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中游 - (TXT全文下载)
处。小人所供,俱是实话,并无半句诬捏。”抚院道:“依你所供,是一派的胡说,着人给我推出门去。”人役听说遂把馗儿拉着,向外就走。
抚院猛然看见,馗儿在日光之下走着,并无照的人影。便立刻叫道:“快把他带回来。”馗儿听说,转身回到堂前,重新复又跪下,抚院发怒道:“从来阴鬼无影,本院坐的是朝廷法堂,你是那里的山精水怪?白日青天,竟敢在此胡闹。”叫:“左右给我拉下去打。”
左右人役,把馗儿扯翻在地,喝声:“行杖”打下一板去,是一股白气,打到三十,并无半声叫。及至放起,距跃曲踊,倍觉精神。抚院大怒,叫声:“给我夹起来。”人役听说,将馗儿放倒,把腿填在夹棍里,直夹了有三个时辰,方才解去,馗儿神色依然如初。抚院道:“这分明是鬼无疑了。”着家人到宅内取出天师禁鬼符一道,贴在馗儿胸前,又用纸使印一块粘在馗儿背后。从来阴鬼,原怕天师的法符,朝廷的印信。竟把馗儿一时制的不能动转了,遂着人送入监中,分付禁卒,留心看守。
却说馗儿在监中,坐到三更时分,揭去身上的符印,逃出监来。正要寻个去路,忽听得街上传锣响亮,人役喝道之声。却是本省城隍出来巡街,唬的馗儿躲藏在个更棚里。城隍走的相近,叫声“住轿。”分付鬼卒道:“此处有什么冤鬼,竟致得怨气冲天,给我搜来。”
鬼卒过去一搜,就把馗儿带到轿前,跪在地下。城隍问道:“你是何方的游魂,敢在这个去处作怪。”馗儿就把石生被害,并他代为鸣冤的情由,一一察知城隍。城隍道:“据你所供,这番意气却有可取。但你的年纪,甚是幼小,常在阴司里飘飘荡荡,何年是个出头的日子?依本府看来,不如把你送在一个富贵人家,脱生去罢!”馗儿问道:“蒙太爷垂怜,小人感恩不尽!但小人有两个姐姐,现在襄阳,业师石生,还在监中,小的转生以后,就再不得见面了。”说罢,痛哭。
城隍又分付道:“你也不必如此悲戚,你那两个姐姐与石生系有夙缘,不久,即成夫妇。剩你自己,何处归宿?魏贼一干奸人,不久祸事将近临头,冤也不必你鸣。你姊妹师徒,日后重逢有期,无须过为留恋。叫:“鬼卒把他送到杭州府钱塘县里,程翰林家投胎托生去罢。”鬼卒得令,领着馗儿,起阵阴风,一直去了。
却说程翰林名谦,学撝光,是一个翰林院侍讲;曾点过两次主考,做过一任学院。因他母亲年迈,告终养老回家,年纪不过五十岁,一妻一妾。夫人苏氏,生得一子,名唤程伒。生来姿质鲁笨,念书念到十七八岁,总不明白,屡次应考,尽落空网。程翰林在前,也不知道他儿子是个何等样的学问?及至回家,逐日盘问,方才知他不通,凡做一篇文字,功夫必须两天,程翰林也懒于给他改抹。侧室柳氏身怀重妊,八月十三日,夜间时当分娩。苏氏夫人听说,着人请下稳婆,房中点上灯烛,叫丫头妈妈,紧紧在旁边伺候。他也不住的时来照看。鬼卒领着馗儿的灵魂,早在门外等候。
及至时辰将到,鬼卒把门上的帘子一掀,馗儿往里看时;只见,床上坐着一个少年妇人,声声叫疼,旁边一个稳婆紧相依靠,住的却是朱红亮□的好房子。才到回头,被那鬼卒一把推到床上,呱的一声,早已投胎落草了。稳婆抱起来看,乃是一男,苏氏夫人不胜欢喜,遂报喜于程翰林。程翰林也甚是欣幸,就起名叫做程憛。馗儿投生之时,却未曾喝过迷魂汤,心里极是清白的,但轻易不敢说话。过了三朝、满月,渐渐的添了些见识,却总不想家。长到一两岁,只会认人,不能出语。程翰林夫妇恐真是个哑子了,却也无从问他。
