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界鬼域记 - (TXT全文下载)
落罢。正自疑心畏念,交战胸中,忽听一片足声响处,雪雁姑娘已掀帘入,喜鸾、素蝶也随后进来,似护身将一般,燕姊见了,便知告白的报应,将逼近我身咧。雪雁等把躬一鞠,见过校长,径从衣袖管里,拿出一大张如意笺,彷佛书信样的,呈递燕姊,燕姊接过了,铺在书案上边,看道:
(一)不认季秋鹗(秋噪声,李夫人名)为监学,拟请校长立予辞歇,以平众忿。
(二)嗣后应给生等以三大自由之权利:(甲)运动自由;(乙)请假自由;(丙)上课自由。
(三)此后倘有修改校章之处,须前三日会集学生提议,俟全体认可,方许照行,否则虽有校长命令,仍归无效。
右列三款,为或未能办到,则生等诸姊妹决议不分南北党,一律罢学出校,以表示不受压制之意。
燕姊从头至尾,看了两遍,竟弄得意乱心慌,束手无术,瞧瞧下边一长排的署名,首列者,为谢家沉鱼,二即代表徐雪雁,三为书记赵红鹦,四五六便是莺娘、喜鸾、素蝶,直瞧到末脚几个,不觉失声道:「呀,奇啊。」
看官们,可知他称奇的缘故么?他无非瞧见那王一鹃、沈三凤的名字,便暗暗诧异,想这两个品学兼优,恪遵规则的好学生,我一向相信得过他,并非要有事怕太平的,为何也列名于上,和南党学生的调呀,所以他呀字底下,再陪衬了个奇字,却未晓他们捏名胡写,一鹃三凤等一班超超等名角,都瞒在鼓当中呢。可怜燕妹此时眼观签名书,心胸间好像针刺的模样,良久方面谕雪雁道:「雁姑娘,你们暂退,少停我自有定议。」
雪雁、鸾蝶各应声退出,燕姊心下似略觉宽了一分,然毕竟三款要求,骤难解决,闷闷儿呆坐皮高椅上,撑了下巴,眉尖愁锁,转恨着李家姊姊,闯了这天大的祸,到今儿怎样收拾,有句古老传授的七言诗,叫做解铃原是系铃人,我何勿请他来,为难为难他,看他可使得出甚么神通呢。回头一想,却不妥贴的,他们监学学生,差不多十八之中有九个怀了恶感情,况且这要求书的第一节,就想掀翻他,和他结个定头冤家,他不见便罢,见了别大发脾气,把强硬主义,始终坚持到底,不弄到大闹天宫,关店门,散场子,怕勿肯歇咧。然则还是那样的好啊,想着了那位唱歌徐教习,人也和通,办事也稳当,南党学生与他又感情很深,叫他出来调停调停,做个鲁仲连,那学生一方面便松动得多了。转定了念头,立即吩咐丫环去请徐师爷。
勿多歇工夫,风度翩翩的徐鹏飞兴匆匆应召而至相见毕,分宾坐下,十八句头寒喧话,稍稍敷衍了一回,便把眼前的正文提及,燕姊先开口道:「徐先生,请大驾到来,非为别事,只缘这风潮的善后,要和你商酌商酌呢。」徐鹏飞道:「何事啊?」
说着,燕姊睁了眼觑定鹏飞,越瞧越气,暗想莫怪人家都道苏州人性质奸刁,不易相与,却名不虚传的,即如他同南党里诸生谁不说是通同一气,暗中做学生的军师,倒亏他推作不知,真像煞有介事咧,因笑说道:「徐先生,喏喏喏,你且看来。」
