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凉岸 - (TXT全文下载)
书籍类目:集藏 - 小说
书籍内容:
炎凉岸(又名《生花梦三集》)
清康熙年间本衙藏板本。八回。
题“古吴娥川主人编次”,“古吴青门逸史点评”。娥川主人尚有小说《生花梦》《世无匹》。
叙述冯袁二家两代人之恩怨情仇。情节文笔均甚普通。为《生花梦》丛刻之第三集。
目录:
第一回 无意重交游惜头巾 富儿趋势 有心招疑冶指腹孕 舅子证盟
第二回 姐弟同谋激姐夫 耻贫贱而悔约 亲禽诡计逐亲 母乘患难以快心
第三回 梦观音苦中作乐 缚和尚死里逃生
第四回 痛遭漂没 贫家妇看尽炎凉 惊散婚姻 御史合尚存风烈
第五回 辞婚媾贞女事空王 治强梁穷员遏天子
第六回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无儿 孝道寻亲大哥哥眼中识弟
第七回 我昔凌他 他今制我 势利徒满面羞惭 亲而不贵 贵者为亲 歹侧儿窜身罗纲
第八回 永福庵夫妇重逢 巩昌府父子会面
炎凉岸(又名《生花梦三集》) 古吴娥川主人编次
第一回 无意重交游惜头巾 富儿趋势 有心招疑冶指腹孕 舅子证盟
词曰:
牢骚为甚,叹一腔愤懑。似雄如劣,眼底风涛人更险。觑破世情冷热,话里阳秋,谈中美剌,休怪俺饶舌。只为炎凉人面,昧彝常施及侧。
只是颠倒孤寒,趋承势利,那顾有冤结。笑骂由他真也假,尽我一时风烈。谩哂书生,何关世事,专讲些名节。请君鉴此,才信里言为彻。
右调《百字令》
这一首诗余,单为今日人心浇簿,交情冷暖,世态炎凉,奉富欺贫,趋炎附势,有感而作。假如兄弟富贵,哥子贫穷,不独弟可骄傲其兄,即亲戚朋友,都来趋奉那富贵的兄弟,竟不知兄弟之前,还有个贫贱的哥子。又如豪奴发迹,家主凋零,不但奴仆可以挟主,即衣冠人面,向之所与交深而契洽者,无不掇转面孔,倒去亲近那发迹的豪奴,把个豪奴之上,向来交厚的穷主人,竟置之脑后。所以说,唇枪舌剑,跟前即起风波,口是心非,背面便成敌国。这也都不足计,只是有等读书君子,口诵圣言,身承师训,一旦置身庙廊,便移初志。然青云之上无故人,这还不足深怪,独是少时贫贱,或嫁或娶,彼此微寒,高下不形,倒也相忘如故,若幸而荣显,便耻门楣不称,或思另娶,或图赖婚,无所不至。
还有一种势利小人,从旁怂慂摄成奸计,只顾一时热闹,那管身后冤仇。不知天道无私,鬼神有眼。徒然坏了心术,到底终须报应。在下说这段话,只劝世上富贵的切莫自恃富贵而凌夺贫穷。又劝世上贫穷的,切莫丧志贫穷而谄媚豪贵,只要自己立志学好,留心求进,那富贵二字,原不是十分难到的境界,若昧心蔑理,亏损阴德,那富贵二字,又不是久长可保的福门。
