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面锋 - (TXT全文下载)

律报罢矣。为今之计,莫若以尧舜为法,以汉武、宣之事为戒,公卿侍从之间略其小失而责以大纲,使之稍稍然释去肩背之芒刺,从容胖肆,措意于法令之外,而后苟且、怠惰、阿谀、缄默有所不禁而自风休雪释也。

二十七 小有所屈大有所伸
人主之有为于天下,其心未尝不欲朝廷之尊而纪纲之肃也。而人主之所为,则每有以自隳其尊而坏其所谓肃然者。以其道不足以制欲故也。盖朝廷纪纲之所系,莫大于法,而所以守是法而无所挠屈者莫重于人臣。然臣守之于下,而君每抑之于上。欲心一动,勃郁炽烈,惟恐夫人执法以沮吾之意而不得以快其所欲。不知夫称快于一时者,乃所以自坏其维持天下之具。愚谄者挠法以从君于昏,忠义之士气沮势夺则慨然引去,卒至于剥落解散,不可收拾,而危亡不旋踵而至。盖小有所伸则大有所屈,势之必然而理之固然也。

古之贤君,气听命于心,情受制于礼,蓄威屈势,使守职不为所夺,得以自伸。凡法之所在,虽卑且贱,不敢震之以威,从其所重。夫是以朝廷尊而主威为之振,纪纲立而奸邪为之寝。古之人有行之者,汉文是也。细柳之师,亲屈帝尊而劳之。闻军中不驰之令,则按辔徐行。盗环犯跸之罪,赫然发怒欲诛之,闻张廷尉不奉诏之言,则乐受而无难色。邓通之贵幸,其宠之非不至也。一戏于殿上,则丞相申屠嘉檄召欲斩之。夫以天子之尊而庇一弄臣,则孰敢谁何者?而嘉持法召之不疑,帝亦遗之不吝,必俟其已困辱,然后徐遣使持节以谢丞相而召之。太子,君之贰;梁王,(太后)〔皇后〕之爱子:其势非不尊也,一不下司马门,则公车令张释之追止而劾奏之。夫以父子兄弟之亲而少差以礼,亦未尝为甚过者,而释之持法劾之不恕,帝亦受之不却,必免冠谢太后以教太子不谨,然后(太后承教)〔太后乃使使承诏〕而赦之。夫汉廷诸公之所为,自敌己以下,受之而不能堪,而文帝敛威抑气使将军得以行其令,使丞相得以举其礼,使廷尉得以执其法。不牵于爱,不役于情,伸臣下之所为,以肃朝廷之纪纲。当是时,上而宰相,下而百司,内而朝廷,外而军旅,法之所在,凛若秋霜,隐若雷霆。窥伺之心息,陵犯之风消。非有孝武之光烈、宣帝总核信必之政使然也。盖惟礼义以养其心,和平以收其气,抑情以执法,屈己以伸臣下而已。若汉景帝则不然。溺于久安,偃然有自用之心。凡文帝之所为,优容奖借、不敢挫折其臣下以自坏者,景帝一切反之。非有功不侯,此高帝之法也,而王信奈何欲侯之?封同姓以填天下,此高帝之法也,而晁错奈何欲纷更之?故周亚夫执旧约以争外戚之封,申屠嘉因奏庙以欲诛纷更之臣。此二者固宏纲大法之所在,神器宗庙之所赖,以维持全安于无穷者,而景帝皆挫抑不用。一饿死,一呕血死。王信果侯,晁错果用,则景帝一时岂不进退如意而甚快也哉!然亚夫死而王信侯,则毁高帝之典刑而启封拜外戚之端。申屠死而晁错用,则纷更高帝之法而启吴楚七国之祸。愚故曰“小有所伸则大有所屈”者,此之谓也。

夫立法以维持天下,其大者犹宫室之上栋梁垣,其小者盖瓦级砖。非甚狂惑,孰肯自隳其垣栋而自揭其管籍哉!惟其情欲之来,志气不能以自禁,随动而流,随触而勃,遂至于溃裂四出,甚坏而不可救。故夫至公无私,我以存天下之法,常情所不能忍。于几微眇忽之中,而遏其横流不可救之祸,自非以气御志、以道胜情之君,畴克尔哉!武帝天汉中,胡建得守军正丞。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建约走卒诛之。竟斩御史,然后奏闻。武帝报曰:“‘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建何疑焉!”

