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斋诗话 - (TXT全文下载)
当涂李君醉侨,先后为许静仁、吕燮甫两省长上客。曾自撰一联云:“春日睡,秋日醉,福穰穰,心滋愧;长歌狂,短歌强,诗平平,乐未央。”似歌似谣,惜“强”宇未甚安。
天津郭外原有土墙,墙外有河,今墙久圮,而河尚存,俗呼为墙子河。俗而不雅,人人知之,但一入诗词,便有风致。邵次公诗:“盈盈墙子河边水,草长莺飞又一年。”冯殊军诗:“心随墙子河中水,流过桥西倘见君。”郭啸麓诗:“夜凉墙王河边路,无数流萤作雨飞。”三诗各有寄托,而皆称妙句,故爱而记之。
六月五日,见报纸登一诗,题为《古槐感梦》,诗曰:“微闻剑履压庭除,尽室仓皇走传车。大厉ウ操新劫运,纤儿真坏好家居。饥鸱戛羽终颠国,社鼠搬姜又过墟。冷眼人间桑海事,倚天何处觅龙屠。”诗境在义山、遗山之间,Ы署虞芒,何人也?颇欲一见之。“手叠花笺钞稿去,天涯到处访斯人”,同此思想也。
曾文正《复陈右铭书》论为古文之四忌:“一,剿袭陈言;二,褒贬逾量;三,散漫无主;四,僻字涩句。”又世所传之《诗法指南》,论作诗之五戒:“一讥讪,二讠舀谀,三鄙俗,四纤亵,五剽窃。”以上两则,均扼要之论,但能读书多,积理富,自能不蹈以上诸弊也。
“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淹孤月,东去骄风黯九城,驹隙存身争一瞬,蛩声吠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此袁寒云于项城筹备帝制时所作,南北文人,一时许为佳构。某笔记有此全稿,录而存之。又寒云作《蝶恋花》词云:“乍散离愁吹又聚,帘底微波,帘外狂花絮。十二重栏遮不住,柔枝合倩金钤护。手把明珠和泪诉,昨日相逢,今日君何处。剪剪情丝千万缕,为欢为怨都无据。”亦酷似纳兰容若。
殷浩被黜放,徙于东阳之信安县,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王安石放废,知为吕惠卿所挤,每书“福建子”三字。此两人力能自矫,口无怨言,而胸中介介,所蕴深矣。善夫东坡先生《渡海诗》收句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不露牢骚而以肮脏奇崛出之,是何等胸次。
王采臣先生丙寅夏五月陪赵次珊先生泛舟八里台,作诗八首,其末一首云:“卜筑溪庄狎水鸥,避居聊作稻粱谋。十年树木谈何易,况是园翁已白头。”寄托遥深,予最喜诵之。采老所期稻粱之谋,究未能发展,固知求田问舍,又是一种学问。
丰城任瑾存大令传藻精爽,而有肝胆。历宰河北剧县,安良除暴,声施烂然。与予订交十年,休戚与共。从政之暇,不废吟咏,句如《与诵洛夜话》:“乱后牧民心自赤,衰时说士眼谁青。”又《和芍晖》:“忍睹疮痍医术拙,不谈冷暖世情谙。”又《登卫辉白云阁》:“农圃心情丰稔好,神仙踪迹有无中。”皆稳链沉挚,不落凡响。至“黄河一线横千里,白发频年添数茎”,则苏、黄妙境矣。
周养庵先生《辛未十刹海修楔》诗内有数句云:“座中词客多白头,散荡樊翁闭泉室。嬉春畴昔盛佳丽,内家装裹真娴逸。繁华转瞬成寂寥,世事未来黑如漆。对酒不饮宁非痴,休更沉埋事占毕”云云。字里行间有一种沉郁驱迈之气,诗人之诗,为人所不及。先生近作挽联多作三字句,廉悍绝伦,能者不可测如此。
孙师郑太史(雄),予三十年前老友也,淹滞旧都,著述终老,昨间已病故矣。记其序《荔圆楼集》,序内引渊明之言曰:“文所不能言之意,诗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其天机之发,不可思议也。《诗》曰:‘惟此圣人,瞻言百里。’论文之旨也。”又曰:“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论诗之旨也。”先生又谓:“诗不可有我而无古,又不可有古而无我。典雅,精神兼之斯善”云云。各语皆耐人寻味。