一日,程翰林与程伒在书房里讲书。家人来请吃午饭,适值程憛在书房中玩耍。心中想道:“我哥哥年纪已过二十,连个学还不能进,必定是文章不好,我找出来看看方妥。遂把外门关上,走到屋里,上到椅子上,就书里翻出三篇没动笔的文章来,看了一遍。不觉大笑道:“这等文字,无怪乎不能进学。”就磨了磨墨,把笔膏了膏,大批大抹,顷刻之间,把三篇文章登时看完。末后题了一首七言律诗,以代总评。其诗云:
轧茁殊属太支离,外落孙山固所宜。
书读五车方为富,文成七步始称奇。
少年不受悬梁苦,老岁无闻后悔迟。
重此问津尚未晚,将来应有入彀时。
评完了,却把三篇文章仍旧放在书里。下来椅子,开了门,就往院里去了。却说程翰林吃饭已完,领着程伒,仍来书房里坐下。程伒见他的书放的不是原旧去处,便拿过来,掀开一看,见三篇文章,俱经动了笔。心中诧异道:“这是何人,敢来作践我。”就送与他父亲一看,程翰林观其批评恰当,诗句明白,但字画不成个头,心里也甚是异样。遂叫看门的来问道:“我去吃饭有何人书房里来?”看门的回道:“并无外人,只二相公进来,关上了门,玩了一会,就开门出去,上院里走了。”
程翰林心里疑惑道:“没的就是他不成?”回到院内,叫过程憛来,追问道:“你哥哥书房中的文章,是你给他看的么?”程憛只是摇头。程翰林道:“夫人,你再仔细问他。”苏氏夫人千方百计,吓逼不过,不觉开口应道:“是孩儿偶然作孽,叫父亲大人不必疑怪。”程翰林夫妇二人,见程憛口能说话,且通文理,心中又惊又喜。
一日,程翰林考问程憛五经左史,以及诸子百家等书,左右根寻,总盘诘不住。程翰林方知程憛前世是个无书不读,无一不会的个成学。遂向夫人苏氏说道:“此子日后,必能大振家声,断不可以庶子待他。”苏氏夫人答道:“这是不消你说的。”就与程伒同在一个书房里念书。这程伒是哥反受兄弟程憛的教训,朝渐夕磨,一半年间,把程伒剔拨得也明白了,遂与程憛同年入了邑庠。
却说这程翰林家,有一件传家之宝,乃金如意两枝。前十年时,程夫人夜梦一女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进他屋里,拿去金如意一枝,说道:“程太太,我暂且借去一用,十年以后,定来奉还。”天明看时,果然少了一枝。左找右寻,并无踪影。没去已久,也不提了。及至程憛受生以后,程夫人又在佛前讨得一签。其占云:
玉麟成双非无缘,如意一支暗引前。
宝物还家可坐待,何妨借去已多年。
程夫人把这签帖拿给程翰林看,程翰林道:“憛儿日后成人,或者给你复看此物,也未可定。”不提。
话说这程憛进学,年只八岁,到十岁就补了廪;十二三岁就成了钱塘县的一个大名士。事亲至孝,待兄甚恭。日与程伒兄弟两个,奋志读书。但家中人提起师弟两字来,他就不觉泣下;说起姊妹两字来,他便终日呜咽。父母问其缘故,总不肯说。程翰林料其事系前生,以后夫妇二人重此也再不问他。馗儿转生,暂且不提。
但不知秋英受罪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励坚节受尽百般苦
话说馗儿钱塘投生去后,次日,抚宪正要提出来再问。忽见狱司走来禀道:“监中拘禁的男鬼馗儿,夜间去无踪影了。”抚院惊讶道:“奇哉!怪哉!有这等义鬼,代为鸣冤。石生的官司,可见是屈了。”遂办文移会学院,不提。
再说秋英在萧判官衙内,一日三次拷打,甚是难当。却拿定主意,再不依从。一日萧判官上城隍衙门里去了,鬼卒们也偷出外边玩去了,只落得秋英自己在这里,心中暗恼,不觉啼哭起来。宅内有个小使数名唤旋风闲步到此,见门是锁着,往里一看,有个少年女子,拴在梁头上,在那里哭哩。心下发闷,便跑到宅中,一五一十俱对夫人说了。夫人道:“我却不信。”旋风道:“太太不信,请亲去看看,是真是假,便见明白。”
