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鞋记 - (TXT全文下载)

一众前往该处,将伊田禾、果木割采,以偿利息,纵有天大的事情,我老爷自能担戴。”一众家丁齐声答应,各自退下,议论纷纷,有个说 :“老爷平日所作所为俱是胡行霸道, 此番抢割,便太狠心。”有个说 :“借银是实,将田作按,现 有揭数为凭,并非无据。”到了次日,各人带便禾镰器具齐抵南村黄成通庄前,一望田禾秀硕,果木繁多,看罢一齐动手,将高低田,亩远近果木,尽行割伐一空,惊动黄姓庄丁,出来争论,叶姓家人置之不理,挑起就走,说道:“你等不必喧嚷,叫你主人到我叶家讲话,耕丁无言可答,只得报与成通知晓。

  成通闻报,目瞪口呆,气得面如土色,一跤跌倒尘埃,不醒人事。耕丁、童仆连忙救护,抖搜片时,始行苏醒,大叫一声:
  “叶荫芝!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何恃势将我如此欺 凌,但我平素并无与你熟识往来,亦无与你揭借银两,如何把我田禾、果木尽行割伐,似此过面相欺,势不能与你干休。”
  吩咐庄丁:“你们暂且回去,待我明日同他理论。”答应一声,便即辞退。成通此时怒气填胸。不料陈氏安人也知此事,步出堂来,叫句 :“我儿不必气忿,细想荫芝倚仗势位傲物凌人, 多行不义,不独我们难与他斗,就是本县邑宰也亦惧他几分,况且古语有云:人欺不为欺天欺无处站。我们当作破财就是,不必同他作对,自取灭亡之祸。凡事须要三思切切不可暴燥,一经疏失,只恐错脚难番。”陈氏媳姐道 :“安人所说甚属精 详,但我们无端被陷其中,必有原故,自应查探明白,以免肚内狐疑。”成通听罢妻言,点头称是 :“待我前往伊家,向荫 芝理论,便知底里缘由。”但成通此去如何争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黄成通问因受辱

  诗曰:
  逞威作福事猖狂,架陷平空理不当。
  深入迷途谁唤醒,到头终悔恨偏长。
  话说黄成通立意要往叶荫芝处查问缘由,其母叶氏难以阻止,只得吩咐一句 :“孩儿你今前往叶家务要低声细语,切切 不可有动声色,以致冒触虎威。早去早回,免使为娘挂虑。”
  成通答语 :“母亲一旦放心,孩儿当知见机而作。”其妻陈氏 在旁,口称 :“相公,古云:寡难敌众,弱不敌强。凡事须要 见景生情,依妾愚见,不必同他过于争论。我们虽然藉此田粮度活,现被荫芝抢割一空,不如秘为隐忍,将来自有报应。但此事其中自必有人唆摆,不过问个明白就是了。”成通道 : “我自有主见,你可安慰母亲,无庸挂念。”说毕,穿衣着履,带领有童出门而去。一路行来,心中暗想,荫芝这个狗才真乃欺人太甚,平空把我田禾抢割,果木砍伐,虽然不致令我绝食,究竟情理难容。若者与他结讼公庭,料必难以取胜,不如把根由问个明白,以杜日后受其侵害。步履之间,不觉已抵叶家门首。将扇轻轻扣户,门公问 :“是何人到此,有何情事?快快 说来。”成通强作笑颜 :“请问叶老爷曾否〔回〕府?敢烦通 报。可说南村黄成通拜访,有话商酌。”门公说:“稍待片时,待吾入内通报。”转身步进堂中,口称 :“老爷在上,今有南 村黄成通求见,现在门首等候,乞为示知。”荫芝闻报黄成通到来,已知其意,心中暗暗自忖,若不与他相会,他定然说我抢割田禾,不敢见面,不如与他当面说个明白,以免被人谈论,说我猖狂。罢,罢,“可唤他进来罢。”门公领命,跑出堂来,口称:“相公,我主老爷奉请。”成通步进,礼分宾主坐下, 家童进茶,饮毕。荫芝诈作不知,假意叫声:“黄兄驾临茅舍,蓬华生辉,比做有何贵干商议?请道其详。”成通答说 :“久 钦雅范,未获饫聆尘教。想老叔台大人德偕时茂,福与日增,定符鄙颂。小侄僻壤穷黎,荒村下士,抚躬自顾,鹿鹿鱼鱼,并无片长可取,现在眷口嗷嗷,所进不敷所出,日中度活不过清茶淡饭而已。今者造府并无他故,只因昨日被贵府作人等众无端把小侄田禾果木尽掠一空,庄丁不敢与之相抗,只得任其挑归府上。但小侄举家全赖此糊口,平地风波如此,又何缘故?

