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小言 - (TXT全文下载)

谢道士之殷勤也。余于第一包裹内,已发见中国吐蕃文中,有印度草书叶甚多,所谓中亚细亚婆罗谜文也。此种书叶,由其形制观之,均属于六种不同写本,或甚繁多,亦有完全者。以余所见,此体梵文及突厥斯丹宗教文字,其完全及精好,未有能及之者。故余与蒋君,终日于汉文、藏文、汉梵对译文束中拾取此种残叶,道士虽以取携为劳,然甚轻视此,故心颇慰矣。

后数日间所为之事与所见之物,不暇殚述。有一大束充以杂书画布及种种纸叶,其最可贵者为贝叶梵文大书,此明为北印度佛教律藏中之物,书之材料,示其来自印度,且世界所有梵文写本,未有古于是者。吐蕃文书,有卷子本,有扑叙斯Pothis本,书亦甚多,且除南方书籍外,尚有他书,盖突厥斯丹东部之回鹘国,至第十世纪尚存,其时佛教盛行国中,一时或曾据敦煌之地,故回鹘文写本多至数大束。又摩尼教经之以开突厥文Kok-turki及叙利亚文Syriac书者,亦见于此云。

汉文残纸片,骤视之若稍不足珍,然实有古物学上之价值。其中杂记如书札寺历等,充斥于道士所谓废纸中,此不独足以知第九第十两世纪中此间寺院之制度,由其所载年月,亦足证石室之闭,在耶稣纪元千年以后也。其封闭之故,实惧兵祸,然先是此室必为寺中储藏故物之所,故当封闭之时,其物固已古矣。余一年以后,复检所得汉文书卷,其所纪年月,有在纪元第三世纪者,然定其最古写本始于何时,尚须假以岁月之研究也。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五)
余以多日之劳,速检室顶之丛残卷束,而选写本图画,及他古物之特异者,乃开汉文写本卷轴之大匮。虽道士之心,已为贿赂所易,然颇有难色。又清理全室之事,虽胆壮者犹为寒心,况以彼之怯懦乎?然清理之未果,于室下得画绢若干束,又于汉文卷中得中亚细亚婆罗谜文,及他文写本等。此处寺宇,本道士所重修,故寺中所有各物,悉为彼有。而交易之道,则余以自由捐助之名义,施诸寺宇;所取诸物,亦以假归细阅之美名,携至余处,初无一人知者。
购取之事,多出蒋君之力,至其不为人所指目,则又有说,兹不暇述。当道士既得马蹄银后,暂至敦煌,验其名望,不减于昔,心乃大慰;且以余之购此,将以佛教之文学美术播于西方,又使古物不受后此灭亡之厄,甚盛业也。余四月以后,复至兹寺,道士对余无异词,余心尤慰。迄今日二十四箱之写本,与五箱之图画绣品他物等,安抵伦敦,此乃余最终之慰藉也。
余于六月中旬,始毕千佛洞画壁造像之摄影。古物之研究告终,乃从事于地理上之探检。此次事业自南山始,余以书籍寄于安西州署,乃南向雪山脉。此脉实苏勒河与敦煌河之分水界。途中于乔梓村畔两小山脉之间,发见大废址,昔有运河导川至此,遗迹犹存。然其旁耕地,今皆不见。天时人力,全由乾燥而变,其初盖可想矣!
是处暴风间作,沙山颇峻,故掘地之事,苦于难施。然由古物上之证据,知此废城在耶稣纪元后十二三世纪,尚有居人,其残垣之存者,尤足证数百年来之风力,面东之坦为飞沙冲击,残毁无余;而南北二垣与东风平行者,尚完好如故。及入谷中,即大西河横绝外山脉之处,又有洞宇无数,谓之万佛峡,今日犹为瞻礼之所。庙貌之古,仿佛千佛洞,画壁极大,亦甚完全,作于第八世纪至十三世纪之间,更足印证当时之佛教画也。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六)