夫人跟着旋风出了宅门,走到那屋子前一看,真是有个女子,叫:“鬼卒给我把门开了。”鬼卒禀道:“门是判爷封了去的,私自开锁判爷知道了,小的承当不起。”夫人骂道:“你这该死的奴才,既怕老爷独不怕太太吗?若不开时,一定重打。”鬼卒无计奈何,只得把门开了。夫人进去,又喝道:“把这女子,给我放下来。”这鬼卒又不敢不给他解下梁来。夫人问道:“你这个女子,因何锁在此处?实说与我知。”秋英禀道:“奴叫秋英,替业师石生鸣冤,来到这里。判爷不嫌奴丑陋不堪,欲招为二房,奴执意不肯。言语之间触怒判爷,把奴拘禁在此,如今已月余了,万望太太解救。”那夫人把秋英细看了一看,夸道:“好个美貌女子,无怪乎那个老货看中了你。但有了你何以显我,这个勾当断是不准他做的。叫鬼卒偷送你出去罢!”秋英叩头道:“谢过太太。”
鬼卒领着秋英出离了判衙,往东正走,不料与萧判官两下里正走了个对面。萧判官问鬼卒道:“你领了这个女鬼上那里去?”鬼卒回道:“小的怎敢领他出来,这是太太叫小的领出他来的。”萧判官道:“胡说,快给我速速领回去。”那鬼卒不敢违拗,把秋英仍送到原旧去处,拴在梁上。萧判官叫过这个鬼卒来,责他不小心看守,打了他二十个板子。
方才退入内宅,夫人一见便发怒道:“你做的好事?”萧判官道:“我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夫人道:“你强逼良家女子为妾,该当何罪?我一定上城隍殿前去出首。”判官道:“妻妾之说人伦所有,你既不肯容他,我放他走就是了,何必这等发狠?”两个嚷闹不住。萧判官见他夫人真是不准,又别处找了一座闲房,离衙门远远的,把秋英锁在里面。他一日三次,亲去看看,叫鬼卒拷打,百般刑罚,俱各受过,秋英总不肯半句应承。萧判官见他志节坚确,从此也渐渐的松放他了。秋英到这田地,甚是难受,遂作诗一首,以自伤云:
深闺弱女苦形单,漫露花容惹祸端。
胸矢十年不字志,痛嗟狂奴冒相干。
空房锁禁步难转,终夜哭哀泪眼干。
形体摧残半亏损,负仇终须得鸣官。
却说春芳在家等候馗儿,几日不见回来。秋英亦渺无音信。又亲自跑到外边打听。才知道秋英还在那里受罪,馗儿已被城隍发往别处脱生去了,剩得自己冷冷落落,甚难为情。又念石生在监,近已不知怎样?此心一举,就往黄州狱中去了。
却说石生在监里,正当半夜中间,闻一个女子啼哭而来,走至面前,却是春芳。石生道:“路途遥远,又劳你来看我。”春芳答道:“先生在监,女徒何时敢或置念。”石生问道:“秋英馗儿为何不同你来呢?”春芳答道:“馗儿往巡抚台下告状,被那处城隍看见,发往钱塘县脱生去了;秋英往城隍台下告状,被萧判官拉去强逼为妾,他执意不从,一日三次拷打,现今在那里受罪哩!”石生听说哭道:“为我一个,倒连累你众人了。”春芳道:“这原是数该如此,也不瞒怨先生。”遂取出一个布包来,交给石生说道:“先生的银子使的将完了,这又是银子一十五两,先生随便使用罢。我便这一遭,还不知几时再来看你哩?”遂起身呜咽而去。