说着,顺手取案头要求书掷给鹏飞面前,鹏飞道了声「是」,也就起三只兰花指头,拿要求书应酬瞧过,笑道:「喔唷唷,竟然告状个面孔了,好凶险,好凶险。」燕姊道:「唉,徐先生,平地风波,险恶至此,请教怎生处置呢?」鹏飞故意使刁道:「难了难了,我方才听陆老妈说,学生的铺程行李,都检束好了,只等夫人否决,立刻儿走个空咧。」燕姊变色道:「啊呀,弄假成真了。」鹏飞道:「夫人,这也平淡无奇的,便关起了校门,譬做去秋没有办得,咱们七八个吃饭家伙,当即各各滚蛋,归家去抱小儿也。」燕姊道:「哎,哪里有这话呢,我苦心孤诣好容易弄像了这点点规模,一辈子学生,哪个不似接爷般接得来的。一朝散学,前功尽弃。徐先生,你别看得轻易啊。」鹏飞道:「夫人此话委系实情,其如他们要散竟散,也没法去拦阻他呢。」燕姊道:「我今方寸乱了,费徐先生的心,为我通盘筹算,想个斡旋妙计。」鹏飞道:「斡旋也不难,只要服从他们,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燕姊冷笑道:「叫我服从学生么?」鹏飞道:「是啊。」燕姊道:「真正天翻地覆,倒了八百年的霉咧。」鹏飞道:「夫人,这还算不了倒霉呢,目今办学堂的,开罪了学生,也有做狗叫也有拜四方,也有认过担差,叩头如捣蒜,种种婢膝奴颜的丑态,彷佛司空见惯咧。」燕姊道:「然则学生竟是校长的上司了。」鹏飞道:「有时比上司还厉害呢,你听各种学堂,无论男啊罢,女啊罢,往往起一次风潮,学生的势力,就膨胀一次,莫说监督党长,节制他不下,即使用太山压卵的官势,也吓不动他,所以我辈中的办学好手,都死守迁就秘诀,力尽那公奴职分,一饮一啄总揣合学生的心理,学生要长,他不敢缩短一点,要短他也不敢放长一点,所谓若要好,老做小,才免得迭起环生的风潮咧。」燕姊道:「嗄,原来校长巴结学生,却千校一律的,怪不道他们耀武扬威,只般的要挟多端了。」
说着,窗外似有多数人窃窥,姊姊、妹妹狂呼乱嚷,彼只互相谈论,故作那预备散学的威吓话。燕姊侧耳静听,早又捻一把汗,因此问道:「徐先生,就算我愿意服从他,也须有个服从的布置呢。」鹏飞道:「夫人,你既肯屈己从人,就易为咧。」
燕姊笑道:「可要我出张甘结,具出以后永不侵犯学生的自由,拿来平平他们的心气么?」鹏飞道:「哼哼哼,夫人言重了,据不才的鄙见,却省力得很,但能收回告白的成命,那狂风怒潮,就消归五洋四海外了。」燕姊道:「徐先生,未免文不对题呢。他们要求书,并没一语牵涉告白啊。」鹏飞道:「我怕不知道,要晓得告白的效力,既使他们二三两款的要求,也便不允,暗地遂其所愿了。」燕姊恍然道:「不差不差,但那最棘手的首款,须怎样的评决呢?」鹏飞道:「不妨事的,就含含糊糊的混过了罢。」燕姊道:「能如是,诚哉两全其美的,单怕办不到,可就难咧。」鹏飞道:「谅也办得到的,你瞧当今如虎如狼的外国公使,对于如鼠如羊的老大政府,为了通商交涉,动辄横肆要求,然而十款之中,尚且要勉勉强强,准梗议他一二,何况众女学生,仅不过袭了些洋气,究没真做到洋人地步呢。夫人啊,在我身上,这第一款,总好将就过去的。」燕姊喜道:「有劳徐先生,帮帮咱们姊妹两个的忙罢(金燕姊与监学李夫人为结义姊妹故云)。」鹏飞道:「好说。」说着,便抽身向外,到大讲堂揭了告白,送回校长室,燕姊怀怒未泄,便把告白当场扯毁,摔入字纸簏中。鹏飞陪着燕姊,又谈了一会子的天,燕姊也不耐久坐,径别了鹏飞出校登车而去,丢过不提。
且说沉鱼、雪雁辈诸女学生,一见告白收回,满心喜悦。