二十八 易成之效亦易以败
天下之患,莫大于不可为,亦莫大于可为而不虑其所终。不计其所成,简略而始之,利未见而害随踵矣。天下之事,非简略之所能久也。以简略而成,必以简略而败。古之圣人创制立法,为万世帝王程式,必周详而不敢轻、谨密而不敢忽者,非为其始之不足以成,而忧夫终之易败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得,而忧夫终之易失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合,而忧夫终之易散也。天下之事,如是足以成矣,如是足以得矣,如是足以合矣;而必曰未也。又从而节文之,纪纲委曲而为之表饰。是以至于今而不废。及其后世,求速成之功,而倦于持久。故其欲成也,止于足以成;欲得也,止于足以得;欲合也,止于足以合。其始不详,其终不胜其弊。

呜呼!有以文、武、周公之所以造周者告之乎?三代令主维持天下之具,莫详于周。吾尝求其制度规模矣。凡纪之《书》、歌于《诗》,纤悉曲具。列之于《周礼》,所谓礼乐之本、教化之端、桑农之政、任用之机,以至刑禁之条目、财货之源流,班班可考者,皆其维持天下之具也。夫文、武、周公岂不能略为之法、简为之制,优游容与于端创始之初,而乃汲汲若是耶!天下之势,其成之也有基,其立之也有本。惟其栽培封殖之既固,则枝叶未易以委枯。惟其疏浚堤防之尽力,则流派未易以溃裂。万世子孙有所凭借扶持而不至于陵迟大坏者,皆出于此。

若夫汉高帝之宽仁,足以扫秦之禁网,信义足以胜楚之威力。其资美矣,独于万世子孙之计有愧于三代。是岂非苟为之心入之?而端之初,遂至于简且略耶!(礼)〔乐〕由天作,(乐)〔礼〕以地制。先王以是而穷一性之源本、陶万汇之中和,又岂可轻为而轻视?帝乃甘于亡秦卑陋之习,俯首于叔孙绵蕞之仪,至有“度吾能行”之语。吁!贬道从己,一至于此。稽之《王制》,宁有不愧!惟高帝创法立制之原,每每如此。是以继世之君,如文帝之贤,宜可与语王道也;然闻释之之奏,乃甘心于秦汉之卑论。观贾生之策,而未遑于礼乐之大典。如宣帝之贤,宜可与语王道也;然有汉家之制,而安于杂霸,不法先王之统,而敢于持刑。岂非高帝之规模不远、苟略苟成而有以启文、宣之弊欤!

昔叔孙通与弟子共起朝仪,高帝曰:“得无难乎!”通曰:“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张释之补谒者。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无甚高论。令今可行也。”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文帝称善。

昔有善陶者,直必百金也。尝苦其难售,然其器终生而不隳。邻之陶者,直才数金,人之市者踵至;然朝用而夕随倾之,不能终以岁月。是孰为之取舍哉!

卷  六
二十九 事要其终知人用心
天下之事,要其终而后可以知人之用心。恩之已甚者,未必非以杀之;而忍于抑其所爱者未必非以全之也。苟不于其终焉而观之,则恩者人以为真恩,忍者人以为真忍。盖至于此,则是非之在天下,始为之失其实矣。婴儿之甚其饱,贵人之极其宠;而婴儿之病、贵人之祸则生于饱之宠之之日也。严师之笞楚、慈母之呵叱,而子弟之成就则在于笞楚、呵叱之时也。孰谓人君之于天下,恩可遽指以为恩,威可遽指以为威哉!昔者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一日有疑,下之狱吏,几死而仅免,则文帝疑若少恩矣。孰知文帝之少恩,乃所以抑去其骄蹇之意,而务以全其宗也。宣帝之于霍氏,厚之以权,不约之以礼,使其不肖之子侄,且假之以当路之权柄;则宣帝之于霍光,其厚之亦至矣。不知夫厚之者,乃所以速其逆节之露也。人主之恩威未定,大率类此。

