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变相 - (TXT全文下载)

太史打从京里出来,自然不免要叙一番的旧。哪知道梅帮教提着一盏诸葛灯,从南面一路走来。看看各斋舍的灯火,已经灭熄,正待要转脚步,回到自己的卧房,忽见一间斋舍里灯光一亮。梅帮教赶忙闪在一旁,只听里面低声讲道:“好了,梅铁匠去了。”梅帮教索性把灯光遮没,侧着耳朵,细细的听去,总是一派儿女的腻谈。提轻脚步,走到窗子外,细着眼儿,从窗缝里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穿了一身艳服,后面却拖着一条油花松辫,坐在这位优廪生的膝盘上,手里托着一只鞋杯,杯子里也不知是酒是茶,一口一口的,送在那优廪生嘴里。梅帮教吓得一身的冷汗,从头发上直透到脚尖。回到卧房,坐着呆想,这个优廪生,据着白山长讲起,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曾经在学院里,上了一封密保,保他品行端正学问渊博八个大字,这样看来,竟是有名无实了。
  但不知那个粉头,是从哪里进来的,须要暗暗地查访。到了黎明,便端一张皮椅,坐在斋舍门前,靠着一株玉兰花的树下,拿着一部《朱子近思录》,翻来翻去的细看。大家见了,都知道这梅帮教的意思。直到十点钟后,那些学生吃茶的、打梳妆茶围的,都散去了,就是冷镜微,也扶着魏伯尼到外面逛逛。
  停了半晌,忽然门闩一响,走出来一个少年,耳旁的脂粉,还没有揩得干净,见了梅帮教,脸上一红的站着。梅帮教问起姓名,知道他是一位太史公,不便发作。闯进斋舍里,只见一枝珠花,插在牀架上。梅帮教不便追问,喊了那优廪生一声,不见答应,气呼呼的转到白山长那边去了。这里王太史带上门,径自出门而去。梅帮教接连巡着几天,见得门钮搭上,只当是出外冶游,正想等他回来,禀明了白山长,把他开除。哪知这位优廪生,已经僵在牀上,气味渐渐的透出来。梅帮教不敢声张,买了一口棺木,停放在就近的一个庵里。白山长还送了一个祭帐,上面写的是吾道益孤。有个使捉狭的学生,把吾字旁边,添了四个小字,说是吾当作谷。又做着一副挽对,上联用的是《红楼梦》上柳湘莲的故事,下联用的是《聊斋志异》上何师参的故事,用两幅黄单纸写的。你道是写的什么?原来是:相思未了尤三姐,续命难逢黄九郎十四个字。
  闲文少叙,单说这位魏伯尼先生,虽然穷了一辈子,却倒精神健旺。自从遇了冷镜微,也算是穷范丹遇着五路财神了,偏偏身子又不爽快起来,十天九病,并且为着那优廪生的事,受着许多秽气,越发支持不祝忽然那日接着他儿子的书信,才知道冷镜微那般的周济他,很为感激,难得冷镜微在他面前,从没提个只字,也算古今少有的知己了。看到一半,冷镜微打外面走来,瞧见魏伯尼的案上,一叶叶的正揩,都大得和手掌一般,只当是什么法帖。魏伯尼站起身来,便是深深一揖,冷镜微连忙回避。魏伯尼再看那下半时,看到书籍已托冷兄带来八个字,登时便倒。冷镜微捏着两把冷汗,请人医救,直到半夜才慢慢醒来,向冷镜微道:“我那书籍在贤契那边么?可算是托付得人了。老夫几十年来着的书,足足堆满了半间屋子,都被那畜生卖光了,剩下些儿,传到贤契手里,老夫一生的心血,也算不枉费了,所以老夫欢喜已极,不觉斗然晕倒。”冷镜微听他这番言语,禁不住泪珠迸落。魏伯尼追问情由,一声长叹,跌倒牀上,从此一病不起,茶饭少进,烟也不想得吃了。
