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遗编 - (TXT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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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内容:

《海角遗编》  [清]不题撰人 著
  第一回

  吴总兵泛舟巡海谭粮道设鼓防江

  清国兴师伐大明,封疆职守任非轻。将军尽瘁巡江海,一木难支厦屋倾。

  北朝牧马下江东,白面书生耀武功。擂鼓扬旗动地震,悬灯植木彻天红。岂无壮士思擒敌,亦有奇材想效忠。何事朝廷行贿赂,仁贤不信国先空。

  岁次乙酉春间,明朝江南,年号还是弘光元年。至夏四月廿一日,有吴淞总兵吴升嘉讳之葵者,率舟师巡海,驻营福山大慈寺。是时传闻,湖广反了总兵左良玉,已过九江、安庆;北朝又遣兵南下,山东、淮上皆已破裂,总兵吴之葵统领战船,沿江巡视后,之葵与黄蜚同入太湖,兵败被执,不屈死节。

  廿三日,有粮储道谭兼理苏松兵备事,亦出巡到福山,驻大慈寺。时军情孔亟塘报言清兵直捣扬州,沿江一带万分紧急,粮道与总兵商议,下令沿江十里一屯,一里一队,半里设鼓一面,百步植1木一根,昼则扬旗,夜则张灯,江南岸上势若长蛇,金鼓相望。一时鼓无措置,俱着僧道备办,由是庵堂寺院为之一空,竟何益哉。后闻粮道驻江阴,闻清兵渡江遁去。

  第二回

  镇江闸胡马云屯板子畿水师瓦解

  铁瓮城高,金山渡阔,长江天堑悠悠。高侯遇害,史老尽忠,清人已入扬州,地惨天愁。见人披甲胄,马骤骅骝,投鞭欲断流,又咆哮进据瓜州。赖郑帅威灵,闽中精锐,巍然南岸停舟。宁知敌计狡,趁火光暗渡貔貅。郑师不战自乱,崩溃势难留。叹南国中兴从此全休。

  《长相思》

  左帅西来,清兵南下,金陵半壁如丝。奸臣误国,藩镇反分移。可惜靖南殒首,一霎时,散尽熊罴。想今朝,风流江左,新亭泪有谁。后庭玉树,惟日事花酒,如醉如痴。待长戈指阙,放马奔驰。

  空说中兴大业,千载后,犹被人嗤。金山上,如麻铳炮,到处悉平夷。

  《满庭芳》

  高侯遇害二刘降,义勇孤军独激昂。铁马飞腾真铁汉,金丸服蟒备金汤。丹心映日忠臣史,侠节凌霜虎将黄。箕尾高骑归碧落,大明末造植纲常。

  《吊黄靖南》

  五月初,旬塘报言扬州已破,史阁部阵殁⑧,清兵临瓜埠,镇江只有客将郑采守御。郑曰:“陆地冲杀非我所长,截之江中此我事也。”清兵列阵于半江,发大炮直打到北岸,于是百姓家家户户拈香顶祝,望其死守。至初八夜月黑,忽然北岸火光无数,只道敌人出军严兵对垒,孰知却从上流乘黑而渡,反从背后陆地上发喊杀起,郑采即开船遁走,军资器械丧失殆尽。次日,清师据镇江城,而长江之险无可控遏矣。

  板子畿在太平府时,左兵东向,阁臣马士英檄六镇以拒之。六镇者黄得功、刘良佐、水师刘孔照、黄蜚、王炳卿、郑鸿逵也。故淮扬一带空虚,清师得以直入。既而清兵初九日渡镇江,十一日进逼南京,弘光皇帝潜奔靖南侯黄得功营,刘良佐降于清朝,骗得功伏毒箭射伤之。刘孔照、黄蜚、王炳卿、郑鸿逵之师,星散瓦解。得功见势孤,对部下大喊一声,众将官方畏其虎威,伏倒在地,得功忽已抽刀自刎,因此部曲各散,弘光随被掳去矣。其水师四大营,总之不敢登陆,顺流至镇江,被清兵设铳金山,打得七零八落,蔽江而下。

  第三回

  贤太史见危改节劣知县闻变挂冠

  科目探花及第,才名江左人龙。诗书万卷贯心胸,表表东林推重。南北两朝元老,清明二代词宗,贪图富贵兴偏浓,遗臭万年何用。

  《西江月》

  胡骑乘虚破竹下,弘光郡县如崩瓦。守城殉难并无人,义士忠臣皆是假。

  贤太史,翰林钱谦益也,少掇巍科,东林人望,弘光朝官礼部侍郎。清兵至,不听夫人柳氏言,希冀作清朝宰相,翻然改节,投降豫王军前。里人改其门联曰:“南北两朝元老,清明二代词臣。”

