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斋诗话 - (TXT全文下载)

落窠臼,无此作法。少陵诗“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林翰仿之曰:“独使书生忧水早,几间官府念饥寒。”说破索然。可知不善学古人,便有此等流弊。
  
  南皮张君一桐,有《逊庐诗思图》,甲子岁予为题四十字,一时名流题咏甚夥,予最喜郑太夷与王什公两君之作。郑曰:“抹月批风奋笔初,矜唐抑宋力争余。诗人《小雅》今何在,欲袖葩经问逊庐。”王曰:“梧竹萧疏著此庐,能逃物外即吾徒。南皮文采高天下(谓文达),失喜清门有凤雏。”两诗皆所谓高挹群言者,题图诗词以此为上乘。
  
  范伯华(阔),桂林人,与予居比邻。虽充律师,而性情淡退,闲以诗画自娱。句如“由来阴德能鸣耳,难信人情善察眉”,又“愁因善遣终能乐,生本无涯怕得名”,又“老去逃禅知福薄,偶然索处觉心清”,皆含道气,造句亦近放翁。
  
  赵嘏《经汾阳旧宅》诗:“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经马伏波。他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张籍《法雄寺东楼》诗:“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四十年来车马散,古槐深巷暮蝉愁。”俞曲园谓读之黯然。予以为盛衰倚伏,寻常之理,无足异也。古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邱”,唐人诗:“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又“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同此感喟也。
  
  钱梦龟女士云:“‘死’之一字,千古愁人之佳境也。何也?人在愁中,苦无可奈,一死则安。犹人在睡中,方遇恶梦,一醒便快。因之得联曰:‘病多转觉身为累,愁到方知死是佳。’”予以为“愁到”,“到”字未安,改“极”字较妥,且不但愁极欲死,即病极不愈,亦欲速死,此等境界非亲历者不知也。
  
  白香山状年老之时代曰:“远行将尽路,春梦欲觉时。”夫路将尽,梦将觉,可以止矣,而犹争名夺利,冥行不已,为己身谋利益,为儿孙作马牛,不亦大可哀哉?其论养老之法曰:“家事口不问,世名心不思。饥饱进退食,寒暄加减衣。”亦复亲切有味。惜乎能知之不能行者多也。又曰:“只有一身宜爱护,少教冰炭逼心神。”予于家庭亲友间,向持和平主义,故对人从不过苛,而冰炭之逼我心神仍复不免。如何,如何!
  
  周绍朴先生《寓居潜若斋中咏斋前老槐》句有云:“两槐森向人,坐阅世代长。婆娑送日月,海田今几桑。与树论年辈,当我大父行”云云。同社高彤皆孝廉《今年元夜咏怀用诵洛大令元旦试笔韵生字韵》云:“醉招明月来虚室,笑指群松是后生。”文人之笔可以吐纳风云,驱策草木,周目槐如大父行,高指松为后生,词意隽妙,足餍读者,彤翁年七十五,极康健也。
  
  予思之,诗之境界约分四种,曰圣、仙、鬼、杰,少陵,圣也;太白,仙也;长吉,鬼也;退之,杰也。古今诗人难以数计,要不出此四境。江西杨昀谷先生深于诗学,予与之周旋半生,获益不。其境实兼仙杰二者之妙,有庵之清切,而能浑括;有散原之奥衍,而能浏亮;有苏戡之伉爽,而能恳挚;忧乎上矣。灯下与诵洛大令论诗,发此妄论,仍落言诠,暇当质之一山太史也。
  