自是以往,高峰相衔,巅戴冰雪,俯视疏勒河以西不毛之高地,测量既竟,下至昌马。旋渡昌马河,经未探险之山地。虽在夏季,犹以乏水为苦,遂由嘉峪关入长城。余于此又得决古长城之疑问焉。夫今日中西图籍,均以肃州西南边墙,讫于南山之足者,为古长城尾。又数世纪以来,西域人之访嘉峪关者,无不以是处为中国本部门户。然据中国古书,则关城当远在其西。余于敦煌沙迹中,所发见之古长城遗筑,更足征实此说也。苟一细思,其疑立释。盖嘉峪关附近,实二种防御线之交点;此二线之建筑年代不同,宗旨亦异。一线来自甘州肃州之北,本与安西之长城相接,乃纪元前二世纪所筑也;筑城之旨,在保障南山阴之狭地,及前汉以后,国力更张,此地遂为自中国入西域之孔道。第二线则与第一线互为直角,即嘉峪关城,此后世所筑;其旨在塞西域通路,盖中国守闭关主义以后矣!

余久往肃州,至七月杪始启行,探中部南山。盖地方官吏于余虽甚亲厚,然惧南山寇盗,不任余行,坚请而后可,而转运之事尤多阻碍。甘肃人民以山外之地为人迹所不至,颇惮于行。后虽以官力雇得夫役骡马,皆以早归为约,故唯于利区托芬Richthofen Range 及托雷Tolai Range 两山脉间地,得有向导。此距海面一万三千尺之处,见有金穴,西宁之民在此淘洗云。

余离金矿,正值雪融之际,自是以往,不见人迹。是月之杪,始见蒙古人牧地数处,其地直甘州之南,惟南山堀起,而南走哈喇淖尔及青海间也。其地有四山脉,界画分明,中间山谷亦颇开广,故虽无向导,而不至迷失,测量之事亦颇便利。所过牧地,在距海面万一千尺至万三千尺之间,人畜饥疲,为之苏息。惟大谷之中,空气蒸湿,与南山西部绝异。霰雪日降,道路泥泞,行路之难盖可知也。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七)
天然之阨既如是矣!重以中国圉人,畏惧艰险,出于天性,视此山中危险,充塞闻见之外,加以想像,群思遁逃,不止一次,余与蒋君且抚且励,始得无事。彼等如年老之人,历险既多,畏事愈甚,及偶值危地,则又如群孩在林,不知所措,故蒋君与余恒谓之曰年老之孩。肃州官吏所派护兵亦然。又赢粮不多,中途自困。适余携有大麦,本用饲马,遂以给之,彼等以非常食,不敢入口,蒋君取而食之,然后敢食;后猎得野骡,遂以获济。
自肃州启行后,已行四百余英里,至八月后,乃测量中部南山迤北之三山脉。此三山脉之经度,在甘州肃州之间,高峰戴雪,距海面万八千尺至万九千尺,凡疏勒河及河水之北流者,途中皆得其源于冰岭之中,余所取之道,务与俄国探险家奥伯拉启甫 M . Obruheff 及哥兹老夫Dozloff异路。三脉中偏南一脉,冠以冰雪,此疏勒河与哈喇淖尔青海水源分界之处,余辈测量,循其北面秀峰连岭,皆高于其北二山脉,其间山谷亦高至万三千英尺,疏勒河诸源之所萃,自此以往,入大通河发源之高地,此河乃黄河最北之大源。故余于此处实触太平洋之流焉。遂北至甘州河流域之高地,越得区托芬之连岭,谷中水势泛滥,行李颇艰。然弥望茂林,大半枞树蔽亏坡麓间,与西部南山之荒凉寒互迥殊。伙伴印人兰沁Ram Singh专司测绘之事,其图中所测山地,自安西至甘州凡二万四千英方里云。
余于九月初,自甘州长行,拟至塔里木河域,以从事第二次冬期探险。此行为调查古物及他故,乃出哈密吐鲁番之骆驼大道,往来西域者不由罗布淖尔,而由此道,盖已千三四百作年矣!余于甘州至安西途中,时折而北,以探长城遗址,知古之长城,实极于安西。是春夏间之所想像者,遂实证之矣!及抵安西间,沁体弱不堪冬行,乃令其由和阗归印度,便道测敦煌至若羌Charklik(在罗布淖尔之南)之连山,而以拉尔沁Rai Lai Singh从余行,拉氏曾从事异门Yemen至中东部之测量,甚以劳动及精细著者也。
罗振玉殷墟书契考释序

