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简 - (TXT全文下载)
衣入于众中,则有微风拂于人面,此风为复出于衣中,或从虚空生彼人面。若出衣中,汝乃披风,其衣飞摇,应离汝体。我今垂衣,风何所至?不应衣中有藏风地。若生虚空,汝衣不动,何因无拂,空性常住,风应常生。若无风时,虚空当灭,灭风可见,灭空何状?若有生灭,不名虚空,汝常谛观虚空,寂然不参流动,风自谁方鼓动来此?风空性隔,非和非合,汝曾不知如来藏中性风,真空性空,真风清净本然,周遍法界。”又云:“观此世界及众生身,皆是妄缘风力所转。我常观界安立、观世动时、观身动止、观心动念,诸动无二。此群动,性来无所从,去无所至,一世界内,如一器中贮百蚊蚋,啾啾乱鸣,于分寸中鼓发狂闹。我今洞察,风力无依,合十方佛,传一妙心。”呜呼!天下之至理,唯圣人能言之;而心悟至道,有大辩才者亦能言之。然相去远矣。列御寇庄周之视瞿昙也,夸雄曼衍则可观矣,孰若句句皆入妙理,而极于圣处者乎?若宋玉之赋,则为文章讽喻而已。
列御寇、壶丘子、九方皆善相,而庄周氏传其术。周之言曰:“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智,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又曰:“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此数语者相法尽矣。
尧之命舜,舜之命九官,皆称其已试之实效;其初命者,则训诫之。近世之所谓制告者,自宰相至于从官御史郎曹馆阁外任使者,咸夸美过实,若谀佞之为者。一旦逐去,诟骂又多溢恶,非王言也。
延州来季子、陶朱公、鲁仲连、安期生、浮丘伯、商山四老人、张子房、梅福皆以功名儒学身富贵而得仙者,非山泽瞿儒之比也。范蠡隐于五湖,屡更其号,最后称海滨渔父,为孔安国之师。安国服铅丹寿三百岁云。
●卷三
读史者但知《武纪》《封禅书》为讥也,不知子长赞文帝。汉兴四十余载,德至盛,廪廪乡改正服封禅,谦让未成。于今而孝武初即位,未有德惠及民,便修鬼神之祀,公卿草巡禅则为不仁矣,此盖子长之微意也。
汉淮阴侯归汉,汉以为治粟都尉。按秦官有治粟内史,高帝因之。元年,执盾襄为此官。至武帝时,始有叟粟都尉,以为军官耳。治粟盖误也(其详见《己意》)。
永叔《集古录》有汉繁阳令杨君碑云:“君叔父太尉秉薨,委荣轻举。吏民守阙上书,运米万斛,助官赈贫,以乞君还。”永叔云:“出米乞令,前史所无。”予谓儿宽为左内史,以课殿当免。民闻当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车,小者担负输租,襁属不绝,课更以最,亦运米乞贤令之比也。
孝文时,得魏文侯乐工窦公,年一百八十矣,自言十三岁失明,父母教之琴,能为雅声,虽老不废忘。然则窦公自少鼓琴,一百六十余年,而平生未尝识琴之形也。虽曰工之专,不以别技分其心,亦可谓得其妙而忘其粗矣。陶元亮蓄素琴无弦,玩其质而遗其声,盖声形两忘矣。
汉霍光废昌邑,立公孙唐临淄王,诛韦氏,平内难。既成谋而杨敞、钟绍京畏怯中悔,几败大事,赖敞夫人司马氏、绍京夫人许氏敦劝极谏以固其意,然后大谋坚定,可谓烈妇胜大丈夫矣。本朝宣和间,用兵燕云,厚赋天下缗钱,督责极严峻,民无贫富俱被害。时有海州怀仁县杨六秀才之妻刘氏寡居,以廉节自守。二子皆幼,其家积钱数十屋,殆不可以百钜万计。一日刘氏谓其家老与二子曰:“吾闻君子之贵于多财,谓其积而能散也,谓其能恤贫困也,谓其能助国家济大事也。今国家用兵,日费千金,而供军不办,赋敛及下户,无所从出。期会迫促,刑法甚惨。吾家居此数世,名钱无纪极,堆置屋中。坐视乡党邻里之困与官吏之负罪,而晏然漫不省,于我安乎?富者怨之府,专利者祸之所归也。为义之勇,在今日矣。”遂相与谋请于县官,愿以私钱一百万缗献纳,以免下户之输,盖空其积钱之屋十余间,而后能充其数。一郡数县之官吏得逭于简书,而其编户民得免于流亡溘死者,刘氏之德也。其知识之高,贤于王冲、郗方回远矣。故予为著其事于司马氏、许氏二夫人之后云。二夫人之事,予于《己意》既言之矣。