  特为踵府求教,伏祈黑白指示分明。况小侄与叔台素无嫌隙,平空被陷,殊属令人不解。”荫芝道 :“原来此事你竟不知端 的么!待我与你讲明。只因数月前,你令叔到舍称说需银应急,再四央恳,将你田禾写与我作按,揭去银三百两正,每两每月行息三分,借约纳据,岂知令叔借银转回道院,数月以来本利不但分毫不给,而且连人也不见面。如今限期已届,只得割你田禾准抵利息,足下到此查问,理所应然,不必含怒。可向令叔理论赎回,母庸在舍絮烦也。”言罢,面带怒气。成通听说,不禁大发无明,叫句 :“老叔台,此事你亦欠参详了!家叔与 你生借银两,为甚将我田禾作按?岂不是张冠李戴,明系叔台存心不轨,不推乡邻子侄之情,不念先人交往之谊,至于如此。

  叔台乃衣冠之辈,非同寻常可比,据你说来,割我田禾,伐我果木,也是理所本当,易地相处,未必能以安然。”荫芝听了成通之言,高声喝骂 :“黄成通,你个奴才,真真可恶,胆敢 在我家前撒野,分明你叔侄同谋串骗我的银两,反来说我无良,你撑开狗眼细细看来,我叶老爷岂肯受人所愚的么?”言三语四辱骂一番。成通此时怒气填胸,大骂叶荫芝 :“你乃为富不 仁,倚恃权势,武断乡曲,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何苦忍必将吾陷害?”其时亚狄在旁磨拳擦掌,大骂成通 :“你实 可恶,竟敢到我家中吵闹,你不怨自家人作孽,反来责怪我叔。

  莫说借我银两是实,就系明欺白捏,将奈之何。”成通听了亚狄之言,愈加忿恨,便骂:“你叔侄如此丧良,我虽为之哑忍,只怕彼苍有所不容。”荫芝此际怒火如焚,拍台大骂,喝令亚狄将扇头把成通乱行敲打,说道 :“明明你叔借我银两,令你 出头胡赖,此次稍事姑容,饶你归去,倘敢再来争论,定当送官究治。”骂得成通垂头丧气,两颊通红,殊觉索然无味。冷眼看见荫芝步转书房,亚狄潜身入内,只得自己抽身出到叶家门首。斯时,童仆看见主人面带愁容,心含怒意,不敢声彰,已知家主受了荫芝凌辱,只得随后相从。黄成通路上心中不忿,想我自幼至长,未曾受过他人凌辱,今日被叶荫芝叔侄如此糟蹋,殊属不甘,此恨难消,此仇必报。不惊不觉,已抵自己门庭。步入堂中,一跤跌倒在地,气得面如土色,两眼睁睁,口内不能言语。家童看见,连忙报与安人,其母及妻一同赶出护救,抖搜片时,始行苏醒。叶氏安人行近叫声 :“儿呀,你往 叶家查问原由,何以归来这般形状?定然被荫芝凌辱,以致如此惨伤。我亦也曾言过,叫你不好往他家理论,恐其送肉上砧。