管仲侈淫。田氏俭约。郑庄公叔段事。曹参饮醇酒事。陈平从吕后王诸吕。

三十 议论不一理未尝异
至真无二,至公不殊。言语议论不一,而方之于笑哭,则天下无异声。贵贱贤愚有异,而较之于生死,则天下无殊途。理之在天下亦若是而已矣。彼(谓)〔于〕夫议论之间,未尝纷乱而不可诬。是以圣人在上,众正路开,人人得以自尽。不有得于此,则有得于彼。其初,杂然而不可听,然其论利害也详,言是非也明。吾惟审择而谨取之耳,又何病夫议论之不一也?世之谈者类曰:“‘谋夫孔多,是用不集’。言之多,徒以败事也。外廷百口徒乱人意。言之多,徒以惑人也。”不知夫所以惑、所以败者,不在于言之之多,而在于择之之不审。使有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在上,于众言不一之中,必有卓然不惑之见。其言愈多,其理愈明,其见愈审。又岂至于多而惑、惑而败也哉?闻仁宗朝杜祁公衍、范文正公仲淹、韩魏公琦、富郑公弼、欧阳公修、余靖、蔡襄之徒,相继在列。每朝廷有大事,议论纷然,累日而不决。司马君实与范纯仁号为至相得者,钟律一事,亦论难数十而不厌。夫其所谓累日而不决、数日而不厌者,当时亦曷尝病其惑人而败事也哉?以至一之理,而为是不一之议论,言者不止,而听者不厌,则亦以吾胸中有卓然之见,而夫人之所欲言,不得不使之自尽也。

三十一 法废则人得肆其情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孔子以为不可。齐宣王欲毁明堂,孟子以为不可。夫具饩羊而不存夫礼,则不如无饩羊;有明堂而不知其政,则不如无明堂。古之人何眷眷于此而独以为不可耶?予尝论之曰:“彼其不知其礼其政,然犹有先王之物存焉,则肆其情者犹将有所碍也。苟取饩羊而去之,取明堂而毁之,其所以碍人之情者既不复存,则荡然无所限制,纵意肆欲,将何所顾忌耶?”今夫法之设,以迹绝私也。事私行于无形,而人莫得见其情。故圣人设法以为寓公之具。寓公者有具,则戾公者有形矣。

春秋之世,诸侯相与削去周书之籍。夫何仇而为此?直恶夫行私之有形耳。后之君子不知夫法可以碍行私者之情,以为任法不若任人,于是取天下之法而罢之。为用刑之说,则曰无为刑辟,议事以制可也。为用人之说,则曰毋拘定制,见贤而用可也。夫使朝廷常清明,大官常得人,则法之所在,循之可也,立之亦可也。不幸而有纵情以行私者出焉,前无所顾,后无所忌,喜怒予夺,惟我所欲,则典刑之坏,必于是焉始矣。盖昔者裴光庭之设循资格,而张九龄极论其弊。及其为相,一切罢之。其意盖以奖拔人才、激厉士气,且使不得执法以徼其上,而权之出于朝廷也。吁!孰知是法之废,而朝廷始无所守,荡然得以肆其情耶!

尝观明皇开元之初,资格未废之际,以苏廷硕之能,明皇欲大用,必问宰相:“有自工部侍郎而拜中书,其果宜乎?”宰相以为:“惟贤是用,何资之计?”明皇乃敢从之。李元之才,公卿交荐籍甚,明皇欲自天官侍郎擢拜尚书。斯未为骤进也,然宰相以其资薄,止拜侍郎。夫以苏廷硕、李元卒为宰相。虽使当时擢自众人,以管机政,未为过也。又况一自工部而拜中书,一自侍郎而拜尚书,非躐等也。然必问大臣,许而后授之,不许则不敢也。盖其法度,人臣在于资格,而不敢忽也。及其惑林甫之奸,欲相牛仙客,则自河湟使典擢班尚书。遂不复计资。而九龄虽尽忠,援故事而且不听矣。明皇即政之初,其资格虽毫厘必计;而其终也,虽尊卑疏戚,颠倒易置,而有所不恤。岂非资格一废,彼固得以肆其情而无所碍耶?本朝李定以资浅入台,事最细也。若未害治也,而宋敏求不奉诏,苏颂又不奉诏。夫亦审诸此而已耳。