  冷镜微看那势头不好,亲自护送,一到瓜州口岸,魏伯尼便要将船停下,想就当日沉书的地方,筑起一座书墓来。冷镜微自然答应了。靠着口岸,有一座大庙,叫做天妃宫。冷镜微吩咐高升,把船上的行李,搬到天妃宫,借住了两间屋子。就在天妃宫的左首,买了一片两亩大的地基,足足费了三五百个工程,才把那墓筑停当了。又竖上一块石碑,题着呜呼兴化魏先生葬书之墓十一个篆字。魏伯尼朝夕哭临,把个身体越哭越坏,后来眼泪也哭干了。冷镜微赶忙打发高升,到兴化去请他的儿子老八。等了半月,不见他儿子到来。这日魏伯尼的病势吃紧,喘吁吁的喊冷镜微道:“贤契,我孤负着你了,我这几十年间,吃尽了千辛万苦,呕了那些心血,从没有遇着一个知己。这番遇着贤契,实指望把生平没了的心事,靠着贤契代老夫一了,哪料万事由天,徒然的带累贤契,耽受了许多风波,没受了半星儿的实在。于今已是日落西山,看来这副老骨头,也没中用的了。倘然我那畜生来时,但道我的遗命,不愿再回祖茔,便在这书墓旁边,筑起一抔之土便了。春秋四季,也不准到老夫的坟墓上面烧钱化纸,倘若烧钱化纸,我在九泉之下,定要好好的摆布于他。贤契只求你在我那坟墓上,树一石碑,等老夫亲自题个碑衔,叫那大江南北来来往往的文人学士,晓我老夫的这个名字便是了。”说着手颤颤的,要那桌上的纸笔。冷镜微抹着眼泪,磨了一盘浓墨,把一张八尺长的宣纸,摊在牀前。
  魏伯尼把颈脖一硬,运了半天的气,从牀上一跃而起。嫌那笔头太小,拿着一把裁纸的洋刀,对着镜子,把自己嘴上的一挂长须,齐根割了下来。足足地有一尺多长的光景,揽在手里,好像一堆白雪,从砚盘浓浓的染了许多墨,写着孔子后二千五百年魏伯尼之墓。写到墓字的末一划,那手已经颤得不由自主。
  写罢,眼花一暗,险些跌倒地下。冷镜微向前扶着,上了牀,两眼一翻,魏伯尼已经呜呼了。
  冷镜微正在打点他的后事,忽见魏伯尼蹷然坐起,喊冷镜微走到牀前道:“贤契,我死之后,有个老友,在南京城里,倘你若读书有些疑难地方,尽好到那里问问他,他姓姓”接连说了五六个姓字,那舌头只是转不过来,眼睛里眼泪干了,半点儿也落不下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讲圣论牵涉阎罗王 赋情诗推托西王母

  却说魏伯尼接连喊那姓字时,忽然放直了声音道:“姓柳。”
  喊了这两个字之后,登时跌倒。冷镜微便照着他的遗命,葬在书墓旁边。不到几天,高升回来了,说那魏老八的房子,已经转租着人家,欠着许多的债,没处抵偿,便逃奔别处。高升找了十多天,找到一个虾蟆镇的地方,问着烟铺里,才知他住在一个土地祠里。走到那土地祠时,只见火焰冲天,魏老八已经葬在火窟之中。冷镜微听了,自然暗暗流泪,收拾行装,搭了一只义渡船,由镇江到了南京,访问那姓柳的消息。但是只有姓,没有名字,向何处打探呢?这日刚到文德桥一带玩耍,忽见一个老者,身穿补褂,脚着乌鞋,头上戴着一顶铜盆式的纬帽,一个荸荠大的铜顶子,上面的铜锈,已经长得个斑驳陆离了,并且螺丝旋也松松在头上,东倒西歪,就像把戏摊上卖的不倒翁的。一路走来,手里拄着一枝毛竹烟杆,背上扎了一个黄缎子的包袱,后面还跟着几十个小孩子。进了夫子庙,放下烟杆,向头门作了三个揖。冷镜微看得奇怪,跟到明伦堂,那老者打开包袱,捧出一部《圣论广训》来,端端的放在案桌中间,点了香烛,颤巍巍的跪将下去,磕了三个头。把两手拄在地上,使着气力,想要扎起来,扎了半晌,气哼哼的闭了好一回眼睛,调了好一回鼻息。冷镜微倒起了一片哀怜之意,走到后面,便把那老者拦胸一抱,抱他站起。那老者回转头来,勒着两只枯眼睛,看不清冷镜微的面孔,戴上眼镜,望了好几下,大声说道:“你这人到这讲礼的地方,怎样半点儿礼节也不知道?看你的模样,倒像玲玲珑珑一个上书房的小孩子,是从的哪位先生?难道连礼节都不教导么?