张幼樵先生《涧于集梦所奇诗六绝依韵答之》,记其三首云:“流传臣亮街亭表,天鉴《春秋》督咎心。末学凤雏轻一死,平生梁父恨孤吟。”“绛侯不解结袁丝,刘柳从来善退之。恩怨一身何足校,群公平贼是匡时。”“薰尽衙香典赐裘,椰冠学士配军头。故人书到浑无酒,寂寞溪山感独游。”凄凉呜咽,悱恻缠绵,《骚》《雅》之遗也。
“先生休矣复何如,出或无车食有鱼。近市一楼天地窄,时还读我线装书。”此方君地山旧作也,看似不经意,然非酝酿古今,胸多积卷,不能到此境界。又许君佩臣《题画诗》:“岸上人家多种柳,船中客饭每供鱼。”据云系刘献臣作,予最爱之。佩臣不自炫其画,曾以此意为予画扇,萧疏有逸气,已什袭藏之。
《贞一斋诗》说:“《赢奎律髓》所选皆西江皮毛,只此四字立名,已堪遗笑”云云。前年予购《昭昧詹言》一部,杨昀谷先生见之曰:“内容不必问,只此书名,便伤雅道。”以其自命为若明若昧,詹詹小言,殊为可哂也。其说与贞一斋正同。
袁子才《续诗品》数十则,颇多精粹语,《斋心》一则云:“禅偈非佛,理障非儒,心之孔嘉,其言蔼如。”《藏拙》一则云:“因謇徐言,因跛缓步,善藏其拙,巧乃益露。”《著我》一则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吸新,其庶几乎。”子谓此诸语不但作诗应尔,作人亦应尔也。
人讥荆公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上句咏水,下句咏柳,谓之“诗谜子”。“诗谜子”语,固然矣,然而韩吕黎诗“红皱晒檐瓦,黄团系门衡”,上句是枣,下句是瓜篓,何以人不讥其诗谜子耶?
李濯愚《过芦沟桥诗》:“轻装一袭出孤城,默数轮车轧轧声。到眼芦沟桥下水,照人来去总分明。”陈诵洛《过黄河桥》诗:“风声挟梦梦能骄,又向霜晨度此桥。桥上飚轮桥下水,英雄成败等无聊。”李诗浑涵,陈诗慨爽,皆近作也。
“林和靖《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脍炙人口者百余年矣,自东坡在惠州作《梅花诗》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此语一出,和靖之气遂已索然。”此宋周紫芝所撰《竹坡诗话》中语。予以为东坡此两句远逊于“疏影”、“暗香”也,乃谓其胜于林,似非的论。
同治已巳,先父梅岩公托人画一老翁曳车,自集两句云:“不舍昼夜其,如示诸斯乎。”其时予二岁也,至光绪乙未,求杨香吟师题诗,为之题云:“曳车曳车,身瘁路赊。问君安往,辛苦作家。曳车曳车,无取牛马。谁其驱之,有执鞭者。车也簿笨,人也清瞿。着来衤交衤了,便我步驱。车无停轮,人无停趾。图示后人,服劳视此。”此图至今已六十余年,今日检出,叙其缘起,盖不胜风树之感也。
友人任琴孙云,先父梅岩公善作擘窠大字,予幼年失怙,未之见也。只得手书质田券草四行,予监督工艺学堂时,徵人题咏,蒋性甫侍御题云:“手泽迢迢二寸余,西风吹雨滴方诸。孤儿且作零丁读,我亦伤心问曝书。”章式之徵君题云:“不肯求田竟质田,清贫况味想从前。汝归许假寻常事,难得孤儿是象贤。”藏之书笥,今四十余年矣。
三十年前予读杨掌生之《京尘杂录》,内引“少年听雨歌楼上”云云,心窃好之,今年夏始于门人工伯龙许得窥其全词,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寒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寮下,鬓发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窗前滴滴到天明。”词极隽美,而不知为何人作,询之味云、葆生、啸麓诸大词家,亦记忆不清。葆生谓之出张梦晋、祝枝山、唐伯虎三人之手,但亦恍惚,姑记于此,以质来者。