当初广西庆远府,有个侯门公子,姓孙名雯。父亲有功皇室,封爵赐地,与国同休。止生此子,日后可以袭职。那孙雯年方十五,聪秀出群。但生于富贵之家,未免习成骄性,傲睨人物,不通世故。十岁上,父母便欲与他定亲。只因眼中无物,高不成低不就,不是憎嫌门第不荣,便是轻薄女儿不美。所以到十五岁,尚是个寡男子。一日,出猎至天门山下。见个道者,箕踞长松之下。孙雯见空山旷野,四无人踪,那道者坐卧烟霞,超然物表,定非凡俗,便跨下马来,深深一揖。道人立起身,还个半礼,仍复坐下。孙雯叩其终身祸福,见道人言语通微,洞知未来之事。因问道:「弟子配偶未谐,未知娶于谁氏?并望指点。」道人道:「你的婚配,乃是王母座前司香仙女谪降尘凡。但生于小家,汝必弃而弗顾。然婚已定,不可强回。吾当摄他神来,与汝相见。」便叫孙雯合眼,未几摄至,令孙雯相会。孙雯启眼一看,见是个极麻极蠢的小丫头,赤条条两只脚,穿着双草鞋儿,一件破衲袄,足有寸许厚的油腻,小厮们也走来一看,都认得是间壁何豆腐的女儿,叫做秀娘。道人笑对孙雯说道:「此女年才十岁,便是你的诰命夫人。只是你夫妇尚有十年之厄,方始完姻。」说罢,叫他仍合着眼,依旧送回去了。孙雯听见这话,气得身子冷了半截,话都应不出来。想道:「我何等荣贵,不信那做豆腐的下人,攀得我做女婿。」心里欲待发怒,转是那道人笑道:「姻缘乃五百年缘分而成,妍媸美恶,生死不易,郎君何必多愧。十年之后,方信吾言不谬也!」说罢,悠然不见。孙雯知是仙翁,连忙下拜,上马取路而归,闷闷不乐。到得家中,惟低头丧气。
有个家人,名叫符良,为人最是尖巧,极会凑趣。但要奉得家主快活,有些淘摸,随你丧心灭理的事,也效劳一臂了。因见孙雯气闷,知有心事,便悄然挨到跟前,笑问道:「大爷有甚事不快?怎不与小人说知,或者可以替大爷出力。」
孙雯见是心腹上人,便不瞒他,一五一十,尽情与他说知。符良笑道:「大爷如此福人,那做豆腐的女儿,便想要做大爷的奴婢,再世也不能的了。轻易说个婚姻二字,如今只消用个小小计儿,出脱了他性命,怕他再生出一个女儿来不成。纵然再养出来,便不是大爷的婚姻了。大爷竟安心另娶,管他甚么定数,这就可以挽回也。」孙雯听说,喜得耳都搔破,忙笑说道:「你可替我做得此事,赏你大大一个元宝。」符良道:「小人应该出力,敢受大爷的赏。」连忙走下堂来,想了一想,只不便下手。挨到次日黑早,何老儿夫妇先起来磨豆,符良知他女儿尚自睡着,便叫妻子到何老儿家哄说道:「我家欠你些豆腐钱,一时银子不便,今有五斗米,你老夫妇先拿去用吧!」何老夫妇不胜之喜,忙拿了一个米袋,一条匾担,两日儿到孙家抬米。符良乘这空隙闪入房中。掀开被窝,秀娘果然睡着。看的仔细,劈头一刀。只听吃的一声响,慌忙缩身出来,真是人不知雇不觉。何老夫妇扛了米而来,好不欢喜,便去叫女儿起来。走进房中,只见满床鲜血,女儿已是杀死。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惊动邻里都走拢来看了。只不知是何故。符良也假意走来看道:「小小女儿家,与人有何仇恨,死得如此可怜。念你们穷苦,待我做些好事。」便在荷包里挖出五六钱一块银子,与他买了棺木,忙忙入殓。又叫两个烧火人,替他扛到城外空地上放着。老夫妇只道他一片好意,再三感谢。那知是恶机。有诗云:
刚道良缘五百年,豺狼人面反成冤。
到头万事天为主,可笑机谋不值钱。