俺姓柳的,活到八十多岁,照着古礼上,八十杖于朝,我到明伦堂上,带着毛竹烟杆,总算是名份上该有的了。至于那上殿给扶一笻,除是做了相国,奉了皇帝的旨意,方可以用得的。你这人知道天地君亲师,是一样的么?现在《圣论广训》高高的供在案上,至圣先师的大成殿,离着不到一箭之路,有这君师两层,压在我们头上,怎好这样的不当心呢?俺姓柳的自幼便读得圣贤的书,又蒙皇上的恩典,中了个举人,挑了一个候选教论,这礼节是越发要守的了。”说着腰袋里摸出两粒桂圆,含了好一刻,吐出核来,按着《曲礼》上的规矩,把两个核收在腰袋里。不料腰袋一翻,哗啦一响,那些桂圆和蜜枣糖果之类,散了一个满地。吩咐那跟来的小孩子,替他拾起,嘴里声声不住的,喊是罪过罪过。
  从靴筒里拿出一枝笔,翻开一本功过簿,在本日日子下面,画了笔管粗的三大画。冷镜微不敢则声,听他说是姓柳的,只伯就是魏伯尼先生的老友,便格外的恭敬。只见那老者脱下眼镜,收好了功过簿,整一整衣袖,重行叩首。足足去了两点钟的工夫,才把这三跪九叩首的礼行完了,打开圣论,高高的宣读了一遍,慢慢讲起。那时来听的人,渐渐多了,大约不过挑夫、菜夫、粪夫之类。有的掮着扁担的,有的扶着菜篮的,有的把脚跷在粪桶上的。内中还有些卖油条的,提花生瓜子篮的,把一个明伦堂下,早挤得一个扑满。那老者越讲越高,引证了许多故事,说是那个人学好,文昌那边,怎样的骂他、打他、发落他。把那些听的人,一个个都说得惊心动魄,眼泪鼻涕,都流将下来。正在讲得高兴,忽然来了七八个穿靴戴顶的,走进明伦堂,行了礼,分两旁站着。那老者朝着他们,很怪了几句,说他们来得太迟,他们也应声诺诺的。讲到完了,早挑来两桌酒菜,原是个暴发户蒋二驴子送的。这些书呆子嘴里淡出鸟来了,便乐得前来附和,每月骗他两次的酒菜,只有柳老头是个真心。冷镜微暗暗察访,知道他名叫树人,混名柳二呆子,住在琵琶巷东边,就在家里开门授徒,学问是南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冷镜微择了个日子,前去受业,说出魏伯尼临终的话来。
  柳树人很为叹息,说道:“魏泊尼的一生,是很好学的,讲的经学也极好,只有吃鸦片一层,是非圣不经,所以文昌帝君罚他这样,将来见了阎王,只怕拔舌下地狱是不能免的,老夫很替他耽心呢。”冷镜微知他有些呆气,也不和他辩驳。那天柳树人在牀上,忽地哼起来,只当是病,吩咐高升去请他的孙子。
  他孙子细细一查,搬开牀架,吩咐木匠,把那里边的榫头一松,登时哼声止住,并没什么玻冷镜微着实诧异。原来柳树人和一个颜制军。是个老同年。颜制军到了两江,便吩咐盐运使,替他弄了个挂名差使,每月一只银子的干薪。柳树人接着这等银子,为他是个无功之禄,怕被阎王见罪,分文不敢用他。生怕孙子们要洗刷他的,只得带在身边,安在兜包里面,那兜包是昼夜不解的。遇着善举,不管保婴会、惜字会,就尽数捐去。
  这番带着银子上牀,不料滚到牀里,刮在牀架缝里,动弹不得,又怕喊了人,要偷他的银子,挨痛不过,所以才哼起来的。
  光阴迅速,在学堂里过了大半年,已是明年的春尾。学堂前面本来有几十株桃树,经过了几番风雨,洒落得满地腥红。
  那日正是三月三十日,柳树人披衣早起,着人在学堂当中,平排着几张桌子,安了三个宝座。焚上香烛,行礼已毕,便画了一道朱符,祷告一番,向炉上焚了。学生里有个姓章的,名叫木仁,是扶乩的好手,不管什么牛鬼蛇神,到他手里,自然都会做出几首歪诗来。这日章木仁,端上沙盘,指那香炉上的烟,向一个同学名叫魏瑚簋的道:“烟已直了,大仙来了。”两个人分立两旁,把那乩板扶起,冷镜微瞧那上面,写的是一首唐诗。