王右军《兰亭集序》云:“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钱幼光效渊明《饮酒》诗云:“寄生大块中,何者为我故。譬如逆旅物,暂有安足据。在世虽百年,毕竟舍之去。临去岂不恋,恋亦不得住。”古今人诗文,叙述生死之际,沉痛多若此,其收束处大概用旷达语,谁知愈旷达愈沉痛也。唐人诗:“举世尽从忙里过,谁人肯向死前休。”一日不死,便一日不肯放下,哀哉众生。
“楼台冷落收灯夜,门巷萧条扫雪天。”此一境界也,“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此又一境界也。情景交融,所谓诗中有画也。昔人谓有无可奈何境界,此为近之。
荆公在锺山官床与客夜坐,作诗云:“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东坡《宿余杭山寺》诗云:“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雪打窗。”听雨,听雪,本寻常事,必如两公清超之笔以咏之,方不负此清景。
“洞庭险阻,不能亿度,阻风六日者,予也。有火轮拖带而阻风,与予略等者,广西学使冯也。舟阁浅处,水退而不得动者,今日所见之两船也。风覆而沉,仅露两桅者,昨日所见煤船也。轮船拖带遇风沉溺者,今日所闻长沙米船也。近者数日,远者不过一年,或身经、或耳闻、或目见,类而记之,以见洞庭之险,远过江海。而予之仅仅阻风,卒平安而至,此真万幸也。”此严范老使黔归途,戊戌二月三日过洞庭时所记,可知其险矣。并有一诗云:“岳阳城下水弯环,金口新堤指顾闲。八百洞庭糊眼遇,闲看落日下君山。”叙次历落有致,而险夷之遭亦若有前定也。
孙馨远联帅在居士林为施女士狙击以死,章一山太史挽之云:“人雄鬼雄,同在佛堂,一击竟成殿脚女;私仇国仇,是何世界,九原应问卖饼家。”郭啸麓提学挽之云:“兰擅雄才,盖世勋名天竟厄;蒲团惊急劫,收场恩怨佛无言。”予为一诗云:“一念菩提念未差,寒灯清磬静无哗。死生事大天难问,居士林中溅血花。”不敢加议论也。
予作《藏斋二笔》,内一条记“少年听雨歌楼上”一词不知何人作,且谓询之味云、啸麓诸君,亦记忆不清。其时味云在北平,未及询也,顷得味公书云:“此词系蒋竹山所作。蒋,北宋词家,宜兴人。题为《听雨调奇虞美人》。”味公曾用其意作《听雨词调奇玲珑四犯》,亦极缠绵凄恻之致,见《烟沽渔唱集》。多年疑团,今打破矣,为之一快。
孙师郑太史(雄),常熟人,光绪癸巳南元,谱名同康,人极博雅。光绪三十年前后,充《北洋宫报》编纂,予始识之。酬唱数十年如一日。太史以运蹇,时发牢骚,今秋病殁于北平。宗君子威挽诗有曰:“贫无可恋生何乐,病究何固死不知。”又“老尚寓公真客死,生留诗史作遗闻。”颇切其为人,以其曾作《道咸同光四朝诗选》也。甚赏予叠韵之作。
湘潭罗顺循提学,文章政事卓然成家。其权保定府时,予曾晤谈数次。尤工为联语,记其《保定畿辅学堂联》云:“《风》首《二南》,备异日干城腹心之选;学通六艺,扫末流词章考据之芜。”《讲堂》云:“地近西山,长兹慷慨悲歌,郁为朝气;天临北斗,愿共激昂起舞,惜此分阴。”《食堂》云:“正臣子卧薪尝胆之时,莫耻断风太俭;是古人击筑饮酣之地,相期学剑术无疏。”又《定兴河阳书院联》云:“乾岳儒宗,紫峰介节,芥子文章,先哲具遗型,好向传书寻坠绪;金台日暮,易水风寒,江村亭古,奇踪欣一遇,欲偕多士涤尘襟。”皆可诵也。
又顺循挽左文襄云:“兼赞皇江陵所长,武功过之,是真亚东人杰;继益阳湘乡徂逝,宗臣代谢,莫窥此后天心。”挽刘忠诚云:“望重大江南北,佐武慎治兵,继文正治民,声绩无惭往哲;晚屯时局艰危,戊戌能守经,庚子能应变,风节不愧名臣。”挽曾惠敏云:“博望侯槎泛斗牛,怅伦敦远岛,巴勒严城,仗节尚能持国体;富郑公声惊甲马,正北狄寒盟,西陲伏莽,临轩应复叹才难。”皆言之有物,扣之有声也。