  日前间庵太傅仙逝,老成凋谢,为之黯然。老官庶子时,直言敢谏,一时无两,晚年声望益重,海内奉为大师。诗学深邃,尤多恳挚之作。予最喜读其哭宝竹坡、张幼樵两先生诗,其《哭竹坡诗》云:“大梦先醒弃我归,乍闻除夕泪频挥。隆寒并少青蝇吊,渴葬悬知大鸟飞。千里诀言遗稿在,一秋失悔报书稀。梨涡未算平生误,早羡阳狂是镜机。”《哭幼樵诗》云:“雨声盖海更连江,进作辛酸泪满腔。一酹至言从此绝,九幽孤愤孰能降。少须地下龙终合,孑立人间鸟不双。徙倚虚楼最肠断,年时期与倒春缸。”有深交乃能有此至情之作也,近年与公同席数次,且共撮一影,岁月不居,遂成陈迹矣。
  
  持约不甚能诗而酷嗜之,倘能致力数年,后当有可观。前年继范老之后,亦入城南诗社。予喜赠一律,项联云:“杜陵诗派传宗武,苏过文名继子瞻。”盖属望甚深也,其后诗社醵饮,及水西庄宴集,又李君琴湘之重九诗会,皆如期而至,皆有诗,皆送予删润。其院中梨花开时,亦援范老旧例,邀客吟赏,今年初春由故都购蜂糕见贻,媵以三诗,只记其两句云:“故都糕点饶真味,归奉高堂更馈师。”不幸短命,香火缘、文字缘,而今已矣。
  
  葩经载父母生鞠之恩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八字,独绝千古,非后人所能及。盖父母之恩,德如天覆地载,不易形容。凡作思亲诗与哭亲诗之不易着笔,犹咏天与地之难着笔也。惟不以诗名之人,偶有数句,反能动人。如僧人智能养母最孝,有一绝云:“浊酒浑浆丐一杯,欢颜但博阿娘开。着娘微醉扶娘睡,不敢温经独坐陪。”又某《哭母诗》曰:“叫一声,哭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以上两作,读之未有不凄然生感者。
  
  人有贤子最是乐事,以其能继述也。若年已老耄,无子无女,白头夫妇黯然相对,真有难以为情者。范孙慰仁安之诗曰:“生儿豚犬不如无。”虽至语,我不知当境之苦也。朱友鹤先生诗曰:“白傅无儿空下泪,中郎有女亦相亲。曾何著述传当代,任把诗书付别人。”又“买得泥孩儿一个,归来算我已添丁。”语极凄恻,吾友王仁安《贺刘幼樵提学娶儿媳》诗曰:“我家开阁事堪怜,燕子空巢世变迁。一样龙锺君独好,佳儿佳妇慰余年。”又喜弟生子诗曰:“阿弟侵寻已五旬,今朝方见后来人。老夫膝下凄然惯,亦喜添丁是近亲。”凄恻之语较朱君为甚。上年仁安生日,送诗联者或有“子孙绕膝”等词句,宜仁安读之愀然也。
  
  徐东海总统今年八十一岁,精神强固,似六十许人,初以翰林参新建陆军幕,其后总督东三省,勋业赫然。记其《小站夜出巡营诗》云:“夜深海气浸衣袂,满马疏风听咽笳。”又《赋赠日本鲛岛中将》诗:“牛酒酣歌夜未阑,平沙万里雪漫漫。会当大漠东风转,海上群山立马看。”又《赠大岛大将》诗:“酒酣起舞为君寿,万马无声月正中。”又“东风能识裁宫锦,万簇桃花逐队行。”如此等句,真有吞吐大荒俯视一切之概。诵洛大令评予诗,谓为长枪大戟,震动一切,以之评东海诸作,殊为允当,予乌足以当之。
  
  作诗用阔大字面较为雄浑,但须通首相称,乃为合作。近见友人诗两用“放眼中原”四字,皆属杰构。许琴伯秘书《临川感赋》云:“寒迫饥驱事可哀,青碧血满蒿莱。澄清寰宇知何日,放眼中原几霸才?”刘云孙大令《过水坡渡口》云:“满地黄花认水坡,北来我又渡黄河。年年争战民财尽,放眼中原老泪多。”两诗皆有喷薄之气,故佳。又云孙《过娘子关》云:“雄关高与万峰齐,回首并州落日低。浩瀚浑流来眼底,乱山排到井陉西。”亦有盛唐气派,以其无蹈空之字句也。
  