杨修笺云:“修家子云,老不晓事,强作一书,悔其少作。”予按杨震,弘农华阴人。震子秉,秉子赐,赐予彪,皆为汉三公。彪实生修。而扬子云自序云:“五世传一子”,雄无他扬于蜀,而雄又无子。盖子云乡里姓氏,为蜀之扬,非华阴之杨也。修乃谓其家子云,何哉?高祖曰:“娄者刘也”,殆类是夫(雄之扬从才,修之杨从木)。
魏文帝著《典论》,谓世称火鼠毛为布,垢则火浣,如新者,妄也。火无生育之性,鼠焉得生其间。至明帝世,外国乃有奉此布来贡献者,遂急刊前论,人皆笑之。然此事前古已尝有之。《列御寇》书云:“周穆王征西戎,戎献锟钅吾剑、火浣之布,垢则投之火,出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为无此物,传之者妄也。萧叔曰:‘皇子果于自信,诬理也哉。’”曹丕独不知此乎?天地之间,万物之诡怪非常,变化亡穷,何所不有?而欲以区区一己之见,断其有无者,狭陋甚矣。《尔雅 十龟》其一曰火龟,郭璞云:“犹火鼠也。”物有含异气者,不可以常理推也,信哉!
曹公初作相国,府门始布榱桷,自往观之,使人题门作活字,便去。人皆不晓。主簿杨修曰:“门中活,阔字也。相国嫌门大耳。”即少损焉。唐相贾耽镇滑台,凿八角井以镇黄河。既成,有父老来观曰:“大好手,但近东近西近南近北。”耽闻之曰:“是言吾井太大也。”曹公与父老善为隐语,而杨、贾能辩之,亦奇矣。凡门户之制,自有尺寸阴阳,而吉凶系焉。凡凿井大不可复小,犹斫木然,小不可复大也。塑像之法,目与口先必小,小可增也;耳鼻先当大,大可损也。
晋明帝问谢鲲:“君何如庾亮?”鲲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又问周ダ:“君何如亮?”ダ曰:“萧条方外,亮不如臣,从容廊庙,臣不如亮。”顾劭问庞统曰:“子名知人,吾与子孰愈?”士元曰:“陶冶世俗,与时浮沉,吾不如子;论王霸之余略,览倚伏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长。”有人论阮裕曰:“骨气不及右军,简秀不如真长,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渊源,而兼有诸人之美。”孙兴公论刘真长曰“清蔚简令”,王仲祖曰“温润恬和”,桓温曰“高爽迈出”,谢仁祖曰“清易令达”,阮思旷曰“宏阔通长”,袁羊曰“洮洮清便”,殷洪远曰“远有致思”,“若下官,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经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庾道季云:“思理伦和吾愧康伯,志力强正吾愧文庆。自此以还,吾皆百之。”甚矣晋人之好品藻人物而高自标致也!吾夫子所谓“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者,诸子之谓乎?盖其端起于东汉之末,甘陵南北部三君八俊之流造为语言,以相名目,其弊至于党与相攻,迄成祸乱。不可不戒其初也。
晋人雅尚玄远,宜于世情澹薄。今观其书尺,感叹睽离,极于凄怅沉思,缠绵不能自已,至有自新妇母子去,寂寞难言之语。所谓玄远淡泊者,得无妄乎?大率晋人以心迹不相关为自解免,此最是其膏盲也。
谢东山雅意在江海,王会稽愿游蜀都,登汶岭、峨眉。二人终以不遂其志为没身之恨。此皆无竞之地,非争夺者之所垂涎也,而犹不果。况功名之会,众所奔辏,指目怨忌而相窥陷者,祸胎危机也;而好进之士血指汗颜欲以奇谋袭取之。是果有得以偿其愿乎?骇机忽发,吾为之惧矣。