宣统二年夏,予以事之旧京,寓严范孙宅,一日晚餐后闲话,忽接电话云:“张中堂病故矣。”(即文襄)范老悚然起立曰:“此国家有数人物也,故去奈何。”急往吊,彻夜未归。开吊日,挽诗挽联甚多,有极劣者。其时都中人语曰:“文襄最讲文学,今死而杂作乱投,是欺侮老头子,可笑也。”最佳者汪衮甫一联为:“立朝苦费调停策;绝笔惊看讽谕诗。”皆取材于文襄之诗,着墨不多,包扫一切。按文襄诗:“璇宫忧国动沾巾,朝土翻争旧与新。门户都忘薪胆事,调停白首范纯仁。”又“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谕诗。”皆词旨深厚,非寻常诗人吐嘱。
范孙挽张文襄联为一时传诵,联曰:“任重似陈文恭,好古似阮文达,爱才如命似胡文忠,若言通变宜民,闳识尤超前哲上;使蜀有《轩语》,督鄂有《劝学篇》,余事作诗有《广雅集》,尚冀读书论世,后贤善体我公心。”
某笔记记俞平伯两律,内有句云:“老去善才还贴戏,南来闲汉懒参衙。街坊几阅新朝贵,煤米都知旧账佳。”诗近游戏,而老伶演剧,政客从公,宦迹无常,生计日促种种现象,跃然纸上,而说来绝不吃力,的是聪明人吐属。
王紫诠为蒋纯甫词作序,内有云:“词之一道易流于纤丽空滑,欲反其弊,往往变为质木,或过作谨严,味同嚼蜡矣。故链意、链词断不可少。链意所谓添几层意思,多几分渲染,是作诗文密诀;有词无意,而词又不渲染,何以为文?语云:‘言欲信、词欲巧。’此即所谓巧也。”
王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谓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大惭。傅眉,字寿毛,青主之子也。青主偶醉后作草,眉见而效之,书置几上。青主醒而愀然不乐,眉问其故,青主曰:“我昨醉书,今视之,中气已绝,殆将死矣。”眉惊愕,白其故。青主曰:“然则,汝不食新矣。”后果然。二事绝相类,青主之说尤奇。
诗语入词,词语入曲,善用之即是出处,袭而愈工。阮亭极持此论,尝评金粟《花心动秋思词》有云:“白太傅‘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钱宗伯‘东风谁唱吴娘曲,暮雨潇潇ウ禁城’,及自作‘年来惯听吴娘曲,暮雨潇潇水阁头’。金粟乃云:‘惊秋客到伤心处,江南梦一曲。’”“‘潇潇暮雨’总由‘暮雨潇潇郎不归’生出,如许心想,使拙笔为之,便如刍狗再梦,数见不鲜矣。”此武进周程村先生语。“潇潇暮雨”四字,寻常景物也,能加数字趁贴,则入诗与入词皆成妙语。予以“明灯夜雨”名其楼,求齐白石翁状此景,画一竖幅,极苍茫之致。然真得领略此种况况之时,每年亦不过数夕耳。
予以明灯夜雨楼名其斋,绘图徵诗。啸麓提学云:“万态翻云未是奇,先生晏坐自支颐。一灯外即鸿界,看到移山倒海时。”“满眼云山泼墨成,千林黯ホ一楼明。荒鸡声里漫漫夜,犹恋平生旧短檠。”诵洛大令云:“山楼雷雨之所藉,有叟岸然坐灯下。谁欤貌此苍莽姿,人间此际夜非夜。”两作各擅胜场,啸麓诗“一灯”两句尤浑灏。
姬人静生之殁,今百日矣。冥纸香花聊伸悲慨,适检《袁简斋诗钞》,内有《哭聪娘》一律,中四句云:“少姜不作旁妻待,长妾原兼旧雨情。虽向空王问因果,早知薄福是聪明。”诗固甚佳,然文胜于情,非其至者也。上月予《悼静生诗》有句云:“五夜思君君识否,可怜梦不到泉台。”又“也算姻缘同梦幻,是何因果不分明。”又“料应风雪寒天里,小胆孤魂更可怜。”情胜于文,曷胜怆恻。
