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中游 - (TXT全文下载)
书籍类目:集藏 - 小说
书籍内容:
《幻中游》,孤本小说,(清.步月斋主人 乾隆三十二年刻本)书写明代史实,反映魏忠贤专权,刚直不阿的石峨一家的悲欢,其中忠臣孝子、烈女节妇、良师信友、义仆贤妓、无不悉备、俾看官可以启其善念,遏其邪心,较之偷香窃玉之态,闺阁床笫之言,大有异处。
目 录
第一回 老宿儒七贴方登第
第二回 幼神童一相定终身
第三回 念民艰挂冠归故里
第四回 为友谊捐资置新宅
第五回 孝顺男变产还父债
第六回 贞烈女舍身报母仇
第七回 穷秀才故入阴魔障
第八回 富监生误投陷人坑
第九回 应考试系身黄州狱
第一十回 鸣师冤质讼督宪堂
第十一回 励坚节受尽百般苦
第十二回 度灵魂历遍万重山
第十三回 观音寺夫妻重聚面
第十四回 藩司衙师徒再谈心
第十五回 狼虎店义仆救主难
第十六回 碧霞宫神女授兵符
第十七回 忘夙仇孤嫠脱困厄
第十八回 建奇功全家受荣华
第一回 老宿儒七贴方登第
诗曰:
修士读书认理真,几忘气化有屈伸。
游魂为变原不昧,漫道人间无鬼神。
却说万历年间,湖广黄州府罗田县,有一个秀才,姓石名峨,字峻峰,别号岚庵。乃洛阳石洪之后。为无未避乱,流落此处。家有房宅一所,田地数顷。为人素性刚方,不随时好,不信鬼神。夫人竺氏惠而且贤,中馈针织外,黄卷青灯,恒以相夫读书为务。因此峻峰学业成就。每逢考试,独冠一军。四方闻风,无不争相景仰,乐为结纳。可惜时运坑坷,苦于功名。凡进六场,不是命题差题,就是文中空白。不是策内忘了抬头,便是表里漏了年号。一连七次,俱被贴出。但穷且益坚,立志不懈,待至年过四十,却又是一个科分。这正是:
肯把工夫用百倍,那怕朱表不点头。
凡大比之年,前数月内,魁星偏(遍)阅各省。拣其学问充足,培植深厚者,各照省数勒定一册,献于文昌。文昌奏之玉帝,玉帝登之榜上,张诸天门。名曰:“天榜”。是科,石峨早已列在天榜数内。及至八月秋闱,三场如意而出。回至家中,向夫人竺氏道:“今科三场,俱不被贴,吾已中矣!”夫人答道:“相公果能高发,正是合家之庆。”到得揭晓,果然获蒙乡荐。及来春会试,又捷报南宫。二年之间,身登两榜。只因朝纲不振,权奸当道。立意家居,无心宦途。
生有一子,表字九畹,取名茂兰,一名蕙郎。乃武曲星所转。从小丰姿超众,聪明非凡,甫离襁褓,即通名物。七岁读书,竟能目视十行,日诵百篇。不过三五年间,把五经左史,诸子百家等书,俱各成诵在胸,熟如弗鼎。开笔作文,落落有大家风味。长至一十五岁,不惟文章工巧,诗赋精通,亦且长于书画。一县之人群呼为石家神童。峻峰窃喜,以为此子头角峥嵘,日后必能丕振家声,光昭祖业。“吾何必身列班,甘于任人进退耶?”不仕之志,因此益坚。明朝定例,凡一科会试榜发,除鼎甲词林外,其余进士,三年内务要用完。因宦官专权,人多畏祸。殿试后,假托事故,家居不出者,十人之中,不下四五。缘此诠选之时,人材短少,吏部奏道:
朝廷开科取士,原以黼黻皇猷,非使叨膺名器。兹逢选期,人材短少,皆因历科进士,多甘家居,致有此弊。伏乞圣裁,饬各省巡抚,查明报部,提京面检。如或年力精壮,可以备员,即发往各省补缺。庶人材出,而百职修矣。谨疏奏闻。