庾亮夏月料事,王导谓:“正暑,可小简之。”亮曰:“公之遗事,天下亦未以为允。”陋哉,斯言也!茂弘经营开国,正以简静宽大得人心耳,汉曹相国之遗法也;而亮区区以簿书期会望之,谬矣。
司马昭称阮嗣宗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可谓至谨。世皆以昭为知嗣宗者,非也。昭方图魏,恶人之知其微也,故为此语以讽在位,使不敢言耳。大率奸臣擅国,皆深畏天下士议论长短,发其机谋,古今一律,可监戒也。
石崇杀巨商,取其财,晚以仇怨诛死,犹未足以偿其罪,固无可言者。然崇方盛时,园囿有金谷之胜,姬侍有绿珠之贞,宾客有安仁之美,而又自能为文章,如《思归引》深得楚人意韵。天之所赋有奇偏而不均者,崇又何幸耶?适足以杀其身而已。
桓温入洛,属望中原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邱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宏曰:“运自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温怒曰:“昔刘景升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常牛,引重致远曾不及一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莫不称快。”四座惊骇。王僧达好畋猎,何尚之致仕后,复膺朝命于宅设八关斋,大集朝士。自行香至僧达,曰:“愿郎且放鹰犬,勿复游猎”。僧达曰:“家养一老狗,放之无处,去已复来。”尚之失色。桓温狠暴,僧达凉德,至以畜兽比人,所谓无道之人,不可与久处者邪。
石季伦《金谷涧诗序》云:“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予读而悲之曰:“使崇而果知是理也,岂复有白首同归之祸哉?”
乐广善清言,能命意,而文笔非所优;潘岳能为文,而不工于立意;太叔广词令辩给,挚虞不能抗;而仲洽著书,又非季思所及也。安仁取彦辅之意,为作《让河南尹表》,遂成妙制,可谓善用所短。挚与太叔争名,更相鄙诮,可谓不善用所长。
宋王晏既导齐明帝得位,权势薰灼,而从弟思远独劝令引决,保全门户。晏笑曰:“方食粥,未暇此事。”退又叹曰:“天下人有劝人死者耶!”已而及祸。呜呼!思远可谓达识先见之士矣。唐白乐天称皇甫镛云:“公之仲居相位,操利权,附丽者众,公独超然,贵介之势不能及。及仲得罪,从而缘坐者亦众,公独超然,骨肉之亲不能累。”所谓公之仲者,盖钅也。当钅在宪宗朝用事时,镛自请以散官自东宫庶子至少保分务洛京者二十有五年。呜呼,若镛者亦可谓有远见者!二子免于晏、钅之祸,宜哉。
诸葛长民云:“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践危机。”沈庆之亦曰:“贫贱不可居,富贵亦难守”。长民贪侈于危疑之中,不知防患,身死人手。庆之功名忠节,为一代宗臣,八十之年而卒为狂童所杀。富者,怨之府;贵者,祸之门也。贫贱自足乐,何为不可居?若富贵傥来,不得而拒,亦必有道以处之,何必至于危机难守之地哉?
齐高帝置酒设莼脍,崔神思曰:“此味故为南北所推。”沈文季曰:“千里莼羹,岂关鲁卫?”然则千里盖吴中地名,前人以比末下、盐豉,皆地名无疑也。
齐梁间山阴隐者孔至行通神,尝于四明山谷中见积钱数百斛,视之如瓦石。樵人竞取,入手即成沙砾。观此事可以知命分之所当得者,不求而自至;其所不当得,一亳不可取也。不贪夜识金银气者,之谓耶?人言造物者好戏人,非也,盖以警世也。
魏太武太平真君四年诏:功臣勋劳日久,皆当以爵归第,随时朝请宴享,论道陈谟,不宜复烦以剧职。此亦光武保全功臣之意也。惜乎,夷狄性忍,勋旧之不得自全者众,此其所以不终欤?