到了次日,禁卒见石生手中,又有了一包银子。惊异道:“石相公进监时,腰里并无分文,忽然有这银子二十多两,并未见人送来,今又有银子一包,也没见是谁来送。莫非有鬼神暗中佑助他不成?”因留心照料石生,茶是茶,饭是饭,晚间并不拘禁他了。这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石生在监里坐着,忽听得外边有人传说:“今日官吏人等,俱出外接诏去了。”心中疑道:“是接的何诏?”晚上禁卒进得监来对石生道:“今日接的不是忧诏,却是喜诏。”石生问道:“有何喜诏?”禁卒道:“天启皇帝晏驾,崇祯皇帝登基。不日就有大赦。石相公的官司一定是开释的了。”石生道:“还恐未必甚稳。”且按下不题。
却说崇祯皇爷未登基时,就深恶魏忠贤,到得登基次日,就把魏忠贤拿了,剿没其家,翻出一本账来。载的俱是些官员,或系他的门生、或系他的干儿,文武共有二三百人。崇祯皇帝大怒,一概削去其职。就有太常卿马克昌、湖广学院韩媚、西安府知府范承颜、陕西学院许寿南,一干人在内。又下了一道旨意:“凡被魏贼陷害拘禁在狱者,无论罪之大小,悉行赦宥。”旨意已到,黄州府知府把石生立时开出,用好言安慰,令其回家。
石生回到罗田,祭扫了坟墓,仍往襄阳而来。一路上,晚行早宿,听得人相传说:“魏太监死后,从新又正了法了。许寿南、韩嵋、马克昌、范承颜等,俱流徒出去了。罗田县知县钱为党、长安县知县金日萃,俱各贬家为民。”石生心中暗道:“天道好还,无往不复,所以今日有此现报。”
行不几程,就到襄阳府了,进的城时,天色已晚。先到胡员外家,要了钥匙,好去开门。胡员外一见甚喜,说道:“闻兄无辜获罪,今得脱出,可喜!可贺!”石生答道:“晚生多蒙老先生的福力,是以终获幸免。”又说了几句闲话,拿着钥匙,开了外门,进了书房,已是点灯时候,见春芳站在那里,愁眉不展。石生问道:“馗儿转生无容说了,秋英为何至今还未归家?”春芳答道:“他还在那判衙里受罪哩!不知几时才得脱网?”石生怒道:“他既为我受苦,我定替他争气。”石生吃了晚饭,向春芳道:“这个劣判殊干天伦,我定上城隍台下去告他一状。遂提笔写一呈道:
具呈黄州府罗田县廪生石茂兰,为逼良为妾,乞天究治以正法纪事。切照。生身罹刑狱,无由控白。有女徒秋英代生鸣冤台下,不料劣判萧,渔色为念,拉至衙中,强逼为妾。秋英不允,逐日拷打,性命难保,天条何在?为此上呈。
石生把呈子写完,就睡去了。到了次日,早晨起的身来,正是饭时,适值胡员外、蔡敬符,对门朱良玉俱来看望。盘桓了片时,又回看了一番,天色已晚,只得明早去呈了。谁知石生要代秋英出气一事?那萧判官在衙中早已晓得,一日也无言,到得起更时分,叫鬼卒把秋英领到本衙,解去绳锁。安慰道:“你这个女子,志同金石、节操冰霜、甚是可敬。但我招你为妾,亦系好意,你既执意不肯,我也断不相强。你回去,多多拜上石司马大人,量能包原些须小事,不必怀恨在心,放你去罢。”
秋英幸得脱身,出离了判衙,就直投太平巷来了。石生与春芳在家点上灯坐着,正说秋英那里受罪,彼此伤叹!忽听得外边角门响了一声,春芳抬头向外一看,不胜惊喜道:“秋英姐姐幸得回家了。”秋英道:“妹妹,我几乎死在那里。”春芳道:“石先生已回家两天了。”
秋英进得屋中,见了石生,不觉放声大哭;石生与春芳两个极力相劝,方才住声。就把他庙前告状,被萧判官拉去的事,详细说了一番。石生恨道:“今晚若非放你回来,我断不与他罢手!”秋英又道:“方才我回来时,萧判官分付的些话,我都晓的,只‘多多拜上石司马’这一句,我就不懂了。你是一个秀才,他如何叫做你司马?敢问先生这是怎说?”石生答道:“这是个泛常称呼,别无说处。”石生心中暗忖道:“难道我后日官至司马不成?”从此师徒们三个,情意倍加笃厚,石生读书愈有兴致了。但馗儿投生于他处,他三个人提起来,彼此未免有些扼腕。
