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小言 - (TXT全文下载)

书籍类目:集藏 - 文评
书籍内容:

文学小言
王国维
(一)

昔司马迁推本汉武时学术之盛,以为利禄之途使然。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何则?科学之事业,皆直接间接以厚生利用为旨,古未有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相刺谬者也。至一新世界观与新人生观出,则往往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不能相容。若哲学家而以政治及社会之兴味为兴味,而不顾真理之如何,则又决非真正之哲学。以欧洲中世哲学之以辩护宗教为务者,所以蒙极大之污辱,而叔本华所以痛斥德意志大学之哲学者也。文学亦然;餔錣的文学,决非真正之文学也。

(二)

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人之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馀,于是发而为游戏。婉娈之儿,有父母以衣食之,以卵翼之,无所谓争存之事也。其势力无所发泄,于是作种种之游戏。逮争存之事亟,而游戏之道息矣。唯精神上之势力独优,而又不必以生事为急者,然后终身得保其游戏之性质。而成人以后,又不能以小儿之游戏为满足,放是对其自己之感情及所观察之事物而摹写之,咏叹之,以发泄所储蓄之势力。故民族文化之发达,非达一定之程度,则不能有文学;而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决无文学家之资格也。

(三)

人亦有言,名者利之宾也。故文绣的文学之不足为真文学也,与餔錣的文学同。古代文学之所以有不朽之价值者,岂不以无名之见者存乎?至文学之名起,于是有因之以为名者,而真正文学乃复托放不重于世之文体以自见。逮此体流行之后,则又为虚玄矣。故模仿之文学,是文绣的文学与餔錣的文学之记号也。

(四)

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自一方面言之,则必吾人之胸中洞然无物,而后其观物也深,而其体物也切;即客观的知识,实与主观的感情为反比例。自他方面言之,则激烈之感情,亦得为直观之对象、文学之材料;而观物与其描写之也,亦有无限之快乐伴之。要之,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苟无锐敏之知识与深遂之感情者,不足与于文学之事。此其所以但为天才游戏之事业,而不能以他道劝者也。

(五)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同叔《蝶恋花》)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蝶恋花》)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阶级也。未有不阅第一第二阶级,而能遽跻第三阶级者。文学亦然。此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养也。

(六)

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

(七)

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

(八)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眼睍黄鸟,载好其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人体物之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

(九)

“驾波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以《离骚》、《远游》数千言言之而不足者,独以十七字尽之,岂不诡哉!然以讥屈子之文胜,则亦非知言者也。

(十)

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也。宋玉景差感屈子之所感,而言其所言;然亲见屈子之境遇,与屈子之人格,故其所言,亦殆与言自己之言无异。贾谊、刘向其遇略与屈子同,而才则逊矣。王叔师以下,但袭其貌而无真情以济之。此后人之所以不复为楚人之词者也。

(十一)

屈子之后,文学上之雄者,渊明其尤也。韦、柳之视渊明,其如贾、刘之视屈子乎!彼感他人之所感,而言他人之所言,宜其不如李、杜也。

(十二)

宋以后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其唯东坡乎!山谷可谓能言其言矣,未可谓能感所感也。遗山以下亦然。若国朝之新城,岂徒言一人之言已哉?所谓“莺偷百鸟声”者也。

(十三)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季、北宋之诗,(除一二大家外。)无可观者,而词则独为其全盛时代。其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皆诗不如词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除稼轩一人外。)观此足以知文学盛衰之故矣。

(十四)

上之所论,皆就抒情的文学言之(《离骚》、诗词皆是。)至叙事的文学(谓叙事诗、诗史、戏曲等,非谓散文也),则我国尚在幼稚之时代。元人杂剧,辞则美矣,然不知描写人格为何事。至国朝之《桃花扇》,则有人格矣,然他戏曲则殊不称是。要之,不过稍有系统之词,而并失词之性质者也,以东方古文学之国,而最高之文学无一足以与西欧匹者,此则后此文学家之责矣。

(十五)

抒情之诗,不待专门之诗人而后能之也。若夫叙事,则其所需之时日长,而其所取之材料富。非天才而又有暇日者不能。此诗家之数之所以不可更僕数,而叙事文学家殆不能及百分之一也。

(十六)

《三国演义》无纯文学之资格,然其叙关壮缪之释曹操,则非大文学家不办。《水浒传》之写鲁智深,《桃花扇》之写柳敬亭、苏昆生,彼其所为,固毫无意义。然以其不顾一己之利害,故犹使吾人生无限之兴味,发无限之尊敬,况于观壮缪之矫矫者乎?若此者,岂真如汗德所云,实践理性为宇宙人生之根本欤?抑与现在利己之世界相比较,而益使吾人兴无涯之感也?则选择戏曲小说之题目者,亦可以知所去取矣。

