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凉岸 - (TXT全文下载)
贞女事空王 治强梁穷员遏天子
诗曰:
堪嗟世事总归空,眼底沧桑事不同。
绿水青山埋艳妇,丹枫黄土葬英雄。
三分气在争荣辱,一双脚直任西东。
阎浮空作千年计,尽属南柯一梦中。
这一首律诗,专写那世人,趋时奉势,凌贱欺贫,但顾目前,不料其后。况人生一世,百年瞬息,智愚奸直,作为诸事,全同梦幻,忠直者流芳百世,奸邪者遗臭万年。且世事沧桑,贫富无根,只有那绿水长流,青山不改。一生作事,真同石火电光﹔百岁辱荣,无异浮云泡影。守道者到底安益,妄为者终受灾迍。依吾看来,还须洗心革面,迅为吉人,天必佑之,人必敬之也。古人有四句言词道得好: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善恶报应,在前在后。
却说冯国士,被王御史参坏,降了外职,心里好不气恨,只埋怨尤寡悔与妻子,替他干这掣肘的事。又懊悔自家没有主意,错听了他,大家讨了好些寡气,又免不得束装出京。这些同年僚属,见冯国士被劾调任之官,恐怕王御史见怪,一个也不来赆行。冯国士凄凄凉凉,败兴离京,因脸上没有意思,不好回家,就一径往广东赴任。到得阳江县,谁知又是荒瘠之地,粮虚民悍,十分难治。勉强做了三年,指望升转,那知钱粮递年挪垫,再不得清。抚院具疏题留,反将新旧积欠,责成冯国士在任料理。冯国士推不脱的受累,只好耐心催征,是时女儿已是长成七岁,却天性聪慧,不类凡类,从小便会识字,女红针指,事事皆能。父亲叫他读书,不上两年,便能出对写字。那指腹为婚的话,父母虽不曾与他说知,他心里灵敏,当初父亲被王御史参劾的情由,已略略有些知觉,及盘问奶娘婶女,都不肯说。又过了两年,冯国士欲在任所觅配,小姐便不肯道:「孩儿年纪尚幼,爹爹未必在此久任,将来尚要迁擢,且到家里再处。」父母那里肯依他性儿,只终日央媒作伐,今日也是议亲,明日也是择配。
小姐一日忽想道:「我若幼时果有割襟指腹的事,便当终身无二。古云『一马一鞍』,虽贵贱死生,断无改易之理。爹爹常说,为我被王御史参坏,其言可疑。我想,小儿女家,有何事可以坏得父亲名节?除非嫌贫弃旧,变乱婚姻。或者台臣因此参劾,亦未可知。若是为此情由,疏内自然说及,况历年京报,父亲都集在一处,未曾散失。今不免去捡来一看,便知就里。」这日,乘父亲坐台比较,悄然走到书房中来,把报箱开了,挨着年次寻去。偶然看到一册,劈头就是监察御史王一本,为一女二婚伦法湮丧等事。小姐见有些古怪,便从头至尾细细看完。却正是王御史参他父亲的原疏,不觉大喜道:「原来果有此情,我父母恁般势利。那袁之锦不知何等人家,此时怎又不来讲起。我既得了这个踪迹,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便索立定主意,做个贞烈女子,不去随波逐流便了。」因将这疏稿扯了下来,藏入袖中,把箱儿仍旧关好。有诗云:
多情恋生只乌衣,王谢堂前岁岁归。
纵使朱梁凋废尽,春风犹绕旧巢飞。