但不知秋英、春芳二女,后来毕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度灵魂历遍万重山
却说翠容小姐在成都府观音堂内,逐日向佛前焚香拜礼,已经三年。就感动了一位罗汉,托梦给他说道:“石家娘子,你的厄期已满,石生的魔障将消,须得我去点化一番,好叫你合家完聚。”翠容醒来却是一梦。这位罗汉就变做一个行脚僧的模样,往襄阳府来了。
袈裟披身市上行,木鱼手敲远闻声。
磕头连把弥陀念,惟化善缘早结成。
这个和尚,日逐在襄阳四关厢里,化那些往来的行客,坐家的铺户。一日石生偶到城外,见这个和尚化缘,他也上了百文钱的布施。那和尚把石生上下一看,问道:“相公贵姓?”石生答道:“贱姓石。”和尚又问道:“尊府住在何处?”石生答道:“住在城里。”和尚道:“我看你满脸的阴气,定有阴鬼缠身。”石生答道:“没有。”和尚道:“现有两个女鬼,已与你同居三年,如何瞒得过我?”石生道:“虽然相伴,却无害于我。”和尚道:“害是无害,终非人身,难成夫妇;待老僧替你度脱一番,试看如何?”就当下画了一道符,上写两句咒语:
闻得哭声到,便是还阳时。
和尚遂把这符递与石生,说道:“你回去,把这符收好,不可叫人看见。到得这月十五日一早,把这道符贴在你外门上,有哭妹子的过你门前,则此符大有效矣。”石生接过符来,谢了和尚,回到家中并不对秋英、春芳说知,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蔡监生的妹子,年已十九,他母亲给他择配,大门小户,总说不妥,忽得了一个暴病而亡。出殡的日期,正赶到这月十五,一定该石生的书房门口经过。到了那一天,这石生黎明起来,把灵符就贴在外门以上。这正是:
妙有点铁成金手,能使死尸为活人。
却说蔡家,这一日出殡,正抬着棺材,到了石生书房门首;蔡敬符哭了一声:“妹子!”那棺材忽然落在平地;这石生书房里的秋英,急忙跑出门来,一头钻入棺材里去了。人人惊讶,来看的立时就有二三百人。只听得棺材里面喊叫道:“这是个什么去处?闷杀个人,作速放我出去罢!”众人说:“活了,活了,打开看看,也是无妨的。”
蔡监生拦阻不住,抬去了棺罩,打开材盖,只见蔡监生的妹子突然起来坐着。蔡监生向前问道:“妹子你好了?”他妹子说道:“我不是你妹子,我并没有个哥哥,你是何人?冒来认我。”说完就跳出棺来,直向石生书房里边去了。蔡监生正要拉住,倒被他骂了几句,说道:“我只认得石生,你与我何亲何故?竟敢大胆,强来相拉。”蔡监生见不认他,也无奈何,只得叫人把空棺抬到别处,自往家中告诉他母亲去了。石生知道是蔡监生的妹子,不好出来直看,偷眼一觑,真是一位绝色的佳人;眉眼身材,无一处不与秋英一般。这个女子连声叫道:“石先生那里去了?”石生却再不好出来。
说话中间,蔡监生的母亲,走来相认。女子道:“我母亲去世早了,只有一个表妹子,在此与我作伴,同跟着石先生念书。你是谁家的老妈?强来给我做娘,东院里胡太太,才是我的娘哩!”蔡监生母亲知是借尸还魂难以强认了,大哭一场,转身回去。胡员外听说,叫他夫人过来,把这女子接到家中认为义女,与蔡监生商议,各备妆奁一付,送过来与石茂兰择吉拜堂成亲。那洞房中夫妻恩爱,也不必细说。
却说石生与秋英成亲以后,每日晚间再也不见春芳的形迹了。忽一夜间石生夫妇二人,忽听得窗外有人说道:
本是同林鸟,迁乔独早鸣。
羡尔长比翼,何靳呼群声。
说罢,继之以哭。秋英道:“这是春芳妹子,瞒怨我哩。”相公何不再求那位老僧也度脱他一番。”石生道:“我明日就去,但不知这个和尚走了没走?”