(十七)

吾人谓戏曲小说家为专门之 诗人,非谓其以文学为职业也。以文学为职业,餔錣的文学也。职业的文学家,以文学为生活;专门之文学家,为文学而生活。今餔錣的文学之途,盖已开矣。吾宁闻征夫思妇之声,而不屑使此等文学嚣然污吾耳也。
 
国学丛刊序

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

学之义广矣。古人所谓学,兼知行言之。今专以知言,则学有三大类:曰科学也,史学也,文学也。凡记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谓之科学;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至出入二者间,而兼有玩物适情之效者,谓之文学。然各科学,有各科学之沿革。而史学又有史学之科学。如刘知幾《史通》之类。若夫文学,则有文学之学如《文心雕龙》之类。焉,有文学之史如各史文苑传。焉。而科学、史学之杰作,亦即文学之杰作。故三者非斠然有疆界,而学术之蕃变,书籍之浩瀚,得以此三者括之焉。

凡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此科学之所有事也。而欲求知识之真,与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若夫知识、道理之不能表以议论,而但可表以情感者,与夫不能求诸实地,而但可求诸想象者,此则文学之所有事。古今东西之为学,均不能出此三者。惟一国之民,性质有所毗,境遇有所限,故或长于此学而短于彼学。承学之子,资力有偏颇,岁月有涯涘,故不能不主此学,而从彼学。且于一学之中,又择其一部而从事焉。此不独治一学当如是,自学问之性质言之,亦固宜然。然为一学,无不有待于一切他学,亦无不有造于一切他学。故是丹而非素,主入而奴出,昔之学者或有之,今日之真知学、真为学者,可信其无是也。

夫然,故吾所谓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之说,可得而详焉。何以言学无新旧也?夫天下之事物,自科学上观之与自史学上观之,其立论各不同。自科学上观之,则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凡吾智之不能通而吾心之所不能安者,虽圣贤言之有所不信焉。虽圣贤行之有所不慊焉。何则圣贤所以别真伪也,真伪非由圣贤出也。所以明是非也,是非非由圣贤立也。自史学上观之,则不独事理之真与是者,足资研究而已,即今日所视为不真之学说,不是之制度风俗,必有所以成立之由,与其所以适于一时之故。其因存于邃古,而其果及于方来,故材料之足资参考者,虽至纤悉不敢弃焉。故物理学之历史,谬说居其半焉。哲学之历史,空想居其半焉。制度、风俗之历史,弃髦居其半焉。而史学家弗弃也。此二学之异也。然治科学者,必有待于史学上之材料。而治史学者,亦不可无科学上之知识。今之君子,非一切蔑古,即一切尚古。蔑古者,出于科学上之见地,而不知有史学。尚古者,出于史学上之见地,而不知有科学。即为调停之说者,亦未能知取舍之所以然,此所以有古今新旧之说也。

何以言学无中西也?世界学问,不出科学、史学、文学。故中国之学,西国类皆有之。西国之学,我国亦类皆有之。所异者,广狭、疏密耳。即从俗说而姑存中学、西学之名,则夫虑西学之盛之妨中学,与虑中学之盛之妨西学者,均不根之说也。中国今日,实无学之患,而非中学、西学偏重之患。京师号学问渊薮,而通达诚笃之旧学家,屈十指以计之,不能满也。其治西学者,不过为羔雁禽犊之资,其能贯串精博,终身以之如旧学家者,更难举其一二。风会否塞,习尚荒落,非一日矣。余谓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特余所谓中学,非世之君子所谓中学;所谓西学,非今日学校所授之西学而已。治《毛诗》《尔雅》者,不能不通天文博物诸学;而治博物学者,苟质以《诗》《骚》草木之名状而不知焉,则于此学固未为善。必如西人之推算日食,证梁虞剫、唐一行之说,以明《竹书纪年》之非伪,由《大唐西域记》以发见释迦之支墓,斯为得矣。故一学既兴,他学自从之,此由学问之事,本无中、西,彼鳃鳃焉虑二者之不能并立者,真不知世间有学问事者矣。

顾新旧、中西之争,世之通人,率知其不然,惟有用、无用之论,则比前二说为有力。余谓凡学皆无用也,皆有用也。欧洲近世农、工、商业之进步,固由于物理、化学之兴。然物理、化学高深普偏之部,与蒸气、电信有何关系乎?动植物之学,所关于树艺、畜牧者几何?天文之学所关于航海、授时者几何?心理社会之学,其得应用于政治、教育者亦尠。以科学而犹若是,而况于史学、文学乎?然自他面言之,则一切艺术,悉由一切学问出。古人所谓不学无术,非虚语也。夫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虽一物之解释,一事之决断,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为也。而欲知宇宙、人生者,虽宇宙中之一现象,历史上之一事实,亦未始无所贡献。故深湛幽渺之思,学者有所不避焉;迂远繁琐之讥,学者有所不辞焉。事物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纪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己不竟其绪,他人当能竟之;今不获其用,后世当能用之,此非苟且玩愒之徒,所与知也。学问之所以为古今、中西所崇敬者,实由于此。凡生民之先觉,政治教育之指导,利用厚生之渊源,胥由此出,非徒一国之名誉与光辉而已。世之君子可谓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者矣。