且表冯国士,一心要扳个贵家女婿,无论乡绅现任,各处遣媒送贴。女儿闻知,向父亲求告道:「孩儿性洁好静,不喜尘俗,且福薄命寒,自知寿夭,爹爹幸勿为孩儿求配,以致陷于凡欲。但愿半椽事佛,习静焚修,以种来生福果。不知爹娘意下如何?」冯国士道:「我止生你一人,别无子女,正欲联姻贵族,借以娱老,怎说个出家两字,使我膝下无人。」小姐道:「非是孩儿敢离父母,但一子出家,九族升天。孩儿实欲苦修德行,以报无极深恩。且自忏尘愆,免得堕落恶道。孩儿志愿已决,爹妈幸勿相强。」尤氏听了,不觉便怒道:「小小女儿,不遵父母教训。千金小姐不做,反要修行出家,岂是我们官宦人家做的,满望招个做官女婿,使吾为父母者也享半子之荣。难道任你主张,父亲的体统也不顾了。」小姐道:「我预料爹妈自然不肯,今后也不敢再来禀告,只索自行其志便了。」说罢哭进房中去了。尤氏虽然责备了他几句,终是爱女,恐怕他气坏了,隔了一会,便叫丫头去与他解闷。丫头走到房前,门已闭着。叫了几声,并不答应,便往空隙里一瞧,只见小姐将幅白绫儿,缢死在床上。吓得魂飞天外,连忙一步一蹷的报与主母。冯国士夫妇听了,惊得一身冷汗,如飞赶到房中,看见果然缢死,放声大哭。冯国士慌忙解下汗巾,摸他心口尚温,叫丫头浇些姜汤,灌了几口,便微微有些气息。丫头替他周身运动了一回,方才醒转,夫妇大喜。将些好话安慰上几句,着丫头好生劝他调养。冯国士夫妻两个只道劝住了女儿,已可安心,谁知小姐只等丫头走开,仍旧做这把戏,惹得丫头惊报不迭,父母忙来解救。一连五六次,弄得日夜惊惊惶惶,举家不得安逸。尤氏没法,只得与丈夫商议道:「女儿立志如此,料已强他不得,倘然做出三长两短,我与你眼前更有何人。不如寻个清净尼庵,等他权住一两年,虽然不是体统,还强似看他自尽,只不容他落发便了。」冯国士也没奈何,只得任他主张。尤氏悄然叫家人,到外头寻了一个永福庵,极是幽闲清净,住持老尼叫做洁慧。尤氏亲去到庵中烧了香,与洁慧说知此事,洁慧大喜道:「难得小姐有此善心。老尼自然小心伏侍,奶奶再不必挂怀。」尤氏回去,与丈夫说明,择了吉日,送至庵中,拨两个丫头,一个奶娘,随去伏侍小姐,不在话下。从此把那求婚的事,只得丢在一边,绝不去提起了。
那冯小姐自到永福庵中,便除荤戒酒,终日潜心梵典,并不想念家庭。光阴捻指,不觉住了三个年头,已长成十二岁了。冯国士在任已有八年,指望俸满即迁,谁知历年荒欠,钱粮催征莫楚,抚按不肯保荐,因此尚未得升。独是袁七襄,在贵州镇远卫做了三年经历,恰当弘治驾朋,正德嗣位,内外大小官员,恩诏加级,就升了福建布政司都事。在任三载,大有政声。俸满之后,又转了江南扬州府通判。虽然官运甚佳,但夫妇终日想儿子,不知存亡消息。袁吉又无音信相通,料是尚未寻着。故只忧忧闷闷,再不开怀。
一日,巡役报进卫来,说有南来进京朝觐的藩王,带着许多兵马,到在马头上了。袁七襄听说,如飞出堂,便令各役打轿,就去出城迎候。才到半路,忽见街上聚着许多人,打闹在一块。袁七襄便问什么事情,内中一人跪下禀道:「小人在这地方上居住,开个绸铺,忽有往北的藩王兵马,上岸打抢东西,到小人店里取了绸纱八十余疋。实实本钱,也有百金,他止与小人二十两银子。众人不服,都与他争闹,反把小人店里打得齑粉。幸遇老爷经过,求老爷救小人的穷命,万代公侯。」袁七襄道:「这兵丁可在?」那人道:「现在小人家里。」袁七襄听了,便下了轿,亲自走入店中。