午饭后,特开个庆功纪念会,众都推让沉鱼为首功,沉鱼谦逊道:「我何德何能,全亏众姊妹的团力呀!」雪雁道:「鱼姊别过谦,你是发纵指使的功人,咱们都逐兔走风的功狗,萧相国的功复谁能比拟呢?』』沉鱼笑答道:「雁妹子,你正代表员可也算得拜将登台的韩信咧。」说着,又高叫鹏飞道:「徐先生,徐先生,你分明口舌得功,陆贾郦生的一流人了。」言间众抚掌大笑,独有莺娘、红鹦站在沉鱼半边,庞儿上似尚含有不豫色。红鹦忽启口道:「沉鱼姊,你果然功盖一堂咧。只是取胜了一半,还没尽如人意呢。」莺娘也接着道:「对啊,对啊,眼中钉未去,难免碍手扳脚的。」沉鱼道:「哎哟哟,你们哪里见得到啊,我料李监学纵极强项,一经这番泼辣风潮,也应死心塌地,不复来干涉咱们秘密咧。」咳,看官们,他们于交涉上结果已大占了优榜,尚是人心不足,忌碍李夫人,勿得逐他出校,可不是放屁之极么?然而李夫人任性负气,受不惯肮脏的,他闻知了风潮始末,一封辞职书,早写就咧。
原来这李夫人,在海上女界中颇有办事能名,从前启化女学,她当过监起居的责任。去年昌中开办,金燕姊登门相请,她为看燕妹妹分上,情不可却,方允订了一学期的约。及至入学受事,瞧见各科教员,男女夹杂,心里雅不自在,又窃听那教员淘里的议论,大都是做日和尚撞日锺,以为人家的女小娘也何犯着赤心忠良去管教他,咱们只图吃一天饭,拿一天铜钱,五湖四海的彷佛说书先生,跳上讲台,瞎说一般,就公事告毕。
此外便闹坍了天,也不干咱们底事呢。李夫人耳闻目见,可惧可嗟,常怀着整顿的思想,以便对于燕妹好有交代。故此凡监学权限内事,件件都弄清了水捉田螺的。事有凑巧,他隔夜里正静坐无事,面向窗棂,就灯光下浏览东京女留学杂志,隐约中陡见火光人影,一闪而过,心疑有偷儿至此,急遣贴身服侍的小婢,轻启户出,尾随那所见人影,一步步入后园门。那时莺娘、沉鱼急奔奔只顾向前,困梦头里,再也想勿到背后有人。
婢跟至休憩室,躲身檐下,侦探了种种内容,回禀李夫人,夫人大动其怒,候等天色已明,立用电话请校长来校,姊妹两人,酌定办法,于是乎有告白的出现,不料惹动风潮,弄成话柄,本要约束学生,却反受了学生的挟制,李夫人知了,气得几乎发晕,定一定神,慌即拂拭几案,取出三两页东洋信纸,搭起笔来,写了封兀傲不群的辞职书,叫了个专供奔走的校仆,径送惠福里蔡公馆。其时燕姊方自昌中回家,拥其幼子于怀,嬉弄耍物,忽司阍老仆送进信来,燕姊亲手接取,拆视得书道:
燕妹鉴,顷悉校中现状,知万丈风潮发源于一张告白,狂言呓语,几坏大局,抚衷自问,惭愧欲死。忆愚姊自受任以来,尸位素餐,了无建白,而痴心热望,恒欲以昌中名誉一跃而居世界第一等地位,内则突过务本,外则颉顽耶尼(美国大女学),不惟吾妹之光,愚姊亦与有荣幸。无如接触于耳目者,适成一算学家之反比例,默而不言,恐积重难返,而前此云间某校之三千粉黛,假卧室为课堂,近今金陵某校之十二花神,夸芙妍而棠艳,一般不忍明言之恶历史,将复现于杜陵门内(休憩室前花园门名杜陵),万间广厦,一朝玷污矣。告白云云,特借重主人翁之资格,冀收驾驭群芳之效,孰知以此之故,开罪诸同学,重贻吾妹忧,变端剧烈,去罢学仅一间,而异日管理一方面,转大蒙其影响,愚姊卤莽愤事,咎更何辞!虽吾妹怜而恕之,然德薄能鲜,赋性戆直,倘再复变栈,是坐待逐客之令。门外之麾,稍有人心者,当不出此,辱在知己,故敢不惮辞费,略据情愫。吾妹见字后,敬析另觅替人,以重职宁,至愚姊则奉书之日,即束装之期,此后小隐家园,愿学廉吴(廉部郎泉吴夫人芙瑛,佳人才子,为今世所艳称),以偕老咏花,醉月诗酒,倡随永不问人世间事矣。匆此奉告,不尽缕缕。此颂前途幸福!愚姊李王秋鹗叩上