以上三说,其理至浅,其事至明,此在他国所不必言,而世之君子犹或疑之,不意至今日而犹使余为此哓哓也。适同人将刊行《国学杂志》,敢以此言序其端。此志之刊,虽以中学为主,然不敢蹈世人之争论,此则同人所自信,而亦不能不自白于天下者也。
王国维<<元曲之文章>>

元杂剧之为一代之绝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赏之,至有以关汉卿比司马子长者。三百年来,学者文人,大抵屏元剧不观。其见元剧者,无不加以倾倒。如焦里堂《易余龠录》之说,可谓具眼矣。焦氏谓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余谓律诗与词,固盛于唐宋,然此二者果为二代文学中最佳之作否,尚属疑问。若元之文学,则固未有尚于其曲者也。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

(节选自《宋元戏曲史》第十二章)
王国维著《宋元戏曲史》

近年坊间刊刻各种文学史与文学评议之书,独王静安《宋元戏曲史》最有价值。其余亦间有一二可观者,然大都不堪入目也。

  问王君此书何以有价值?则答之曰:中国韵文,莫优于元剧明曲。然论次之者,皆不学之徒,未能评其文,疏其迹也,王君此书前此别未有作者,当代亦莫之与京:所以托体者贵,因而其书贵也。

  宋金元明之新文学,一为白话小说,一为戏曲。当时不以为文章正宗,后人不以为文学宏业;时迁代异,尽从零落,其幸而存者,“泰山一毫芒”耳。今欲追寻往迹,诚难诚难。即以元杂剧而论,流传今世者,不过臧刻百种,使臧晋叔未尝刻此,则今人竟不能知元剧为何物。持此以例其他,剧本散亡,剧故沉湮,渊源不可得考,事迹无从疏证者,多多矣。钩沉稽遗,亦大不易。当时人并无论此之专书;若于各家著述中散漫求之,势不能不遍阅唐宋元明文籍,然而唐宋元明文籍,浩如烟海,如何寻其端绪?纵能求得断烂材料,而此材料又复七散八落,不相联属,犹无补也。王先生此书,取材不易,整理尤难。籀览一过,见其条贯秩然,能深寻曲剧进步变迁之阶级,可以为难矣。

  研治中国文学,而不解外国文学,撰述中国文学史,而未读外国文学史,将永无得真之一日。以旧法著中国文学史,为文人列传可也,为类书可也,为杂抄可也,为辛文房“《唐才子传》体”可也,或变黄全二君“学案体”以为“文案体”可也,或竟成《世说新语》可也;欲为近代科学的文学史,不可也。文学史有其职司,更具特殊之体制;若不能尽此职司,而从此体制,必为无意义之作。王君此作,固不可谓尽美无缺,然体裁总不差也。

    王先生评元剧之文章,有极精之言。今撮录如次——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
    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盖元剧
    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
    “臧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
    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
    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
    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
    秀杰之气,时时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
    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
    然之结果,抑其次也。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
    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
    《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
    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
    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
    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
    赴火者,仍出于主人翁之意思:即列之于世界大悲
    剧中,亦无媿色也。(按,即此而论可见中国戏剧历
    代退化。)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
    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
    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
    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
    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
    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
    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在我国文学
    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
  书中善言,不遑悉举,姑举数节以见其余,皆极精之言,且具世界眼光者也。王君治哲学,通外国语,平日论文,时有达旨。余向见其《人间词话》信为佳作。年来闻其行事不甚可解,竟成世所谓“遗而不老”之人。此非本文所应论,就本书,论本书,却为甚有价值耳。至于今日,中国声乐之学,衰息极矣。世有有心人,欲求既往以资现在,则此书而外,更应撰论述明南曲之书词之来源与变化,汉魏以来,至于明清声乐之迁嬗,亦应有专书论次。盖历来词学,多破碎之谈,无根本之论,乐学书中,燕乐考原。声律通考虽精,而所说终嫌太少也。必此类书出于世间,然后为中国文学史美术史与社会史者,有所凭传。

    ——选自《新潮》第一卷第一期(1919年1月1日北京出版)。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一)

