猪,休得取笑。试问我们出家人,喜从何处来?财自那里发?”八戒笑道:“老孙,你如何不知道?今天是新年初一,我们兄弟见面,如何不叫声恭喜,说声发财!”行者才安了心,答道:“原来如此,我倒忘了。”
才说完了话,不料八戒早举著前蹄,向行者作了一个揖。行者忙道:“我们熟人何必多礼。”八戒也不答话,接著又将前腿向前一伸,後腿向後一扯。行者惊道:“老猪,老猪!怎麽,怎麽好好的你如何又发起猪牵风来了?八戒道:“那里是发猪牵风,这个也是我和你行的礼。”行者不懂道:“这个叫做什麽礼?”八戒道:“这个叫个可进可退,伸了前腿,万事可以占些便宜;伸著後腿,万事也可以推卸。这是官场里常用的礼。”行者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不知道。”说声未了,八戒早又改了样子,将前边的右脚举向右眼边一遮。行者道:“老猪,你看什麽?如何也学老孙手搭凉棚。”八戒道:“我不看什麽,这也是我的礼。”行者道:“这叫做什麽礼?”八戒道:“这叫做一手遮尽自己目。现在新学家自欺欺人的多,这个礼是新学家惯行的。”
才说完了这句话,忽然见他将头一低,将背一弓,将腰一折。行者忙道:“老猪,老猪,你又发了什麽毛病了?是否你害了腹痛?”又笑道,“你是个公猪,又不产出小猪来,做作什麽?”八戒骂道:“胡说,胡说!我那里是腹痛,我是学了这里女子们行的礼,你那里识得!”行者笑道:“可不是,我说这个决不是你公猪行的礼。”八戒也不答话,忽又跑了过来,伸著前蹄来执行者的手。行者一时不及留意,不觉被他一哧,连声喝道:“你做什麽!你做什麽!八戒道:“我不做什麽,我和你再行个西礼。”行者笑道:“有什麽东礼西礼,这样撚手撚脚的,你看你的猪蹄,这般粗硬,撚在人手上好不难过。”八戒道:“你如何嫌我,我是带著手壳子来的。”行者笑道:“怪道这般粗硬。”不料笑声未了,八戒又在前掬著莲蓬嘴,向行者嘴边送了过来。行者喝道:“你又做什麽来!如此青天白日,又在街上,被人看见算什麽?难道这又是你和我行礼?这个礼你只好和你高太公的女儿行去。”八戒摇头道:“可笑,可笑!你是个乖觉人,如何连这个礼都不知道?这就叫做接吻。”行者道:“你和我接吻,那可得笑了,你的嘴这麽长,我的嘴又这麽尖,被人看见了好似鸽子哺食一般。”说著忙又问道:“老猪,你的礼行完了没有?”八戒道:“完了,完了。”
才说著“完”字,忽听得後边马蹄声得得的响,孙、猪二人连忙回头看时,只见一辆马车自後赶来,车内坐著一个怪样的东西,又不是人,又不是禽兽,头上生著许多的兽毛,後边又拖著一根禽羽,身上卻穿著衣服,头颈内和两个前臂上又生著蹄毛。行者道:“老猪,你看,这是什麽东西,我真个猜不出他来。”八戒道:“这定是俗语说的衣冠禽兽罢了,有什麽难猜。”马车过後,孙、猪二人正要向前走,忽然听得一个人喝了一声。忙又看时,只见又是一辆马车,车上也坐著一个怪东西。行者轻轻对八戒说道:“我们的同类来了,你看他头上毛虽然拔光了,下半身的毛虽然脱化了,上半身上卻是完完全全的好好儿的,还是一毛未拔。”八戒笑道:“不错,不错。这个兽子倒也奇怪,既然下身的毛脱去了,如何还只顾爱惜上身的毛?”行者道:“老猪,你倒不看见,他的手现在正在身上拔那硬毛哩。”
二人说说笑笑,正在得意,忽然又听得後边“呜”的一声,宛似牛叫的样子。行者道:“怎麽,这个世界上都是些禽兽?”八戒道:“老孙,你看,你看,你的好朋友牛魔王来了。”行者回头时,果然是牛魔王被人牵著,便在後面笑道:“怎麽老牛他也到这里来了?又如何也变了半个人身?”正在诧异,那牵牛的人走至一家门首,唱了几句“年年高”、“节节高”的吉利话。那牛便又叫了两声。那家的人便投了一个铜钱出来。牛和牵牛的人都走了,又转了至别家门首去。
行者一见这个情形,哈哈大笑道:“什麽牛魔王,这原来是乞丐们扮著讨钱的勾当。我几乎真个要去招呼了。”又笑道:“老猪,我不明白,这里的人为何最喜学那禽兽?”八戒道:“你看,你看,又有一个来了。”行者一看,便道:“这便是扮狐狸的。”八戒茫然道:“这个想是女子,面上又没生毛,如何说他扮狐狸?”行者笑道:“你看,他的毛虽然全身都脱了,他的尾巴卻还没有藏过,露在头颈里。八戒一看道:“真个,真个,不是师兄的法眼,我又儿被他瞒过了。”