  今春陈老病故于北平。予见挽联、挽诗颇多,而以陈散原先生所撰挽诗为最。诗曰:“一掷耆贤与世违,猥成后死更何依?倾谈侍坐空留梦,启圣回天埃见几。终出精魂亲斗极,早彰风节动宫闱。平生余事仍难及,冠古诗篇欲表微。”意亦犹人,而链字链句,极为沈挚。俞恪士先生谓寻常人能为之诗,不作可也。散原翁之诗,可谓不寻常矣。
  
  潘彦辅先生谓:诗不可为人强作,必勃勃不可以已也,而后为之。欲作一诗,宜全力与俱,初定意格,终研词句,如良医诊脉,精神入微;如法吏断狱,反覆勘问,凡易悦而自足,皆文章之大病也云云。予述此论时,有友人诘之曰:作诗如此,不太苦乎?予曰:由苦方能得甘,若以为苦,最好是不作,不必人人皆作诗也。
  
  少子远游不归,思之几至成疾。去年十一月六日,自三义庄归途,为一诗曰:“木叶疏草不肥,长堤渔火影霏微。炊烟四起天垂暮,目极飞鸿何处飞?”车中低吟,为之泪落,以思有所奇也。又《有感》诗云:“空负表翁舐犊情,不堪邪说误平生。朝来更有伤心事,绕膝童孙觅父声。”华壁老评之以为不忍卒读。今年二月上旬,乃意外归来,又得二十八字曰:“游子归来倦飞鸟,先生老去蛰居龙。冤亲恩怨何从说,只合痴聋作阿翁。”意虽不满,而心境安贴许多矣。
  
  陈石遗序郑苏戡诗,内有云:“为朋友而作诗,然往往为此友而工,为彼友而不工者,以其意之属不属也。谢灵运对惠连辙有佳句,千古传为佳话。又有刻意求工而不工,不刻意求工而转工,则天之事与学之功有不同也。沈子培遇郑苏戡,则诗思自生;陈老遇谢枚如、张幼樵,则工于他作;郑苏戡为个子朋而作者,则尤工。此与谢灵运对惠连辙有佳句相类。”此等议论,颇有意味。
  
  作诗造意贵曲折,不贵直质,以直质便说尽无余味也。陈伯严《赠吴彦复》诗:“彭嫣非独怜才耳,谁识彭嫣万劫心?我友堂堂终付汝,弥天四海一沈吟。”本系以彭嫣付彦复,偏说以彦复付彭嫣。郑苏戡《哭顾子朋》诗:“自意死穷边,不复能见子。归来谁与归,得我子所喜。”本系苏戡得子朋而喜,偏说得苏戡而子朋喜,故意曲折,两作同一机轴。
  
  予昔年有句曰:“老去心肝凉似水,更无余地起情澜”。自以谓解脱矣,年来名缰利锁,碌碌尘中,仍未能解脱也。因忆彭甘亭《花烛词》曰:“阿侬消瘦倦花颠,色界删除兜率天。恰似东坡蕉叶量,但看人醉亦欣然。”又张亨甫有句曰:“何曾两庑爱孤豚,渐觉中年百感存。只合落花风里坐,看人儿女自消魂。”两君为此等语,岂不自以为解脱乎。其实亦如我之不能解脱也。
  
  予旧藏有陈秋舫《白石山馆诗》钞本,魏默深跋其后曰:“空山无人,沉思独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成连东海,刺舟而去。”渔洋山人能言之,而不能为之也,太初其庶几乎,其语甚隽,不必读秋舫诗已可知其诗之境界矣。
  