次年,孙雯父亲已殁,果然袭了文职,入都朝观。是时边乱未平,朝廷以孙雯袭职之官,令其立功受禄。准知时运不济,在边上失了机,革职勘问,下在刑部狱中,准准坐了八九年。一日恩赦出狱,孙雯诣阙上书,历言父亲功绩,哀请开复。是时张阁老执政,见孙雯一表非凡,且怜其情词剀切,力为申请。圣上谕允复职。孙雯次日到张阁老家叩谢,张阁老留他小饮。偶然问及,知未有娶,便欣然说道:「老夫有女,意得君为婿,未知尊意若何?」孙雯道:「小子蒙老太师大恩,惭无可报,敢望相府乘龙,何福消受!」张阁老道:「郎君何消过逊。」便择吉日,两家行了六礼,过门成亲,交拜之后,引入洞房。
侍女揭去蒙头,孙雯不见犹可,看了徒吃一惊。那小姐并非别人,恰恰正是何豆腐的女儿秀娘,不觉魂飞天半,冷汗流个不止。秀娘见新郎慌张,不知是那里帐。孙雯因畏惧张阁老,不敢说起,只得强为和好。看官,你道何豆腐的女儿,已被符良杀死,如何得做张阁老的小姐?原来符良不曾十分用力,秀娘不过砍伤脑盖,因年纪幼小,不耐痛楚,血晕而死,又连忙入殓,抬放荒郊。谁知过了半日,重复醒转。终是日后福大,到第二日,渐渐有些声息了,因在旷野之中,无人听得。不意是夜有起大盗,行劫到了个富户,三更时分在这空地里走过,忽听见微微有些哭声。仔细听去,恰在棺材里。终是贼人大胆,便敲开棺盖,见是个幼年女儿,头已砍破。睁眼一看,哭叫救人。众强盗因是刀箭上生活的,都带有绝妙敷药,便扶起来,与他捺上一把,须臾止痛,解块手巾,替他束好,抱至船中,把劫去的东西,反藏在棺里,仍旧盖好,将他做为螟蛉之女。过了六七年,秀娘已养得长大。
只因张阁老起伏进京,路遇暴雨,忙借人家一躲。其人见是一位过往官宦,慌忙留住,到里面吩咐治饭,自己匆匆出门而去。张阁老正欲歇息,忽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大呼道:「此地不是老爷歇足之所,若再迟延,恐性命不保。」张阁老猛吃一惊。你道这里何人,原来就是秀娘。方才那人,就是救秀娘的强盗。因方才知是张阁老,必有厚帑,因人夫众多,难以下手,叫女儿留住,连忙出去吆呼众弟兄辈,齐来照顾他。秀娘心里不忍,忙与张阁老说破道:「我家干爷,是伙大盗,今去约众弟兄们,欲要伤害老爷。老爷若不快走,便无生路。」张阁老听见这话,吓得四肢都软了。忙道:「但须指点,救我一救。」秀娘道:「敢不依命,只是我身陷此地,没个出头日子,情愿与老爷同去。」张阁老道:「若得如此,愿以父女相待。但恐路间遇着,有累于你。」秀娘道:「他去这几家,我已晓得路径,如今只从僻地赶入城中,到府县里讨些兵马护送,便没事了。」张阁老依他指点,果然脱了这大难,带往京中,爱如嫡女。
孙雯只道秀娘已死,谁知十年之后仍是姻缘,逃不过定数。次日符良,进去磕头,一见秀娘之面,额上伤痕宛然。吓成一病,呕血而死。秀娘果然受了封诰,何老夫妇因女儿死后十分痛念,到得三朝,买些鱼肉,含着两腔眼泪,到城多烧块纸儿。忽见棺木破裂,慌忙开看,并不见女儿。只见许多黄白之物,老夫妇忧中得喜,尽情取归,做了十年财主。秀娘受封之后,便迎父母同住。过了数年,孙雯只因坏了阴骘,忽发肿毒,遍身溃烂,痛楚数月。临死时,自言其负心之事,秀娘与何老夫妇方才晓得前番生死分离,为此缘故。可见凡是有数,报应分毫不爽。秀娘所生一子,亦袭祖父之职。诗云:
平平天理任人为,曲曲人心只自迷。
自算算人人不觉,此中方寸有天知。
