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面锋 - (TXT全文下载)

何也?啬夫以能对见沮,陈平以能对见善。非有幸有不幸欤?人皆谓亚夫刚劲不屈,故不得为少主之臣。不知周昌之木强而傅赵王,其异于亚夫几何也?亚夫以不屈见诛,周昌以不屈见用。非有幸有不幸欤?

八十 圣人以无私而成其私
老子曰:“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孟子曰:“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夫欲翕而固张,欲取而固与,欲其不遗而先之以仁,欲其不后而先之以义。自众人观之,其爱人利物,宜若不知所以为其己之私矣。而天下卒不能忘之,依依切切,常有恋慕感悦之意,出力以供其上,虽甚劳而不辞。盖尝读《噫嘻》之诗,观成王“率时农夫,播厥百谷”,而曰“骏发尔私”,使之先私而后公也。而治田者乃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我固使之先其私,而民固乐于先其公。读《七月》之诗,见其所谓田者、公子者,出入阡陌,劳来劝相。至则与之同至,归则与之同归,无一念之不在于民。卒也,“载玄载黄,为公子裳”,“取彼狐狸,为公子裘”。绩以为己裳,而公子则以玄黄;貉以为己裘,而公子则以狐狸。我不敢自爱其身,而民卒不敢忘其爱于我。自下者人高之,自后者人先之。古之君臣,以其无私而成其私,大抵若此。

三代以还,为人上者,无高见远识,知是己而不知有人。求以直遂其所欲,而卒得其所不欲。不知夫不自爱者,乃所谓不忘其己也。

八十一 先其大者则小者服
四马之于车也,奔走疾迟,至难齐也。夫人之于马,必待夫躬临之而后如意耶,则一车而四驭,未能足也。今一御而四马之迟速,惟十指之听者,以吾所执者辔也。以一辔之约,制四马之节,执马之要,虽欲不吾听,不可得也。是先王之所以役天下者,执天下之辔也。

今夫欲天下之畏也,而陈之以刀锯;欲天下之爱也,而陈之以玉帛。夫刑戮赏赐,非不足以立畏爱也,然必陈其物,设其具。则刀锯金帛非不给矣,为之不得其要,用之不中其节,用力劳而功不成。其事烦,其教粗。吾与物以力相胜,而物之从之也,内有一不服之心,而吾力之所不周者,乱所从起。故圣人本法而明术。四凶,天下之巨奸也;商容、比干、箕子,商之望也。舜欲使天下不犯于有司,而度罪之不可以尽刑也,取天下之巨奸者击之,天下虽有悍强不服者,知所畏矣。舜非徒能施刀锯也,能沮其不畏之情也。武王得商之善者,而度其未可尽赏也,取世之望者三人而尊礼之,而商之善者悦矣。武王非徒知尊礼也,能动其悦我之心也。故舜、武王善执天下之辔者也。

八十二 天下之弊起于相仍
天下之弊,常相仍而无穷。善去弊者,则亦探其害之所由生,而穷其病之所由起。故革一害,则百害为之皆除;治一病,则百病为之皆愈。不善去其弊者,不沿其源,不寻其根,既欲革此,又欲革彼;既欲治其一,又欲治其二。用力愈劳,而其弊终不可得而去。且天下之弊,未易以悉数也。以吏风言之,则有奔竞,有苟且,有怠惰,有喜事而邀功;以民俗言之,则有兼并,有末作,有侈靡,有寇窃而无耻。然要之,民俗之弊,虽纷纷而不一,而其端大抵出于奔竞。

自夫人之奔竞也,而后人臣以位为寄,以职为方,而苟且生;急于其私,缓于其公,而怠惰生;以建立为能,以安静为钝,而喜事邀功生。然则欲革吏之弊,岂必举数者而尽革之乎?抑其奔竞足矣。自夫人之兼并也,而后富益富,贫益贫,而末作生;阡陌闾里,而侈靡生;饥寒切于其中,财货动于其外,而寇窃无耻生。然则欲革民之弊,岂必举数者而尽革之乎?抑其兼并足矣。