  本县知县曹元芳,嘉兴人,五月中旬闻南京失守,皇帝出狩,乘夜令妻子先出城,次早托言谒上司到府,飘然而去。郡中知府各厅一夜逃空。闻南京百川桥下一乞儿吟诗曰:“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竟赴水而死。呜呼,食其禄者不避其难。生平所读何书,所讲何事,身作缙绅先生大人,何面目对此乞儿哉。

  第四回

  郑总镇兵溃逃闽海刘操台师归收福山

  清师破竹压江头,南国中兴事可羞。无数舟樯浮海遁,土崩瓦解万民愁。

  诚意元勋启后昆,中兴敕镇太平营。楚师东下军威挫,胡马南驰国势倾。舟发近依江浒岸,帆飞遥指福山城。黎元久未知金革,从此三吴悉受兵。

  自五月十七日起,江中炮声不绝。舟师蔽江而下,亦有收港登陆者,云:系板子畿打仗。水师王炳卿部下多浙江人,郑总兵部下多福建人,悉以红布裹头,望之如火。而郑兵尤多,其惯战水兵,号曰“黑鬼”,深识水性,能出没波涛者,然皆被清朝列铳金山两岸打伤,茫茫思逃性命,而郑帅素无守江南之志,径由大江入海归福建矣。

  文武操江刘孔照,诚意伯苗裔也。五月廿三日奉太夫人并家眷,总兵一十三员,及太平营、伏波营、火攻营、后劲营残兵三千,由福山塘取道,思进据苏州。此塘长亘三十六里,正值小汛,舟至谢家桥,搁浅不行。自上墅桥至陈家桥,首尾相衔,虽是正兵三千,那各船俱有老小及趁船亲识,通共何止数千人。地方从来未见如此兵众,莫不骇然。

  第五回

  正军法高复振得志打兵丁顾二蛮丧身

  从来骚扰是兵丁,鸡犬何由得不惊。复振偶然小得意,误教蠢子丧残生。

  鼎沸中原起战攻,兵丁骚扰四方同。边疆遇敌神魂丧,内地欺民气概雄。马过村坊人竞窜,舟经驿路室俱空。可怜老幼填沟壑,安得王师救困穷。

  操江座船二十四日搁在谢家桥下,有火攻营兵数人,走到朱泾内高复振家捉鸡鸭,被地方喊起,连鸡鸭并兵解来。操江亲审,掠民鸡犬捆打四十棍,穿箭游营,即出示禁缉,一军肃然。复振即高二面禀操江,他赢了官师岂不得意。到第二日,便是百姓欺兵丁了。

  有孟河镇总兵胡来贡标下耆民王姓者,原系福山人。他有田土,与附居沙民顾姓者交关,跟随两人到门拜望索帖。那顾二原是极健讼的,见他仗兵势贴价,便发声喊,村中赶出十来个后生,把三个兵丁打得稀烂,也捉些鸡鸭绑来,上墅桥下禀操江。操江审出田土交关,已非抢掠之比,且又是心腹将的兵丁,竟发到胡总兵营来。此时胡总兵坐在双忠庙,标下官员俱弓上弦、刀出鞘,张起威来。先把王耆民责以擅离队伍,打了二十棍,随将顾二蛮一捆,两腿各打七十棍,死于杖下。此虽顾二自取,然罪不至死,而竟置之死地也。是故纵兵丁之渐,后在本县做出许多蹊跷的事,即此就见其一斑矣。

  第六回

  耀乡邦胡龙光做官速军行徐观海献策

  当年卫霍起人奴,此是人间大丈夫。来贡但知夸昼锦,安能投袂奋雄图。

  统领三军仗舳舻,河游水浅莫前趋。若非询及刍荛计,指日何由达具区。

  胡龙光讳来贡,本县五渠村人。父为泥水匠,妻系瞿仲湖家婢。幼时也习泥水,因识几个字,遂弃本业,到县中署印丁同知案前作一粮书。生得身长六尺五寸,膂力雄健,状貌魁梧。后因辽东大乱招兵,来贡家中一贫如洗,竟弃妻子与丈母,飘然到广宁应募,亲邻并无人晓得。至崇祯十六年冬,忽带轿马仆从归,寻亲戚故人,此时丈母已终于丁景素家。来贡领妻子典屋,在小东门外教场后居住。据云初到关外,在某营做书手,今已积功升授钦依都司,近因闯贼大乱,家中久无音信,特讨一南差来此。捻指十八年三月,北京沦陷,弘光五月登极,召募精勇,来贡又想出门,遂捐资揭债,招聚素熟海道亡命百余人,战船器械,投刘操江标下。操江见他人材出众,抑且久在边方,谙练军情,渐任作心腹。不满一年,提拔做孟河镇总兵官。