  章木仁读给柳树人听道:“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吾乃执符使者是也,今日王母驾到,速迎。”柳树人赶忙向外作了几个揖,只见乩上又写道:“西来弱水隐逸逸,金作栏杆玉作桥。叵怪朔儿太啰唣,千年一度一偷桃。吾乃西王母是也。”柳树人刚要下跪,乩上又写道:“柳老免跪,今日诸位女仙同降,快快设座。”柳树人屏着鼻息,向上面作了许多揖,只见那乩又动着写道:“哈哈,柳老是个道学先生,今日诸位女仙,打从瑶池到此,想借这道学先生的香案,做几首疯魔诗呢!你看前面一带的桃花,都扑扑籁籁的铺在阶前,比起俺那瑶池会上的蟠桃花,就伤心了许多。不免就拿这落花,做过题目,我也顾不得老丑,先写出一首来,给你们道学先生瞧瞧,给你们这些道学先生的门生瞧瞧。”冷镜微的生平,没有瞧过仙家的诗,两眼钉在乩盘上,看那乩写道:“小印曾经篆玉苕,花前回首黯魂销。狂催太息风姨妒,偷嫁应遭月姊嘲。金谷春残余坠粉,楚宫舞罢忆织腰。
  群芳只合瑶台住,定有仙人降鹤招。”冷镜微仔细一读,看来这首诗,不像王母的口脗,不便插嘴。接着便是董双成的和作道:“残红扫尽掷青苕,无奈春光一霎销。有限繁华同水逝,几回冷落被风嘲。凝脂洗尽难为泪,金带围宽瘦损腰。枝上杜鹃啼最急,不须青鸟把魂招。”冷镜微看得有些诧异,这个分明像那悼亡的口气,哪是什么仙人的吐嘱。接着就是许飞琼、段安香、婉凌华一班仙女的和作,冷镜微也无心观看了。站在桃花树下,拾那地上的花片,一面嗅着,一面看那章木仁扶完了一首诗,便读一遍给柳树人听。柳树人听了一遍,便恭恭敬敬作上一个揖。到得众女仙诗都和完了,乩盘上又写出请柳老和四个字来。柳树人却是个经学先生,那词章一层,本来不十分在行,并且荒了多年,连试帖诗都没有动过笔。忽然奉了西王母的命,又不敢不做,便走到旁边的案上,认真的苦吟去了。
  哪知道章木仁为的钓鱼巷,有个相知名叫白玉春的,感冒着风寒,请他求个仙方,凑巧已到门首,特地把这位老夫子剔开去的。那白玉春走进堂来,满堂的学生,十七八双眼睛都钉在她一人身上。仙方求过了,便低低的向章木仁道:“木少爷,你来呢。”章木仁点头会意,兜着眼睛,送她出了大门,一溜烟跑到门外,吃了几筒香烟踅到堂来。不提防走得张惶了,一个诗本子,从袖笼里抛了出来,被冷镜微拾起。冷镜微揭开一看,什么西王母、董双成的诗,都在上面。原来还不是悼的夫人,是章木仁在上海结识的倌人,名叫玉苕华的,本想替她赎身,不料一病鸣呼,所以做着几首歪诗,请几个花月场中的朋友,和了许多首,后面还有一篇四六的序文。冷镜微只看了两行,便被章木仁瞧见,两颊飞红的向冷镜微手上一把夺去。冷镜微背那两行四六道:“东风无赖,常飘倩女之魂。明月多情,惯照离人之影。即空即色,万种凄迷。怜我怜卿,一般沦落。”
  冷镜微读一句,章木仁就作上一个揖,摇上一次的手,冷镜微只得住着嘴了。再看那老夫子时,还在案桌上摇着头,在那里搜索枯肠。冷镜微走到案前,只见一张白纸,写了两行,一行是恭和西王母落花诗原韵七律十二个字,另一行只得七个字,确是个经学家的手笔。你道是那七个字呢?这位老夫子,因为头一个韵是苕字,想来想去,只有诗经上“防有鹊桥,邛有紫苕”,这个苕字的韵脚最妥当,把诗经上的两句,骈成一句,数起来恰好是个七言,叫做防有鹊桥邛紫苕,非常的得意。看见冷镜微走来,便把纸头给冷镜微一看,说道:“这个韵脚像铁板不像铁板?”冷镜微含含胡胡的,答了一声像。老夫子自然是老兴勃发了,说道;“我底下还有一句没写呢,你看好不好?”便道:“谁倜予美恨难销,上四字,还是用的诗经。”冷镜微欲笑不得,连声道好。