“宋明以来,诗人学杜子美者多矣,予谓退之得杜神,子瞻得杜气,鲁直得杜意,献吉得杜体,郑继之得杜骨。他如李义山、陈无己、陆务观、袁海叟辈又其次也,陈简斋最下。《后村诗话》谓‘简斋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其品格在诸家之上’,何也?”此《池北偶谈》中语,不满《后村诗话》中论,诚是也。然各诗家性情不同,词笔各异,即服膺工部,亦只具体而微。既不必句仿字摹,形同傀儡,亦不必句挑字剔,仅得一端,必谓某人得神,某人得气,不但无此手段,亦且无此品评。前人谓渔洋才力薄弱,于村集未下工夫,其论不谬也。
表侄工纶阁数年不见,昨自四川归,以旧作见示,录其好句存之,如“性孤朋旧少,身贱姓名轻”,又“久客始知乡里好,衰年更觉弟兄亲”,又“更有异闻堪纪述,我经蜀道不知难”,又“道惟自信差堪乐,事得随缘未觉穷”,皆可诵也。
汉末崔爰与蔡邕友善,魏氏以降,锺繇在南,卫在北,繇宗蔡者也,卫夫人、王羲之、献之、谢安出之,王、谢风流,盛称一时。自晋而后,六朝相继皆此派也。宗崔者也,经石峪大字,云峰山五言诗,郑羲、刁遵、朱义章、杨大眼、张猛龙、贾思伯诸碑出之。史称草书有楷则,而论者以《般若碑》为真书之始。自西晋后,石刻多北魏书,皆此派也。今之传者南派则帖,北派则碑,两派之分,北为汉人嫡嗣,南其支系。隋合而一统之,如《龙藏寺碑》可见,入唐愈工整,欧阳信本,《龙藏》之亚也,诸遂良、虞世南、锺绍京、蓝灵芝近南派;李邕、柳公权、颜真卿近北派。而草书首推张旭,篆书崛起阳冰,自此以后,唐人书为正宗。宋苏轼、黄庭坚乃一变之,米芾、蔡襄又一变之,而书体穷矣。南朝全帖不如北朝断碑,尽人知之,以帖愈翻印愈失原神,碑则原石具在,果能精拓,原神不失,非屡翻之帖所及也。
米元章对宋仁宗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气,蔡襄勒字,杜衍摆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臣刷宇。”其说尽人知之,邹虎臣评宋四家之书则曰:“蔡嫩苏俗,黄野米贱。”吾不知邹氏为何许人,乃有此不经之言。
刘后村云:“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犹过之。”又云:“本朝文人多,诗人少,其所为诗系文之有韵者,非古人之诗也”云云。一人之论,自相矛盾如此。甚矣!论诗论事之难也。
东坡诗:“江东估客木棉裘,会散金山月满楼。日暮潮来风又熟,卧吹箫管到扬州。”朱希真诗:“青罗包髻白行缠,不是凡夫不是仙。家在洛阳城里住,卧吹铜笛过伊川。”此南宋人蹈袭北宋人诗之显见者。
刘节之《题松雪宫女啜茗图》云:“秋宫肃肃古衣裳,静女无愁黛亦苍。不点疏萤和月色,绢头已作百年凉。”吴天章《题云林秋山图》云:“经营惨淡意如何,渺渺秋山远远波。岂但华谢桃李,空林黄叶亦无多。”皆透过一层说法,较为深至。
宋政和间以诗为元佑学术,御史李彦章遂上疏论陶渊明、李白、杜甫,以下皆贬之。因诋鲁直、少游、无咎、文潜,请为科禁,著于律令,诸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云云。此等纰谬之律令,可谓奇文,可笑亦复可叹。
宋长白述其父旧作两诗,一通首皆平,一通首皆仄。诗如下:“桃花参差开红芳,邯郸歌姬垂罗裳。香薰龙涎和都梁,临风翻翻歌琳琅。游人观之佳清扬,徘徊频倾流霞觞,歌声将终相思长。”又“岸柳弱弱舞不歇,落絮满地似积雪。所叹昔者此际别,岁月几易信问绝。荡子远戌发已素,少妇久忆泪应血。”两诗格调虽不甚高,而气体浑成,录之以备一格。
东坡诗:“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真蔼然仁者之言。王渔洋先生仿其意为一诗曰:“滦鲫黄羊满玉盘,莱鸡紫蟹等闲看。不如随分闲茶饭,春韭秋菘未是难。”与东坡一鼻孔出气也。