话说先朝弘治年间,河南开封府,有个乡村富户,姓冯名桢,字国士,父亲在日,也曾请过名师,教他做文章,应考试。笔下虽然平通,但那些缙绅子弟,都教他是乡蛮,又是小家出身,每到院考吋节,在府里预先弄些手脚,不容送考。他父亲没法,只得用了准千银子,上下使动,方才弄进了学。那冯国士进了学不打紧,倒惹了个累带,这些同学朋友,都耻笑他是村牛,盗窃衣冠,辱没孔夫子门墙,编成俚语,黏贴满街,儿女争先传唱。可怜把个簇新进学,重价买来的前程,一发弄得脸皮也没处安放了。及至父亲死后,更加没了靠托,常常有几个不安静的里中恶少,勾合着城内一班吃馄饨的撇脚秀才,寻些少头脑儿出口他几两银子。稍稍违拗,便是惊官动府,东一状,西一状,告得他没了主意,只得央亲托眷,设酒求和,陪礼请罪,完衙门,索相谢,不但银子送掉无数,还险些儿这副儒巾蓝衫都穿不稳哩。他终日担着鬼胎,常防有事,一条心惊惊恐恐,如坐针毡上过日子,还亏有个妻舅叫做尤寡悔从小在他家里走动,吃他的,袖他的,也小小做了一分人家,极会掇臀放屁,凑趣奉承,冯国士倒得他解解闷儿。一日,尤寡悔对冯国士说道:「姐夫历年来如此跌扑,那钱财又不是有根的,如何当得起这般狼藉。依小弟愚见,除非是大衙门里相识几个朋友,拚得费几两银子,结交密了,方有些靠托。」冯国士道:「我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并无熟识,怎好突然去亲近人。」尤寡悔道:「我倒有个好相知,叫做袁七襄,现做抚院吏书,一切事权,都在他掌握。莫说绅缙百姓都要奉他,随你府县员,无不待如上宾,借他照拂。但凡人家有事,都去求他,他也肯替人出力,各衙门无不响应,若得他与姐夫相与,包管那些吃白食的光棍,一个个屁都吓出来了。」冯国士大喜道:「全仗老舅之力,果能与他交往得成,只要我家财与前程可以保全,后来老舅子女婚嫁的事,都在小弟身上便了。」尤寡悔听说有利于己,一发喜出望外。忙道:「至亲莫若郎舅,事同一体,敢不竭力图之。今日待小弟去先说一声,明日竟同姐夫入城拜他便了。」冯国士道:「如此最妙!只今早早回来,我好打点些礼物。」尤寡悔应了一声,忙忙进城去了。正是:
今日趋人势,他年恣我威。
俗情真恶薄,廉耻竟何为。
却说抚院吏书袁七襄,名云锦,原是世家,只因读书不成,买了衙门顶首。妻子谢氏,尚未有子,仅怀两月之孕。袁七襄人颇忠厚,虽在衙门并不敢舞文弄法,凡下属解来文卷,内有情词可怜及牵连冤枉的事,替他力为辩雪。有因而开释者,竟茫然不知是何人替他超豁。他也不求人知,不冀酬报,惟存一点本心,积些阴德。这日偶然在家,尤寡悔恰好会见,说起姐夫仰慕他盛名,要来纳交的话,袁七襄并不留难,笑说道:「令姊丈文章上宿,小弟还该先往才是。」尤寡悔道:「家姊丈己拟明早登堂,欲叨荣荫,岂敢反辱先施。」茶罢,别了出城,与冯国士道达其意,冯国士不胜之喜。连夜收拾些杯币重物,约有百金之礼,用盒子盛好,写下一副礼帖,一副请启。次日清早起身,叫家人备下两头牲口,欣然进城,到得袁家,不期袁七襄已进衙门去了,只得到厅上坐着。管家说道:「相公今日原打帐冯相公来拜,不想都老爷有公务,传了进去,恐怕一时不得出来,怎好劳相公等侯,但把名柬留在这里,相公们请回,明日我家相公到宅上相会吧。」冯国士迟疑道:「不想如此缘悭,竟不相值。我若回去,这须些礼物,定然不受,如何是好?」尤寡悔道:「在此久坐,又觉不妙,除非姐夫先回,待小弟在此促他面收。若有说活,总是明日在席间细谈便了。」冯国士只得勉强起身,带家人一同回去。