  三十年前予游日本,一日同友人访印刷局长得能通昌寓所,见其壁间悬一条幅,为西乡南浦所书,圆润宽博,有王可庄修撰笔意,诗亦飘然有仙气,其词曰:“楼阁如烟横晓天,蓬莱自古会群仙。丹成余粒分龟鹤,又至千年又万年。”予在西京旅邸亦得一绝句曰:“薄寒忽已袭重裘,霸气棱棱逼瓦沟。老鹤不归松影静,一丸凉月下西楼。”自谓亦有清旷之致。
  
  予尝为集句挽联挽李啸溪先生(映庚)云:“徒此挹清芬,天涯烈士空垂涕;无由亲雄略,河上仙翁去不回。”又代温支英君(世霖)挽之云:“结发事文章,甘山庐阜郁相望;暮景迫摧倒,清江赤壁照人悲。”又挽潘端甫云:“楚些招归来,旧事真成一梦过;鲁经有遗叹,胜游难复五人同。”又挽袁励之云:“维时遭艰虞,更为后会知何地;对床老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又代天津红十字分会挽广西红十字分会理事长周巨川联曰:“乾坤含疮痍,足茧荒山转愁疾;人生若尘露,徙倚危楼一怆神。”盖撰联不易浑成,反不如集句也。
  
  昔毛西河之夫人尝诮西河,语其门人曰:“君辈以渠为博雅乎,不知渠作七律一首而翻检书籍,动或数十种,直獭祭耳”云云。西河闻之,笑曰:“此正吾之不可及也。”袁简斋天才卓越,下笔千言,而为某中丞作题某图四绝句,压倒一切,四坐倾服。简斋出字簏示之,盖已七易稿矣。观此则知凡为文字必几经改窜,而后方能定稿,非可草率从事也。
  
  十五年前秋间,凌润苔先生约同符曾壁臣燕孙麟阁赏菊,首倡四诗,予有和作,今忆其诗云:“寂历秋花昼掩屏,一帘疏影散晴晖。多情蛱蝶时相顾,为恋寒香不肯归。”“容易秋风上鬓丝,天寒袖薄竟相欺。只余浊酒黄花意,举盏无人属阿谁。”“老夫白屋恋重衾,彻夜寒风定不禁。破晓披衣扶杖出,万缘留得爱花心”之句,韵味深隽,耐人吟讽,今润翁早故,其寓楼鬻为酒肆矣。每过其地,辄起黄垆之感。
  
  宋芷湾先生(湘)《种松诗》曰:“不见苍山已六年,旧游如梦事如烟。多情竹报平安在,流水桃花一惘然。”“古雪神云念几回,十围柳大白头催。才知万里滇南走,天遣苍山种树来。”“一粒丹砂一鼎封,一枚松子一株松。何时再买三千石,种云中十九峰。”时道光二年三月也。碑在大理西云书院。芷湾先生文章政事历劫不刊,此诗飘然有仙气,予最喜诵之。
  
  “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可以兴矣。“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宴乐嘉宾之心。”可以群矣。“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哀我颠寡,宜岸宜狱。”可以怨矣。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所谓发情止乎礼义也,诗之为用大矣哉。
  
  王渔洋《赠徐东痴隐君夜诗》有云:“先生高卧处,柴门翳苦竹。雪深门末开,村鸡鸣乔木。日午炊烟绝,吟声出茅屋。”韵致超绝,高文敏公不解“鸡鸣乔木”之句,渔洋以古诗“鸡鸣高树颠”、陶诗“鸡鸣桑树颠”两句证之。究之鸡寒上树,虽系古语,其事不经见也。
  
  刘云孙口述元宋子虚先生《老农诗》:“倩搔背养坐深村,爱说前朝赐帛恩。悬帖不来寻社长,自摊牛契教玄孙。”又《老牛诗》:“草绳穿鼻系柴扉,残喘无人问是非。春雨一犁鞭不动,夕阳空送牧儿归。”予喜其闲适。又述其《绿珠诗》:“红粉捐躯为主家,明珠一斛委泥沙。年年金谷园中燕,衔取香泥葬落花。”予喜其凄艳。
  