今年正月廿四日,周立之观察六十生日,亲朋以文字为寿者极夥,佳作颇多,略记如下:散原老人联云:“纵谈王霸藏诗境,同命岩峦养道心。”啸麓诗有云:“世事推排俱老物,吾人笑自天真。”诵洛诗有云:“文字得名原已仅,觚陵回首总难忘。斑衣岁岁占鸟喜,白发轩轩序雁行。”予作五言古诗,中间云:“诗成泣鬼神,不暇岂妍巧。废陵破山寺,为君蕴诗稿。狎比到倡优,抑或亻妄佛老。是岂君所耽,聊以寄怀抱。”余亦不作颂扬之词,似亦真切不俗,盖予与立之固不拘形迹也。
渔洋谓:“七言古诗惟杜甫横绝古今,同时大匠无敢抗行。李白、岑参二家别出机轴,语羞雷同,亦称奇特。”又“唐宋大家七言歌行,譬之宗门:李、杜,如来禅;苏、董,祖师禅。”又“七言歌行,子美似《史记》,太白、子瞻似《庄子》,鲁直似《维摩诘经》”云云。诗是词章,故谓之有韵之文,似不必搀入佛语禅宗,使人误入歧途也。
郑苏堪先生《和严范孙侍郎六十自寿诗》收四句云:“灰飞烟灭在一瞬,中兴赫赫归周宣。桥边日者私许我,为问诸子然不然。”曾记有人《赠陈其年诗》云:“朝来日者桥边过,见说功名似马周。”后果以博学宏词荐入翰林,“桥边日者”四字,忘其出典,实则街头卖卜人耳,何足重轻,而以之入诗,则觉妩媚。
正月二十九日夜,大雪满庭,灯窗人静,与豫生谈静生轶事,以奇思念。(几乎无日不谈,不妒也。)随检徐东海《辛丑春感》诗,有“英雄事业如尘隙,儿女衷情有泪痕。寒灯旧事悲流水,孤馆残春感落花。山川寥人何在,池馆萧疏春自深。蜂当蜜熟偏无力,蚕到丝成已化身”,第八首收句“可怜一掬伤春泪,洒向东风恨有余”,盖悼其姬人何氏殁于产难之所作也。读之声咽泪下,诗之感人如此,而予心气之衰亦可知也。
徐东海作诗极多,出版者已有《退耕堂集》、《水竹村人诗选》、《海西草堂诗集》、《归云楼诗集》,中有“草含无尽意,花有不言情”,“断桥疏柳风无定,野岸平沙水不流”,“深秋露重如过雨,长夜月明不见星”,“造物回天易,英雄悔过难”,“铸剑未成龙气隐,养丹欲就月华新”。此数联柯凤孙学士以为历劫不磨。
山阴任堇叔诗:“完巢风雪坐残更,喜对妻孥说太平。近市盘飧仍腊味,入门笑语即春声。寒花妖眼都心许,辣酒轰肠喻耳鸣。犹有兵氛吴越分,一星窈窕瞰长庚。”袁寒云词:“今宵怯倚阑干,思无端,可奈西风经雨太凄寒。月何处,江南路,又团圈。只是中秋容易欲归难。”又樊山断句:“省识世间饥下饭,砂锅糙米亦奇香。”又马君叙伦断句:“薄产愁租重,多男授职难。”皆可诵。
诵洛自识杨昀谷先生后,诗境一变,上年八月予自英租界移居特别三区,诵洛赋诗见寄,诗云:“石遗论朋友,谓缘即是债。藏斋我所兄,七十不衰迈。岂徒文字交,道义互规诫。誉我每过实,诤我我不怪。何者为沆瀣,何者为缄芥。但觉我两人,宜共一世界。曩也对宇居,日必就君话。今兹隔水遥,走访肯辞惫。颇闻好院落,绕屋盛芳荟。仍当晨夕来,取我襟抱快。信此非缘耶,谓债复奚害。此债偿难完,此缘亦靡届。”其意极挚,其气极清,其骨极健,同时流辈中所不及也。
王逸塘先生所撰之《今传是楼诗话》谓“朱子七言近体,字字生动”。择录数首,断句如:“故人只在千岩里,桂树无端一夜秋。”“晓起苍凉承坠露,晚来光景乱蒸霞。”“四面不通车马迹,一尊聊饮芰荷香。”真诗人之诗也。“不向用时勤猛省,却於何处味真腴”等句,纯粹语录中语,似不宜入诗,且无须选录也。
光绪甲辰予游武昌,乘兴登黄鹤楼,不意楼已倾斜,风景亦劣,货摊卜肆,凌杂不堪,真所见不如所闻矣。记端忠愍联云:“我辈复登临,昔人已乘黄鹤去;大江流日夜,此心吾与白鸥盟。”可谓名隽。闻张文襄拟奥略楼联云:“昔贤整顿乾坤,缔造都从江汉起;今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亚欧遥。”予以为未尽其妙。其后萧珩珊《题纪念文襄联》云:“宣勤陶甓,遗爱羊碑,经几番荆棘铜驼,名与斯楼不朽;昔炙苏门,今瞻召舍,听一曲梅花玉笛,神随黄鹤飞来。”尚属典雅。严范老述广东三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