安阳所出龟甲兽骨,皆刻商代卜辞,文字奇古,比彝器古文尤为难读。光绪季年,丹徒刘氏拓印所藏甲骨为《铁云藏龟》,于是世始知有此物,瑞安孙仲容徵君诒让为之《札记》。宣统元年,上虞罗叔言参事作《殷商贞卜文字考》,卜辞文字始有条理可寻。参事东渡后,复拓印所藏甲骨为《 殷墟书契前编》八卷、《殷墟书契精华录》一卷。去年岁杪,其《殷墟书契考释》 始成,于是卜辞文字可读者,十得五六。盖 近 世 之 言 古 文 者,以 此 书 为 最 善 矣。参事《自序》 曰:宣统壬子冬,余既编印《 殷墟书契》,欲继是而为考释。人事乖午,因循不克就者。岁将再周,感庄生吾生有涯之言,乃发愤键户者四十余日,遂成《考释》 六万余言。既竟,爰书其端曰:予读《诗》《书》 及周秦之间诸子、太史公书,其记述殷事者,盖寥寥焉。

孔子学二代之礼,而曰“杞宋不足徵”,殷商文献之无徵,二千余年前,则已然矣。吾侪生三千年后,乃欲根据遗文,补苴往籍,譬若观海,茫无津涯。从事稍久,乃知此事实有三难:史公最录商事,本诸《诗》《 书》,旁览《 系本》。顾考父所校,仅存五篇,书序所录,亡者逾半。《系本》一书,今又久佚。欲稽前古,津逮莫由。其难一也。卜辞文至简质,篇恒十余言,短者半之。又字多假借,谊益难知。其难二也。古文因物赋形,繁简任意,一字异文,每至数十。书写之法,时有凌猎,或数语之中,倒写者一二,两字之名,合书者七八。体例未明,易生炫惑。其难三也。今欲祛此三难,勉希一得,乃先考索文字以为之阶。由小篆以溯金文,由金文以窥书契,穷其蕃变,渐得指归,可识之文,遂几五百。循是考求典制,稽证旧闻,途径渐启,局鐍为开,稽其所得,则有六端:

一曰帝系。商自武汤,逮于受辛,史公所录,为世三十。见于卜辞者,二十有三。史称大丁未立,而卜辞所载祀礼,俨同于帝王。又大乙羊甲,卜丙卜壬,较以前史,并与此异。而庚丁之作康祖丁,武乙之称武祖乙,文丁之称文武丁,则言商系者所未知。此足资考订者一也。

二曰京邑。商之迁都,前八后五。盘庚以前,具见《书序》。而小辛以降,众说多违。洹水故墟,旧称亶甲,今证之卜辞,则徙于武乙,去于帝乙。又史称盘庚以后,商改称殷,而遍搜卜辞,既不见殷字,又屡言入商。田游所至,曰往曰出,商独言入。可知文丁帝乙之世,国尚号商。书曰戎殷,乃称邑而非称国。此可资考订者二也。

三曰祀典。商之祀礼,迥异周京,名称实繁,义多难晓。人鬼之祭,亦用柴2 。牢鬯之数,亦依卜定。王宾之语,为《 洛诰》 所基。3 刚之荐,非镐京所创。此可资考订者三也。

四曰卜法。商人卜祀,十干之日,各依祖名。其有4 者,则依4 名。又大事贞龟,小事骨卜。凡斯异例,先儒未闻。此可资考订者四也。

五曰官制。卿事之名,同于雅颂。大史之职,亦具春官。爰及近臣,并符周制。乃知姬旦六典,多本殷商。此可资考订者五也。

六曰文字。召公之名,是4 非睪。鸟鸣之字,从鸡非鸟。佳鸟不分,子5 殊用。牝牡等字,牛羊任安。牢牧诸文,亦同斯例。又藉知大小二篆,多同古文。古文之真,间存今隶。此可资考证者六也。