疏上,皇上批道:准依奏览。部文行各省,各省行各府,各府行各县。
一日,石峻峰偶到县衙吏房。该管书吏一见峻峰,口称:“石老爷来的凑巧,我正要着人去送信。”峻峰道:“有何信送?”书吏道:“今有部文提你赴京检验,文是夜日晚上到的,今早发房。若不信时,请到房里一看。”遂让峻峰房里坐下,把文查出递与峻峰。峻峰一见这文,心中不快,闭口无言。书吏又道:“这文提的甚紧,速起县文,上省去请咨,咨文到县,约得半月有余。家中速打点行装,咨文到时,即便起身。断勿迟滞,致使再催。”方才说完,这个书吏,被传入宅里去了。
峻峰出衙回家,路上度量此事。不觉形诸颜色,到了家中,夫人问道:“相公往日,从外而来,甚是欢喜。今日面带忧容,是何缘故?”峻峰道:“今日适到县衙,见有部文,提我上京检验。意欲不去,系圣上的旨意。去时倘或验中,目下群小专权,恐易罹祸网,贻累子孙。事在两难,踌躇不决,故尔如此。”夫人道:“这事有何作难,皇上提去验看,原系隆重人材。相公趁此上京,博得一职,选得一县。上任后,自励清操,勿蹈贪墨,纵有权奸,其奈你何?做得三年两载,急为告退。既不至上负朝廷,又可以下光宗族。两全之道,似莫过此,这是妾之愚见,不知相公以为何如?”峻峰答道:“夫人言之有理,但上京一去,往返须得半载。蕙即年当垂髫,夫人亦系女辈。家中无人料理,如何叫我放心去得?”夫人道:“这却无妨,我已年近五旬,一切家务,尽可支持。苍头赵才,为人忠诚,外边叫他照料。蕙郎虽幼,我严加查考,他也断不至于放荡。自管放心前去,无须挂怀。”峻峰道:“夫人既是这样,吾意已决。”
次日就赴县,起文上省请咨。家中凑对盘费,收拾行囊。一切亲友或具帖奉饯,或馈送赆礼。来来往往,倏忽间已是半月。吏房着人来说:“咨文已经到县,请石老爷领文起程。”石峻峰领得咨文在手,就雇了一只大船名为“杉飞”。带了一个书童叫做“来喜”。择日起身,又与夫人竺氏,彼此嘱托了一番。这才领着蕙郎送至河岸,看着峻峰上船入舱。打锣开船,然后回家。
却说峻峰这一路北来,顺风扬帆。经了些波涛,过了些闸坝。不下月余,已到京都。下的船来,才落店时,就有长班投来伺侯。次日,歇了一天。第三日早晨,长班领着,就亲赴吏部衙门,把咨文投讫。仔细打听,进京者还无多人。吏部出一牌道:
部堂示谕,应检进士知悉:俟各省投文齐集日,另行择期,当堂面验。各人在寓静候,勿得自误。特示。
峻峰见了这牌,店里静坐无事,除同人拜往外,日逐带着来喜在街上游玩。玉泉山、白塔寺、药王庙、菜市口,俱各走到。一日,饭后出的门来。走到一个胡同里,看见一个说《西游》的,外边听的层层围着。峻峰来到跟前,侧耳一听,却说的是刘全进瓜,翠莲还魂一回。峻峰自思道:“无稽之谈,殊觉厌听。”往前走去,到了琉璃场前。心中触道:“这是天师府旧第,昔日天师在京,此地何等热闹?目今天师归山,落得这般苍凉。天运有升沉,人事有盛衰。即此可以想见一班。”凭吊了一会,嗟叹了几声。遂口咏七言律一首,以舒慨云:
景物变迁诚靡常,结庐何须饰雕梁。
阿房虽美宫终焚,铜雀空名台已荒。
舞馆歌楼今安在?颓垣碎瓦徒堪伤!