八十三 不可以一节而弃士人才之在天下,不可以一节之不善而见弃之也。以一节不善而弃天下之才,则世无全人矣。孔子不以管仲之非礼而废其仁,孟子不以柳下惠之不恭而贬其和。自非尧舜,安能每事尽善,有始有卒?其惟圣人乎?苟非下愚不可移之资,则其所为必有是非当否。不以不善掩其善,此圣人取舍之政,以为法于后世,人主翕受敷施,当何法哉?于人之罪无所忘,天下所以叛楚;一闻人过,终身不忘,管仲知鲍叔不可以为相。《周书》曰:“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盖昔者尝窃叹唐八司马,皆天下雄豪伟特之才。如刘禹锡、柳宗元,其所以蕴藏,盖百分未试其一,故其陵厉轩轩之气,虽幽深憔瘁之中,犹自见于文章议论,而不没其精华。果锐盘屈,而抵折不得已,而暴露于荒州僻郡之间,盖亦有大过人者。而程异晚年复进,则唐之财用,遂以沛然。此岂可以一节之不善而遂终弃之耶?

尝读《洪范》之书,以为皇极之道,广大而不狭,宽厚而不苛。而尧、舜、禹、汤、文、武,所以用天下之术,颇可以推见于此。何者?有猷者,有谋略者也;有为者,有胆力者也;有守者,有志节者也。此不可以不念也。故曰“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虽然有谋略者或至于诈而不能正,有胆力者或至于纵而不知法,有志节者或至于执而不知权,盖非天下之中道矣;然而苟未丽于恶者,亦不可不爱也。故曰:“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嗟夫!皇极之道,非圣人孰能行。昔者太祖皇帝,以大度致天下之士,知赵普之贪、曹翰之横,而包含覆盖,未尝见于辞色。故赵普、曹翰俱自以为名臣。自雍熙、端拱以后,用法愈详,责人愈密。盖其弊至今有二:一曰记其旧恶而不开其自新,二曰录其暂失而不责其后效。

八十四 宰相得人则百官正
人主之职,论一相;一相之职,论百官。一相不得其人,则百官不得其正,此本末源流之说也。(切)〔窃〕尝观之汉之汉,惟武、宣号为得人;唐之治,惟贞观、开元最为可喜。原其所以致是治者,人或未之知也。

武帝之时,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奉使则张骞、苏武,一时茂异,莫不各称其任。孝宣承统,颍川之黄霸,渤海之龚遂,胶东之王成,南阳之召信臣,一时之选,莫不各当其职。此岂宣武之时自尔哉?当时之相有以化之也。公孙弘为丞相,石庆为御史大夫;石庆为丞相,儿宽为御史大夫。此武帝这相也。魏相为丞相,丙吉为御吏大夫;丙吉为丞相,萧望之为御史大夫。此宣帝之相也。

马周以剀切言事,李大亮表使者求鹰,戴胄以犯颜极谏,崔仁师以治狱主恕。一时名臣皆有可采。开元之初,不受虏金如杜暹,才鉴详平如九龄,愿效万一如张嘉贞,眷眷事职如乾源曜。一时群英皆有可取。此岂贞观、开元之时自尔哉?当时之相,有以化之也。魏徵为相,房玄龄又继之;玄龄为相,杜如晦又继之。此贞观之相也。姚崇为相,宋又继之;宋为相,韩休又继之。此开元之相也。当时诸公在朝,谋断有余,守成享治;而欲百官不相率而为善者,亦不可得也。

八十五 因事而纳君于善道
人非尧舜,安能每事尽善?而人臣之善谏其君者,则每因事而纳之于善焉。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遵海而南,放于琅邪。”是问也,景公之失也。而晏子不拒焉,乃因以“省耕”、“省敛”之说而告之。则是景公于游观之中,而有赈民之实矣。齐宣王言于孟子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是言也,宣王之失也。而孟子不却焉,乃因以“居者积仓,行者裹粮”之说而告之。则是宣王于好货之中,而有足民之实矣。不拒其游观,而因诱之以赈民;不却其好货,而因诱之以足民。彼之说不废,吾之说自行于其间。其名曰顺君,其实则谏君。古之人因事而谏君于善,大抵如此。