梁徐勉表上所修五礼云:“具列圣旨,为不刊之典,宁孝宣之能拟,岂孝章之足云?”为文鄙拙乃至此,甚可笑也。予观本朝自建隆以来,凡有删修敕书进表,具载新书之前,皆典丽凝重,而宣政间文采尤胜。至于郊祀礼仪、称庆功德、制诏赦宥之文,事关国体者,尤为可观,盖文明之世也。
隋将虞孝仁,性奢靡,从伐辽,以骆驼负函盛水养鱼充庖。本朝宰相丁谓从东封,用木匣养鱼,载以大车,每击鲜斫。孝仁以诬告被诛,谓坐奸谋谪徙,亦以侈欲故耶?
唐文皇帝未建义时,尝饮酒,醉卧刘文静家。文静坐楼上,见宅南大池中有白龙下饮水,池中大鱼皆跃上岸,以百数,良久乃隐。家人共见,极惊骇。太宗睡觉,谓文静曰:“醉中渴甚,梦入公家池中饮水,极清冷快意。”文静视其体犹湿也。明皇帝微时,尝卧洛阳令崔日知宅。日知见有大蛇在藤花架上,食花几尽。既觉,谓日知曰:“梦中饥甚,食藤花甚美。”本朝太祖皇帝微时,游洛中,入长寿寺,枕佛殿石础以睡。寺僧见有赤蛇文采甚异,随息出入帝鼻中,心异之。帝既觉,僧问帝所往,因献钱帛骑乘等。上方贫,得以为资,往见柴太尉于澶州,即周世宗也。自此立功业以至受天命焉。夫帝王之兴,岂偶然哉?神龙,盖人主之象也。
史氏书事之法,为其事关大体则书之,至于宰相谟明[A102]谐,尤当记其大者远者。若马周冬冬鼓,特一村县尉之职尔,何足书?
魏郑公为相,有二典事注官。公偃息窗下,典事不知,窃语窗外。甲曰:“官职总由此公耳,”乙曰:“由天耳。”郑公微闻之,戏召甲,令持密封小纸与侍郎,俾即注官。甲初不知所以,出门心痛不能行,反托乙持往,乙就便引注。既还,甲心痛自愈,而郑公甚骇焉。裴光庭典选,合荐铨吏一人出官。令史曲思明以次当得,而略不自言。问其故,曰:“某明年方当得官,故不言也。请书其事,封泥省壁,至则验之。”久之,上幸温泉,见白鹿升天,即改会昌为昭应县。光庭特注思明昭应尉,意其不预知有此新邑,欲以破其言也。发壁视书,无差焉。夫一典事、一尉,至微也,而有定命存焉,不可以人力致也。况其至富极贵名器之重而可以妄取乎?
●卷四
韩退之读《冠子》,为是正讹谬数十字。云:“十有六篇,今其书乃十有八篇,不可考。”冠子者,楚人,居山中,其著书本黄老,近刑名家,好论兵,词旨剞劂而切礅,使其得志而为政于一国,成功当不下公孙鞅,为祸亦恐未让也。而愈谓使援其道施之国家,功德岂少云者,吾弗信之矣。抑韩子好奇之过也。庞爰师事冠子而不传其姓名,班固云爰为燕将。师古音许远切。
韩退之言万物不得其平则鸣。若蚯蚓者,其材质亦可以自知矣,食后土而饮黄泉,于其分已过,更有何事不平,而如此终夜长鸣不肯休耶?抑自乐其过分耶?
韩退之谓高闲上人: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其为心泊乎无所起,其于世澹乎无所嗜。予谓果能尔,则是颜氏子也,而何关于佛乎?