尤寡悔直等到傍晚,袁七襄才得回来,与他说知此事,好生不安,尤寡悔送上帖子,袁七襄看了道:「令姊丈如此多情,明日自然相扰。伹此厚礼断不敢受。」尤寡悔道:「家姊丈一片诚心,特特奉敬。必求笑纳。」袁七襄道:「朋友交接,受之何名?声气初通,便以此厚礼相赠,是把小弟做利徒看了。」尤寡悔再三劝收,袁七襄苦辞愈力。尤寡悔只得告别起身,竟将礼物袖了回去,套写个领谢名帖,只说全收。次早来见姐夫,叫他快备酒席,不多时,袁七襄果然来了。冯国士躬身迎着,同入中堂,袁七襄极言失迎有罪,并致谢其招饮之情。冯国士只认做谢他昨日所送的礼,只唯唯谦逊了几句。谁知尤寡悔一场脱冒,初还担着鬼胎,及至几句唐突,竟混过去了,心里好不快活。茶罢,便请入席。三人谈今论古,极其欢畅。袁七襄道:「冯兄尊庚几何了?」冯国士道:「今年已是三十。」袁七襄道:「小弟倒长一岁,今吾兄才名藉藉,明年秋战,定然首捷南宫。至于小弟,一事无成,折身下吏,较之吾兄,万万不及。」
冯国士道:「兄长名高宪署,赞宣德化,官民仰赖,正男儿得行其志之时。小弟村鄙浅儒,上不见用于朝廷,下复取憎于时辈,言之可耻,实不能及兄长之万一,何反以此相戏耶!」袁七襄道:「祖父书香未远,子孙身充贱吏,是为不肖,故心有末惬耳。」冯国士道:「兄长得过几位公郎了?」袁七襄道:「尚无所生。今贱内尚怀妊两月。」冯国士道:「原来兄长亦未举子。小弟敝房,亦有两月之孕,可见子嗣艰难若此。」尤寡悔鼓掌笑道:「世间有如此奇巧的事,今彼此意气相洽,情谊正长,何不联一指腹之盟,日后两家至戚往来,岂不愈加亲厚。」袁七襄尚未开口,倒是冯国士踊跃喜叫道:「老舅所言实为美事,从来指腹割襟,于礼最重。倘两家生男,则为弟兄,两家生女,则为姊妹,若一男一女,则为夫妇,但愧寒家福薄,高门不屑俯从,如何是好?」袁七襄道:「只是小弟不敢仰攀,吾兄既不嫌弃,自当如命,即烦尤兄作一主盟可也。」尤寡悔道:「小弟当身任其责,不敢逊辞。今日一言,生死不可移易。倘日后或因势利更心,贫富易辙,小弟叨为证盟,自有公论。」冯国士大喜道:「足见金石之言,便当以此为定。」
忙叫家人,供起香案,三人拜了天地,设下盟誓,又复席畅饮。觥筹交情,直饮到疏星隐约,夜色眬葱,方才酩酊而散。有诗为证:
割襟指腹古曾闻,今日高怀又见君。
谁道女牛偏乞巧,蓝桥咫尺锁深云。
从此,两家时常往来,果然愈加亲密。那些游手恶少,撇脚混沌,都潜踪敛迹,再也不敢来动惮他了。冯国士安心乐意,始得用心读书。及至尤氏分娩,生来却是个女儿。冯国士好生没兴。然心里只望袁七襄得个儿子,与他联了姻,始终藉其荫庇。谁知偏不偶奏,直到明年七八月里,袁家只是不产,两家都惊惊惶惶,不知是祸是福。其年冯国士已考了栏场科举,入场乡试,也是神天护佑,竟高高的中了一名掮榜举人,两家好不贺喜。忙乱了一两月,便打点上京会试。袁七襄设席饯送,饮酒中间,惟以妻妊未产为忧,嗟叹不置。