章木仁和魏瑚簋还在那乩坛上,嘶喇嘶喇的拿着一块乩板,不住的拖来拖去。不料外面来了一个人,身体很肥大的,喘气吁吁,大踏步走到乩坛旁边,拿一张新闻报纸,使着劲向案上一摔,摔得乩盘里的沙灰,扑扑的飞动,迷得章木仁一眼。只听那人的声如雷动,骂着讲道:“这是什么世界,什么日月了?你们这一干的胡涂虫,还在这里干这些把戏。”要知来者何人,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回 激义愤痛上万言书 数恩仇冤沉一字狱

  却说章木仁揉开了眼睛,见那闹乩坛的不是别人,却是钱五花子。这钱五花子,本来排行是五,名叫寤华,是南京城里极讲求时务的,寤华两字,便是要喊醒中华的意思。不过他讲求的时务,并不是当真的为国家起见,专门的想弄几个铜钱,考那本城的书院和那格致书院、求志书院,骗几文膏火用的,所以大家便借他寤华两字的字音,叫他钱五花子。当下章木仁一班学生,拿起报纸一瞧,只是北方一带,土匪蠢动,畿辅情形,很为危险,这几句说话。柳树人趁着这句话岔开了,便落得搁起笔来,诗也不做了,听那钱五花子指天画地的,谈那北方的风土民情,应派如何招抚、如何剿办、如何的练兵、如何的善后,夹七杂八的,画了几十条策。冷镜微本来年纪小,天良还没有断丧的,便发了一个愿心,向钱五花子道:“既是寤翁这样的般般大才,何不约几位朋友,做一道万言书,前去伏阙呢?”钱五花子道:“我也这般想,但是不瞒镜翁说,我一家五六口,单靠兄弟一人过活,倘然伏阙上书,各处的书院,是不能考的了,怎生是好?并且听说天津一带,已经有些外国人干预了。这外国专用一种绿气炮,倘然触着绿气死了,一家大小,又靠着何人呢?”章木仁在旁插嘴道:“寤翁不必怕什么绿气,兄弟倒有个以毒攻毒之法,遇了绿气,就用铜绿解他便了。”钱五花子笑他这话太没来由了,便拍掌笑道:“如此么,只借贵老师柳老夫子的顶子用一用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冷镜微沉下脸来道:“现在大事临头,列位休得只管取笑。寤翁所少的是银子,我这里拨两千给寤翁安家,其余的一切用度,不管几个人同去,那银子都在我身上。事不宜迟,今晚就打电报到杭州,禀明了家父,拨着汇票,后日就好动身了。”
  钱五花子听得眉花眼笑,很恭维冷镜微几句,就是章木仁、魏瑚簋等八个人,也愿意同行。
  到了明晨,冷竹江的回电到了,因为儿子干这惊天动地的事业,一共汇到了十万银子,搭上轮船,到上海招商码头歇下,知道天津轮船,须到第三日才开,便到各处闲逛。这日逛到十六浦,钱五花子见那彩票店里,挂了一张招纸,说是湖北对号单已到,便向章魏两公道:“我们三个人,合买的一条湖北票,不如就在此对号罢。”原来那票子收在魏瑚簋身上,向前一对,恰好是一个头彩。三人喜欢极了,同到公司总分局里,领了五千洋钱,运到栈房,花去三块洋钱的车费。钱五花子,找著书箱里一本行素轩的笔算,摊在桌上,算了半天,说是五千块钱,去掉车费还剩四千九百九十七块,每人应得一千六百六十五块。余下的两块,兑成角子,是二十一角零十六个铜钱,每人应得七角零五个铜钱,分成三份,摆做三堆儿,听各人自龋钱五花子本想多赚一个钱,却被魏瑚簋使了个小捉狭,把钱五花子那边的一堆,落去了一个铜钱。钱五花子把洋钱收了,便独自拿了一角公账的洋钱,坐了车到公慎银号里,存着生息,把整块的都存了。空下来的便掏出来一数,实指望是个七角零六文,数来数去,只余得五文。把衣襟上各处的袋子搜过了,又搜到扇袋里,眼镜壳子里,只是不见。银号里的伙计,见他张惶失措,问他什么失了。钱五花子高声应道:“失去了一个铜钱。”