退之力去陈言,如子孙之祥等语,尚或有之。
三川皆震,子厚曰:“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阴阳者,气而游乎其间者也。自动自休,自止自流,是恶乎与我谋?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恶乎与我设?”子沈子曰:“子厚之学,谓天人为不相知,茫乎昧乎,治乱善恶无所主,灭祥为不足畏也。是使有国者逆天而慢神,为恶而弗知惧也。日月星辰之行悖于上,山川崩竭于下,阴阳之气谬戾于其间,而曰吾弗预知也,彼形而然耳,彼气而然耳,治乱非所感也:是贼夫君者也。
史伯曰:“夫成天地之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子厚曰:“凡言盛德之及后嗣者,皆勿取。”子沈子曰:“若是则为善者何以劝矣?夫为善者之不幸而不昌其身也,则子孙犹有望焉;世之知是理之不诬也,故中人之可与为善者竞于为善矣。夫孰不愿其子与孙之盛大耶?不然,则盛德百世祀与积善余庆者非耶?”
柳子厚文集多假妄,如《柳州谢上表》云:“去年蒙恩追召,今夏始就归途。襄阳节度使于ν与臣有旧,见臣暑月在道,相留就馆。寻假职名,意欲厚臣,非臣所愿。”予按于ν在镇,跋扈日久,元和三年闻宪宗英武,惧而入朝。九月拜司空,至八年二月,ν以罪贬为恩王傅。而子厚诏追赴都,乃是元和十年,ν之去襄阳久矣,岂得留子厚假职名哉?且谢上表不应言及此,文理不伦,定知其伪也。又有《代刘禹锡同州谢上表》。予按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月死柳州,而禹锡至文宗朝大和九年始迁同州,距子厚之死十七年矣,安得尚为梦得作表?其文卑弱,作伪显然,而编摩者疏谬不能删去,读其书者亦不复发レ,可叹也。宾客集中自有《同州刺史兼长春宫使谢表》,甚善。子厚集中又有《上大理崔卿启》等,亦尘俗凡陋,非子厚文。
柳子厚自言:“仆早好观古书,家所蓄晋魏时尺牍甚具。又二十年来遍观长安贵人好事者所蓄,殆无遗焉。以是善知书,虽未尝见名氏,望而识其时也。”予初谓不然,不敢信也。及遍观古法书,或真迹,或石刻,真迹寡矣,年岁久远,人间殆不复见,其仅存者皆归御府,但追想其笔势飞动、精神发越耳。石刻无生动意,然典刑具在,遗法赖以不泯,亦可以论其世也。予因以稽考笔法渊源,自其曾高至于昆仍云来,信乎其体变随时有渐,虽古今特异,然流派不相杂也。又以知学问不专,闻见不博,孰见其有所得也哉?
李太白云:“予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及长,南游云梦,览七泽之壮观,酒隐安陆者十余年。”夫人之教其子,必先之以诗礼,所以防闲其邪心,使之可以言,可以立,动遵于法训,乃可责以成人之事耳。白方幼稚,而其父首诲以靡丽放旷之词,然则白之狂逸不羁,盖亦过庭之所致也。
郭元振十六岁入大学,一日家送钱四十万。出见衣衰服、泣且行者,问之,亲未葬也,尽以车中钱与之。裴宽罢郡守西归,一士坐树下,甚贫。与语,奇之,举一船金帛尽与之,不辞登舟,奴婢偃蹇者辄鞭之。乃张徐州也。元振、宽,固是一时英杰,其气量伟特,视数十万金帛捐以与人,直微物耳。贵在所与得其人耳。建封居然受之,若所素有,略无愧谢之色,尤为雄伟,其器度可想见也。恨不知元振所与者为何似人,亦必不凡,惜名氏不传耳。