予爰始操翰,讫于观成,或一日而辨数文,或数夕而通半义,譬如冥行长夜,乍睹晨曦,既得微行,又蹈荆棘。积思若痗,雷霆不闻,操觚在手,寝馈或废,以兹下学之资,勉几上达之业。而既竭吾才,时亦弋获,意或天启其衷,初非吾力能至。但探赜索隐,疑蕴尚多。覆篑为山,前修莫竟,继是有作,不敢告劳,有生之年,期毕此志。订讹补阙,俟诸后
贤。他山攻错,1予望之。
(某些打不出的字以阿拉伯数字代替)

罗振玉流沙坠简序

予与罗叔言参事,考证流沙坠简,近始成书,罗君作序,其文乃类孔仲远《 诸经正义序》 及颜师古《汉书注序》,兹并录之。曰:光绪戊申,予闻斯坦因博士访古于我西陲,得汉人简册,载归英伦。神物去国,恻焉疚怀。越二年,乡人有自欧归者,为言往在法都亲见沙畹博士方为考释,云且板行,则又为之色喜,企望成书有如望岁。及神州乱作,避地东土,患难余生,著书遣日,既刊定石室佚书,而两京遗文顾未寓目,爰遗书沙君求为写影。嗣得报书,谓已付手民,成有日矣。于是望之又逾年。沙君乃亟寄其手校之本以至,爰竟数夕之力,读之再周,作而叹曰:千余年来,古简策见于世,载于前籍者,凡三事焉:一曰晋之汲郡,二曰齐之襄阳,三曰宋之陕石。顾厘冢遗编,亡于今文之写定;楚邱竹简,毁于当时之炬火;天水所得,沦于金源。讨羌遗檄,仅存片羽,异世间出,渐灭随之。今则斯氏发幽潜于先,沙氏阐绝业于后,千年遗迹,顿还旧观,艺苑争传,率土咸诵。两君之功,或谓伟矣。顾以欧文撰述,东方人士不能尽窥,则犹有憾焉。因与同好王君静安分端考订,析为三类,写以邦文,校理之功,匝月而竟。乃知遗文所记,裨益至宏,如玉门之方位,烽燧之次第,西域二道之分歧,魏晋长史之治所,部尉曲侯,数有前后之殊,海头楼兰,地有东西之异,并可补职方之记载,订史氏之阙遗。若夫不觚证宣尼之叹,马夫订《墨子》 之文。字体别构,拾洪丞相之遗;书迹代迁,证许祭酒之说。是亦名物艺事,考镜所资, 如斯之类,偻指难罄。惟是此书之成,实赖诸贤之力,沙氏辟其蚕丛,王君通其艺术,僧雯达识,知《周官》之阙文,长睿精思,辨永初之年月。予以谫劣,滥于编摩,蠡测管窥,裨益盖鲜。尚冀博雅君子,为之绍述,补阙纠违,俾无遗憾。此固区区之望,亦两京博士及王君先后述作之初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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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书契考释序

上虞罗叔言参事所著《殷墟书契考释》,海宁王静安为之后序,惟其初稿乃用骈体,笔意渊雅,有北朝初唐人遗意,近时作者,不能及也。其词曰:商遗先生《 殷墟书契》 成,余读而叹曰:自三代以后,言古文字者,未尝有是书也。炎汉以来,古文简出,孔壁汲冢,与今之殷墟而三。壁中所得,简策殊多,尚书礼经,颇增篇数。然淹中五十六卷,不同于后氏者十七,孔氏四十五篇,见于今文者廿九。因所己知,通彼未见,事有可藉,切非至难。而太常所肄,不曲台之书;临淮所传,亦同济南之数。虽师说之重,在汉殊然,抑通读之方,自古不易。至于误厨序,以B为均,文人之作宁人,大邑之书天邑,今古异文而同谬,伏孔殊师而沿讹。言乎释文,盖未尽善。晋世中经,定于荀东。今世所存,穆传而已。读其写定之书,间存隶古之字,偏旁缔构,殊异古文。随疑分释,徒成虚语,校之汉人,又其次矣。其余郡国山川,多出彝器,始自天水,讫于本朝。吕薛编集于前,阮吴考释于后。恒轩晚出,尤称绝伦。愿于创通条理,开拓阃奥,慨乎其未有闻也。夫以壁经冢史,皆先秦之文;姬嬴汉晋,非绝远之世;彝器多出两周,考释已更数代,而校其所得,不过如此。况乎宣圣之所无徵,史籀之所未见,去古滋远,为助滋寡,欲稽而明之,岂易易哉。