说罢,把满号的伙计都引笑了。钱五花子觉得不好意思,便闷闷的出来,左思右想,想不出是哪里掉落的。低着头只管向前直走,不提防走到茂源酒店门首,一个聚乐园的伙计,头上顶了几碗虾仁面,被钱五花子一碰。钱五花子的力气本来很大,碰翻了碗,把碗里的面条子,直冲到五六尺外面去,挂在一个客人的身上,把浑身的衣裳都糟踏了。那客人却是个包探,便喊了一红头,押到捕房去了。钱五花子的彩钱,已经存着银号,衣袋里只有公账里的十五块,尽数的给了包探,才放他出来。垂头丧气的到了栈房,已是三更向后,大家访问情由,他只是低着头不讲。忽见账房里领着一人进来,那人一见钱五花子,便上前扭住道:“你倒会躲呢?你押在巡捕房里,惹得我等了八九个钟头,拿我的碗还我呢。”亏着旁边的人扯开了,在公账里赔去一块钱。这里章魏两人,嘴是最尖的,一路进京,时常给他开玩笑。到了京城,找了个高升客栈住下。钱五花子早把平日做的课卷,集合了一万几千言,请那章木仁誊了一个本章,投进了通政司的衙门。通政司的堂官,打开一瞧,内中别样条呈,不过是书呆子的见识,有些酸气罢了。只有一条,是裁撤宦官以清内政。那堂官才看到这八个字,气得那手扑籁籁的颤,落在地板的一块浓痰上面,赶忙揩好,凑巧把章木仁的木字,揩去了一捺。便吩咐差官,把这上本章的九个人,骗到衙门里,拿着一张名片,连人和本章,送到一个当权的宦官家里。那宦官正从内务府出来,到上房里和他的妻妾闲谈,一见了这件事情,赶忙走到里边,运动了一个假上谕出来,交刑部审讯,临讯的那天,冷镜微看那刑部尚书,是他的一位世叔,名叫姬讷庵。这姬讷庵的家世很微,父亲是个牛经纪,姬讷庵幼年失父,雇在冷府做个伴读的书童,天姿很好,冷镜微的祖父,收他做个义儿,二十一岁,便点了一个传胪。那时冷镜微年方六岁,跟他祖父在山东巡抚的任上。姬讷庵得意之后,不免到山东走走,打个秋风,巡抚公邀请了许多绅宦,在衙门请酒。凑巧衙门有一幅对联,写得极好,下款是受业张国鼒谨书。
  姬讷庵指着问巡抚公道:“这位张国鼒,是哪处人氏?把这鼒字读成一个才字。冷镜微不等他祖父开口,就扑嗤的一笑,引得满席的人,没一个不扑嗤的一笑。冷镜微慢慢讲道:“世叔这个该读兹字呢,《诗经》上有鼐鼎及鼒,《尔雅》上有圆掩上谓之鼒,难道世叔忘记么?”说得那姬讷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自在。散了筵席,仔细一想,好好场面,被这黄口小儿坍倒,自然引为生平之恨。这番见了本章上的名字,隔了十多年,把前事倒忘怀了,想起从前巡抚公的恩义,很想开脱于他。本来冷镜微的名字,因为别人都不肯居首,便把他写做第一,姬讷庵却从尾一个问起。一直问到第七个,都满口扯谎,是自己的名字,被人家误写的。那第七个就是开首创议的钱五花子,他的话更说得高妙了。他说自己的祖父,是南京有名的理学,他父亲临终的时刻,曾经拿着一本书和一块图章,交给他的,说着便将那书呈上,却是一部手抄的《朱子近思录》,又拿出那块图章来却是位思轩之印五个篆字。姬讷庵见这两件东西,登时叫他站起,喊那第八个道:“章才仁。”章木仁摸不着头脑,不敢答应。姬讷庵勃然大怒,说道:“这斯休得要装聋作哑,喊你的名字,为什么假痴假呆的?”章木仁是贡生加的五品虚衔,便道:“职贡不叫做才仁,请大人仔细。”姬讷庵细细一瞧,把那本章掷下道:“这不是才字是什么?”冷镜微听到这句,忽然触起前十年的事来,禁不住便哈哈的大笑一声,姬讷庵接着冷镜微一笑,斗然把前事也提上心来,面皮气得金黄色,拍着桌子,大喝一声道:“你这厮在法堂之上,胆敢侮慢官长,把本部堂嘲笑么?我且问你这本章是你的主笔不是?”
