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窗春呓 - (TXT全文下载)

书籍类目:史藏 - 志存记录
书籍内容:

《水窗春呓》 清 欧阳兆熊 金安清

  ●卷上
  ◎陈广敷踪迹
  道光戊申,江右陈广敷偕其兄懿叔来潭,客余家者数月。懿叔古文与梅伯言齐名,著有《春秋说》。广敷则宗仰新建,为勋儿编辑阳明百四十条,而其自命曰“吾为八子之学耳”。八子者,五子外增尧夫、象山、阳明也。尝谓孔、孟为大圆圈,明道、阳明为小圆圈,留侯、邺侯、狄梁公辈亦在圆圈中旋转,元、明讲学家皆方滞不足于用。时罗罗山、刘霞仙、吴南屏、郭筠仙意城、罗研生闻吾家来此异人,各先后至,无不倾倒。霞仙宗朱子,与之讲学不合,而独服其善于谈兵,其不寐之症,广敷为其治疗。
  广敷工医,兼工相人之术,其推八字,不用财官印绶,合《说文》及诸子精义,融液成文,推测皆验。时霞仙犹布衣,即言其颧骨足以断制大事。谓筠仙为今之房、杜。曾文正时在京师,推其造为杜祁公、文潞国一流人物,不能韩、范也。
  广敷自言无匡时之位而有匡时之略,常欲佐一巨公,展其抱负。乃自兵事起,浪游黔、蜀,不一至兵间,殊不可解。
  广敷与懿叔最相得,尝谓吾两人落拓不遇,而令子鹤、服耔辈得志,吾以此卜新城陈氏之衰矣。而吾独怪其言天下将大乱,戡乱之人,皆在三湘,时粤贼尚未起事,而能前知如此。然则发捻之变,天固已早定之,其间死生成败,均非偶然,遭际之事,有幸有不幸。文正晚年力主运气之说,洵至理哉。
  ◎曾文正公事
  辛酉,祁门军中,贼氛日逼,势危甚。时李肃毅已回江西寓所,幕府仅一程尚斋,奄奄无气,时对予曰:“死在一堆如何?”众委员亦将行李置舟中,为逃避计。文正一日忽传令曰:“贼势如此,有欲暂归者,支给三月薪水,事平仍来营,吾不介意。”众闻之,感且愧,人心遂固。
  后在东流,欲保一苏抚而难其人,予谓李广才气无双,堪胜此任。文正叹曰:“此君难与共患难耳!”盖犹不免芥蒂于其中也。卒之幕中人无出肃毅右者,用其朝气,竟克苏城。迨至捻匪肃清,淮勇之名,遂与湘勇相埒。而文正处功名之际,志存退让,自以年力就衰,诸事推与肃毅,其用意殆欲作退步计耳。乃自收复金陵以后,竟不休官林下,亦不陈请补制,以文正之尘视轩冕,讵犹有所恋恋者,岂其身受殊恩,有不敢言退、不忍言退者乎?然亦非其本心矣。
  ◎祁门移营
  在祁门之三月,文正忽欲自攻徽州,力谏不止,因送至齐云山而别。至徽,一战大败,叶小鹤副将阵亡,文正驻休宁城,羞忿不肯回营,已书遗嘱,部署后事。军中皇皇,莫知为计。乃寄书与之,论死生之道、进退之义,其略云:“死有重于泰山,凡欲求死者,必求死所,休宁非死所也。”又去:“公为两江总督,两江之地皆其地,何者谓之进?何者谓之退?愚谓祁门居万山之中,况是绝地,不如退至东流,兼顾南北两岸,亟应早为定计,何必以退为耻乎?”其书去后,数日回营,又十数日移节东流。书中所言,并无一字回复,盖公欲自作主张,不以人言为行止耳。其不可测度如此。
  文正困于祁门不肯移营,幕中人皆以祁门非应殉节处谏之,文正笑曰:“何根云去常州时,大约左右亦如此说耳。”众为默然,无以难也。
  ◎设柜求言
  文正在徽,置一柜,凡言地方利弊,悉投其中,不必列名。于是告讦之风大起。人患之,求于老讼师,老讼师曰:“不出三日,必令停止。”众疑之,及第二日,果撤回。盖讼师日写数十无名之禀,皆痛詈文正者,文正不能不阅,又无可查究,此令遂停。讼师之心,可谓巧矣。
  ◎左相少年事
  左恪靖小予五岁,其中乡榜却先予四科。戊戌计偕北上,遇于汉口,即结伴同行,自诵其题洞庭君祠联云:“迢遥旅路三千,我原过客;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意态雄杰,即此可见。
  是日,各寄家信,见其与筠心夫人书云:“舟中遇盗,谈笑却之。”因问其仆:“何处遇盗?”曰:“非盗也,梦呓耳。前夜有误牵其被者,即大呼捉贼,邻舟皆为惊起,故至今犹声嘶也。”予嗤之曰:“尔闺阁中亦欲大言欺人耶?”恪靖正色曰:“尔何知巨鹿、昆阳之战,亦只班、马叙次得栩栩欲活耳。天下事何不可作如是观!”相与大笑而罢。
  ◎挽妓长联