果然橱柜什物尽皆毁烂,见五个兵丁,把店内绸疋,尽数迭了一包,掮着要走。袁七襄看见,便唤从人拿获。众人一齐上前,都把绳子扣住,一个也不曾走脱。兵丁便骂道:「我们是千岁爷手下的人,你这通判多大的本领,敢来拿我。若千岁爷晓得了,把你那瘟官活不成哩。」袁七襄怒道:「你们这班奴才,借了千岁爷的名色,在禁城里强抢东西,肆无忌惮。岂不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清平世界,难道没有王法,就是千岁爷,怕不是朝廷的臣子吗。」喝叫手下,一面去抬顶号的大枷伺候,一面叫都捆绑起来,每人重敲五十。众人听了,都面面厮觑,不敢动手。袁七襄骂道:「奴才,敢不服使令!就打出事来,有本厅在此,难道要你衙役认罪吗。若那个违拗的,先打三十板。」众人没奈何,只得逐个捆缚起来,绸铺里也合了十来个人,一齐跪下禀道:「蒙老爷把兵丁王法,实是为民。但恐触了千岁爷之怒,则小人们都是个死,老爷一片好意,反连累小人了。老爷只消把他原物归还小人,便感戴不尽了。这几个兵丁,还求饶放,免得贻祸,是老爷十二分的恩庇了。」袁七襄道:「朝廷立法,务在必行,正欲使强梁知法之可畏,后人不敢为恶。从来化强戢暴,威爱并施,难以偏废。凡可安百姓而靖地方者,本厅志愿力行,不怕利害。倘千岁爷有怒,罪归于我,不关你众百姓事。」转叫手下着实打,皂隶略打轻了,就是二十倒板。故此一个个用出狠力,打完五十,两条腿上,连皮带肉,都卷一层。正好枷已抬到,吩咐枷号通衙,限三个月满放。可怜这几个人,打得有气无声,又套上没嘴的大枷,众人不管他死活,狠狠的拾到各门示众去了。正是:
丈夫豪胆本来真,不惜耿耿在救民。
只道贤臣应速祸,偏生天子爱贤臣。
看官,你道袁七襄如此莽裂,竟把王子的兵丁捆打枷号,就常情看来,定然有不测的奇祸了。那知除暴救民,天心最悦,你便不虑祸害。真心教人,自然也有个消灾降福的人来救你。袁七襄方趁着一时不平,做这件快心燥脾的事,恰有个紫衣少年,气宇轩昂,旁边瞧着。见袁七襄审断神明,语言刚决,只管点头称羡。及见他把几个兵丁处置得尽情快畅,一团志鲠之气凛凛逼人,那少年便拍掌大叫道:「好一个通判,吏员中有如此豪杰。」说罢就走。这二三十人,都簇拥着去了,袁七襄知是个贵人,也不在心上,并不出城去迎候藩王,竟自回衙去了。
看官,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却是正德皇帝。只因正德是个风流天子,自从即位之后,天下太平,民安物阜,四方宁谧,朝政无为,故得到处寻花问柳,拾翠偎红,偶闻广陵佳丽,因而遍访章台。这日偶然闲步,正见兵丁掳掠,因站住了脚观他肆暴。忽然撞个袁通判来,竟将凶徒正法。合着了他安民治世的仁政,不觉大喜。即日驰驾回京,发下两道手敕,一道是褒升袁七襄的,一道是戒谕藩王的。正是:
天颜咫尺人谁晓,丹诏颁临始觉明。
却说袁七襄在衙,忽传到了诏敕。因想道:「廷诏下,怎么并无邸报,有甚机密事体?」慌忙迎接。一郡官员,无不惊异,接到府堂开读,方知袁七襄特升了陕西巩昌府知府。只为惩治兵丁一事,得此优擢,心里才到想从旁观看的那紫衣少年,就是正德天子。暗暗吃惊。众官争相庆贺。袁七襄夫妇,好不欢喜。各官治酒款待,送物馈礼,好不热闹。真正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不在话下。但是袁七襄夫妇二人,只为儿子一事,久无音信,杳无下落。侄儿袁吉,并无一札通问,烦烦恼恼,真正寝食不忘。报升之后,又在任上耽阁了三四个月,才有新官下来交代。府县官员,俱治酒席,与袁七襄赆行。扬州百姓,人人感仰袁通判为民仁政,临行之际俱拈香哭别,送至百里之外。袁七襄亦含泪别了百姓,往陕西赴任不提。要知后来端的,请听下回分解。正是:
雪隐鹭鹚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第六回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无儿 孝道寻亲大哥哥眼中识弟
诗曰:
悲欢离合不由人,颠倒常情旧复新。
待得水清鱼始见,那时方识假和真。
再说刘瑾太监,自从采木回京,在路上领了袁化凤到家,抚养做儿子。见了他里衣上血书字迹,已晓得姓名居址,便将他生庚月日,叫星家推算,却是个贵人八字。虽不能名登甲榜,可以得异路前程,后来直做到三品之职。刘瑾听了,好生欢喜。雇了两个奶娘,轮流伏侍。又恐他后来知道自家父母来历,便将那领血衫悄然藏过,不与他穿。自此,岁月如棱,光阴似箭,不知不觉,过了六年。袁化凤已长成七八岁,生得一表不群,面如冠玉,且丰姿颖秀,性度安和。刘瑾十分钟爱,就改了姓刘,叫他做刘化凤,请个名师教授书籍。只因天性聪慧,过目不忘,到九岁上经书古文,俱已读过,又能讲题属对,作字吟诗。及到十二岁,便胸蟠锦秀,笔吐珠玑,出口成文,千言立就,随你诗文词赋,件件皆通。
一日,正德天子亲幸刘瑾私第,刘瑾慌忙接驾。天子步入中堂坐下,刘瑾俯伏叩头,天子亲手扶住。因是先帝历用之人,赐他坐下,谈论些时政。说了一会,便踱到书房中,各处闲玩。偶然在书里翻出一篇文字,题目是孝者所以事君也。天子潜心细玩,只觉言言忠良,字字剀切,不觉喜动天颜,及看到结股有一联道:「一人作孝,万邦赤子尊亲﹔百职维忠,四诲英贤辅主。」便击节叹赏道:「忠臣孝子之言,豪杰丈夫之气,何物之人,刚正如此。」便问刘瑾道:「此篇文字,谁人所作?」刘瑾跪奏道:「是臣儿子做的。」天子道:「你儿子多少年纪?有此通才,怎不出仕?」刘瑾道:「臣子才一十二岁,因是幼令,恐怕学业未精,不敢应考。」
天子惊道:「朕谓此种文字,定是老成宿学所构,不意得之稚年,岂非神童国瑞。可令他来一见。」刘瑾奏道:「臣子本当迎驾,恐怕童稚仪貌未恭,不敢轻见陛下。今既蒙圣召,便当呼来叩首。」如飞唤出刘化凤到了面前。刘瑾先跪奏道:「臣子龆龀无知,未谙大体,望乞陛下矜宥。」天子道:「朕实怜才,何暇拘求细节。可速令他来见。」刘瑾便唤儿子叩头俯伏。天子命他平身,刘化凤便站起一边。天子注目而视,见其天姿颖异,安稚不佻,便赞道:「好个名臣气象。」因问:「这文字是你做的吗?」刘化凤跪答道:「果是小臣所构。」天子便问刘瑾道:「你是从小净身,如何有此幼子,定是螟蛉的了。」刘瑾见儿子在前,跪伏于地,不敢回奏。无奈天子偏生问了又问,必要穷究根源。刘瑾料隐不过,恐触圣怒,只得应道:「臣子实是螟蛉的。」天子道:「他那里出身,是谁家之子?」刘瑾道:「臣缘数年之前,奉先皇爷采木而回,在路上拾得此子,携归抚养。因非过继承宗,故不知他踪迹。」天子道:「岂有此理!