吾尝怪鲁隐公矢鱼之行,而臧僖伯之不善谏其说。以为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夫隐公之志不可回,则僖伯之谏决不可入。孰若姑从其行,而告之以不可徒行之意,则在公为易从,在吾为易入。又焉用绝其嗜好,而欲独行吾之说哉?君子曰:“臧僖伯之谏矢鱼,不如晏子之不谏游观、孟子之不谏好货。”惠帝尝出游离宫,通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熟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许之。通之术,即二子之术也。太宗作层观以望昭陵。尝引魏徵同登,使观之。徵熟视曰:“臣昏,不能见。”帝指示之。徵曰:“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则固见之矣。”帝泣为毁观。徵之术,亦二子之术也。离宫之游不必却,而因使之献宗庙;层观之登不必谏,而因使之念献陵。不逆乎君之志,不废乎吾之说。

八十六 事变常出于所不忧
人主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其国常至于不可救者,何也?所忧者,非其所以乱与亡;而其所以乱与亡者,常出于不忧也。盖尝以汉事观之:方高帝之世,天下既平矣。当时之所忧者,韩、彭、英、卢而已。此四王者,皆不能终高帝之世,相继仆灭而不复续。及至吕氏之祸,则犹异姓也。吕氏既灭矣,而吴楚之忧,几至亡国。方韩、彭、吕氏之祸,惟恐同姓不蕃炽昌大也;然至其为变,则又过于异姓远矣。文景之世,以为诸侯分裂破弱,则汉可以百世而无忧。至于武帝,诸侯之难少衰,而匈奴之难方炽,则又以为天下之忧,止于此矣。又昭、宣、元、成之世,诸侯王既已无足忧者,而匈奴又破灭臣事于汉。然其所以卒至于中绝而不救者,则其所不虑之王氏也。

世祖既立,上惩韩、彭之难,中鉴七国之变,而下悼王氏之祸,于是尽侯诸将,而不任以事;裁减同姓之封,而黜三公之权。以为前世之弊尽去矣。及其衰也,宦官之权盛,而党锢之难起。士大夫相与扼腕而游谈者,以为天子一日诛宦官而解党锢,则天下犹可以无事。于是外召诸将,内胁其君,宦官既诛无遗类,而董卓、曹操之徒,亦因以亡汉。

汉之忧者凡六变,而其乱与亡,辄出于所不忧,而终不可备。由是言之,治乱存亡之势,如长江大河,日夜推移而莫知终穷。故夫圣人之为天下不恃吾,有尽变而有无变之道。仁义以本之,纪纲法度以维持之,深恩厚泽以培养之。安居无事之时,深感固结斯民之心于法令之外,使其子孙后世,有以凭藉扶持,而不遽以陵迟者,如斯而已。至于详禁而曲说,形索而计取,圣人所不为也。虽然,物莫不有所先。础先雨而润,钟先霁而清,灰先律而飞,蛰先寒而闭,蚁先涝而徙,鸢先风而翔。阴阳之气,浑沦磅礴于覆载间,而一物之微,先见其几。彼天下之变虽无常,而英雄桀猾之状虽无尽,然其形之所兆,其端之所萌,亦岂无有先之者邪?是故诸侯之逼,晁错能言之;匈奴之强,贾谊能言之;王氏擅命之渐,刘向能言之。惜乎汉世人主,不能阴察默窥、销患于未然、弭祸于无形耳。