  徐观海,江阴人,太平营总兵。南京既破,观海劝操台死守太平府,操江不从,遂随军顺流而下,议守苏州。观海要收黄连港,胡龙光劝收福山港,操江以常熟地近苏州,听了来贡之言。谁知正值久旱,潮又小,泛不通;又闻大清已破常州府,操江要往苏州,急如星火,耐舟胶莫可如何。此时兵临入境,凡经过桥梁,俱已拆断,两塘往来居民都是涉水。有坊浜曹氏号振源者,乡里人不晓军中法度,廿五日早起,天未明,竟去涉水,被船上巡兵大喝一声,一箭正中小腹,抬回身死。地方见一日连丧二人,甚是惊惶,巴不得这些兵船一时飞去,方得宁静。里中褚德卿是龙江关水师总兵,褚玉林同族,陈振之、何羽君俱是交契,因与徐观海相识,德卿先与亲戚某定计,廿六日约徐观海步行到北水门相度水路,进说道:“若待初三潮汛,断误大事,宜唤地方小船先驳船上什物家小,则大船空,人力易挽,不过数里,前至城濠水深,郡中连夜可达。”观海大喜,是晚密禀操江,依计而行矣。

  第七回

  三千兵驳浅过常熟十八骑天助取姑苏

  搁浅逢人指示明,艨艟巨舰一时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操江急欲据姑苏,无奈清兵倍道趋。十八骁骑蜂拥至,三千甲士空踟蹰。舟行恰逢风不利,炮发又遇雨沾濡。天教明室不再复,土崩瓦解在须臾。

  廿七日,操江特差四川人上官总兵及徐观海,拉里中同往唤船,先商议方略,着兵丁暗暗把截各站水口,然后到埠头家,并不扰民,照价给发现银,立刻雇得小船二百余只,一日一夜,把大船上什物家小搬完。廿九日早晨,泊舟南门外取齐,连夜进发,次日是六月初一,午牌方到苏州。

  闻清兵已屯浒墅关,即刻将到,料势不可为,急催船由阊门望胥门而行。

  恰好一队清兵,为头只有十八骑,如风似火,从枫桥横截追来。船上所恃惟铳,较其来近,正要发时,也是天数,风色又不顺,正下着一阵大雨,药线俱湿,炮不得发,岸上箭似飞蝗,船上虽有弓箭,已着了忙,就有好汉,不比平地可以立住脚头,须臾,旗鼓中军顾三爷、伏波营总兵沈俱用铁鞭四十余斤者,几筹好汉,俱中箭而死矣。

  第八回

  刘诚意丧师走太湖胡来贡收粮避常熟

  胡骑南征岂易当,操江猝遇众仓忙。姑苏沦敌千秋恨,猛将冲锋一瞬亡。昔日张王争国地,今朝朱氏败军场。溃围急急扬帆遁,万顷澄湖带惨伤。

  闻说军亡心胆寒,龙光忠义总无干。白粮尽数归囊橐,敛迹舟中饱且安。

  操江此时见势不好,急领本部精兵拚命夺路而走,兵众水淹、箭下死者何止三四百人。其余将士赶不上者,随即星散,赶得上者不满千人,下太湖而去。后五六年间,闻其只穿布褶毡帽,步行经常熟、福山,里人犹有识之者。

  胡来贡部下独不损一人。先是廿八日操江因他是本县人,命统本部兵三百,催取县中未解白粮军前听用。故来贡初一日,还在南门外链墩浜口泊船,初二至初三日,闻兵败消息,也不等白粮足数,领兵退屯徐六泾,又退屯崇明县,而苏州已为清朝有矣。