大凡人家遗弃儿女,必因肌寒所迫,或因灾祸逃亡,天性之情,不得已而抛弃。孰不冀有相见之日,自然详写姓名居址生年月日,藏之于身,再泯形迹,断绝他日后归宗之路。况且他若不知自己家世,虽兄妹为婚,父子相闻,亦有何辨,岂不至于纲常废弛,恩谊断绝。诚非细故,何可秘而不言?」刘瑾见天子见识如此明进,说话如此精严,吓得战战兢兢,汗流夹背,那里还敢不说。只得奏道:「当初有一件汗衫,上留血书字迹,臣因一时遗忘。今陛下问及,方才想起。但秽污之物,不敢渎呈圣目。」天子道:「这须不妨,可速取来观看。」刘瑾怎敢违拗,只得领命去取了。有诗为证:
接木移花根本差,一般培植费年华。
总然结子难为种,抵转春来几度花。
话说刘化凤自幼被刘瑾抚养在家,瞒过了嫡姓,竟不知自己本源,只认刘瑾便是嫡父。谁知忽被正德天子一口题破,他十二年如在梦里做人,今日方才得醒。不晓得自身是何等样人,出身在甚所在,忽然别是一副心绪。及见天子倒替他盘问根由,穷究到水落石出,心里又感激,又欢喜,慌忙伏地叩谢道:「小臣方欲移孝作忠,若自昧根本,子道先失,何以对君无愧。蒙陛下开天地之洪恩,兼父母之慈爱,为小臣诘家世而正宗祧,俾小臣不陷于不义,陛下救臣以孝,真千古圣王所不能及。小臣何幸而遭逢盛世,愿效犬马,以报天恩。」说尤未了,刘瑾果然捧着一领血衫,跪在面前。天子取来一看,见有两行血书,写得甚是明白。念了一遍,忽沉吟道:「前日那扬州府判,叫做袁之锦,是吏员出身,又是河南籍贯,似乎不差。但那袁之锦历任做官,怎将儿子抛弃?且刘瑾又说在本京近地领回,既非家乡,又非宦所,如何远弃于此?其中又似不真。况衣上既用血书,必然分离于患难之顷。袁之锦久在仕途,未必有此颠沛。」只得含忍,反不与他说明,但将那血衫付与刘化凤道:「你收着这领衫儿,少不得父母还可相见。但刘瑾抚养你十余年,虽非亲生,亦有三年怀抱哺育之恩。既已深厚,亦宜小心孝顺,不可因朕说明,竟以外人相待。」刘化凤忙俯伏奏道:「陛下如此仁恩,小臣若忘君父,愿以身膏斧锧。」
当下天子回宫,刘瑾父子,直送到午门之内,方始归家。刘瑾心中如失珍宝,好生闷闷不乐。刘化凤也到书房中,将那血衫看了,呜呜的哭道:「我爹娘不知在于何地,当初因甚驱迫,将我弃于道路?苟非患难,断不把未周岁的儿子忍于割舍。」想到其间,一发心痛,准准一日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眼也不合,饭也不思,直到次日早晨,正欲告禀刘瑾,要往河南访问父母消息。忽然天子发下手诏,刘瑾父子慌忙接入中堂,供起香案,拆封跪听宣读道:
敕曰:国家求贤以致治,奚必及齿而登士。子学古以入官,乌容抱璞而待。尔太监刘瑾子刘化凤,总角而负惊才,幼颖足征国瑞。教忠自父,锐志用以临民﹔兴孝惟君,学优即为登仕。重禄允宜于异日,牛刀先试乎冲年。兹授尔为文林郎,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于戏,春走花封,早慰黎元之望﹔霜飞泽国,还清溟渤之波。勉尔英猷,加之异擢。