殷墟书契者,殷商王室命龟之辞,而太卜之所典守也。其辞或契于龟,或勒于诸骨,大自祭祀征伐,次则行章畋渔,至于牢鬯之数,风雨之占,莫不畛于鬼神,比其书命。爰自光绪之季,出于洹水之墟。先生既网罗以入秘藏,摹印以公天下,复于暇日,撰为斯编。余受而读之,见其学足以指实,识足以洞微;发轸南阁之书,假途苍姬之器,会合偏旁之文,剖晰孳乳之字;参伍以穷其变,比校以发其凡,悟一形繁简之殊,起两字并书之例。上池既饮,遂洞垣之一方;高矩攸陈,斯举隅而三反。颜黄门所谓癒括有条例,剖析穷根源者,斯书之谓矣。

由是大乙卜丙,正传写之伪文;入商宅殷,辨国邑之殊号。至于诹日卜牲之典,王宾有睪之名,賧燎薶沈之用,牛羊太豕之数。损益之事,羌难问夫周京;文献之传,夙无徵于商邑。凡诸放佚,尽在敷陈,驭烛龙而照幽都,拊彗星而扫荒翳,以视安国所隶定,广微之所撰次者,事之难易,功之多寡,区以别矣。是知效灵者地,复开宛委之藏;宏道惟人,终伫台陵之说。后有作者,俟此知津。甲寅冬十有二月旬有一日。海宁王国维。

屈子文学之精神
王国维
我国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可分之为二派:一帝王派,一非帝王派。前者称道尧、舜、禹、汤、文、武,后者则称其学出于上古之隐君子,(如庄周所称广成子之类。)或托之于上古之帝王。前者近古学派,后者远古学派也。前者贵族派,后者平民派也。前者入世派,后者遁世派(非真遁世派,知其主义之终不能行于世,而遁焉者也。)也。前者热性派,后者冷性派也。前者国家派,后者个人派也。前者大成于孔子、墨子,而后者大成于老子。(老子、楚人,在孔子后,与孔子问礼之老聃系二人。说见汪容甫《述学?老子考》。)故前者北方派,后者南方派。此二派者,其主义常相反对,而不能相调和。初孔子与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之关系,可知之矣。战国后之诸学派,无不直接出于此二派,或出于混合此二派。故虽谓吾国固有之思想,不外此二者,可也。
夫然故吾国之文学,亦不外发表二种之思想。然南方学派则仅有散文的文学,如老子、庄、列是已。至诗歌的文学,则为北方学派之所专有。《诗》三百篇‘大抵表北方学派之思想者也。虽其中如《考槃》、《衡门》等篇,略近南方之思想。然北方学者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者,亦岂有异于是哉?故此等谓之南北公共之思想则可,必非南方思想之特质也。然则诗歌的文学,所以独出于北方之学派中者,又何故乎?

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用德国大诗人希尔列尔之定义。)此走义未免太狭,今更广之曰“描写自然及人生”,可乎?然人类之兴味,实先人生,而后自然,故纯粹之模山范水,流连光景之作,自建安以前,殆未之见。而诗歌之题目,皆以描写自己之感情为主。其写景物也,亦必以自己深邃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始得于特别之境遇中,用特别之眼观之。故古代之诗,所描写者,特人生之主观的方面;而对人生之客观的方面,及纯处于客观界之自然,断不能以全力注之也。故对古代之诗,前之定义,宁苦其广,而不苦其隘也。

诗之为道,既以描写人生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国家及社会中之生活也。北方派之理想,置于当日之社会中,南方派之理想,则树于当日之社会外。易言以明之;北方派之理想,在改作旧社会;南方派之理想,在创造新社会,然改作与创造,皆当日社会之所不许也。南方之人,以长于思辩,而短放实行,故知实践之不可能,而即于其理想中求其安慰之地,故有遁世无闷,嚣然自得以没齿者矣。若北方之人,则往往以坚忍之志,强毅之气,持其改作之理想,以与当日之社会争;而社会之仇视之也,亦与其仇视南方学者无异,或有甚焉。故彼之视社会也,一时以为寇,一时以为亲,如此循环,而遂生欧穆亚(Humour)之人生观。《小雅》中之杰作,皆此种竞争之产物也。且北方之人,不为离世绝俗之举,而日周旋于君臣父子夫妇之间,此等在在界以诗歌之题目,与以作诗之动机。此诗歌的文学,所以独产放北方学派中,而无与放南方学派者也。