  今者果不其然,但彼如何将你凌辱,可即从实说与母知。”成通素性极孝,见母查问,即将始末一一禀上。母亲叶氏姑媳听闻,双流珠泪,陈氏再四劝慰:“丈夫不必烦恼。荫芝如此横行,看他将来定然不得其死。”母子、夫妻议论一回,且自休息。却说黄姓一众耕人群蚁相聚,这个说长,那个道短,纷纷共说 :“我们本属贫苦,开春耕种,指望秋来成熟,获些蝇头 小利,籍资养活父母妻儿。岂知一旦被荫芝抢割精光,不独白费辛苦,兼之血本无归。” 内有一人说道:“叶爷抢割并非无 因,必定借欠银两是实,我们只向田主讨还工本,乃系理之当然,但黄家现在被灾深重,只怕一时无力偿还,不若一齐踵府,看他如何分说。”言罢,齐齐举步共抵黄家。到了门前,声叫:

  “安人、相公。”正值成通母子在堂中哭泣,闻人声叫,便 知田客到来,立即移步出门,相请一众耕人入内,分宾〔主〕坐下,命仆进茶,饮罢,众人齐声说道 :“叶家无端统率多人 到来,将田禾抢割,借问府上与他有何仇怨?我们深蒙安人、相公照顾,领此田亩耕种,指望成熟收获,仗此养家活儿。讵意荫芝恃强,平空架陷府上,折亏毋庸多说,我们工本如何着落呢?叶氏安人听罢耕丁之言,仰天长叹 :“可恨荫芝为富不 仁,恃强凌弱,我家被害不在多言。但你们耕种,原望秋成,如今已属画饼,所有用过耕本自然归我偿还,你等众人不必将我抱怨。我虽受累,尚可为力,遂即入房取出白银三百两,分给众人,一班田客各各称谢不已,齐声说道:“深感安人贤德,此项耕股,本不应要府上赔偿,但我等贫乏,故此累及安人,问心实难过意,想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

  安人恻隐为怀,将来必有好报。从此门庭清吉,福寿绵长。”
  叶氏闻言连称 :“不敢,人生在世,衣禄由天,惟是君子固穷,达人知命。”一众耕丁齐声诺诺叩辞,各散而归。黄成通母子、夫妻必怀不忿,千声怨恨荫芝为富不仁,似此恶如狼虎,我们无奈其何,惟有朝夕焚香,当空礼拜,伏乞苍天作主,聊申闷怀而已。按下不表。

  书中表白为贵细想黄显国因借贷不遂,怀恨钉心,问叶荫芝串谋,将伊侄陷害。将田作按,写立揭数,借银三百两,事虽不虚,但为数甚属有限。叶荫芝既已抢割田禾抵利,又何以毁拆园房?种种所为,情理殊难取信,况黄成通虽非巨富,亦可小康,既已问明系黄显国将田作按,亦何难备价向叶荫芝将揭数赎回,何致屡被欺凌,酿成巨祸?看书者未免生疑,有所指驳。但有一说,细想叶荫芝与黄成通二人乃是前生冤孽,并非今世仇雠。一以自经,一为环首,事属殊途而死同一辙,特为表白,用代释疑。