刘瑾父子,望阙谢恩,请过敕命,刘化凤便道:「孩儿小小年纪,如何晓得做官,且生身父母,不知抛散何地,为人子者,方抱痛追寻之暇,何心受此爵禄。求爹爹面君告辞,待孩儿寻见父母之面,得全孝道,然后受职,未为迟也。」刘瑾也不舍得儿子远离,竟慨然与他具疏辞职,谁知上了三疏,圣旨不允。刘瑾又不敢再上,便收拾行装,打发儿子赴任。刘化凤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十来个家人,择吉起程。
先往河南,寻问袁家消息。一径进了开封府,便寻寓所歇下,悄然跟了一个家人,到外边寻问在抚院里做吏书的袁家。那知袁七襄已有十余年不在衙门,人都茫然不知。且问了名字,一发都不识得。迭连寻了四五日,没个影儿。因想道:「除非到抚院里一问,自然晓得。」次日清早,步到都察院前,逐班挨问,都没个姓袁的。偶然有一人说道:「除非当初十年之前,有个袁之锦,曾做抚院里书办,如今高高的升了四品黄堂之职。莫非就是他了。」刘化凤道:「他家里住在甚么所在,待我去问问,或者是他亦不可知。」那人道:「他家里因黄河冲决,又已漂没,夫妻两口,只在任上作家了。」刘化凤道:「这等说,当初曾在那一家依附吗?」那人道:「这倒不晓得,彼时他已不在衙门,我等没甚事往来,故就疏远。后来零落之状,他也瞒着人的,那里知道。但这城里袁氏甚多,也有一面不相识的,也有通谱的,也有同宗的,问他或者晓得,亦未可知。」刘化凤道:「我们外路人,初到这边,人生路不熟,望乞指教几家名号,以便寻问,感戴不浅。」那人道:「祥符县前,便有个姓袁的,一向在外头做客,近日才回,他家里现贴着袁之锦的喜单,可曾去问问吗?」刘化凤道:「这到没有见得,既有这个踪迹,小弟如飞就去。」便向那人谢一声,拱拱手别了。忙走到祥符县前,逐家挨看,果有个小门面里,贴着报单,上写到:
捷报贵府老爷袁讳之锦,特恩钦升陕西巩昌府正堂。
却说袁化凤看见了,喜之不胜,连忙跨进门里,叫了一声。那姓袁的恰好在家,出来接着,到里面作了揖,拱他坐下。你道那姓袁的是谁?原来就是袁吉,向来受叔父托付本钱,到京里买卖,并寻访兄弟消息。谁知找寻了十余年,不见一些踪迹,近日闻得叔父己升陕西太守,思量要去看看,故此买了些北货,乘便带回去发卖。也是天缘凑巧,恰恰袁化凤寻到他家里,连忙出来相会。那知是同堂兄弟,只认做异方宾主。施礼坐定,便开口问道:「尊兄高姓,从何处来?」刘化凤道:「小弟姓刘,其实本姓也是袁,近日从北京来的。」袁吉道:「原来是宗兄了,今日光降荒居,不知何事见教?」刘化凤道:「门苜喜单上讳之锦的,与宗翁是甚么相称?」袁吉道:「就是家叔。」刘化凤道:「小弟特为要访寻个袁之锦,因见令叔名姓相同,故此特来惊动,相问一声。」袁吉道:「宗兄与家叔有何相契,今要问他甚事?」
刘化凤道:「令叔今年多少贵庚,尊婶出于谁氏?望乞示知。」袁吉道:「家叔今年四十四岁,婶母谢氏与家叔仅小两年。」刘化凤见所言皆合,心中暗喜。忙又问道:「十年前,令叔可曾在北京地方,弃下一位公郎吗?」袁吉惊道:「此话何处得来?当初家叔一子,未满周岁,曾被了大难,果然弃在北边的。累小弟准准寻了数余年,至今并无信息。宗兄问及此情,想必知道他下落吗?」刘化凤见说得一发是了,便问:「令弟可曾有名字,何日所生,遗弃时曾有凭记否?」袁吉道:「舍弟取名袁化凤,腊月十五丑时所生,婶母曾将姓名居址,血书于里衣之上。」刘化凤听到此处,逼真是生身父母无疑了,便立起身,上前抱定袁吉,大哭道:「哥哥,则我便是袁化凤。抛离父母多年,不孝已极。我是你兄弟,也险些认为陌路了。」袁吉听说就是兄弟,又惊又喜,话也讲不出来,又看定了袁化凤,嘻嘻的笑。