八十七 为天下者使后可继
治天下者,不尽人之财,不尽人之力,不尽人之情。是三者可尽也,而不可继也。彼治天下者,不止为一朝一夕之计,固将为子孙万世之计也。为万世之计,而于力、于财、于情皆使之不可继,则今日尽之,将如来日何?今岁尽之,将如来岁何?今世尽之,将如来世何?是以圣人非不知间架之税足以尽榷天下之利,而每使之有余财;非不知闾左之戍足以尽括天下之役,而每使之有余力;非不知钩距之术足以尽天下之诈,而每使之有余情。其去彼取此者,终不以一时之快,而易万世之害也。古之人有行之者,汉文是也。露台惜百金之费,后宫无曳地之衣。可谓不敢轻靡天下之财。匈奴三入而三拒之,未尝敢穷兵出塞。可谓不敢轻用天下之力。吴王不朝,赐以几杖;张武受赂,赐以金钱。可谓不敢轻索天下之情。以其所余,贻阙子孙。凡四百年之汉,用之而不穷者,皆文帝之所留也。及至武帝,好大而心劳,功多而志广。材智勇敢之臣,与时俱奋。桑弘羊之徒,算舟车,告缗钱,以罔天下之财;其心以文帝之所不敢取,自我始取之也。卫青之徒,绝大漠,开朔方,以竭天下之力;其心以文帝之所不能举,自我始举之也。张汤之徒,穷根柢,究党与,以尽天下之情;其心以文帝之所不能察,自我始察之也。取文帝之所不能取,举文帝之所不能举,察文帝之所不能察,则弘羊、张汤、卫青之属,果胜文帝耶?此段内,自“于力、于财”以下,至于下段“世之议者”,旧本误在后卷首篇,“方内人宁,靡有兵革”之下,雍谨刊正如此。

圣人之治天下,其才非不足以立,其志非不足以虑也;然每迟焉若畏,阙焉若偷,而弗自以为愧者,盖法不可以极其弊,而其弊常生于积美之后。吾力足以成之矣,足以备之矣,而毕取焉以为名,则风俗变而巧日愈滋,弊日愈亟而后之人必有不可支者矣。惟己之快而后人之无继者,圣人不为也。以及后人,世之议者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嗟夫!贡之犹有所不善也,固所以遗商周;助之尽善,是其所以开秦也已矣。大抵天下之理,是非之相因,而成毁之相近。质者可措其未施之实智,而尽巧者盖滋其无已之情。是故圣人之治,亦难乎其无余智也。

焚林而田,非不得兽,明年无兽;竭泽而渔,非不得鱼,明年无鱼。

卷十三
八十八 善治者无赫赫之功
谈龙肝,夸凤髓,足以骇人之听矣,至于济饥,则曾不如菽粟之有益也;陈黼黻,耀文绣,足以骇人之目矣,至于御寒,则曾不如布帛之有效也;嘉唐虞而乐商周,登泰山而禅梁父,足以动人之观听矣,至于论治,则不如清净渊默之有得也。自昔圣人循循焉以忠厚化天下,初无非常可喜之功,而天下之人阴受其利而不自知。后世好大喜功之主,以为圣人之为,不足使人耸动而倾听,于是变循循而为赫赫。弃天下之所常行,而骇斯人之所未尝见;奋乎百岁寂寞无闻之中,而欲远过乎五帝三王之上。颂声满天地,贵名耀日月,亦可谓一时之盛事矣。噫!夫名之盛,实之衰也。观美之日隆,而大本之日忘;华藻之日益,道德之日薄也。

天下有至当之理,天下莫能非,后世莫能议。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安用使人喜谈而乐道哉?汉之文帝,攘却不如武,中兴不如宣,二十三年之间,农桑之外无异说,粟帛之外无奇贡。尝试取其纪而读之,崇(方)〔力〕田之科,下劝农之诏,不若富民之有侯、搜粟之有尉也;匈奴三入而三拒之,未尝穷兵出塞,不若登单于之台,封狼居之山也;法令之苟且,礼文之有缺,不若改正朔而易服色、兴礼乐而修郊祀也;宫室不增益,帷帐无文绣,不若建神明通天之台而备千乘万骑之驾、泛沙棠木兰之舟而设鱼龙曼衍之戏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者:文帝富庶之效,至于贯朽粟陈,家给人足,而武帝则海内虚耗矣;文帝治安之效,至于方内人宁,靡有兵革,而武帝则暴骨千里矣;断狱数百,几致刑措,则与夫穷治刻骨者有间矣;黎民醇厚,重于犯法,则与夫奸轨不胜者不俟矣。

八十九 天下之弊自上启之
朝而趋市,骈肩相摩;暮而过市,掉臂不顾。非朝贪而暮廉也,朝有所求,暮无所求也。一兔走野,百人逐之;积兔在市,过而不顾。非前争而后逊也,前则未定,后则已定也。(切)〔窃〕尝因是而论天下之士,其所以在上古而静退、在后世而奔竞者,岂性情之顿异也?亦上古之爵禄不可求,而后世之爵禄可求也;上古之爵禄皆有定,而后世之爵禄皆无定也。