  闲话少讲,书归正传。且说叶荫芝叔侄将黄成通凌辱一番,心犹未足。过了几天,荫芝向亚狄说道 :“你看黄成通身被凌 辱,虽不敢与我作对,但伊日前不应到家吵闹,虽然割了他的田禾,尚不能消我心中之恨,还须找寻别事与他再闹一场,看他把我怎样。”亚狄说 :“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系立 心同他作对,事属不难。闻他所居园屋甚是华美,不若带领家丁前往,把他拆毁,便可泄忿。尊意以为如何?”荫芝道 : “此计甚妙。”随即吩咐家丁带齐家伙器具立就登程。顷刻之间,已抵黄成通园外。荫芝喝令一声,众家丁齐齐动手,抽砖卸瓦,毁拆纷纷。惊动黄姓家仆,出园观看,眼见荫芝耀武扬威,三步跑进,将情连忙禀上 :“今有叶荫芝叔侄统率多人到来,将 园毁拆,所有砖头瓦块尽皆弃之塘中,池鱼不知伤了多少,乞为定夺。”叶氏安人闻报,连忙步出,口称 :“叶老爷,我家 与你素无仇怨,倘或有些不合之处,也应推念邻乡之情,何苦屡屡到来陷害。”荫芝闻说,哈哈大笑,手指骂道 :“你个老 虔婆,休得多嘴,快些叫你儿子出来与吾结抗。倘你恃妇出头惫怼,定将你楼房屋舍拆个精光,看你有甚么状告。”叶氏只得忍气吞声,暗暗叫苦,站立园边,任其作为。叶荫芝骂罢一番,带领一众家丁转回府中而去。叶氏安人气得两眼光光,双流珠泪。斯时,陈氏媳妇赶出园来,叫句 :“安人,叶荫芝屡 次三番到门陷害,分明欺人太甚,何不开官与他理论是非曲直,悉凭公断?”叶氏叫声:“媳妇有所不知,开官二字俱是漏气,我想官府不是你的爹娘,况荫芝现为主事,赫赫声名,我们怎能与他相斗?不如剩些钱钞,以免饥寒。常言道得好: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云: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

  不若守分安命,顺时听天,凡事凭天作主,我们敛些事罢。

第十二回 黄成通威逼戕身

  诗曰:
  作恶从来世所憎,昭昭天眼暗窥人。
  劝君莫慢夸头角,梦里轮虚总未真。
  话说流光苒荏,岁月频催,转眼间江梅送腊,堤柳迎春。
  时值新正十五元宵佳景,家家结彩,户户张灯,来往游人络绎不绝。黄成通久困家居,心中纳闷,一日携童步出街市,聊散心神,穿街过巷,赏玩花灯,其间景致纷纭,真乃观之不尽。
  所谓: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主仆一路行来,刚刚到了一所庙宇,成通满心贪玩灯景,岂知冤家狭路相逢。亚狄看见成通,疾忙闪避,转过后街,暗暗叫人,说道 :“你们能把黄成通拦截,将他衣服撕烂,殴打 一番,每人谢银二钱以为签敬。”一众听闻,不胜欢悦,个个磨拳擦掌,上前把黄成通推跌在地,举拳乱打。伤了眼眉、额角,血流满面,气不能申。惊动来往行人,齐来相劝,问道:

  “所因何故,将他乱打?”亚狄在旁称说:“只因黄成通不自 珍重,贪图脂粉,窥看人家女子,众怒难犯,是以被殴。”齐齐说道 :“这也难怪。” 内有几个认得黄成通的,为之辩论,向亚狄问道:“比如哪些妇人,与你是何亲眷?古语有云:事不关己不劳心。管他则甚?倘或打出事来,只怕足下难辞其咎。

  依我愚见,不如释手放他回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几句话说得亚狄哑口无言,卸身便走。黄成通对众说道 :“列位有 所不知,只因亚狄倚恃伊叔叶荫芝身为主事,势大财雄,屡次将我陷害。如此这般,从头至尾一一说上。众人闻听,不胜扼腕,齐齐上前,叫声 :“黄兄,你今受伤,不能行动,待我们 送你回府罢。”说毕,便将成通扶〔将〕起来,送转南村而去。

  家童先走,报与安人知道。叶氏姑媳闻言,肝肠寸断,槌胸顿足,大叫苍天。步出厅前,看见众人挽扶成通端身坐下。叶氏声说 :“有劳众位哥哥救护孩儿,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众人 答曰 :“不敢,伯母何出此言,令我等惶愧无地。只为令郎被 人围打,我们看见血染衣衿,情殊可悯,问悉情由,故此将他扶送回府。”叶氏安人称谢不已,吩咐家童茶烟敬奉。饮毕,齐声 :“伯母,令郎被殴,受伤虽不至于危笃,但当小心调养,且待伤痕平复,再作区处。”言罢告辞,起身复向成通安慰:

  “千祈保重,不必担烦。”成通回语 :“有劳众兄劳心费力,深感隆情,铭激五内。容俟伤痊,当即登龙叩谢,刻下不能奉送,乞为鉴原。”众人连称 :“不敢。”一拱而别。叶氏安人 见众客散去,便与成通换过衣衫,吩咐媳妇将儿扶回内室安卧,并请高明调治。妻子陈氏见夫受伤,不胜悲切,一日三时小心服事。过了几天,成通伤已平复,举家叩答天恩,酬谢众人,安人叶氏稍为宽慰。

  一日成通无事,坐在堂中,心内想起被叶荫芝屡次欺凌,不能泄忿,不觉潸然泪下。安人叶氏目击情伤,便问 :“我儿 珠泪暗垂,所为何故?纵使有甚冤屈,且自放开心事。”成通叫句 :“母亲,孩儿只为被叶荫芝这个奸强屡屡将我扰害。日 前到他家已受扇头敲打,今日观灯又被亚狄纠集多人把衣衫撕烂,拳打脚踢,血流满身,若非众人劝阻,几乎绝命。细想这个冤家未晓何时方能解散,看来只好除死方休。”叶氏安人说道 :“我儿要解这段冤家,也亦不难,叶荫芝所图者,乃系我 们田亩,你明日即往清虚观,邀同显国叔父,备足三百两银,向他赎回揭数,便可两安无事。”成通说道:“母亲所云虽是,但叔父借银要我们代还,未免出乎情理之外,目今田禾已被他抢割抵利,且待叔父有银再向荫芝取赎罢。”陈氏在旁声称:

  “相公言之差矣,我想显国是个无用东西,自己名下所分家财 久已花散净尽,弄到无聊,始行入寺可已栖身,时常到来讨借,今因不遂,故此串合奸谋将我们田亩作按,写立揭数,借银三百两,以致结下这段冤仇。相公想他有银取回揭数,可比六月天想雪,全是漏气的了。依妾愚见,到不如自备资斧向其取赎,以断葛藤。”叶氏安人叫句 :“我儿媳妇所说甚是,你明日即 去找寻叔父,不可担延。”成通诺诺连声,各归寝所安歇。到了次日,成通起来安排早膳,餐毕,穿上衣服,携仆出门,竟往清虚观找寻叔父黄显国讲话。到了观中,向长老查问,据长老称说,数月前你叔往外云游,到今未回,不知何方托足,相公请到客堂奉茶。黄成通见长老如此说来,心中怅怅,便即辞归。叶氏安人见子回家,就问 :“孩儿见了叔父,如何谈论? “成通口称:“母亲,不消提起,孩儿去到观中,不见叔父, 据长老言知,数月前业已云游,不知去向。此事看来只可暂为停止。”叶氏说道 :“我儿有所不知,目下春耕在即,若不与 荫芝将揭数理清,将来田禾成熟,伊必复行抢割,岂不更为受害?趁此理明,免贻后患。”成通心内思忖,母亲意见虽是不差,但他现在盛怒之下,怎好又往他家赎取揭数?沉吟半晌,叫句 :“母亲,此事孩儿未便亲往,只好托人从中说合。”叶 氏道:“无人可托,待我老身前去求他,或邀一线之情,也未可定。倘触虎威,我乃女流,亦不能十分难为于我。是否可行,彼此不妨参酌。”成通见母如此说来,只得曲为从顺 :“母亲 此去务要见机而作,不可则止,毋自辱骂。”叶氏答云 :“我 儿不必挂虑,老身也知进退。”言罢,归房取出白银三百足,命仆手携,整衣出门而去。主仆二人片时行抵叶家门首,叶氏启齿叫声 :“门上大爷,叶老爷在府否?”门公问道:“你是 谁人,何方居住,到此何事?一一说来,以便通报。”叶氏道:

  “老身乃是黄成通之母黄叶氏,家住南村,到来求见老爷,有话面达,伏祈通传,方便方便。门公答云:“稍待片时,待我与你通报。”转身跑进内堂,口称 :“老爷在上,今有黄成 通之母黄叶氏求见,乞为酌夺示知。”叶荫芝听说,肚内思量,黄成通之母到来有何情事,莫不是要把黄显国揭数与我理论?