  蓝采和为世所传八仙之一,系唐末逸士,衣服蓝缕,佯狂街市,其后升仙而去。故临淮城中有升仙坊、升仙桥名迹,采和作《踏踏歌》以警世,其歌曰:“踏踏歌,蓝采和,人生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光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桑田生碧波。长影明辉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蓝采和,踏踏歌,人生能几何。”明高季迪先生有《题采和诗》曰:“石崇步幛四十里,王恺珊瑚八百珠。宁可黄金堆下死,街头不散一青蚨。”《中都志》叙之綦详。
  
  李嘉佑“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王摩诘每句上加“漠漠”、“阴阴”两字,便成佳句,有意无意,殊不可知也。元遗山七律中最好用前人整句,大约胸中成诗甚多,信手写入,不设成心。若套袭古人成句,尤可不必,以绝不能佳也。李义山《子初郊墅诗》起句曰:“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予以为此近滑调,非诗家上乘。乃吴梅村先生仿之云:“青衫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尤觉浅率,宜乎戈芥舟先生评之为“俗不可耐”也。
  
  歙县曹君静济以《看云觅句图》求刘润琴修撰题诗,酬之以双红豆,此物北方殊少见,修撰作一截句,拟捐付博物院。诗云:“一诗换得双红豆,坡老团尖比若何。毕竟饥来不堪食,相思空白惹人多。”诗有风趣。记十年前南方友人亦以双红豆见贻,爱而藏之,日久竟自失去,金杯羽化,觅之无从矣。
  
  悲哀出涕,人之常情,然喜极亦出涕,所谓感激涕零,亦人之常情也。予向喜陈散原《赠吴彦复七截》后两句云:“我友堂堂终付汝,喜心和泪说彭嫣。”“喜心和泪”四字,可谓奇而法矣。近读李义山《赠刘黄ナ》诗有“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乃知散原老人脱胎于此也。
  
  陆放翁《十月十四夜月》诗:“掬露以为浆,屑玉以为餐。泠泠漱齿颊,皓皓濯肺肝。”又《野饭诗》:“薏实炊明珠,苫笋馊白玉。轮区芋,芳辛采山蔌。山深少盐酪,淡薄味至足。”或设寓言,或叙实事,不必问其事之有无,理之真幻,而读之但觉清洁芳香,芬流齿颊矣。
  
  山东滋阳贾凫西先生名应龙,曾充交趾大使,前官郎中,时其子在家乡与邻家争墙基,驰书北京,求其致函地方官,意在必争也。乃先生覆书只二十八字曰:“千里寄书为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秦皇枉作千年计,只见长城不见王。”其事遂息,至今传为佳话。予记其诗后二句是“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未知孰是,然先生之让德固可传也。明亡后,先生耻事二姓,佯狂避世以终,尤非寻常人所能及也。
  
  杨叔峤先生《旅夜》诗:“灯悬疏雨夜,门掩候虫秋。”逼真唐音。《汴梁怀古》诗:“忍取黄袍孤寡手,竟忘红烛兄弟情。”工力悉敌。《红叶》诗:“客路征衣游子泪,御沟流水美人心。”又“人迹秋光山店树,马头寒色驿门枫。戍楼指点明霞外,旅栈荒凉夕烧中”皆可诵也。
  
  林暾谷先生《与石遗大兴里饮罢》诗:“高楼罢酒天初雨,短榻挑灯夜向阑。流落倾城同一叹,忖量终岁得多惧。”俗事能雅。《寄内》诗:“六月长安无一事,借人亭馆看西山。鹿车甚处堪同挽,留滞何因却未还。”起两句高迈。又《礼塔》诗:“老树刺天青自直,空潭留日绿还沉。”又《直夜》诗:“依违难述平生好,寂寞差欣咎眚宽。身锁千门心万里,清晖为照倚阑干。”诗格清迥,而无形中有凄苦之音。
  