唐虞三代之时,礼仪修明,风俗醇厚。凡为士者,三揖而进,一辞而退。礼,如此其峻也。四十而仕,五十而爵。进,如此其迂也。论定然后官,任官然后爵。仕,如此其艰也。不传贽为臣,不敢见于诸侯。分,如此其严也。然处之甚安,守之甚固,无滞淹之叹,无侥幸之心。是岂有法制以驱之乎?亦曰上之人未尝启奔竞之门而已。

盖当是时,持黜降以佐天子者,以公道而立公朝,以公心而临公选。才适当其位,而无毫发之浮;位适当其才,而无毫发之过。才之外无余位,位之外无余才。天下之士,道德苟充,爵禄自至。初,无求于上之人,则嵬嵬廓庙殆为无求之地矣。故巧者无所用其智,贵者无所用其权,诈者无所用其谋,诌者无所用其佞。于斯时也,虽求奔竞之名,犹不可得,况有所谓奔竞之禁乎!

后世礼仪废,风俗薄,名器滥,爵禄轻。不使官求人,而使人求官;不使上求下,而使下求上。奔竞风成,莫之能御。权在于左右,则为之扫门;权在于嬖宠,则为之控马;权在于妃主,则为之邑司;权在于贵戚,则为之主事。高爵重禄,如取如携,无不得其欲焉。彼介然自守之士,十年不之调者有之,三世不徙官者有之。利害之相形如此,人安得而不奔竞乎?

诱之于上,而欲禁之于下;诱之于此,而欲禁之于彼,是犹醯而却蚋、聚膻而去蚁,虽刀锯日被,亦有所不胜矣。

九十 人君求治不可太锐
古之善为天下者,未尝为苟且之说、速成之计,以求治于朝夕也;强力奋发以为之,至诚无息以持之。其初虽若迂阔而难就、澶漫而难立,而其终必将有所观。

汉唐以来,号为善治之君者,汉一文帝,唐一太宗。(切)〔窃〕观文帝即位之初,公私之情,尤可哀痛;矫伪告讦之风,尚未知教。贾谊上“太息”“痛哭”之书,劝之纷更,文帝则体吾之恭俭,舒迟以待之,宽厚以抚之,而未暇于纷更也。末年海内富庶,兴于礼义,黎民醇厚,几致刑措者,则文帝有以缓之也。太宗即位之初,关中旱蝗,户口未尽复,太乱之后难治,盗贼未息。封伦进刑名、杂伯之说,以求近效。太宗则行吾之仁义,持之不变,为之益力,而不求乎近效。终于斗米三钱,行不赍粮,夜户不闭,岁断死罪二十九,则太宗有以缓之也。盖恭俭仁义乃其为治之地,而行之以久者,乃其所以致效。

若夫武帝则不然。不施仁义,而切切于慕唐虞。其求治固甚锐也,公孙弘进“期年尚迟”之说以诱之,而武帝之心益荒。卒之海内虚耗,悔无可及,而唐虞之治益远。玄宗则又不然。不得治本,而急急于致太平。其责治何太早也!李石进日久月长之说以坚之,而帝之意已倦。卒之开元之治,日不逮前,而太平之功益难。吁!朝为贾而夕冀巨万之获,耕者未卒岁而乃求仓箱之积。为治不能迟之以岁月,而乃惑于苟且之说、速成之计。吾固知武帝、玄宗之治戛戛乎其无验也。