然南方文学中,又非无诗歌的原质也。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胜放北人远甚。彼等巧于比类,而善于滑稽:故言大则有若北溟之鱼,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语久则大椿冥灵,语短则蟪蛄朝菌;至放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汾水之阳,四子独往:此种想象决不能于北方文学中发见之,故庄、列书中之某部分,即谓之散文诗,无不可也。夫儿童想象力之活泼,此人人公认之事实也。国民文化发达之初期亦然,古代印度及希腊之壮丽之神话,皆此等想象之产物。以中国论,则南方之文化发达较后于北方,则南人之富于现,亦自然之势也。此南方文学中之诗歌的特质之优于北方文学者也。

由此观之,北方人之感情,诗歌的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于小篇。南方人之想象,亦诗歌的也,以无深邃之感情之后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无所丽,是以无纯粹之诗歌。而大诗歌之出,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象合而为一,即必通南北之驿骑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

屈子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南方学派之思想,卒与当时封建贵族之制度不能相容。故虽南方之贵族,亦常奉北方之思想焉,观屈子之文,可以徵之。其所称之圣王,则有若高辛,尧、舜、汤、少康、武丁、文、武,贤人则有若皋陶、挚说、彭、咸、(谓彭祖、巫咸,商之贤臣也,与“巫咸将夕降兮”之巫成,自是二人,《列子》所谓“郑有神巫,名季咸”者也。)比干、伯夷、吕望、宁戚、百里、介推、子胥,暴君则有若夏启、羿、浞、桀、纣,皆北方学者之所常称道,而于南方学者所称黄帝、广成等不一及焉。虽《远游》一篇,似专述南方之思想,然此实屈子愤激之词,如孔子之居夷浮海,非其志也。《离骚》之卒章,其旨亦与《远游》同。然卒曰:“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九章》中之《怀沙》,乃其绝笔,然犹称重华、汤、禹,足知屈子固彻头彻尾抱北方之思想,虽欲为南方之学者,而终有所不慊者也。

屈子之自赞曰:“廉贞”。余谓屈子之性格,此二字尽之矣。其廉固南方学者之所优为,其贞则其所不屑为,亦不能为者也。女媭之詈,巫咸之占,渔父之歌,皆代表南方学者之思想,然皆不足以动屈子。而知屈子者,唯詹尹一人。盖屈子之于楚,亲则肺腑,尊则大夫,又尝管内政外交上之大事矣,其于国家既同累世之休戚,其于怀王又有一日之知遇,一疏再放,而终不能易其志,于是其性格与境遇相得,而使之成一种之欧穆亚。《离骚》以下诸作,实此欧穆亚所发表者也。使南方之学者处此,则贾谊(《吊屈原文》)扬雄(《反离骚》)是,而屈子非矣。此屈子之文学,所负于北方学派者也。

然就屈子文学之形式言之,则所负于南方学派者,抑又不少。彼之丰富之想象力,实与庄、列为近。《天问》、《远游》凿空之谈,求女谬悠之语,庄语之不足,而继之以谐,于是思想之游戏,更为自由矣。变《三百篇》之体,而为长句,变短什而为长篇,于是感情之发表,更为宛转矣。此皆古代北方文学之所未有,而其端自屈子开之,然所以驱使想象而成此大文学者,实由其北方之肫挚的性格。此庄周等之所以仅为哲学家,而周、秦间之大诗人,不能不独数屈子也。

要之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虽其中之想象的原质,(即知力的原质。)亦须有肫挚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后此原质乃显。故诗歌者实北方文学之产物,而非儇薄冷淡之夫所能托也。观后世之诗人,若渊明,若子美,无非受北方学派之影响者。岂独一屈子然哉!岂独一屈于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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