那女子过後,旁边弄内又走出几个人来,向前去了。八戒笑道:“这几个人是扮著什麽的?”行者道:“这儿个更扮得奇怪了,第一个好似没脚的乌龟。你看他圆圆的黑头……”说声未了,忽然旁边一个人喝道:“胡说!这是他戴的毡帽。”行者也不理他,依旧接著说道:“黑黑的圆圆子……”说了几句话,旁边的人又喝道:“胡说!这是他披的一口锺。”行者又接著说道:“你看他举步蹒跚。”旁边的人说道:“他披了一口锺,裹住了脚,自然走不动了。”行者依旧不理。八戒又问道:“那第二个呢?”行者道:“第二个好似挂在树上的皮虫,前天《时报》上绘的便是这个。”旁边的人又说道:“前天《时报》上绘的是新式外套。”
一路且说且走,走到一处,看见许多儿童们围在一处游戏,乘著新年兴致,十分得意。行者和八戒也便立住脚,看著他们。只见儿童中推著一个身体玲珑、衣服俊俏的,叫他骑马。又拣了一个身体粗笨、知识糊涂的,叫他做了马。八戒一见笑道:“老孙,这好似你做戏的时候骑著羊似的。”行者骂道:“胡说,胡说!”忽然看儿童们一哄走了,都向著前边一方空地上跑去。
那空地上早围著一堆人,人堆里听著锣响鼓响。行者因对八戒道:“我们也去看看,不知是个什麽东西?”八戒点头。於是两人走近那人堆里来。向著里边一看,八戒哈哈大笑道:“我方才说像你做戏,现在真是你们猴儿做戏了。”行者便要走,八戒偏拖著他看道:“看看何妨,这是你们的同种。”又哈哈笑道:“老孙,你看你的宗兄穿了衣服了。”又说道:“戴了帽儿了。”又道:“居然摇摇摆摆的像了人了。”又道:“他真的牵了羊来了。”又道:“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方才是个小猴子,现在又有个老猴子来了。”又道:“你看那老猴子也穿了衣服,戴了帽儿了。”又道:“你看那坐在羊上的小猴,执著鞭子,携著缰绳,戎服军装,好不威武。”又道:“你看那拿著笏的老猴,点著头儿,摆著脑儿,好不斯文。”又道:“你看那小猴子拔著刀拖著箭,预备打仗了。你看那老猴子,执著笔磨著墨,预备写字了。”
八戒一边说,一边又对行者看。行者只顾低著头,红著颜,又羞又怒。忽然八戒又道:“不好了,不好了!那两个猴儿兽性发了,那戏也做不成了。”只见那老猴子和小猴子不知为著什事,互相争斗起来。老猴子的帽儿也丢了,笛儿也折了。小猴子的羊也逃了,刀箭也落了。那卖戏的人一时不及措手,连忙丢下了锣鼓,拿了鞭子,对著两个猴子打。两个猴子卻依旧不肯放手。
正在扰乱之间,忽然听得後边“啵”的一声,行者连忙向後看时,只见一个人拿一个长长的东西,正在那边大吹,因问八戒道:“老猪你看,这是吹的什麽?”八戒道:“我那里识得,这里的人大半都是能吹的。”说声未了,又见马路上来了一队洋兵,前边数人也都携著喇叭,“嘟嘟”的吹了过来。行者道:“这个吹卻吹的好。”八戒道:“怎麽好?”行者道:“你看他吹时,走的人都听著他号令,不似那个只一个人吹的。”八戒道:“你休说一个人吹的不好,这一个人吹的,便叫做自吹自的。你看现在世界上,有名望的人,谁不是自吹自的。譬如你开口闭口总不离大闹天宫几句,好似张著你们猴类的样子。其实方才那般做戏的,也是你们的猴类。”行者道:“罢了,罢了,你休再说了罢。方才做戏的那猴,好不辱没了我们的猴字。”
八戒正在取笑,行者甚是羞惭。不意走了几步,早走到了一个怪的所在。行者不觉吃了一惊,向八戒道:“悟能,这是什麽所在?如何飘飘扬扬悬挂著如许东西,一个个好像包袱似的。”八戒道:“这是个旗儿。”行者道:“现在太太平平的时候,又不打仗,要这旗儿做甚?八戒道:“这是个国旗,新年内贺年用的。”行者不通道:“国旗又不是好玩的物,新年内为何悬挂他?”八戒道:“你不知道,新年内家家门口都有个装饰,挂个国旗,省得披红挂绿了。”行者道:“原来如此。”又问道:“那旗上绘著什麽东西?又不是禽类,又不是兽类。”八戒道:“这叫做龙。便是你以前和他借宝的。”行者笑道:“我已好久不见了,他原来卻在此替人贺年。”又道:“这个龙旗是贺年的,那个太阳似的又是什麽旗?如何放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