因观《刘中山集》,见有《任同州刺史日谢表》云:“伏奉制书,以当州连年歉旱,特放开成元年夏青苗钱,并赐粟麦六万石,仰长吏逐急济用,不得非时量有抽敛于百姓者。”又表云:“敕牒,度支奏诸道节度观察使及州府借便省司钱物斛斗等数内同州欠三万六千二十三贯石并放免。”按梦得以大和九年至同州,明年改元开成,此表皆开成初也。唐至开成,已为季世。然朝廷州县犹有忧民之心,其所施惠宽贷以予民者,一同州至缗钱粟斗以数万计,合诸道无虑数十百万,犹贤于后世当民力困敝、室无盖藏之时,剥肤次骨,尽其膏血而曾不之恤者,有间矣。
唐于公异为李西平作《收京城露布》云:“肃清宫禁,只谒寝园,钟ね不移,庙貌如故。”皆以为工而不知其所自。先是傅季友为宋公刘裕作《谒五陵表》云:“山川无改,城阙为墟,宫庙隳顿,钟ね空列。”又宇文周《平高齐诏》曰:“幽青海岱,折简而来,冀北河南,传檄可定。”公异盖出此也。近世陈履常称曾南丰表语云:“‘钩陈太微,星纬咸若,昆仑渤懈,波涛不惊。’信为奇伟。”然韩退之先云:“析木天街,星宿清润,北岳医闾,神鬼受职。”子固亦渊源于此耳。世间好语,往往坏于相似。前辈要作不经人道语,然用意过当,反累正气。为文务大体,又似不当如此。要自清新简远为佳耳。
唐卢氏《杂说》论当时诏敕褒贬之言:“王公卿士始褒则谓其圭璋特达,善无可加;贬责则目以斗筲下材,罪不容责。同为一士之行,共一君之言,愚智生于倏忽,是非变于俄顷,何以取信天下!”此语甚当。近世居纶之任者,则又甚焉。废格公议,观望时情,迎合上心,取快私意,朝伯夷而夕盗跖,甚可笑也。扬庭敷号,训饬百官,既无华国之文,又失代言之体,汉人所谓一尊之身,三期之间,乍贤乍佞,视今岂不信然哉!
《孟子》曰:“得志,泽加于民。”夫仕宦惟泽加于民乃为得志耳,故富贵得志为难。位卿相、禄万钟而志不得行焉,则亦何乐乎富且贵矣。孔子曰:“隐居以求其志。”夫欲得吾志,无所往而不遂者,惟隐居为可耳。
刘向得枕中鸿宝秘书,意必得仙者。天禄阁所见黄衣老人,吹青藜,论《洪范》,盖太乙之精也。仙传所记刘政服未央九仙去,其必信矣。子政博极群书,其事君忠实恳悃,恬于势利,有难进易退之操,固有得仙之资矣。
扬雄无子明白,而王逸少《问蜀都帖》云:“闻谯周有孙,不知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皆有后否?”似误问也。意者好贤之心,欲其有后耶?君平、相如,其后亦不复见,可为之叹息也。
扬子云作符命,显是隳丧大节,夫复何言?而后之儒者,巧为曲说,欲以扌文拭解免其恶,是教人臣为不忠也。时人为之说曰:“爰寂寞自投阁,爰清净作符命。”盖取其语而反之,言寂寞顾投阁,清净顾为符命耶。讥其反道败德、身为乱阶而盗寂净之虚名耳。
八月既望,江漓涌,屹如雪山,倾动地轴。唯余杭郡当其冲,实天下壮观也。枚乘《七发》言江水逆流,海水上潮,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汨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恤然足骇。波涌云乱,如三军之腾装,驾鲛龙,从太白,蹈壁冲津,横奔似雷行,弭节伍子之山,声如雷鼓,其状似矣。此真浙江之涛也。然乘乃以谓观乎广陵之曲江,何哉?广陵之曲江,则今之扬子江是也。扬子乃暗潮,无潮头也。不然,广陵安得伍子之山哉?