古来不乏名胜地,难免后人作战场。
诗才咏完,回头看时,路旁一人,手拿旧书一部,插草出卖。要过来看,乃是《牡丹庭(亭)记》。峻峰想道:“此书是四大传奇之一,系汤玉茗所作。我却未曾看过。店中闷坐无聊,何不买来一看,以当消遣。”因问道:“这书你要多少钱?”那人答道:“要钱四百文。”峻峰道:“这书纸板虽好,却不甚新鲜了。从来残物不过半价,给你二百钱罢。”那人道:“还求太爷高升。”峻峰喜其说话吉利,便道:“既要看书,何得惜钱。”叫来喜接过书来,付与他钱二百五十文。那人得钱欣然而去。
峻峰回到店中,吃了晚饭。叫来喜点起烛来,把这书放在桌上。从头看起,初看《惊梦离魂》以及《冥判》诸出,见其曲词雅倩,集唐工稳,幽思奥想,别有洞天。极口称道:“玉茗公真才人也!”及看到《开墓还魂》一出,鼓掌大笑道:“人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死生者人之所必不免也。死而复生,那有此理?伯有作历,申生见巫,韩退之犹以为左氏浮夸,无足取信。汤玉茗才学名世,何故造此诞漫不经之语,惶惑后人也。疑鬼疑神,学人大病。家有读书子弟,切不可令见此书,以荡其心。”遂叫来喜就烛上一火焚之。峻峰在京候验不题。
但未知蕙郎与夫人在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幼神童一相定终身
却说蕙郎在家,自他父亲上京去后,逐日不离书房,功夫愈加纯正。母亲竺氏亦时常查考,凡平日读过的书籍,从新温了一遍。每逢三八会期,求他母亲命题一道,作文一篇。非迎送宾客,足迹并不到大门。如是者,两月有余。
一日,偶到门前,见街上走路的,这个说吕公在世,那个说陈抟复生。唧唧哝哝,三五成群,一直往东去了。蕙郎问赵才道:“这是为何?互相称奖。”赵才答道:“十字街口东,有个相面先生,说他系云南大理府人,姓曹名奇,道号通玄子。一名曹半仙。他的相法,是从天台山得来的。相的委实与众不同,因此哄动了一城人。大相公何不也去相相呢!”蕙郎道:“我去是要去,倘或太太找我,你说上对门王相公家讲书去了。”赵才应道:“晓得。”
蕙郎出了大门,往东直走。又转过两道小巷,抬头一看,已是寓首了。但见口东路北,一簇人围着个相士。里三层,外三层,拥挤不动。蕙郎到了跟前,并不能钻入人空里去,只得在外边静听。闻其指示详细,评断决绝,心中已暗暗称奇。适值相士出来小解,看见蕙郎便惊道:“相公也是来相面的吗?”蕙郎答道:“正是。”相士道:“好个出奇的贵相!”蕙郎道:“小生陋貌俗态,有何奇贵?先生莫非过奖了。”相士道:“良骥空群,自应诧目,岂是过奖。相公真要相时,今日天色已晚,一时相不仔细。明日饭后,在敝寓专等,肯赐光否?”蕙郎道:“既是如此,明日定来请教。但不知先生寓在何处?”相士道:“从这条街上东去,见一个小胡同,往北直走,走到尽北头,向东一拐,又是一条东西街,名为贤孝坊。从西头往东数,路北第五家,就是敝寓。门口有招牌可认。”蕙郎道:“我明日定去领教,但恐先生不在家,被人请去。”相士道:“一言约定,决不相欺。”蕙郎作别而去。相士也收拾了坛场,去回寓所。
却说蕙郎回到家中,步进书房。适赵才送茶到此,蕙郎问道:“太太曾找我么?”赵才答道:“不曾。请问大相公,曾叫他相过否?”蕙郎道:“这人真正相的好,但今日时候迫促,相不仔细,说定明日在下处等我。我禀知太太,明日饭后,一定要去的。”蕙郎把相面一事搁在心头,通夜并没睡着。