冯国士道:「凡事听之于天,且不必忧虑。今已二十个月,若得男胎,必然大贵,小弟虽得一第,前程尚尔茫然。年来沾庇良多,岂不知感,倘小弟逗留帝都,家中百凡事体,还仗吾翁护持。指腹之盟,决不敢负,专候弄璋之日,即行下聘,以成百年婚好,两家方无浮泛之虑。」袁七襄道:「弟恐贵贱情分,云泥路隔,今吾兄不以显荣易志,足证厚德君子,弟复何忧。但贱内怀胎日久,男女未知,吉凶莫保,倘小弟福浅,所生非子,便不必说,若幸而得男,在吾兄高谊,可以无虑。诚恐小人之言,以下贱为耻,或有变更,则从前盟誓置之无地,又不得不深虑耳!」冯国士道:「吾闻智者不惑,纵有阻挠,小弟断无更变。若吾翁鳃鳃过虑,则竟以小弟为言而无信之人了。」袁七襄便不好再说,只得欢欢笑笑,尽酣而散。次日,冯国士发装起程,亲友争相趋送,因是有钱之家,老早上京,到京才是十月尽间,寻了下处,预先看些风色,图谋了月余,方有个机会,已暗暗做下进士的关节不题。
却说袁七襄妻子谢氏,直至是年腊月十五,忽梦红日坠于中庭,化为彩凤,飞入怀中,陡然惊醒,便觉腹痛。袁七襄连忙起身,约莫三更多天气,唤醒婢仆。不多时,已生下一子,合家欢喜,叩谢天地,袁七襄因感所梦,即取名曰袁化凤。三朝满月,冯家备下极盛的礼盒,到门贺喜。彼此俨然亲家往还,一发欢好愈胜。到来年,冯国士果然财帛有灵,竟中了进士,报到家中,亲友填门庆贺,只作成那公舅尤寡悔,几乎风光杀了。到得廷试,又殿了二甲,除授工部主事,忙差两个长班两个管家,到开封府迎接家眷。
此时袁七襄虽得了儿子,却见冯国士登时高步青云,竟成显宦,忙忙的迎接家小进京,自己一段指腹为婚的事,茫无着落,只得去寻尤寡悔,央他到姐姐面前,道达此意,讨个信息。尤寡悔道:「此事出自家姊丈主张,家姊不过女流,怎好专主。少不得此番小弟也要同往,待小弟面致家姊丈,自然有个分晓,老兄且莫性急,一月之后,是与不是,便可了决。」袁七襄惊异道:「此事前日吾兄何等担当,还恐日后贵贱移心,必持公议,今吾兄先持两见,则令姊丈保无炎凉之异耶!」尤寡悔道:「小弟当日果虽有言,然亦不过从中撮合。至于儿女大事,毕竟吾翁与家婶丈自出妙裁,旁人似难作主。所以不敢担当得稳。况家姊丈未必有图赖的念头,何消如此着急。」袁七襄道:「非是小弟多虑,当年此事,实实吾兄玉成,况令姊丈读书君子,名教所关,岂有更变。吾兄盟言在耳,亦岂相忘。只求于令姊丈面前,以当日之言相告,便见始终不渝之德了。」尤寡悔道:「这个何消说得,此事小弟亦有责任,难道反使家姊丈做个没信行的坏人吗?」袁七襄喜道:「吾兄成人美事,足见高怀。」两下一笑而别。到临起身时,袁七襄仍备许多礼盒,直送至百里之外方回。未知冯国士后来可与袁七襄家联姻?更不知可有变局否?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姐弟同谋激姐夫 耻贫贱而悔约 亲禽诡计逐亲 母乘患难以快心
诗曰:
儿女情方始,云泥路遂分。
直须言势利,空自说殷懃。
计必从贤舅,机尤昧小君。
可怜袁氏子,少小历纷纭。