阅毕,便慌也似的吩咐侍婢,备马车再到昌中,竭力挽留李夫人。夫人去志已决,哪里留得住她。燕姊无如何,只索由她告退了。那时鱼雁、莺鹦闻而大快,喜鸾、素蝶也一味的起劲不了。沉鱼喜语众人道:「而今如愿以偿了,这就叫火到猪头烂呢。」雪雁道:「我原晓他站不住脚头的。」从此他们三款要求,一齐到手,欢声雷动,即以此日为自由大纪念,到后来把运动上课请假的三大自由一桩一桩的实力奉行,天天下晚书,几位女大老官,总合队成群,吃吃小华园的茶,瞧瞧新舞台的戏。有时兴之所至,连清和迎春诸坊,也渐渐有沉鱼辈的足迹了。
光阴易过,忽忽已三月初旬,各府厅州县的咨议选举,正慌慌乱乱和从前科举时代的闹考一般,运动的运动,诉讼的诉讼,笑柄百端,喧腾报纸。那一天雪雁姑娘听同学们说,神州日报上说昌中全体的破话,所以用过午膳,漱过香口,专程和着红鹦姐姐,赴阅报所检查检查,及看神州本埠新闻栏内,虽然稍有微辞,却也没甚了不得,又顺便瞧那各省新闻,不禁出声狂笑,他才咽下的一口白米饭,险些喷将出来。要知他所笑何事,且待下回细表。
第七回 争选举通禀阁督抚 演体操误会一二三
却说雪雁看看神州报的各省新闻,一段一段,都是初选啊、复选啊,片片选举谈,十分好笑。宁属张智周、苏属俞友明新议员的价值可怜,还值得一钱么?便长叹道:「鹦妹子,你试瞧瞧新议员的变相呢!」红鹦道:「在那里咧?」说着,注视报纸,也忍不住的笑道:「哼哼哼,本来咨议局乃龟子地棍的巢穴呀。」雪雁道:「咳,如此议员,怎及得我辈正大光明的女学生,去充充数呢。」红鹦道:「这本是一大疑案,为什么男界有选权,咱们女界就没了啊?」雪雁道:「我也不懂,看来咱们不幸作女,是应该吃亏些的。」话声未了,那鱼雁、莺蝶也寻到阅报所来,沉鱼远远地笑呼雪雁道:「雁妹子,我们吃哪个的亏啊?」雪雁道:「吃皇帝老子的亏,你有法子可代我出出气么?」沉鱼道:「再休乱道。」红鹦道:「鱼姊儿,你猜猜这吃亏两字,从何发生呢?」沉鱼道:「猜不出,猜不出。」红鹦道:「从这劳什子上发生的。」说着,便指点报章,把选举的丑态和选权的缺点一一讲给沉鱼听,沉鱼作色道:「其实不公平呢,我方才听徐先生说,咱们江苏的咨议,腐败的无上上了,南俞北张(南指苏北指宁,就大江南北而言,俞张即俞友明、张智周是从前八股时代,德清俞曲园、暨南皮张相国,才名冠世,时人亦以南俞北张称之),是尽人皆知的,实则皂隶子孙,刑余罪犯,细核新议员名册,不啻居有半数,倒勿如湘省初选举,竟直截痛快的举几个妓女白相白相好得多咧。」红鹦跳起来道:「嗄,难道倚门卖笑儿倒有被选举权么?」沉鱼道:「自然有了被选举权,方好去选他呢。」红鹦道:「咳,惭愧惭愧,咱们枉为学生,比了妓女还望尘勿及咧。」沉鱼道:「妓女的有选举权,在宪政馆王大臣,也煞有深意的。」红鹦道:「哪样的深意?」沉鱼道:「目今楚馆秦楼中大概都输纳妓捐,担任国税的义务。官府们用了他们的钱,也要寻个机会,报酬报酬他,趁了这咨议的混水里,就和他们做个权利交换,给那多少钱树子,一个五项外特别资格,这也是以德报德,倚赖着孔方兄的法力呢。」红鹦道:「嗄,原来是个捐班官儿,咱们女学生,虱子也丢勿落半个,怪不道选举无份咧。」沉鱼道:「可用拼命股分,捐个公民职衔来荣耀荣耀罢。」红鹦道:「何消捐得,咱们只结了团体一层层的要求上去,也不怕他们不允的。」沉鱼道:「怎么一层层的要求啊?」红鹦道:「开始要求,从苏州抚台入手,一埭江督啊、学部啊、宪政馆啊、资政院啊、军机处啊、摄政王啊,如实在要求不到,抵庄走帝友毛哥儿的门路,和四岁的小皇帝商量,再不至有甚阻力了。」沉鱼道:「大妙大妙。」