用人以资,则盛德尊行、魁奇俊伟之士,或拘格而迟回焉。张释之十年不得调,扬子云官不过执戟是也。

三十二 任用不可使人取必
圣人之于天下,惟其我既取必于人,而人不能取必于我。夫是以天下惟圣人之为听。何者?我取必于人,则权在我;人取必于我,则权在人。人不敢为而奔走天下者,权也。以奔走天下之具,而委之于人,则欲富者富,欲贵者贵,如执券取偿,其势不得不应。其势既应之,则在我之富贵有限,而彼之欲无穷。置而不问,则怫然有所不平于其心。夫圣人者不牵于天下之私情,而务合于天下之公议。必其有可以得富贵之理,然后遗之以富贵之资。故得之则释然有以自慰,而不得者亦慊然有以自愧。

昔者尝读西汉《百官表》。见武帝之用人,废置予夺,何其杂然。出于不然必然之不可测也。张欧为中廷九年而迁,而王温舒之迁五年,韩安国之迁一年。商丘成为大鸿胪,十二年而迁,而田千秋之迁一年。田广明之迁五年。是则武帝之用人,有不可以迟速推。西汉宰相之缺,则取之三公;三公之缺,则取之九卿。然而石庆之死,御史大夫儿宽当迁而不迁,而太仆公孙贺得之。公孙之死,御史大夫商丘成当迁而不迁,而涿郡太守刘屈得之。御史大夫延广之罢,九卿当迁者甚众。夫何取诸济南之王卿?御史大夫公孙弘之罢,九卿当迁者甚众,夫何取诸河东之番系?是则武帝之用人,有不可以次第度。彼武帝以为吾之爵禄,而使天下得以意度而情窥之,则吾爵禄之权将折而归于下。是故示之以为天下之端,而引之以不可穷之绪。使天下惟知爱之而为之之力,终莫能以歆羡邀持于其间。此固帝之所为雄才大略也。则天下之人何其可以驯致而必得也?定日月以为迁就之期,盖将以沮躁进者之心也。循资格以为进擢之阶,盖将以杜侥幸者之路也。此二者则甚公矣。然愚之所虑者,士大夫取必于朝廷之爵禄,而朝廷又自开其取必之门也。

汉宣帝之役用人才,其规矩法度,凛然有武帝之余风。九卿之秩视郡守,则九卿崇矣。而当时乃有自少府而为冯翊者。郡守之职视三公,则郡守卑矣。而当时乃有自颍川而入为宰相者。朱邑之治行第一,视黄霸无愧也,而其官则止于大司农。王成为伪自增加,视赵、盖、韩、杨有余罪也,而其爵则至于关内侯。

三十三 逆耳之言不可不听
人主之尊,天也。其威,雷霆也。人臣自非忘躯徇国、奋不顾私者,谁肯抗天之尊、触雷霆之威,以自取戮辱也哉!故自昔人臣,类皆觇主意之所在,奉迎投合,惟恐其或后。以失为得,以非为是者,人人然也。