袁化凤恐他不信,便在怀里取出血书小衣,递与袁吉。袁吉接来一看,方才哭道:「这等说,果是我兄弟。你今年已该十二岁了。当初与你分散,尚在襁褓,如今已是个俊秀少年。只是我为你访寻十余载,不得见面,今日却自己踱进门来,岂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不知兄弟一向谁家抚养,可曾读些书了?」袁化凤道:「兄弟当初,亏得刘瑾太监采木回京,抱归抚养,立为嗣子,享用奢靡,并未尝吃苦。后又延请名儒,四载灯窗,颇知文义。今巳授了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特去赴任,故此迂道至家,寻问父母,不想幸遇哥哥。」袁吉惊喜道:「你年纪尚少,如何便得做官?」袁化凤道:「有个缘故,与兄说明。」便将刘瑾当日隐瞒踪迹,亏了正德亲幸私第,召来面见,并盘问刘瑾从幼净身不应有子,并追求血衫,验出底里,及次日赐职的话,述了一遍。
袁吉道:「原来兄弟十二年,尚认作刘氏之子。若非天子根究本源,那知出于袁氏嫡脉。」袁化凤道:「爹娘当日,不知有何患难,以致如此,后来又怎生得此高职?」袁吉道:「说来话长,然亦不可不说。」便先将冯国士贪图庇护与袁七襄指腹联姻,后来冯国士中了进士,与尤寡悔设计赖婚,并袁七襄被事系狱,谢氏进京营干被三法司祛遥,遇强僧邀入,把儿子遗弃的话,细细说知。袁化凤好生悲苦道:「不想吾父母俱遭此难厄,哥哥也受此惊险,后来父亲怎生脱狱,冯家终久作何情态?望哥哥讲个详细。」袁吉便又把袁七襄事后授职,并冯家趋炎奉势将女儿与王御史联姻,被袁七襄打散,致王御史参劾降谪的话,与袁七襄历扬州通判,遇着正德天子,特升太守许多情节,一并说明,袁化凤顿足道:「冯国士如此负心,自取降谪。我爹爹挺身为民,反邀异擢,足见天地报施,不差累忝。若论冯小姐,今年已是十三岁,已知人事,倘志向端贞,自然守身而待,必不肯改弦易辙。若也象父母势利,此时早属他姓之妇,已不是旧巢孤燕了。如今冯国士晓得我家父子胜过了他,可不懊悔,可不羞死。」袁吉道:「这般势利小人,何足计论。你今青年出仕,怕后有好人家女子,与吾弟攀亲吗。」袁化凤道:「此事且慢商量,倘冯小姐有志守贞,我亦不可负他,还须访个的实,才可另聘。」袁吉道:「此言足见吾弟忠厚,亦是难得。」当日天晚,用过夜膳,袁吉又问道:「吾弟几时去广东赴任?」袁化风道:「我因为访寻父母,耽阁了工夫,打帐明日就要动身。」袁吉道:「我出外数年,今日才得归家,正欲要到叔父任上走走,先与说知兄弟归宗的话,使叔婶俱可安心,你可写封书信与我带去。」是夜,袁化风便移铺陈,到哥子家里住下。袁吉又留兄弟盘桓了三四日,方才起程去广东到任。正是:
十载分南北,相逢忽倍亲。
何时依膝下,忠孝继名绅。
未知后来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我昔凌他 他今制我 势利徒满面羞惭 亲而不贵 贵者为亲 歹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