  武进谢君玉岑名觐虞,不相识也,介唐君玉虬通讯数月以来,函札频通,推挹倍至,日前写扇寄我,系其《怀大千宣南》诗:“半年不见张夫子,闻卧昆明呼寓公。湖水湖风行处好,桃根桃叶逐歌逢。吓雏真累图南计,相马还怜代北空。只恨故人耽药石,几时韩孟合云龙。”书法颓唐散漫,与每次来札同,然字有逸致,诗亦超隽。犹记其《浣溪纱》词云:“十二雕阑十二帘,秋河初落夜恹恹,已凉还暖自家怜。柔叶螺痕空对影,锦书凤纸欲生烟,人生何处是当年。”“人生”句,读之使人有惘惘不尽之意。顷巢君章父函告玉岑有逝世之耗,闻之凄恻,几欲涕下,盖虽无一面之缘,而文字往来极为契合,招魂何处,觌面无从,不自觉其怆恨也。
  
  
  
  ●卷下
  
  予五十岁时,严范孙先生寿以诗曰:“昔我识君君未婚,而今绕膝罗儿孙。昔我识君君就傅,而今桃李盈君门。惊君孟晋日千里,羲和失色穷追奔。文采风流震坛坫,方驾玉局兼梅村。遍交贤豪与长者,客常满坐酒满尊。朝为曹邱夕季布,此曰知己彼感恩。说士肉甘且隽永,口颊拂拂春风温。超然应物物无滞,天生慧力由夙根。才学器识与年进,其间亦有福命存。况复神完气尤健,兴来直拟云梦吞。行年五十犹力壮,使我欲信西儒言。人生能活二百岁,期颐大耋安足论。”六十岁时又寿以诗曰:“十年前有寿公诗,公谓知予舍子谁。又拟今兹周甲颂,仍依往岁侑觞词。梅村玉局犹前日,季布曹邱甚昔时。结语犹如操左券,信公寿可信期颐。”期许之殷,奖借之重,溢于楮墨。今范老之殁已逾六年,予则年将七十矣。德业不进,故我依然,殊自愧也。
  
  又予六十岁时,华壁臣先生祝以二律,工楷书扇见赠,其诗曰:“昔年识面甫成童,文酒纵横气吐虹。不屑衣冠为傀儡,竟将笔墨老英雄。书名盛似苏髯叟,诗样多于陆放翁。乡校巍然绝学,狂澜共障百川东。”“天寒相率守冬藏,独善居乡抱热肠。四座春风常客满,一车终日为人忙,鲁连不仕围频解,柳下虽和行自方。六十老翁余勇在,当筵仍复醉干觞。”揄扬逾分,殊不敢承。“四座春风”两句,则予三十年来之实在情形也。
  
  《朝野佥载》:“梁庾信从南阳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时温子升作《韩陵山寺碑》,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字如何?’信曰:‘惟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稍解把笔,自余驴鸣犬吠,聒耳而已。’”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兰成所言,亦似太过。时至今日,文字愈漓,几于不可方物。而为驴鸣狗吠之作者,犹复大言不惭,沾沾自喜,不亦大可哀哉。
  
  东坡诗:“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云南诗僧担当自叙其诗云:“禅若分净秽,将干屎橛、布袋里猪头,置于何处,非禅也;僧诗若无姬酒,都是些豆腐渣、馒头气,名曰偈颂,非诗也。”夫牛矢也,干屎橛也,猪头也,取以入诗文者甚鲜,而东坡与担当用来,恰好不可及也。
  
  九年前夏闲,四川乔君信孙旅津,几于每夕相访,谈艺甚欢。曾口述其兄大壮数诗,雅健遒丽,得未曾有。今记其两律如下:《癸亥不朽堂春宴,京曹同官夫妇会者二十有二人》诗云:“时清黻列赓歌,奈此劳生负载何。故国榛芜蚕市歇,胜游裙屐凤城多。惊心火后催婪尾,扶醉风前寄茗柯。鬓未成丝花欲雪,堂堂隙驷碍帘波。”又《三十初度》云:“梦魂昔昔赴沤乡,道里悠悠阻雁行。累尺文章资旅食,十年少贱答清狂。盈觞独献高堂酒,胜镊微惊满镜霜。汲汲修名频顾景,未应夕驾是迷方。”时阿弟在欧洲,信孙少年英俊,新学旧学通博无伦,而郁郁平生,近闻几以病废,为之不怡者累日。
  