  冷镜微把两眼望了钱五花子几下,钱五花子道:“冷镜微休得抵赖,尽了孝便不能尽忠,尽了忠就不能尽孝,既然充当好汉,便要拿出些好汉的气概来。”一篇话把冷镜微的眼泪,几乎说得落下来。姬讷庵又问道;“这本章是你的字迹不是?”冷镜微把两眼望了章木仁几下。章木仁道:“我叫章木仁,这本章上写的是章才仁,难道自己写自己的名字,也会错的么?大丈夫一人做一人当,你既然要做大丈夫,须要把《孟子》上威武不能屈的道理记好呢。”一篇话把冷镜微的眼泪说得要忍也忍不住了,便在堂上放声大哭。你道冷镜微哭的什么?他哭的是人心世道,都有江河日下的势头,并不是为着自己一身的利害。
  姬讷庵又在上面大喝道:“你这厮还敢抵赖么?不到黄河心不死,叫你尝尝这刑部大堂的滋味,看看比那鼐鼎及鼒的滋味,哪样是甜,哪样是苦,哪样是酸,哪样是辣?”冷镜微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毛骨悚然,抹去眼泪,硬着颈脖子,指着上面讲道:“你现在做了刑部大人了,还知道这刑部大人的滋味,是从那鼐鼎及鼒的上面来的么?俺冷镜微既然来上万言书,这个生死,久已兜向九霄云外了。无论这本章是不是俺的主笔,是不是俺的字迹,总算是俺一个人的主笔,一个人的字迹,就好定案了。生在这种世界,与其活着做王公将相,同你刑部大人一般的荣耀,倒不如死着,做了孤魂野鬼。你刑部大人的鼐鼎及鼒里面的鱼肉,一般的挨刀受俎,反觉得清净许多呢。”姬讷庵自知出言冒失,恼羞成怒,索性的拿出手段来,把一干人都登时释放,单单将这冷镜微捺在刑部牢里,上了一本,拟他一个斩罪。冷镜微进了牢里,起初是身上带着几千两钞票,那些牢子服伺得很好。不上半月,钞票完了,牢子便渐渐的露出恶相来,饮食起居,件件都不及从前了。冷镜微挨苦不过,叫牢子到高升客栈,向钱五花子那边讨些钞票来。牢子去了半晌,空着两手回来说,你这叛党,敢来戏弄我们么?什么钱少爷银少爷,捐官的捐了官,买妾的买了妾,已是风流云散了。你的性命都在我们身上,你敢在我们跟前扯谎么?冷镜微想起这种情形,和姬讷庵那般的恩将仇报,用着牙齿,向指头一咬,拿了一件长衫,题了一首《满江红》。题目叫做一字狱。上面写道:幻绝轩辕,捏造起,万千蝌蚪。颠倒着,古今人物。纵横心斗,鷟鸑何曾,鸣羑里,麒麟枉自悲东狩。到不如、一炷付咸阳,无何有。生前事,休回首,人间世,权挥手。问朦胧甚帝,钧天觉否?蜗角何分蛮与触,龙光空指牛和斗,算茫茫、浩劫甚穷期,斯文后。写毕,又题着冷镜微再生后第一年第一月第一日题,十五个大字,递与牢子道:“你拿这件长衫,送到杭州城里,休愁到一生没吃着。”牢子接在手里,自然欢天喜地,谢了一声冷少爷,出门径去。毕竟这冷镜微如何出狱,如何走到扬州?要知后事如何,且待续编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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