自昔文章之言水者,如《七发》《上林》《子虚》等,皆诙奇雄武,神变非常,其状甚伟,独未有言火者。韩退之乃作《陆浑山》诗,极于诡怪,读之便如行火所,郁攸冲喷,其色绛天,阿房欲灰而回禄煽之;然不见造化之理,未可与语性空真火之妙也。
楚词《惜誓》一章,超逸绝尘,气象旷远,真贾生所作无疑。《招隐士》一章,奇险独出,恨不知小山为谁氏,深惜之。汉武爱《离骚》而淮南作《传》,抑亦小山之文也。严忌《哀时命》,乃在屈宋师弟子之间,自余如脱故著新,勿复论。
柳子厚作楚词,卓诡谲怪,韩退之不能及;退之古文,深闳雄毅,子厚又不及。
柳子厚设渔者对智伯,其渊源自出,盖本列子、蒲且子之说钓也。
章圣东封,卫兵在行者每遇雨,当给赐鞋钱,为缗钱十余万。上恐寡备,以问近臣,莫知所对。三司使丁谓进曰:“此易尔。扈从之士,披带已重,若有支赐,难于负致。宜令殿帅曹璨于行营置便领一司,谕与诸军,每遇支赐,路中无用,各与头子,令于住营去处,家人如数请领。在县,官亡辇运之费;在军,士无将负之劳。又其家得以济用,甚安人心。”上喜,敕曹璨问诸军,皆欣然曰:“圣恩虑及此,甚幸。”谓虽奸贪,然智计之敏可称也。
仁宗初即位,章献明肃皇后垂帘。一夕大内火,宫门晨未启,辅臣请对,上与太后御拱宸门楼,百官拜楼下,申公独立不肯拜,曰:“昔者禁掖不戒于火,中外震动。愿一见上,乃敢拜。”诏为举帘见之。廷中耸然称叹,皆曰:“此真宰相器也!”
神宗朝,王文恪公陶为御史中丞,论宰相韩魏公不押常朝班,至诋为跋扈。韩公力请去位,王公亦出为郡。或谓王公之语太过。予以为尊君重朝廷,固当防微杜渐如此,使为宰相者人人皆忠贤。如魏公虽不押常朝班,未为过也;不幸而有怀奸藏祸之臣,废法而逼上,则将有御史抨弹之所不能正者矣。抑《春秋》之义,责备于贤者。如魏公名德之重,盖可以责备矣,王公待之不轻也。予从其家得其申中书状,尚可以想见其风采,今为载之。状云:“朝廷之仪,本乎极辨;御史之职,主乃绳愆。况文德者天子之正衙,宰臣者庶僚之表帅,间缘多故,遂阙立班。近者台司检坐敕文,两有申请,伏蒙相公意似开允,欲赴辄停。今又数朝依旧空报。当久废之时,则止是因循而有失;暨申明之后,则遂成固意以不恭。有司义在守官,君子爱人以德,朝廷新立,讵可忽诸?矧相公晏退私门,礼接宾客,将迎谦屈,未始惮劳,岂可趣奉朝仪,反有难易?尊君接下,轻重不侔,谨三请以尽诚,幸再思而服义。人言可畏,风宪难私。伏望自明日常朝,每日依敕文,轮赴文德殿。立班所贵,大臣有谨法之名,宪府无隳官之罪。”
熙宁新法行,所遣使者皆新进,专谋功利,见事风生,州县殆不可为矣。邵尧夫居洛中,其故旧门人仕于四方者,皆欲投檄去,以书求教于尧夫。尧夫曰:“今日正是仁人君子所当尽心之时。新法固严,若于严密之中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徒去何益?”晁美叔为常平使者,东坡报书亦云:“吾兄素性亮直,而此职多有可愧者,计非所乐。然仁人于此时力行宽大之政,少纡吏民于网罗中,亦所益不少。向闻吾兄议此,多与时辈不合,今亲其事,必有可观者矣。”呜呼!二君子之言,皆有委曲救时弊、恤斯民之心,不以去其位为高,不以亲其事为嫌,其言若出一人也。当此时,朝廷力行新政,威福在己,天下士从风而靡,其不挠节叛而归之者几希矣。美叔议论不合,固贤士;其余不忍行法害民,投劾欲去,亦岂不可嘉也哉?然所以可嘉,止于不为新法而已,于天下未有所补也。
本朝绍圣初,党祸起,名臣正士一时窜逐殆尽。章子厚用林希子中为中书舍人,行诸公责词,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