  陈散原先生《赠方地山泽山兄弟》两律,前四句云:“维扬俊物好兄弟,共我狂言亦一奇。萧瑟江关成自废,流传文字肯相知。”李小石先生《赠地山诗》:“大方谐隐似东方,日逐淫娃作色荒,故纸堆中万金去,褴钱眼里一身藏。”两诗一庄一谐,可见地山之为人。李诗尤妙肖,年来与予为文酒之会,月四五次,大言炎炎,兴复不浅,属对极速,有匪夷所思者,众以“联圣”目之,君亦居之不疑,尝语子曰:我狷人也。人乃目之为狂。予以为知言。
  
  “北骥辞贤豆,南鸿就稻粱。经天除是泪,缩地更何方。华省曾霄上,连枝若木旁。十年行色在,江海鉴苍黄。亭堠惊心改,河山到眼新。临岐无算酒,去国少年人。生事虚料理,微言失具陈。过江浑草草,不为庾公尘。”此亦乔大壮诗也,题为《辛酉南游》,无一犹人语,故乐为存之。又闻其弟将由欧洲归,得诗云:“壮藏间关曾是命,寒门危立此何时。”何等警悚。
  
  孔东搪论诗谓:“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为之而亦有不得者,乃不以己之意为诗,而假人之意以为诗,久假不归,虽山川风物亦不能效其功也。”语颇切实。又谓:“诗有二道:曰工,曰佳。工者多出苦吟,佳者多由快咏,工者属于穷,佳者则必风流文彩。”云云。予以为此论大谬,工未有不佳者,佳未有不工者,两者如何分开说?如何以“苦吟”、“快咏”分贴,善乎?袁简斋《诗品》曰:“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真善于说诗者矣。
  
  王摩诘《送梓州李使君诗》:“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据元校本作“一半雨”,故郑君文焯颜所居曰半雨楼,言之津津。予以为按之诗境、诗格,以“一夜雨”为高浑,元奉未必果优也。
  
  “五言古诗,琴声也,醇至澹泊,如空山之独往;七言歌行,鼓声也,屈蟠顿挫,若《渔阳》之怒挝;五言律诗,笙声也,云霞缥缈,疑鹤背之初搏;七言律诗,钟声也,震越浑,似蒲牢之乍吼;五言绝句,磬声也,清深促数,想羁馆之朝击;七言绝句,笛声也,曲折嘹亮,类江城之暮吹。”此管缄若先生以乐器论诗之语,比喻虽未悉当,而颇有趣味,惜末喻及乐府之长短句也。
  
  郑太夷先生《训女诗》内警句云:“莫信鬼神信道理,莫爱豪华爱义礼,容人之过,称人之善,居心仁厚百福始。”《训子诗》内警句云:“男人胸中宽,要作万人豪。敬贤闵不肖,爱物随所遭。寡欲自超然,富贵真鸿毛。”着墨不多,而语皆精粹。
  
  江叔先生集巾附录沈山人《贫况》诗云:“遮穷讳苦亦徒然,欲诉还休更可怜。昨夜举家聊啜粥,今朝过午未炊烟。强颜且去赊升米,默计都无值一钱。谁信先生谁不信,御寒无被已三年。”可谓穷矣。叔亦有《岁除诗》云:“庭角无梅座不春,门扉虽阖岂遮贫。晚年雪屐鸣深巷,半是吾家索债人。”亦述贫况,而较有风趣。吾辈饱食暖衣,差免饥寒之苦,无所用其牢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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