次早起来,向母亲竺氏道:“今日天气晴明,孩儿久困书房,甚是疲倦,意欲出去走走。街上有个相士,相的出奇,还要求他给相相。孩儿不敢擅去,特来禀知母亲。”夫人道:“这我却不禁止,你但出去,务要早回,我才放心。”蕙郎答道:“孩儿也不敢在外久住,毋烦母亲嘱咐。”用过早饭,封了五钱银子,藏在袖内。并不跟人,出门径往贤孝坊去了。蕙郎一来,这正是:
展开奇书观异相,鼓动铁舌断英才。
蕙郎到了这街西头,向东一望,路北第五家门口,果然有个招牌,上写“通玄子寓处”五字。蕙郎走到门前,叫道:“曹先生在家么?”内有一小厮应道:“现在。”蕙郎走进大门。往西一拐,又有个朝南的小门。进了这门,迎门是一池竹子。竹子旁边,有两株老梅,前面放着许多的花盆。转过池北是三间堂房,前出一厦,甚是干净。往里一看,后檐上放着一张条桌,上面摆着三事。前边八仙桌一张,搁着几本相书,放着文房四宝。墙上挂一横匾,写道:“法宗希夷”四字。旁边贴一对联,上写道:
心头有鉴断明天下休咎事,
眼底无花观遍域中往来人。
蕙郎正在打量,小厮进去说道:“有客来访。”那相士连忙走出相迎,道:“相公真不失信,老夫久候多时了。”让到屋里,分宾主坐下。叫小厮泼了一壶好茶来,彼此对饮了几杯。相士开言道:“算卦相面,先打听了人家的虚实,然后再为相算,名曰‘买春’。这是江湖中人的衣钵,予生平誓不为此。相公的尊姓大名,并系何等人家,暂且不问。俟相过后,再请教罢。”蕙郎道:“如此说先生的大号,小生也不便请问了。”相士道:“相公的贵相,非一言半语,可以说完,请到里边相看,尤觉僻静。”
相士领着蕙郎,从东间后檐上一个小门进去。又是朝西的两间竖头屋。前檐上尽是亮窗,窗下放着一张四仙小桌,对放着两把椅子。北山上铺着一张藤床,床上放着铺盖。后檐上挂着一轴古画,乃张子房杞桥进履图。两边放着两张月牙小桌,这桌上搁着双陆围棋,那桌上放着羌苗牙板。蕙郎称赞道:“先生如此摆设,真清雅人也。”相士答道:“旅邸草茅,未免污目。”
两个对面坐定,相士把蕙郎上下细看了一番。说道:“相公的贵相,天庭高耸,地阁方圆。两颧特立,准头丰隆。真五岳朝天之相,日后位至三公,自不必说。但印堂上微有厄气,天根亦微涉断缺,恐不利于少年。相书有云:‘一八、十八、二十八,下至眉攒上至发,是为上部,主少年。自天根至鼻头,是为中部,主中年。自承浆至颏下,是为下部,主末年。’贵相自十八至二十八,这十年未免有些坑坷。过得二十八岁渐入佳境。到得五十六十,功在庙社,名垂竹帛,显贵极矣,以后不必再相了。”蕙郎道:“先生如此过奖,小生安敢望此。”相士道:“我言不妄发,日后定验。”蕙郎又问道:“先生既精相法,亦通柱理吗?”相士道“相法按八卦,分九宫。命理讲格局,论官禄。其实阴阳五行,生克制化,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蕙郎道:“如此说来,先生不惟会相,亦且会算了,愿把贱造,再烦先生一看。总为致谢,未知先生肯否?”相士道:“这却使得。”
蕙郎就将八字写出,相士接过来看了看说道:“贵造刑冲不犯,官杀清楚,诚贵人格也。是九岁顺行运,自九岁至十九,还在父母运内,无容多说。细看流年,不出月余,定有喜事临门。自十九至二十九,这十年大运不通,子平说的好:‘老怕长生少怕衰,中年只怕病与胎。’你这十年行的正是胎运。过此以后,官星得权,百事如意了。但年年细查,不胜推算。待我总批几句,亲身领会罢。”遂提笔写谶语八句云:
学堂星动继红鸾,何料丧门忽到前。