昔梅福言于成帝曰:“自阳朔以来,天下以言为讳,群臣皆承顺上旨,莫有执正。取民所上书,陛下之所善,试下之廷尉,廷尉必曰:‘非所宜言,大不敬。’”魏明帝时,侍中刘晔为帝所亲重,或谓帝曰:“晔善伺上意所趋而合之。(陛下试举所向之意而问之)〔陛下试与晔言,皆反意而问之〕,必无所复逃矣。”帝如言以验之,果然。后不复敢在群下默视而疾趋如此。至于犯颜而谏,苦口而诤,岂人臣之所乐哉?非其所乐而奋然为之,是必有夫不顾私者而夺之也。而人主于此,顾方痛抑而深沮。怒之未足,而继之以斥;斥之未足,而继之以诛。士亦何望而不为谄谀佞媚以自取疏外也哉?且汉高帝之创业,光武之中兴,当时言听计从,无以龃龉,宜不复有阿容而不尽己意者。然诏群臣择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太尉长安侯卢绾功多可立。光武大会群下,问谁可傅太子者,群臣承望上意,皆言太子舅阴兴可。附会投合,卒无一人异辞。彼二君好贤乐谏,如此之切而当,时犹有承意顺志、逢迎阿附之风,况夫斥之诛之而使之不敢言耶!故愚以为朝廷之上,幸而有方正之人、节义敢言之士。人主正当鉴自古人臣希合之弊,而为优容奖借,以作天下忠直之气。就使其言时有不中于理,犹当和颜开纳,以屈于天下之公论。人心之所同是者,恶可以却而不听也哉!

三十四 为治不可以图美名
人主之有为于天下者,不可诱于古人之美名,而忘今日之大势也。夫诱于古人之美名,而忘今日之大势,则其施设措置必有龃龉而不顺其所为者矣。是故苏威作《五教》以齐民,其意以为有虞之治顺其势,而民以大谨。太宗欲袭封刺史,亦庶几于三代之所为,然而功臣不乐。名则美矣,而势有所不顺也。后周以来,至于南北之际,而不免于乱亡。房效车战于陈涛之役,而卒以取败。名亦美矣,而势有所不顺也。势之所在,上古之礼乐不用于后世,商周之质文不袭于虞夏。其初非圣人制之耶?而后之圣人革之,不以为嫌。夫亦顺其势而已矣。周公之井田历三代而后备,至良法也,而齐侯变之为内政。内政之兵,非不强也,而太宗乃近取周隋之制,葺而为府兵。太宗亦岂不能复古哉?自桓公不能从井田之制,太宗不能从内政之法,夫亦顺其势而已矣。不顺其势,而徒诱于其美名,是犹以乡饮酒之礼而理乱秦之市、干戚之舞而解平城之围,不可得也。故夫人主之为治,于名有所不敢诱,于势有所不敢违。

按今之法而为之(地)〔也〕,虽若近于循常蹇浅,终不屑于爱古之美名,而自诒今日之实患。盖其所以深思孰计而权事理之轻重者,胸中素见已定矣。逆时乖数之事,终有所不为也。昔者尝疑汉文帝不兴礼乐、宣帝之不用周政,以为二君者不能为经久之虑,以还三代之治于汉。及考文帝之时,而后知其势之所在,惟在于清净玄默。以与斯民息肩于疮痍凋瘵之际,则礼乐制度诚有所未可兴也。考宣帝之时,而后知其势之所在,惟在于刚明果断,以起天下委靡、偷懦、不立之气。是以虽美名,亦有所不可用也。二君之所为,可谓得当时之宜,而不为古人之诱矣。

三十五 去夫积弊当以其渐
人常言:“亟解纷者,益其纷;纵理御者,固其御;遏河之奔者,必恣其奔;息人之怒者,必饱其怒。”去天下之弊,亦若是而已矣。阴解其乱,而徐去其弊,则悠然日趋于平安而不自知。奋然而击去之,而求以称快乎吾意,则其害始大横流溃决,而有不可收拾者矣。虽然,是特一时之害耳。至于积弊之所在,其成也非一日,其积也非一世,源深流长,有不可以旦夕遏者。是又恶可以不胜其忿而奋然为是侥幸速成之计耶?周自平王东迁,王室既卑矣。桓公愤诸侯之不朝,一旦连三国之兵而伐郑,以自取中肩之辱,而益成诸侯之强,则实一锐不思为之也。鲁之政在于三家,久矣。昭公不能去之以渐,不忍一朝之忿,而求逞夫私欲,而祸卒以自及。盖鲁之所以失,无以异于周也。在《易?屯》之“九五”曰:“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九五”以君位之尊,居屯难之世,威权不行,膏泽不下,故曰“屯其膏。”渐正之则吉,骤正之则凶。圣人垂戒之意深矣。故夫人君将去天下之积弊,要当以周鲁之事为鉴,以《易》之辞为法。