雪雁也顺口道:「妙是妙的,但觉小题大做,何不先请咨议筹办处的示啊。」沉鱼道:「小小筹办处,请示他做甚呢?鹦妹子电禀抚台的稿儿,叨光你当个苦差咧。」红鹦点头道:「遵姊姊嘱咐。」
说着紧紧的跑往自习室,坐定下来,便在身旁摸出铅笔小洋簿起好了稿,又琢磨数次,方用中国羊毛笔,滕录清楚,匆匆促促的手持电稿,且读且走,自鸣得意,一脚尖回至阅报所,雪雁道:「喔唷唷,好迅捷,等我来拜读拜读看。」沉鱼道:「雁妹不用噜苏,只将粗大意讲与我听,就是了。」雪雁道:「算数。」便把电稿中几句紧要关子,口讲指画,述了一番,沉鱼大赞道:「出色当行,入情入理,必能动陈老伯平的听咧。
妹子们啊,事宜速不宜迟,哪个往电报总局去走一走呢?」雪雁道:「一客勿烦两主,索性红鹦妹去发遽了罢。」红鹦道:「也使得的。」沉鱼道:「鹦妹子,好在风潮一起,假也不须请得咧。」那旁边于莺娘道:「鹦妹子,我伴你去可好?」红鹦连声称善道:「好好。」沉鱼喜道:「哈哈哈,越发得计了,你们鹦和莺本来同调可赓的,拼合上来,便成个谐声的双交,论理也该格外亲热呢。」红鹦笑而不语,莺娘径举纤手,与红鹦相互搀携,离子阅报所,出昌中的外栏栅门,四观左右前后,绝少马车,只零零落落有几部残破的人力车,没奈何就各叫一部坐了。车夫颠起脚,忘命而奔。无多片刻,已达电报总局门口,红鹦性本慷慨,又可怜那拖东洋车的热汗淋漓,满头满面,苦性命几拖去了半条,因此更动了一点不忍心肠,便加倍的厚给车值,车夫欢谢而去。鹦莺两人开发了车夫,即移动那黑沉沉的小皮鞋,欣然走进电局,红鹦就挖出电稿,给局中人一瞧,按照字数,算讫电费,在局译电生取了去译成电码,瞬息间已打至苏州。莺娘红鹦自回昌中不提。
可巧这时苏抚程白帅恰值政躬不豫,病卧在床,奉恩旨赏他一月的病假,一切例行的寻常公事,概置不理,惟有关于宪政的咨议选举,曾接军机处面奉上谕,饬令转告各督抚,应视为异常要政,不论或准或驳,均限三日批覆,倘敢玩延,即以违旨论,所以遇咨议范围内,各项禀件,白帅尚力疾从公,勉图报称。那日抚辕的管电委员接了昌中女学的电报,慌忙谨谨小心,亲自齐至签押房,谆嘱走上房的二太爷,快快送呈大人钧核,二太爷应声道是,便捧电文直趋程抚台的卧榻旁,抚台大人刚刚吃过药,倚枕闭目,静养了一会子,忽闻上海女学堂里有密要电禀到来,程抚台就命其第二公子,径在烟榻左侧,似宣读上谕的样儿,读给他听道:
苏州抚宪钧鉴:谨禀者,窃查宪政编查馆,咨议选举章程,我辈女界,漏不提及,实深骇愧。方今女权发达,女学有骎骎日上之势,公民特权,安见为须眉丈夫之专有物,夫欧西有女皇传袭之风,我华有女后临朝之制,维提弥Uetime统一荷属,当世英雄(荷兰现时女主名维提弥)。孝钦后翌赞中兴,垂帘听政,犹是一女子,而称朕称孤,威行域内,任尔铁铮铮男子汉悉战战听命,膜拜于石榴裙下。女子之高贵,有时且陵驾男儿,此亦现世界潮流所趋,迥非古时代四德三从诸腐说,所能强制女权于万一,偌大选举,何独吝其权而不我予乎?乃宪政馆诸老,仍墨守抑女扬男之故智,对于男则不惜广其范围,宽以五格,几欲令二万万龌龊男尽入议政之厅,遂至劣襟蠹董,得假公益以骄人,隶卒娼优,群挟多财以欺世,其它皮毛学子,顽固官僚,莫不运动乘时,大快其政界飞腾之愿,张俞诸宵小,特其尤著者耳,以彼例我生等何不幸而作女耶!