驿马能牵大耗至,阴伏天牢紧相缠。
幸逢武曲照当命,那怕伤宫与比肩。
寿星应主晚岁运,一生福禄自延绵。
写完递与蕙郎说道:“相公,你一生的遭际,尽在八句话中。挨次经去,半点不错。此帖务要收好,勿致遗失。”遂拱手说道:“语少忌讳,万望包涵。”蕙郎谢道:“代为指迷曷胜感佩。”就把谢礼呈上,相士道:“老夫半生江湖,只重义气,不计钱财。相公日后高发,定有相逢之处。何必拘在一时,厚仪断不敢领。”蕙郎再三相让,相士极力推辞。
蕙郎见其出于诚心,说道:“先生既然不肯,小生另当致敬。尊命安好过违。”遂把封套袖起,相士方才问道:“相公尊姓大名呢?”蕙郎答道:“小生姓石名茂兰,贱字九畹。住在永宁街上,家君讳峨,字是峻峰。系壬午举人,癸未进士。现今赴京候检,去有两个多月了。相士道:“既然尊翁大人赴京检验,不出月余,定有喜信。这一句已是应验了。”彼此又盘桓了一会,蕙郎告辞,再三的致谢。相士送至门外,彼此作别而去。却说这个相士住了些时,不知流落何方。街上再不见他相面了。蕙郎在家不题。
但未知峻峰在京候验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念民艰挂冠归故里
却说石峻峰在京候验,住至月余,并无音信。一日,长班走来禀道:“小的今早经过吏部门前,见有牌示了。限于初四日早刻齐集,当堂面验。今日初三,就是明晨了。老爷把靴帽衣服,逐一打整停当。小的明日早来,好跟老爷同去。或坐车,或坐轿,今日雇下,省的明晨忙迫。”峻峰称了三钱银子,着长班去雇车子,就把衣帽等物,逐一检点了一番。叫来喜俱各包妥。用过午饭,转瞬天黑。峻峰早早关门睡去。
次早起来,叫来喜要水洗了脸,梳了头,用过了早饭。店主方才去开店门,长班进来禀道:“车子已到,请老爷早去,勿致有误。”就把衣包、帽盒,送在车上。峻峰上车坐定,长班却先走了。车夫使着车子,来喜随后跟着。霎时间,已到吏部门首。长班前来禀道:“路北有一个茶馆,甚是清雅。老爷下车,暂歇片时,换了衣服,再上衙门。”
峻峰下的车来,见路北门面铺上,挂着“煮茗”三字一个小招牌。进到里面,是三间瓦厦。两边俱是开窗。中间门上吊着帘子,院内东西两边,俱是走廊。时当九月,东廊下放着几盆金菊。西廊下挂着两笼画眉。峻峰步入房中,见后檐上贴着“聊胜指梅”四字。下边贴“茶赋”一篇云:
惟龙团之津液,与雀舌之汁膏。解睡余之烦渴,醒酒后之号呶。尔乃黄芽披蒸,绿脚垂洁。碧乳翻涛,银丝胜雪。列三等以为差,冠六清而独绝。酩可为奴,筵堪伴果。味品香泉,烹须炉火。盛玉罂其常湛,转金碾以成垛。至若经作陆羽,录著蔡襄。添温暖于冬腹,涤炎热于夏肠。既无恤夫冰卮,又何羡乎琼浆。
两旁又贴一对联云:
开户迎花笑,启窗听鸟鸣。
峻峰里面坐了一会,换过衣服。长班来禀道:“大人将近升堂,请老爷过衙门去罢。”峻峰跟着长班,走到仪门前边,挨省次站定。大人已上堂,从北直验起。一省或验中二十多人,或验中十五六人。点到峻峰,吏部停笔问道:“你原籍何处?”峻峰应道:“原籍河南,后迁湖广。”吏部又问道:“洛阳石浚川先生,是你一脉吗?”峻峰应道:“是进士的上世先祖。传至于今,已二十二代了。”吏部笑道:“你既系先儒苗裔,又当年力精壮,正该为朝廷出力报效。奈何追蒿邙之高风,负王家之遴选。你且下去,明日再听发落。”并未说验中与没验中。