昔者汉七国之治,非可以旦夕而裁削之也。晁错不忍数年舒服,浮躁踯躅,亟下削地之诏,遂激其反。唐藩镇之悍,非可以旦夕而剪锄之也。德宗不能为岁月之远虑,不胜其忿锐,于遣三将而一伐,遽起泾原之变。在《易?需》之“九五”曰:“需于酒食,贞吉。”乾(上)〔下〕坎(下)〔上〕,是乾之刚健,遇险而未能进,故需须也。今九五居至尊之位,而息于险难。故曰“需于酒食”。宴乐雍容之象也。言人君处险难之际,正宜宽以待之,不当以惊忧自沮。唐文宗当积弊之后,每朝群臣,则泣下沾襟,魂飞气索。此不知“酒食”之义也。

自武而成,自成而康,历三世而商人利口靡靡之俗未殄。自高而惠,自惠而文,历三世而秦人借(锄)〔帚〕谇语之俗犹存。

卷  七
三十六 不可以疑心听人言
天下之物,不可以疑心观之也。万物错陈于吾前:凫短鹤长,绳直钩曲,尧仁桀暴,夷廉跖贪。区别汇分,本无可惑,疑心一加,则视凫如鹤,视绳如钩,视尧如桀,视夷如跖。此非物之罪也,以疑先物,所见固非其正也。内疑未解,外观必蔽。岂特物而已哉?惟人之听言亦然。执桀、跖之辔而誉桀、跖,出申、韩之门而誉申、韩,则人孰信其誉?以乡原而毁伯夷之廉,以里妇而毁西子之美,则人孰信其毁?何者?彼其所言之人,吾固以惑心听之也。宋昭公去群公子,而乐豫以公子而争之。豫之言虽是,而昭公固以为已疑之也。楼缓从秦至赵,而请与秦地。缓之言虽当,而赵固至计无自而入矣。由是观之,则凡言有出于公而涉于私者,固人主之所疑,而君子之无以自明也。昔者西汉之世,儒术之不振,任子之不减,外戚之不抑。是三者之弊,其是非可否了然而甚易知也。然赵绾、王臧言儒术而窦太后不从者,赵绾、王臧身为儒者也。王吉请削任子令而宣帝不从者,王吉则以明经进也。刘向排外戚而成帝不从者,刘向则宗室之老也。(三)〔四〕君子之言不见用,岂非汉之人主皆以疑心待之乎?公父文伯之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不肯哭也。其相室者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昔吾有斯子也,吾将以为贤也。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斯人也,必多旷于礼。”孔子曰:“知礼矣!”夫母,贤母也;孔子,圣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今死而妇人为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虽然,是言也,母言之则为贤母,使妻言之,是必不免于妒妇矣。(三)〔四〕君子之言,所谓以妻言之者也。汉人之主之疑,所谓以妻疑之也。虽然,君子之事君也,惟用其情而已。执论以逃嫌,隐辞以远谤,皆不情也。不情以钓其名,而谓君子为之乎?是故出于公,虽不免于私,君子亦力言之。

三十七 民心难以小惠劫之
尝观《孟子》之言。至于“邹与鲁”,“有司死”焉,“而民莫之救”,孟子以为凶年不发仓廪以赈之,而不可以尤民。至梁惠王移粟于民,而孟子又以为非先王之政。夫饥而弗恤,穆公固有愧也。饥而恤之,惠王犹无取。何也?天下之事安于莫之为者,诚非也。迫而为之而不及其本者,亦非也。是故以梁之政视邹之政,梁若可喜;以先王之治责梁之及民,则末矣。圣人之仁,其积之有源,其发之有机。其所以爱天下者无穷,而见于恤天下者,则特其有限者也。天下之人,不以其有限之施而致不足之望,而常以是信其穷之屯而怀不尽之感者,盖于其所发,占其所积。圣人之心,始形见于此。夫其形见在于一日,而天下之吾戴者,则非其形见之日也。