余因阅览古迹故,遂至敦煌。当千八百七十九年,余友匈牙利地理学会长洛克济Loczy教授,曾随伯爵斯布尼Count Szechenyi之远征队,至敦煌东南之千佛洞。千九百零二年曾以语余,并谓洞中画壁雕刻之美,冠绝东方,余深感其语,故有敦煌之行。余以千九百七年三月,始至敦煌,即访千佛洞。其洞在荒谷之口,危严之上,在敦煌东南十二英里。余至其下,始叹洛氏之言不诬。窟穴大小殆以百数,高下成列颇不整齐,石色纯黑,上施雕凿,洞之大半,皆有画壁,美丽殊伦,完缺不一;绘画之法源自身毒。余于和田沙漠所掘废寺佛画,规摹气韵,大略相同,造像之多,与画壁等,可证古代支那印度美术交通;惜多为后人补葺,失其真矣!

严洞之傍,颇多碑碣,证此古寺建于唐代,当时佛教盛于支那。又二百年间,西陲无事,北免突厥之兵,南靡吐蕃之寇。自是以降,讫于蒙古之兴,则外常为蛮族之所蹂躏。寺宇之丽,僧尼之数,为之大减矣!顾情势虽变,而宗教未革。余周览各洞,多见巨像。其最高者,近百英尺。此种制作,稍属后代。读《马哥波罗旅行记》中《沙州》一篇,可见元时唐古特人民,拜偶像之奇俗矣!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二)
敦煌之民,虽至今日,犹皈佛教。余等去敦煌之日,正敦人瞻礼之期,市民村民来谒千佛洞者,数以千计,可知寺宇虽残,犹为礼拜之地。故余于此地,就画壁造像,深加敬护,除照影绘图外,不敢有所希冀,恐伤人民之情也。
余于五月二十日,复至敦煌,拟为小住之计。盖二月以前已略闻,道士于二年前修理寺宇发见古代写本之事,此种宝物,置于古室,守卫颇固。余为求书计,不能不徐图之也。
道士为人颇奇妙,可喜彼不知所保守者何物,又对神与人均有戒心。余初与之交涉,甚为棘手,事之颠末,兹不必言;但其成功,除翻译蒋师爷(编者按名孝琬)之秘策外,余之支那大护法圣人元奘法师,实为余牙人焉,余此行颇类元奘,又甚敬元奘人颇知之。道士虽不知佛教事,然其敬之也与余同,特其所以敬之之道异耳!虽荒唐之西游记,视元奘为神人者,其说不见于《大唐西域记》,然此与余事,何关系乎?当道士以石室者一本示余也,乃汉文佛经一卷,首署大唐三藏法师元奘译。道士与蒋君皆惊其异,蒋君遂言此室之开,得非元奘之灵,留以俟其自印度来之弟子乎?道士然之。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三)

道士既闻此说,始敢启大门招余入。余等入门,经前广道,遂入石室。室外故有画壁,壁裂而室见,室中暗甚。余从道士油灯光中,见卷帙成堆,自地上起,高约十英尺。后精计之,其容积殆近五百立方英尺。顾在室中,不能阅览一物。道士乃手持数卷,导余至廊下之屋,使余疾览之。余下帷审阅,以免人探伺,不觉惊喜之交集也。

所有卷轴,大抵汉文写经,高约一尺,卷束甚厚。虽完好如故,然观其纸墨形制,古可知也。每展一卷,恒在十英码左右,故求其所记时代,甚为烦难。后于汉文大经卷背面,发见印度婆罗谜草书Indian Brahmi Soript,积疑始释,足证写经之时,中亚细亚佛教徒中,尚知梵文,此为稍古之事矣!一切写本,依然初藏时之形状,且无几微湿气,盖保藏古物,固未有愈沙漠中之石室者也。

余于开一大包裹时,尤惊此地保藏之善。其包裹以粗棉布为之,中藏种种绢画纸画幡,盖锦缯刺绣之供献物,不可胜计。其画绢画布,盖寺中之旌旗,卷藏甚谨,及展视之,皆为诸佛菩萨像。或纯用印度画法,或以印度画为本,而参以中国画。佛像之下,画礼拜者,其服犹昔时桑门之服也。后蒋君发见供献簿果,证为第九、第十两世纪之物。作画之绢,薄而透明,精细无匹故。其大至五六英尺者,摺久痕深,开视颇险,当时亦无馀晷,以细加研究。余之所注意者,惟在利用何策,可使古画脱此危地,而免守者之伤损。后见道士观此唐代遗物不足贵,心乃大慰。又不敢大加审谛,恐其以余为酷嗜之也。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四)

此殆由道士不重绘画,或故以此为饵,使余之耳目不能专注于汉文整卷,故特于其所谓废物之中,多出杂束以示余。然余实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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