峻峰下的堂来,心中甚是恍惚,不敢就走。直候到各省验完,大人退堂,方才回寓。心中度量了一夜。到得次早,叫长班去打听,回来禀道:“小的见吏部书办说:‘大人已经启奏,再看旨下如何?’”峻峰心中愈加惊慌,住了两天,亲去打听。吏部已把圣谕贴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思贤为国宝,安可野有留良。兹依部奏,验中进士,二百八十人。大省二十名,中省十五名,小省十名,各照数发往候缺。惟石峨系先儒后裔,理应速用,即授陕西西安府长安县知县。赴部领凭,毋得迟缓。钦此。
峻峰见了这道旨意,不胜欢喜。领过凭文,请了两位幕宾,招了几名长随。离了京城,自通州坝上船,星夜往黄州府进发。京报已早到家中,夫人竺氏叫赵才打扫客舍,制办羊酒,候峻峰来到,以便待客。住了些时,峻峰已到家中,亲戚朋友来叩喜者绳绳不绝。热闹了半月有余。峻峰恐误了凭限,祭过祖坟,择一吉日,率领家众,直往长安上任去了。这正是:
雪里无人来送炭,锦上谁不去添花。
却说峻峰一入陕西境界,就有人役来接。峻峰略把土俗民情,问了一番。因问“衙门广狭怎样?”来役禀道:“官衙内有鬼,历来的老爷,俱住民宅。小的来时,早已雇赁停当,修理齐楚。无烦老爷再为经心。”峻峰笑道:“本县素性是不怕鬼的。我定住官衙,不进民舍。你等作速回去,给我收拾官衙,违者到任重责。”来役跪央再三,决于不准。只得星夜赶回,把官衙打扫出来。峻峰一到县时,直就官衙内上任。
是晚,更夫巡夜,闻有鬼说道:“石青天在此居官,吾等暂且回避。”从此官衙内,安静无事了。上任三日,行香放告已毕。查前任的案卷,未结者还有二三十件,或出票,或出签,把一干人犯,俱各拘齐。出一牌示:“本县拟于某日,升堂理事。满城士民,愿看者概为不禁。”
到得那日清晨,衙门里人就填满了。峻峰自饭后升堂,坐至日夕,二三十件案卷,俱经理清。当批者批,当断者断,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无不情真罪当。一时看者,群惊为神。峻峰把众人唤到案前,晓谕道:“本县承乏兹土,虽无庞士龙之材,却有西门豹之心。在此居官一日,必不使尔等坐受阽危也。”众人叩谢而散。历任一年,政简刑清。做至三年,颂声载道。城内绅衿乡间百姓,送万民衣的,送万民伞的。贴德政歌的,纷纷不一。峻峰悉行阻却。特出一告条云:
长吏为民父母,兆民皆吾子也。父母育子不闻居功,长吏恤民岂意望报。嗣后媚谀之事,断不可复。
一县之人无可图报,遂题诗刻石,以铭其德云:
爱民勿徒羡巽黄,窃幸邑侯称循良。
茧绩不繇咸淳化,呜琴堪并单父堂。
割鸡聊把牛刀试,买犊旋庆筑麦场。
顶祝焚香情莫尽,永登贞珉志不忘。
后天启皇帝登基,太监魏忠贤专权用事。峻峰急欲退去,告优未暇,忽越级升了广西柳州府知府。到任三月怡化翔洽,适广西巡抚提进省议事。峻峰星夜赴省,来见宪台。巡抚道:“传贵府来,非商别事,今有东厂魏大人发下银子三十万。叫本院散给各府,各府散给各县,放于民间使用,三分起息,然后本利催齐解司。下岁领去再放。贵府该代放银六万两。作速领去,分派州县。”
峻峰禀道:“大人之命,卑职固不敢违,但柳州府地瘠民贫,兼之连岁凶歉。有者典当田宅,无者鬻卖妻子。自顾不赡,那有余钱,代为出息。还求大人极力挽转,务使百姓均沾实惠。”巡抚道:“这是东厂大人的钧旨,谁敢抗违。”
峻峰跪央道:“百姓是朝廷的百姓,官员是朝廷的官员。朝廷设官,原为牧民。并非设官代人放账。卑职只上知有皇上,下知有百姓,中知有大人。若浚民生而肥内监,这等样事卑职断不敢做,亦不肯做。还求大人三思。”巡抚道:“如此说,难道你不顾你的考成吗?”