九十一 从事其小而忘其大
为国者,不可从事于其小而忘其大者也。天下之事,小者固不可以不究心也。然必究心于其大而后及其小,则所行为得体。拘拘于其小者,而大者未尝过而问,吾恐其小者之所得,不足以补其大者之所损矣。民之生固不可伤也。世之人君,知民生之不可伤,则不过重于刑而已。至于穷兵黩武之事,则快心为之而不恤。是岂真能不伤民也耶?国之用固不可以不节也。世之人君,知国用之所当节,则不过俭于服色之末而已。至于滥官冗兵之费,则视以为常而不怪。是岂真能不伤财也耶?梁武帝号为恭俭,一冠三载,一衾三年,食一瓜为十数种,治一菜为十数味,则帝非不俭也;然广造塔庙,穷极土木。吾恐武帝之俭,俭于小者也。此省费息民,所以不能禁贺琛之言。唐太宗以人命至重,每决死囚则五覆奏,下诸州则三覆奏。太常不举乐,尚食彻酒肉,则帝非不爱民也;然频岁东征,委民锋镝。吾恐太宗之爱,爱其小者也。此无罪之士,肝脑涂地。所以不能已(九龄)〔褚遂良〕之谏。

昔者读《诗》至于《魏国风》,见其以葛屦而履霜,以园桃而充,其逸于贫瘠而安于俭陋也,亦甚矣!然考《伐檀》之诗,则曰:“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失国家之重费,莫大于爵禄之及人。今魏乃不节无功之禄,而区区然计服食之末,是其俭岂得为中礼耶?诗人疾而刺之,以为俭啬褊急,而附《伐檀》于《魏国风》之末。其意深矣!

三年之服不能行,而缌麻、小功之丧则致其察;放饭流不能知,而齿决之礼则致其问。

汉武帝有意于慕古。然唐虞画衣冠而民不犯,帝之所自知也;而任用张、赵,穷治刻滑。齐襄公复九世之仇,帝一见之则快心胡越,用师三十余年。岂非从事其小而忘其大乎?

九十二 为治当先立其在我
执疑似之谋以求治者,必无一定之说;怀迁就之心以致治者,必无可致之功。自中古以还,欲治之主,谁不欲措斯世于帝王之盛。然每旰食而焦劳、临朝而太息,切切焉忧治道之愈邈。何也?天下之事,惟不可与泛然者言之也。说固一定于此,与泛者言之,则疑似足以惑人之听。治固可至于此,而泛者为之,则迁就足以变人之心。故夫人君之治天下,则亦当先为之立其在我而已。

汉文帝恭俭之说,是文帝在我者之先立也。文帝惟立是说于胸中,持之以不息,安之以不变。是故陈武建征伐之义,害恭俭者也,帝则曰:“念不到此也。”贾生陈改易之说,疵恭俭者也,帝则曰:“未遑也。”郡国有乘传之奸,而帝不问;侯王有僭拟之罪,而帝不诛。治效益邈,而帝之恭俭益固。卒之海内富庶,兴于礼义,则吾前日恭俭之致也。由是观之,文帝之恭俭,非泛然者。

唐太宗仁义之说,是太宗在我者之先立也。太宗惟立是说于胸中,持之以不息,安之以不变。是故封伦进刑罚之说,反仁义者也,则却之而不顾;权万纪献言利之策,败仁义者也,则斥之而不用。术不以御臣下,而待以诚;法不以止盗,而抚以仁;治不加进,而帝之仁义益力。未几,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则吾前日仁义之致也。太宗之仁义,非泛然而无所就者也。

古之善致天下之治者,其不敢以轻心处之,而坚其在我以安其自成者,盖如此。议论不出于己,而出于人,则没世无成说;道学不得于己,而得于人,则终身无特见;谋画不断于己,而断于人,则百计无成功。天下之事,固不可无所立于(此)〔己〕也。不立于己而信于人,轻听其说而尝试为之,未有不败事者。嗟夫!适千里者,不先聚粮,而假贷于涂之人;治病不得其所当用之药,而百品皆试于侥幸一物之中。天下固有是理哉!