  我自有道理,刁难摆布,使他绝望。”吩咐传见,门公转达,黄叶氏躬身趋进,见了荫芝口称 :“老爷,妾身叩安。”遂即 跪下。荫芝并不回礼,吩咐 :“起来。”叶氏起身旁立。叶荫 芝问道 :“你到此何事?快快讲来。”叶氏安人强作欢颜,低 声说道 :“妾身到府并无别事,只为叔子黄显国与老爷借银三 百两应用,将我田亩作按,写立揭数为凭,妾身母子实属不知。

  前者老爷抢割田禾,以致两相嗔论,迨后询悉情由,始知夫弟不良,存心陷害。第属在本家,理当代为调停,以全亲亲之谊。
  妾身现备揭数三百两奉还,恳乞老爷将此揭约交还妾身,抑或当面涂销,以杜后来争端,两安无事,尊意以为何如?”荫芝闻言,微微冷笑:“你这老人说那里话来,黄显国当日与我借银,你并非经手,何得遽行赎取揭约,谚云:捉猪问地脚,斟酒问提壶。必须黄显国亲身到来,方能交还揭数。”叶氏道:

  “老爷所说甚是,妾身也曾命子前往观中找寻显国,据云,久 已外出云游,不知方向,未晓何时才得显国归来,故此妾身备银代为取赎,乞老爷原谅。”荫芝说 :“不必多言,且俟显国 回来再作区处。”叶氏心中着急,再四恳求。荫芝骂道 :“你 这妇人不知好歹,我老实对你说明,当日显国按田书明三个月为限,如今过期已久,设使显国回来,亦不能收赎了。快些回去,不必在此哓哓辨舌,惹我生气。”吩咐 :“与我推出。” 一众家人齐齐动手,推推拥拥,意把叶氏拉扯出门。安人叶氏不胜悲怨,只得携仆回身。归到家中,儿子、媳妇齐齐伺接,坐下,丫环奉茶,饮罢,成通开口叫句 :“母亲,此事荫芝如 何分说。”安人叹了一声 :“事不谐矣!我到叶家,见了荫芝 这个奸强,躬身下礼,用言委婉哀求。他说显国借银按田并非你母经手,何得向他取赎揭数?必要等待显国回来方能了局等语。后来我又再四相恳,他便说此项田亩你叔当日书明以三个月为限,如今限期已过,断断不能取回。毋庸多讲,拍案大怒,吩咐家人将我扯出门外,正系有口不能分说,只得忍气回来。”

  话完喉头哽咽,泪落纷纷。成通闻言,咬牙切齿,大叫一声:
  “苍天在上,我黄成通被叶荫芝如此欺凌,何不垂怜,与我作主?”登时怒气填胸,一跤气倒在地,其母与妻连忙拥扶,吩咐丫环快煎羌汤灌救。抖了多时,始得苏醒。安人叶氏叫句:
  “我儿毋须这般伤感,且待你叔显国回来,自然水落石出,如今且自由他,祸福凭其所。黄成通平日事母极孝,诚恐有拂就心,只得回头作喜,叫声 :“母亲,孩儿不过一时之气,从 今以后,再勿以此介怀。母亲今日贤劳,可请早为安歇。”叶氏安人点头称是,举步回房,成通夫妇也亦转归内室。陈氏劝慰丈夫一番,就即登床而卧。这也不表。