峻峰起来冷笑道:“吾人出仕,原以行节,非图固宠。卑职自幼读书,颇有志气。昔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吾宁为五马荣挫志乎?大人既不肯为万民作主,卑职断不给太监放债。”巡抚怒道:“你这等的抗上,本院一定题参。”峻峰答道:“与其待大人题参,何如卑职先自引退。”遂告辞而出,银子分文不领。
回到署中,把仓库检点了一番,并无半点亏欠。未结的案卷逐一理清,应发的发回本县。把他的印绶,亲身送到巡抚衙门。抚院一见,甚是不悦。峻峰禀道:“百姓不可一日无官。居官不可一时无印。卑职既得罪东厂大人,岂容卑职久留此地。望大人暂且把印收去,以便委人。如魏大人加以罪谴,就是焚尸灭族,卑职愿以身当。并不累大人。”
说到此处,那巡抚就把印收去了。峻峰从省回衙,掩门待罪。住有半月,并无风信。遂雇了车轿,率领家属,仍回黄州去了。
不知峻峰回去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为友谊捐资置新宅
话说石峻峰弃官回署。巡抚委官盘查仓库,无半点亏欠,案卷无一件停留。只得一面委人看署,一面修书报与京中。书道:
叩禀:东厂司理监,魏大人座下。前承大人发下银两,卑职径定府县俱各派去。独柳州府知府石峨抗违不领,兼以弃官脱逃。特为禀明,以便究治。专候钧旨,肃此上达。
广西巡抚某人顿首
魏忠贤拆书一看,心中想道:“放账滚利,终属私事。且石峨为人刚直,十分究治,未必甘罪。倘或皇上闻知更觉不妥。莫若将机就机,叫他去罢。”遂写一回书道:
兹承来札,俱已心照。柳州府知府石峨,虽系抗上,乃皇上亲放之人,不便究处。且素称廉明,恐失民望,弃官回籍,听其引退。勿得从刻,照书施行。
某月某日东厂特发
却说石峻峰转升之后,巡抚上疏,另题补了长安县一员知县。姓王名字止珍,乃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人。系进士出身。往长安上任,路过襄阳府。襄阳府城内,有一个致仕的员外,姓胡名溁字涵斋。与王素系年谊。王来到襄阳拜看胡溁。胡溁设席邀请。
席间,王向胡员外道:“小弟先去上任,少停半载,再接贱眷。自番禺直抵长安,路径太长,一气难以打到。弟欲向年兄借一闲房,在此作个过栈。两截走,庶不艰苦。不知年兄肯相帮否?”胡员外答道:“宝眷到此,小弟理应照料,那烦年兄启口。”王道:“既蒙年兄慨许,小弟就谢过了。”席终之后,王回店,次日起身走了。
却说胡员外又自想道:“凡官员的家眷,少则二三十口,多则四五十人。现在住的宅子,终是安置不下,且不便宜。莫若另买一宅,权叫他住。一则全了朋友之谊,二则添些家产,岂不两全。”算计已定,遂叫官中,代为买房。
本街西头路南,有房子一处。房主姓徐名敦,本因宅子里有鬼,住不安稳。要卖了另置。就出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文约,交给官中杨小山。杨小山因向胡家来说,胡员外问道:“这房子他实在要多少银子?”杨小山道:“依他说要银五百两。”胡员外给他三百五十两。说来说去,讲到四百五十两,徐家就应口卖了。胡员外择了日期,同着亲朋,叫杨小山写了文约,把价银足数兑去。徐家把宅子腾出,交给胡员外。他另搬到别处去了。
却说王到任,住了半年。写了一封家书,差了一个的当家人,往广东去接家眷。家中男女,上下共有二十余人。一路直投襄阳府胡宅而来。胡员外着人把新买的宅子,打扫洁净。请王夫人与公子住在里面。一切照料,无不尽心。
歇近一月,正要起身而去。忽有一个家人,星夜赶来。禀道:“老爷已于四月间病故,小的料太太少爷,还在此处。特来报知,好去搬灵。”夫人公子听说,哭倒在地,半日方苏。公子与夫人计议:“此处到长安尚有两千余里。往来盘费,非同些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