到了次日,石生出城一看,那个和尚还在那里化缘哩。石生向前致谢道:“多蒙禅师的法力,秋英已借尸还魂,转成人身了。”和尚问道:“你今又来做什么?”石生答道:“还有春芳未转人身,再求老禅师度脱则个。”和尚道:“度脱灵魂,自是好事,但凑合难以尽巧,这只要看他的造化何如?你回去打整一座静屋,里外俱要糊的严密,明日晚上,在家中候我罢。”石生回家与秋英说了,遂打扫一座净屋,糊得严丝合缝。
到了次日,掌灯以后,那个化缘的和尚,果然到了。向石生道:“我进屋里去,外边把门给我锁了,住七日七夜,我里边叫开门时,方准你来开,我若不叫,断不可私自开门。”石生悉依其言,等的到了第七日,天将黑时,并无半点动静。秋英道:“这个和尚,未必不是遁了,你何不偷去看看。”石生走到窗前,用舌尖舐破了一个小孔,向里一张,只见那和尚两眼紧闭,盘膝打坐,就像个死人一般。石生恐怕惊醒了他,当时把小孔糊煞,回来向秋英道:“走是没走,还无音信哩。”
又住了半顿饭时,忽见从外走来一个女子,身材细长、头脚严紧,容色与春芳相似,止好有十七八岁。慌忙跑到屋里,一头倒在床上,似死非死、似睡非睡,唬的秋英躲在一旁站着。外边那和尚连声叫道:“快来开门,快来开门。”
石生出去把门开开,和尚下的床来,说道:“跑煞我,跑煞我,我为你这一位室人,经过了千山万水,方才做的这般妥当,我还得同你到屋里看看去。”石生就领着这个和尚走到屋里。只见春芳从那屋角里钻出,这和尚过去,一把揪到床前,往那女子身上一推,就不见春芳的踪影了。那女子口中叫道:“姐姐我好脚疼。”睁开眼看着秋英道:“我没上那里去?我身上乏困,就像走了几千里路的一般。”秋英道:“妹妹你歇息两天便精神了。”
这外边的和尚遂立时执意要走,石生极力相留,再留不住。说道:“异日登高眺远,你我定有相逢之期,实不能在此久留。”送出门来,并不知向那里去了?石生进得房中一看,这个女子毕真就是春芳,分毫不差。胡员外遂又叫他夫人过来,把这女子领去,收为义女,治办妆奁,择了吉期,以便过门。
却说到了过门之时,蔡监生的母亲合对门朱夫人,俱来送饭。朱夫人一见新人便异样道:“这分明是王小姐,如何来到这里?”心下游疑,也不敢认真。是夕,客散之后,春芳与石生成为夫妇,三人共作诗一首云:
淑女历来称好逑(兰),怀春何必分明幽(英)。
丝罗共结由天定(芳),琴瑟永偕岂人谋(兰)。
荒草冢前骨已掩(兰),芸经堂内魂犹留(英)。
赤绳系足割难断(芳),聊借别躯乐同裯(兰)。
却说石生既有了室家,又得胡员外的帮助,心中甚是宽舒,留心讨朱裴文的指教。到了八月秋闱就与朱良玉、蔡敬符三个合伴赴省应试,及至揭晓石茂兰中了解元,朱公中了第十一名举人,蔡寅中了副榜。到得来春会试,朱公不第先回。石茂兰中了第八名进士,在京中多住了月余。有广东一位新进士,姓王名灼字其华,闻石生将回襄阳,找来与石生搭伴,说道:“襄阳府有弟的一位年伯,欲去探望探望。要与年兄同船,不知肯相容否?”石生答道:“如此正妙,但不知贵年谊是那一家?”王其华答道:“是太平巷内胡涵。”石生道:“那是家岳。”王进士道:“这样说来,更加亲热了。”两个同船,来到襄阳。石生回家,王进士直往胡宅去了。