  第九回

  纳土地县丞谒安抚封港门参将聚乡兵

  纳土归清马县丞,郊迎安抚望高升。草间泣拜虚含泪,空负严疆作股肱。

  国变人离势已孤,世忠乘乱奋雄图。保民靖难谋猷壮,未必真将社稷扶。

  安抚姓周,浒墅关布衣,南京投降有功,署为安抚。时常熟曹知县既去,留马县丞、杜典史二人在衙,也不理事。马县丞潜遣人到郡,抚台竟差周安抚来受降。马县丞出郭迎接,拜谒流涕,因缴通县册籍,杜典史不从,自领妻小投城外乡村潜躲。安抚出示安民,口许回郡荐马县丞实授本县正堂,县中人情汹汹,安抚亦不敢留停,随带马县丞回郡去讫。

  萧世忠号振寰,福山营参将也。当下见安抚不去招他,心中疑惑,欲挺身往郡投降,又恐中军芮观及水陆两营不服,适百姓连名具禀,大约求他保护地方,禁缉海船收港登岸,恐变生不测。若官兵寡少,愿各团练乡兵助威。

  世忠大喜,即挨门造册,整顿枪刀,五日之间,计得乡兵五千余人。官兵大约千人,共六千余人,虚号一万,军声大震,港门把住不通矣。

  第十回

  萧参将贪利杀差官荆监军报仇连剧盗

  海上差官奉命来,振寰贪利重疑猜。一朝恃众杀无罪,从此江城酿祸胎。

  剧盗威名教顾容,监军特用作前锋。慢思内地图恢复,且向江中去合从。帆影横空遮日月,鼓声逐浪撼蛟龙。福山久未经兵革,耀武扬威杀气冲。

  差官荆监军部下唐都司,也有商船四只收港。世忠以违封港之禁为名,利其货而夺之。商人投了荆家营,荆监军差唐都司以令箭来提船与货,那货物世忠已入囊橐,船亦编入队伍字号,岂肯吐出还他。且因春间监军出巡到福山,曾与世忠有隙,遂斩唐都司于港上关帝庙前,而干戈之难作矣。

  荆监军,金坛县进士,荆本澈也。恨世忠杀其差官,因结连顾三麻子,率军誓破福山。顾三麻子即顾容,崇祯末年海上大盗,自号忠义王者,至是与本澈合兵攻福山营,为其军先锋焉。

  第十一回

  奋冲锋方百长剖腹误放炮萧振寰失机

  御敌冲锋方战争,伏兵忽起一军惊。江家桥下干戈接,血刃屠肠气若生。

  战败归来师失群,眼花不料自家军。阵前火炮如雷发,可惜英雄身首分。

  前六月,监军先打战书,约廿一日交战。是日五更时,监军密拨一军,从涛山嘴登岸,伏于演武场草中。平明,世忠率官兵及家丁精锐至港口,顾容亦领兵登陆交锋。冲杀良久,胜负未分。俄而伏兵从江家桥出,横截世忠之后,乡兵长方爱溪,少年曾充百长,见世忠危急,领兵奋勇格斗,被海上兵杀于褚家巷,剖腹露肠而怒气犹勃勃如生,真壮士也。因此世忠得以走脱,退至老营前。

  老营之北陈祥甫家门首,向设大炮一座,此时海上兵乘势冲来。未过湾上,世忠手下尚有劲兵一支扎住炮前,欲待交锋。世忠昏了,但见荆家兵合了顾容之众,势如潮涌,急传令放炮,却忘了炮前还是自家军马,俄而炮发,反从自家军马后打去,勇敢精兵无一人免者。世忠遂大败,急退入城,坚闭不出。海上兵大肆烧掠,竟日方退。

  第十二回

  毛景龙因船空丧命曹虞峰为戚几伤生

  海寇填街塞巷来,景龙危急又思财。舟行陆地为出路,祸及旁人惨矣哉。勇士从来思丧元,虞峰拚命护乡村。乱枪攒刺难回避,遍体遭伤带血痕。

  此时萧参将虽退,乡兵后先到者,犹乱纷纷厮杀,逼到关帝庙前。有乡兵毛景龙者,新造沙船已完,在庙前戏楼下。景龙恐被海兵抢去,央众人动手一齐拖下水去,就把船作渡脚。众人一时听信,担搁片刻,船又不及下水,却被海上人两头截住,合围拢来,短兵相接,惟闻喊杀之声。须臾,把庙前一群乡兵杀得罄尽。毛景龙只为一只船,不惟自己反连累害了众人。是日,自港口至老营前,民房大半烧坏,死者枕席,而关帝庙前尤多,盖毛景龙扛船之故也。其海上兵死者,顾容随差人抬上船去。次日,众人收尸在陆地者、在水中者,但闻哭声震天地,惟港口十三个尸首没人收拾,却是萧参将随任跟来的家兵。古诗所云,无定河边骨也。伤心惨目,奚待读吊古战场文哉。