话说尤氏家眷到京,一番叙会,自不必说。冯国士即忙备酒,与尤寡悔洗尘。当夜姐夫姊弟三人,坐在一处,说些家常话儿。尤寡悔因谈及临行之时,袁七襄叮咛求婚的许多说话。冯国士道:「前年有一番盟约,今老袁既得了个儿子,这段姻亲也是天缘,如今只不知老袁的意思,还是目下就来纳聘,还是过一年半载,可曾与老舅怎生商议?」尤寡悔道:「他便到家里受茶,也不曾说及这话。但是小弟尚有几句话儿,正要与姐夫斟酌,这不是小弟一己之私,倒深为姐夫体统所系。只不知姐夫与姐姐意中,可道我说的是也不是?」冯国士与尤氏齐说道:「自家至亲,难道有个不是的说话。」
尤寡悔道:「前年姐夫与老袁指腹结盟,不过偶然说及,不曾议个妥当。我想衙门中人,自古迄今,兴废不常。万一日后有些破败,教甥女终身如何下落?此事亦不可不虑。况姐夫连登甲第,位到星曹,外台指日可冀。今若与衙役做个亲家往来,甚觉不成体面。古云『丝萝附乔木』,养女毕竟攀高,岂有公卿之女,倒嫁与磨滕皮、敲窟臀的人家做媳妇,可不笑杀了天下人。我劝姐夫还该拒绝了他,另攀个门当户对,方不玷辱冯门高雅。」冯国士道:「我岂不愿攀高,况衙役终屑下人,非出吾之本愿。只道前年有此一番情谊,亏他保护了许多,怎好便翻转脸皮,把前盟悔赖,做个不仁不义的勾当。」尤氏听罢,便从旁撺掇道:「当初虽然藉他荫庇,不过隐然消弭了衅端,原未尝实实用他的力,也不曾劳动了他。今你既中进士,身为郎司,自家威风使用不尽,那做衙役的人,还图他甚么护持?快快摈断这葛藤,不要被旁人耻笑。」冯国士道:「你们既有志气,难道我反不顾体面不成。今后只存下这条念头,渐渐疏远他便了。」三人计较已定,绝不提起指腹为婚的话,只闹烘烘一团势利的局面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七襄自从送过尤寡悔上京,叮嘱求亲之事,眼巴巴望些好音,谁知过了几月,竟无片纸只字寄将回来,心里好生焦燥。欲待自到京中会他,只因宪务羁身,再也丢手不得。又过了些时,恰好是年吏缺考满,同事数人,一同咨部。衰七襄因一事两便,好不喜欢,就忙忙的收拾进京,还打帐有几年耽搁,家中事体,交与谢氏,吩咐他好生照管儿子。外边田产帐目,托个老成管家执掌,自己带了千金,同两个家人,雇了一乘驴轿,两头牲口,不上半月,赶到京中,寻个寓所住下。次日便想要去看看冯国士。谁知冯国士恰好差去督理皇城工务,不便去见他,都里又无考选日期,准准在京里坐了两个月。打听冯国士工务尚未得完,好生纳闷。偶然一日,在前门上游了一遍回来,天已薄暮,十来个朋友正在下处吃酒玩耍,忽见外面二三十位骁骑走入门来,把这些吏员一个个都用大链子锁着。袁七襄道:「我们是河南抚院咨部考职的吏员,并无犯法事情,怎的拿我?敢是错认了人?」骁骑道:「奉三法司坐名来拿,怎的错认!」一头说,一头便在身边取出单来与袁七襄看了,果然一名不差,众人方才慌了,忙问道:「只不知为什么事体?」骁骑道:「不过旧案牵连,辩得明白,自然无事。」众人只得随着走去。到了法司衙门,逐名点过,便叫钉了扭,下在牢中,等各犯解齐会审。一声吆喝,带出衙来,昏天黑地擎入刑部狱中去了。正是:
前程如漆尚迷津,谁道先为缧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