汉初之治,与民休息。其言治者曰:“贵清净。”及其弊而欲振之也,则曰:“汉家自有制度。”而其佐治者则曰:“奉行故事。”。是汉人之先立先定,而逆为数十百年之计者也。至其间条目类例不可预决,随治而随新之,以备汉之治者。虽日计之,不害也。

唐初之治,曰:“行仁义”。其言治者曰:“帝王之道,顾所行。”及其弊而欲振之也,则曰:“刚明果决。”而其议于后者则曰:“先自治。”是唐人之先立先定,而逆为数十百年之计者也。至其间条目类例不可预决,随治而随新之,以备唐之治者。虽日计之,亦无害也。

大抵大而要者,逆定为数十百年之上;小而详者,毛举于日月岁时之渐至。如高帝之造国,大计已定,然后徐起而应百出之(罢)〔罹〕;如韩信、耿之用兵,先虑已决,然后徐起而趋其仓卒之会。雍按:“高帝”下,恐漏“光武”二字。

高帝:“吾亦欲东。”韩信北举燕、赵。光武:“天下郡国如是。”耿北发渔阳。

九十三 为治不可以有所惩
天下之事,不可以有所惩也。有所惩,则必有所偏。故方其惩之也,惟恐其弊之复见也。惩之而至于偏,则偏之弊生,而无以异于其所惩者矣。

昔者周之衰也,齐、楚、三晋之强,绵地数千里。外重内轻,而王室遂不振。秦人惩其弊也,于是收天下而郡县之。堕名城,销锋镝,聚天下之兵于咸阳,以重其内。而其弊也,匹夫横行而莫之禁,郡县之吏熟视而莫敢谁何。而秦遂以不祀。

汉兴,又惩秦孤立之弊,故封同姓以镇天下。大启九国分王子弟,而天下所有才十五郡。当是时,惟恐同姓之不蕃炽昌大也。然未几而七国生变,几于危汉之宗社。文、帝、武、宣以来,又惩之。损抑诸侯,减黜其官。惟得衣食租税,不为士民所尊。然〔则〕中外殚()〔微〕,本末俱弱,而奸人无所忌惮,而汉遂以亡。

凡天下之弊,惩之则未尝无所偏。既偏矣,则其害未尝不甚于所惩。惟治亦然。西汉尚宽厚,惩秦之暴虐也。然宽厚不已,其弊必至于软熟、委靡,大盗移国而莫之抗。东汉尚名节,惩前日之委靡也。然名节不已,其弊遂至于矫激卓异,而为党锢之祸。呜呼!事之不可有所惩也如此。世之人主每不虑其所终,不稽其所弊,矫枉而过于正,惩宽而至于严。快意甘心,卒以蹈其后日之悔。其亦不思甚也。夫天下之势,其状如长江大河,日夜推移,相激而不知止,而夫人又从而导之,则天下之变,吾固未知其所终也。

天下之乱,未尝不激于其所偏,而报于其所矫也。偏则矫,矫则乱,乱则其势又不能以不偏。是以天下之势,一轩一轾,随所矫枉,而祸乱俯伏于其间。反复去来,无有穷已。如庸医之用药,病在于热,则用极天下之寒剂以下之;药之寒为病也,则复以金石酷烈之物以反之。寒已而热,药之病复作矣。盖不知和、扁之术。不弛药以养疾,亦不为过(则)以激疾,使复其中和之常而已。

故夫备天下之理,以措天下之事,则平正而不偏。矫枉而不失乎中,惩乱而不急于治,遵乎礼义之安而无反侧,蹈乎中庸之节而不作好恶。夫是以天下之弊,常若持衡,而祸患泯于无形。盖惟知道之君子,惟能识之;履道之君子,惟能通之。而智察于一隅者,祸每伏于所察;权用于矫枉者,乱每伏于所矫。天下后世之所以多事,而常有智权不足之叹,夫岂知其所不足者,非智权也哉!

以上为书籍的全部内容,祝您阅读愉快。

分页阅读:上一页 1 2 3 4 5 6
声明:如果您在浏览本馆古籍时遇到问题,或发现本站文章存在版权、稿酬或其它问题,请通过电子邮件“lfglib@qq.com”或客服微信“lfgorg”联系我们,本馆将第一时间回复您、协助您解决问题。本馆所有内容为本站原创发布,任何个人或组织在未征得本馆同意前,禁止复制、盗用、采集、发布本馆内容到任何网站、社群及各类媒体平台。因古籍保存年代久远或受当时印刷技术限制而可能导致的虫蛀、水渍、墨迹脱落等问题,请您谅解。祝您学习和阅览愉快。 数研咨询 书云 研报之家 AI应用导航 研报之家
流芳阁 » 永嘉八面锋 - (TXT全文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