  却说成通心怀不忿,辗转难眠,独自起来,寂坐房中。仔细思量,此事如何了结。眼睁睁被荫芝欺压,莫能与之抗衡,先人遗下租粮一旦被伊强占,将来我母子家人以甚么度活?人生在世,既不能丕振家声,又不能显扬父母,而且受人凌辱一至于斯,真乃枉为男子!不若死之为安。所最痛者,遗下高年老母无人事奉,终身昊天罔极之恩,未由报答,生则抱愧,死亦犹惭。在其次者,妻子陈氏秉性温柔,闺门事夫颇能尽善,本属百载同衿,何忍一朝分袂?势之所逼,夫复何言?惟望晨昏定省,与我代劳;菽水承欢,无殆阙志。是我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叹罢一番,呜咽不已,解下身中罗带,便在床旁自缢而亡。

  七尺未归芳草地,梦魂先赴鬼门关。却说陈氏睡至半醒,耳闻鼓打四更,看见丈夫尚未寝息,低声连叫几次,不见答应,疾忙起来一望,只见夫婿业已干休。大叫一声 :“不好了。” 惊动叶氏安人,跑到房来,便叫 :“媳妇有何大故?”陈氏说: “夫自缢殒命。”叶氏顿足槌胸,哀哀痛哭,气得死去复生, 肝肠寸断。叫句 :“孩儿,你为何一旦轻生,抛却慈惟不顾。 虽乃含冤受屈,不应如此行为,枉费你母怀胎十月,乳哺三年,指望长大成人,顶门立户,岂料半途而废,别母抛妻,上有头白老亲,下无牙黄幼子,黄氏宗祧凭谁继续?”可怜哭得神昏 气绝,一跤跌倒尘埃。陈氏见姑如此惨伤,忍泪近前扶挽,一众家人齐来安慰 :“安人须要保重,相公已自归世,哭极不能 复生,还祈节哀,商办后事。”安人听说,点头称是,只得暂行停泪,命童报与亲眷,兼之备办衣衿棺椁,家童领命,各自分头而去。且讲陈氏向安人说道 :“相公现在切勿装裹,童仆 将次归来,此时自应打点,前往江边买水,好与相公沐浴净身,以便收殓。”安人答说 :“理之当然。正讲之间,不觉红日西 沉,陈氏即便披衣挂白,童仆提笼在前,丫环随从于后,放声大哭,双手捧住水盆一路行来,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到了江边,躬身跪下,家童秉烛,陈氏手汲清泉,呼天叫地,哀哀痛哭而回。归到家中,跪在夫前,将水盆放下,用洁净布巾与夫从头至足沐浴一番,此时装裹什物俱已齐备,棺木也亦买临,四亲六眷俱皆毕至,等待时辰,以便入殓。话分两头,且表成通有一知交好友,平素往来甚密,颇称莫逆。一旦闻得成通身故,犹如利剑剖心,立即吩咐家人备办礼物,前往铺被送殓。不一时俱已买就,黎爷即便穿衣,命童将礼物挑往黄家,躬行祭奠。到了门前,看见鼓乐喧声纷纷,挂孝步入堂中,只见成通尸身在地,随将礼物摆列尸旁,黎爷亲手炷香,嚎啕痛哭,便叫 :“仁兄为何如此身亡,遗下白发 母亲,青年妻子,你心曾否得安?虽乃被人欺凌,不过眼前受辱,何至一旦轻生。”用手将面巾揭起,看见口眼不闭,便知成通受屈冤深,就在尸前嘱咐一番,说道 :“兄,你冤情待弟 与你伸雪,但你生前受屈,也该说与我闻,何必自寻短见!事已至此,权且殓埋,再作区处。”说未完时,只见成通口眼俱闭,众人看见,各各欢心。顷刻,时辰已到,土公齐齐动手与成通装裹起来。伊系监生,我冠束带,楚楚衣裳装束已完,便请入殓,斯时,不独母、妻惨切,亲友亦为之悌零。须臾,上盖钉馆,安人更为痛苦,母子、夫妻分离永诀,不惟身受者固属难以为情,而旁观者亦有所不忍。黎爷向前,口称:“伯母,你乃年高之人,不可过于伤悲,令子既已身亡,哭极难以复转,他日与你孩儿伸冤雪恨,上官到府,所仗谁人?还要你老人家出名报告,千祈保重,幸毋自毁。”叶氏安人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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