揣宪政馆之用意,无非因女界多材,心怀嫉忌,恐守雌伏者一旦雄飞于政治界占有势力,彼等须发皆花之垂死老儿,将渐归诸天演淘汰之数,甚或倾藩覆幕,辣手狠心,后生可畏,如猛虎出而制政府诸公之死命,此其所以胆念前途,宁犯摧抑女界之不韪欤。殊不知公理所存断难以一手掩尽天下耳目,尝闻之,法儒孟的斯鸠之言曰:Matisjong公民选举,为天赋人权,具完全人格者,即享有此权(语见孟氏所著法意一书)。诚如斯言,使我女界而终抱向隅,则政府直以非人类视女界,其厌辱女界甚矣。预备立宪时代,当不出此,若谓女界资格,不如男界,则又未可以一概百,即如生等虽未毕业,中学而程度实不弱中高等,纵非尽属富豪,而家产复何止巨万。至学识上名位上之资格,诚为生等所无。然生等之父兄夫婿,非武职云骑尉,即文职同知衔,若酸气满腔之醋秀才、铜星入命之怪董事,且不愿举以自炫,援官场奏请移奖之例,似不妨以妻女姊妹一袭乃父乃夫乃兄乃弟之荣荫,其有此五项兼备之积极,即俯赐保荐,擢为资政院女议员,以充隆裕太后顾问之选,亦不为过。矧区区选权,而尚不可得乎?曩者英国妇女,要求选举,波沸云涌,全国震动。东西诸日报咸布为美谈,传为盛事,谓富有平等理想者,固当尔尔。生等译诵报章,莫名钦羡,东施效颦之谓,亦甘心任受而弗辞。夙仰大帅政见秉公,男女一视,幸托帡蒙之下,敢为特别之求,伏乞转咨宪政馆,准予不分男女,同作选民,俟男界复选办竣后,即从事调查,画个依样葫芦,生等鹄候命下,自当筹集巨款,于苏垣适中地方,相择基址,建筑一女咨议局,俾双峰对峙,一女一男,并可为宁苏分合问题,作一调人,谅大帅亦深以为然。肃此电陈,只请勋安。
上海昌中女学校全体学生叩养
读完了,抚台大人,大笑特笑道:「呵呵呵,好奇极,好怪极。儿啊,竟有这等事么?取我茶晶的老眼镜来,为我带上了。」公子唯唯称是,说着就悦色柔声,和他老子带好眼镜,随手把电文呈上候他躬亲阅看。程抚台便侧靠炕上作个半坐半眠的状势,拿着电文,细瞧一番,又笑语其公子道:「哈哈哈,虽然强辞夺理,倒也洒洒洋洋,好个女新学家,有只般的非非想呢。」说着,又呵呵哈哈笑了几笑。公子曲意承顺,也和他老子的调笑,声响处竟与开毛竹无异。顿时抚台大人肚子里觉道大大的松动咧,满身的毛病,恍惚已笑去一半。
看官们,你道程抚台的病,怎么一笑就松啊?只为他的病不是风寒,又非暑淫,却从郁闷上起的,他做了封疆大吏,常言道:是出京小天子,应该惟所欲为,还有什么可郁可闷的事呢?别是做那北洋大臣杨老五家有河东狮,泼翻醋罐头,故此胸臆间横梗着路断蓝桥的郁闷么?这却并非,原来他心上的郁气闷块,更加说勿出,一来为揭参香海道,请旨严惩,到了今朝香海道原做他香海道,江督查办也未见有处分革职的明文,以赫赫大中丞参不了个麾下属员,如何不气;二来为烟禁方严,自己却喜欢吸两管福寿膏的,京内的要钱御史都恐吓他要具折奏参。香海各报又冷嘲热骂,讥刺他和已死烟鬼朱瞎子,烟烟相护,要想争口极气,把鸦片戒落他,怎奈老枪热斗,与有三世宿缘,这命根子的头畔孤灯,千万也撇他不下,然而烟兴越浓,人家的嘲骂他也越利害,听听一辈子的请议,郁结得镂心刻骨,有火没发泄处。自宣统纪元以来,可怜他面容上没见过一些笑脸,缘此郁火煎心,酿成大病。曾经请过曹智涵、贝赋琴及东西诸名医诊治,都未见效,亏着有这昌中女校的电报,青天霹雳,突如其来,程抚台翻覆瞧瞧,满纸儿都似狂如醉的孩子痴谈,引得他笑个不已。那填塞胸中的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