鲁侯弗(夺)〔专〕于衣食,而必以分人。曹刿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子产以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以为惠而不知为政。夫衣食之利,私也;而鲁侯、子产割以与之,岂不为美哉?而曹刿、孟子不之信,何也?其大者不立,则小者吾固知其不足以动人也。

三十八 人主当固结人心
昔楚子伐萧,师人多寒,王巡三军,拊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德宗在奉天,帝遣人谍贼,寒而请。求不能得,悯默而遣之。士亦竟为之用。夫二君于艰难之中,而用人不能以实惠及之,而徒空言悦之;人亦不能得其实惠,而感悦其空言。此其故何也?人之情,得百金之惠于其己敌,而不以为重,而王公大人下一语接之,则诧然以为己荣。盖凡出于意之所不期而分之所不及者,为能动人。彼其军旅之贱,而得拊劳之勤,固已不啻纯绵之温;而奔走之卒,领吾君悯默之意,亦已逾于五之赐。人主之于天下,又焉用汲汲于财,而后可以用为哉?艰难多事之时,一言足以感动人心而固结之。况天下无事之际,苟能爱养存恤,抚之以德,发之以政,辅之以仁,则天下之所以感吾君者,宜如何也?故其国非山河之固而不可破,非甲兵之守而不可攻,则人心之固结而已。

三十九 物以顺至当以逆观
物之以顺至者,必当以逆观。天下之祸,不生于逆而生于顺。剑、盾、戈、戟未必能败敌,而金、缯、玉、帛每足以灭人之国;霜、雪、霾、雾未必能生疾,而声色游畋每足以殒人之躯。久矣,夫顺之生祸也。物方顺吾意,而吾又以顺观之,则见其甘而不见其毒,见其吉而不见其凶。溺心纵欲,盖有陷于死亡而不悟者。人之有为于天下,盖不可以不知此。

夫小人之得君也,将欲移其权柄而迷其耳目,则有声色货利以啖之,甘言巽语以顺之,射猎歌舞以娱之。迎其好而逢其欲,觇其所向而俟其所归。有可爱也,则徇之以欢;有可惧也,则寝之以为安。其意凡此者,皆所以眷其君而蛊其心术也。而人君不能以逆观之,而乐其顺矣。豢于其说而阱于其术中而莫之辨。夫是以奸欺之患生,不几于危亡则不悔。

若夫忠臣义士则不然。识高而见殊,虑远而忧大。射猎歌舞之娱,则禁而抑之;声色货利之欲,则谏而止之。宵旰之勤,吐哺之疲,非人之所愿为者,则顾从而强之。其说虽逆,其理实顺。人君有能以顺而观今之逆,以逆而观前之顺,则天下可以常治而无乱矣。昔者楚共王有疾,召令尹曰:“申侯伯与吾处,常纵恣吾。吾所乐者,劝吾为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吾与处欢乐之,不见戚戚也。虽然,我终无得。”唐明皇谓左右曰:“萧嵩每启事,必顺旨,我退而思天下,不安寝。”夫共王之所谓“吾终无得”,明皇之所谓“我不安寝”,其能以逆而观顺者欤!

襄二十三年,孟孙恶臧孙,季孙爱之。孟孙卒,臧孙入哭甚哀。其御曰:“孟孙之恶子也,而哀如是。季孙若死,其若之何?”臧孙曰:“季孙之爱我,疾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不如恶石。夫石犹生我。之美,其毒滋多。孟孙死,吾亡无日矣。”

四十 谏因其明处乃能入
人臣进忠于其君,必因其所明而后能入也。人心有所蔽,有所通。其蔽者,其暗也;其通者,其明也。因其明处而告,求信则易矣。自古能谏其君,未有不因其所明者也。故讦直强劲者,率多取忤;其温厚明辩者,其说易行。古之人有行之者,左师触龙之于赵,子房之于汉是也。高祖爱戚姬,将易太子,是其所蔽也。群臣争之者,众矣。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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