  曹虞峰,福山人,平日以武勇闻者。殿山后王氏,家道殷实,与虞峰为至亲。荆家营既得大胜,放兵四散抄掠,虞峰恐王家被抢,领十余人到彼守护,正遇海上兵,就在山脚下大坝上交锋。乡兵见众寡不敌,各自逃生,惟虞峰一人身被四十余创,额中一斧,赖布与纸甲要紧处裹得厚,不至伤生,然犹死而复苏者再。究竟王家依旧抢完,无益于事,真是从井救人也。福山民兵咸怨萧世忠贪利启祸,竟挈老小望内地躲避,无一人助他守城。世忠没趣,是晚领妻子家丁,只说安顿家眷在瞿园,连夜投清朝去了。两三日后,居民及营兵咸推芮守备为主。芮守备讳观,他是忠厚人,地方得以稍安。

  第十三回

  愿留发宋孝廉倡义不拜牌陈主簿遭殃

  一点忠君报国心,酿成杀戮祸弥深。到头怕死难留发,输与苏州徐翰林。

  里排强勒出文书,邀拜龙牌见亦愚。主簿一时为计拙,无端激变祸捐躯。

  时土都堂兵驻苏州,见马县丞、萧参将陆续投降,即差陈主簿先来赴任。

  此时乱世,官府似不承平气象,到任几日并不理事,悄然坐在衙里。又过三五天,已是闰六月初七八,苏州发下告示道:不论军民人等,俱要剃发留金钱顶,穿满洲衣帽,才准归降,限三日内都要改装。常熟县自元朝到此三百年来,俱是青丝髻包网巾,长巾大袖。一见如此服式,俱道是陋品,是怪状,不肯起来。有一种少不更事的便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道剃了光头在家做和尚不成!我们如今偏一个也不剃,待他来时,关了城门,与他明白说知,待收了告示才罢。”有一种老成的道:“使不得。这是一朝新令,若拗别他,定然惹出祸来。”有一种诈晓世事,自道见得透的道:“如今清兵到郡已四十余日,并没一人一骑至此,料他没有千军万马,不过是虚张声势,哄人降附的意思,那见就惹出祸来。”就有一种雄心猛气的便道:“我们常熟县城内城外九乡四镇的人,何止百万,那个是肯剃头的。就算真个反将起来,实实里不怕甚么大兵。”这里街谈巷议,户说人传,到初十日,缠出一个老乡绅来。那乡绅姓宋,名奎光,字培岩,万历壬子科孝廉,做过县令的。

  他闻得这许多议论,即往各乡绅家走一遍道:“今清朝下剃发新令,吾辈士大夫也俱要裂冠毁冕了。街坊上有许多议论,老朽一死谢先朝也不为过,不知列位高明尊意若何?”乡绅都道:“吾辈效忠固是分内事,然既居乡,又当以安靖乡党为先。吾辈明日可约新任三尹,并耆老士民,同赴城隍庙,酌议此事,即求三尹出文书,备详不便因由,或止令衙门各役,守城兵丁剃发改装,其余各从其便。倘得府上详允,也是相安地方之道。”当下以宋培岩年高,就推他为首,约在次日齐集城隍庙商议。

  那城内、城外百姓听说今日为剃发事,诸绅齐集,谁个不来观看。自慧日寺到城隍庙,真是人山人海,上千上万,那里挨挤得尽。将近日中,诸绅齐集,拜过城隍,就对三尹说此事,求他出文书。那陈主簿是北地人,硬头硬脑的,抑且新到,不晓得甚么高低,口里辞道:“这是清朝新令,卑职怎敢擅违?”众人见他不肯,就嚷将起来道:“你若不肯,众乡绅今日一个也不许散,我们请龙牌到察院里罚个大誓,决不剃头,偏要你出文书。”这里一头说,一边就有人请龙牌,众人一齐拥诸绅到察院中,那里还有到诸绅做主。但见龙牌已设,谁敢不拜。众人又喊道:“不愿剃发者,今日在此都要拈香下拜。”下边百姓自堂上至头门外,何止万人,听得传说,如雷一声,都拈香拜下去了。只有陈主簿一人,直挺挺站在一边,不肯下拜。众人嚷道:“你为何不拜?”主簿回言道:“这是明朝皇帝,我是清朝官,怎么拜他?”