一日,石生请王进士赴席,约胡员外、蔡敬符、朱良玉奉陪。蔡寅先到胡宅与王进士说话,好以便同来。说起秋英还魂一事,王进士道:“世间竟有这样奇事?”刚才说完,石生那边就着人来请。胡员外道:“老夫有事,不能奉陪,敬符兄陪了王世兄过去罢。”
蔡寅陪着王进士,到得石生家。朱良玉早已过来相候。王进士原与朱良玉系结拜的兄弟,相见已毕,彼此叙了些家常。坐着正说话时,适石生厨下缺少家伙,春芳向邻家去借。王进士看见春芳,随后跟出门来,瞅她一眼,春芳红了红脸,急三步走到邻家去了。借了几件家伙走出门时,王进士还在街上站着看哩!一眼觑定春芳,直看的他走入院里去,方才回头。
春芳到了家里,放下家伙,向石生道:“你请的这个同年,却不是个好人,方才我去借家伙,他不住的左一眼,右一眼看了我个勾数。他是胡娘家的年谊,究非亲姊热妹,如何这般不分男女?”石生道:“既是年谊,就不相拘,你莫要怪他。”石生出来,正要让坐,王进士道:“年兄不必过急,弟还有一句要紧话相恳。”石生道:“年兄有何见教?”王进士道:“年兄你既系胡年伯家的娇客,你我就不啻郎舅。方才出来的这位年嫂,是胡年伯从小养成的?还是外边走来的?”石生答道:“却是从外边走来的。”王进士道:“既是这样,一定要请出来作揖,仔细看看以释弟惑。”石生道:“就是两个俱看看何妨?”
石生与蔡寅陪着王进士走到院中,石生叫道:“你两个俱出来,王年兄请作揖哩!”秋英整身而出与王进士见礼让坐,蔡寅指着秋英向王进士道:“这就是舍妹借尸还魂在此。”左右叫春芳再不肯出来,秋英进入里间勉强推出,方才与王进士见礼,见过礼仍转入里间去了。
王进士仔细看了一番,不觉泣下。石生道:“这是为何?”王进士道:“年兄有所不知,前岁三四月间,舍妹促亡,尸首被风撮去,并没处找寻。方才门口看见这位年嫂,还不敢认得十分真切,今对面一看,的是舍妹无疑了,但不知是何时来到这里?”石生答道:“就是年前四月间走来的。”王进士哭道:“这分明也是借尸还魂了,如何还肯认我?”秋英道:“王家哥哥,不必悲痛,你看我待蔡家哥哥如何?就叫他也跟我一样罢了。”
秋英叫春芳出来,仍拜王进士为兄,方才大家到了前厅,坐席。席终而散,朱夫人见是王小姐借尸还魂,仍旧认为义女,不时的来接去。这王进士在胡员外家住了月余,临起身回家时,又到石生家里来看春芳,说道:“妹子路途遥远,委实不便接你,但愿妹丈选到广州左近,姊妹见面,庶可不难了。”春芳道:“这是哥哥属望的好意,只恐妹子未必有这样造化。”王进士又与石生、朱良玉、蔡敬符盘桓了一天,次日就起身往广东走了。从此石茂兰、胡员外、朱良玉、蔡敬符四姓人家,俱成亲戚你往我来,逐日不断。
但不知房翠容小姐与石生后来如何见面?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观音寺夫妻重聚面
话说石生自发身之后,一年捷取,就放了南阳府的刑厅。三年俸满,转升了四川成都府的知府。到任两月,秋英春芳二位夫人因路上经了些险阻,许下在观音堂还愿,先差衙役来对庙中老尼说知。那老尼就打扫了殿宇,预备下茶果,分付翠容道:“闻说这两位太太俱系妙年,我年迈耳沉,应答恐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