  众人就嚷骂起来道:“你不拜,怕你不出文书?你若倔强时,先打你一个不亦乐乎。”那主簿不晓得本县土音是在那里骂他,声言要打他,只见这些百姓有轻他的意思,他肚里还道自己是个官长,口里也在那边胡柴。正要发作,只见堂上堂下一齐鼓躁,扯的扯,骂的骂,踢的踢,打的打,拳头脚尖一似骤雨,早把陈主簿打得七窍流血,有气无烟,躺在大槛边外面。众人一齐都要动手,挨挤进来,俱在死尸上踏过,可怜一个陈主簿,初然也是轿伞人役抬来,须臾就做了马嵬坡的杨贵妃。

  第十四回

  推盟主严子张握兵搜奸细萧世忠脱网

  琴川选将诘戎兵,严宦门前万姓迎,允矣壮猷重灵武,果然雄略拟长城。相门旧业图恢复,兵部新衔任请缨。行看直捣黄龙府,迅扫狼烟诵扩清。

  昨任明朝参将,今升清代总兵。泰然重赴福山营,不道中途生衅。南望姑苏火焰,北闻常熟军声。疾忙躲避胆魂惊,几蹈义师白刃。

  《西江月》

  主簿既死,众人犹嚷个不住。宋培岩立在法基上,高声道:“列位请暂禁声,听老朽一言。”众人遂渐渐定了,为头的都立拢来。培岩开言道:“今日之祸,端的起自老朽,然不想众亲友如此按捺不住,打死父母官,依律起来是要屠城的,这事如何是好?”众人都上前道:“此事全凭缙绅诸老爷作主,我们今日怕死走了一个也不算好汉。目今惟有团结乡兵,固守城池,就请宋爷做义兵首帅,我们俱愿听令。”培岩听了,半晌不语,众乡绅也嘿嘿无言。就有一班生员、耆老上前作揖,劝道:“诸老先生还是从下边众邻里的说话才是。当初一成一旅,少康赖以中兴,铜马、赤眉,光武缘之再造。

  况此地滨海,尽有退步。义旗一建,大江南北必有应者,若不乘此机会,与众亲邻并力同心,共勷义举,异日玉石俱焚,悔之何及!惟诸老先生裁之。”

  诸绅听了这一席话,因点头道:“这事体也大,只今天色已晚,容到明晨商议罢。”由是各散。

  是夜,众人恐乡绅有躲出城者,六门谨谨守住。次日就拥许多人到宋宦门上去请,宋孝廉辞道:“老夫年近八旬,筋力已衰,就是壮年也是个白面书生,岂闲军旅之事!老夫昨晚细思,做义兵长就是一城保障,三军司命,非比等闲。县中只有两乡绅堪任此事,一个是兵科时爷,他做固始知县时,曾在督师杨时昌军前听调,后做兵科给事,是一个团练军情的;一个是兵部严爷,他在信阳做知州,也曾与流贼打仗,现今做职方司,兼他父子兄弟通是弓马熟闲的,我想要推盟主,只该在这两个里头拣选,众亲友以为何如?”

  众人听了道:“时爷我们不去干涉他,竟决意定了严爷罢,就烦同去相请。”

  培岩欣然。那严兵部果是何等样人?他是阁老严文靖公之孙,状元宰相文文起之婿,身中甲戍科进士,讳栻,字子张。平日专好走马击剑,弘光朝除授兵部职方司,尚未出去任事,乡评谣言称他是其严乎翩翩公子的。当下闻宋孝廉在外,慌忙出迎,众人一齐拥住,禀知此事,就抬轿要他到察院里去。

  子张欲待推辞,众人不容他做主,恰像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一般,一径拥出来。子张道:“察院中必不敢去,且到慧日寺里再作商议。”因前到寺中,众乡绅亦陆续都到,严子张再三推让,只见百姓们比昨日更多,大半都是戎装,手执枪刀,欢声雷动,以手加额曰:“严兵部握兵权,吾属今有主矣。”

  子张犹谦让不已,众乡绅都劝道:“人心遽属亲翁,岂宜苦苦推辞。”于是 琴川——江苏常熟的别称。

  众人遂拥严爷面南正座,乡兵头目俱以军礼见。子张出示,大约道:“仓卒任此,实非得已,天气炎热,众人暂且归营,各守洵地,候本部逐一调度。”

  子张又与众乡绅商议道:“我们今日举事,这些乡兵的盔甲、兵器尚未周备,坐作击刺金鼓旌旗进退之节,尚未练习,兼之各处敌人来路要津俱要列栅设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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