  楹联至百余字,即多累坠,极难出色,其佳者,以滇人大观楼为最,久已脍炙人口。吾友湘阴徐海宗茂才,名并庾,骈文即学徐、庾,诗多作香奁体,兼工度曲。道光初年,与予读书岳麓书院,时偕过江作狭斜之游,眷一妓号云香者,益阳人,侨寓省城。回家数月,迟之不至。后闻其死,作联挽之,多至二百五十字。云: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网频加。曾语予云,君固怜薄命者,忍不一援手耶?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俞,腰轻楚舞。每值酡颜之醉,常劳玉腕之扶。广寒无此游,会真无此遇,天台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怜渠憔悴,尚恁地谈心深夜,数尽鸡筹,况平时袅袅婷婷,齐齐整整。不图二三月欢娱,竟抛侬去!问鱼尝渺,问雁尝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然为卿计,尔岂昧夙根者,而肯再失身也?若是,殆其死乎!至今豆蔻香销,蘼芜路断,门犹崔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坠青衫之泪。少君弗能祷,精卫弗能填,女娲弗能补。但愿降神示梦,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牒,或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李金
  李金,年未三十,勇悍绝伦,群以为跋扈将军,绰号冲天炮。积功保至副将,赏勇号统兵,在江西战败,被陷贼中,旋又逃归。营官张光照,在毓抚军处控其通贼,遂将二人并解至东流大营。文正力辩其冤,谓张光照诬告统领上司,先行正法。是日,李来谒,盛称中堂明见万里,感激至于泣下。不料旋又传令:李金虽非通贼,既打败仗,亦有应得之罪,着以军法从事。即派亲兵营哨官曹仁美绑至东门外处斩,闻者无不骇怪。李本以符水治病,最著灵验,曹受其法,有师弟之谊,又怜其无辜罹法,故令行刑者身首不殊,尸诸江干,覆以芦席,亲兵十人守之。适予小厮往观,闻呻吟之声,方知未绝。傍晚即扬帆而去,不知所之。后闻其削发人空门,号为更生和尚,姬妾三人,亦均为比丘尼,斯亦奇矣。
  予尝从容问李金何以事白而见杀?文正曰:“左季高、赵玉班俱称其材可大用,若不能用,不如除之。且江西纷纷言其通贼,吾既违众而戮张矣,亦何能不稍顺人心乎?”文正此等举动,真有非恒情所能窥测者矣。
  曹后随郭子美征捻湖北阵亡,又已数载,故敢笔之以广异闻。
  ◎李楚材
  李楚材副将,衡州人也,人呼为李九长毛。投诚后,在文正营中带勇。命以千人援湖,甫至三日,而湖州陷。据李自称:昏异之中,偷过贼营十余座,已探至城根矣。文正以为妄,即撤其营。予谓此人有绝技三:一走及奔马;一入水不濡,可历数时;一黑夜有光。试之皆验。文正终不肯再用。渠欲求荐至浙营,予谓不须作函,但云由曾营过弃而不用,故此投效,必当收录。恪靖果即令统四营,颇立战功,惜炮子断其左臂,已成废人矣。
  恪靖尝谓文正无知人之明,故文正所弃者,无不重用也。
  ◎曾文正与左相气度
  文正用兵主持重,除霆营外如徽防朱唐两大营。恪靖皆不以为然。
  一日来咨,极诋文正用人之谬,词旨亢厉,令人难堪。文正复之云:“昔富将军咨唐义渠中丞云:贵部院实属调度乖方之至。贵部堂博学多师,不仅取则古人,亦且效法时贤,其于富将军可谓深造有得,后先辉映,实深佩服,相应咨覆云云。”恪靖好以气陵人,文正则以诙谐出之,从此恪靖亦无一字见及矣。
  恪靖与文正书函来往,每以兄弟相称,不肯稍自谦抑。至文正薨后,乃自书晚生挽之云:“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老;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岂其悔心之萌,有不觉流露者欤!
  ◎王船山先生轶事
  船山先生,为宋以后儒者之冠,同时如顾亭林、黄梨洲均弗能及。国变后,不发,不毁衣冠,隐于深山四十八年,至康熙壬申始归道山。素恶东林、复社驰骛声气标榜之习,与中原人士、江介遗老,不相往来,故名亦不显。至其子虎止在藩书原学使幕中,始克将经注裨疏数种上之四库馆,列国朝儒林第二。阮文达编缉《皇清经解》,仍未采入。邑人王半溪为先生族孙,藏其遗书,不敢出以问世。道光十九年,予与邓湘皋年丈怂恿捐资付梓,以邹叔绩任校刊之役,刻其书百五十卷。咸丰四年贼至,又毁于火。友人赵惠甫刺史言于沅圃宫保,遂付八千金嘱予重刊,自百五十卷增益至三百卷。时在皖致书半溪,令从衡阳先生裔孙处搜求底稿。信到之先一日,守祠者闻飨堂有声,开门视之,则先生神位自龛中跃至案上,植立不堕。先生尝言吾书二百年后始显,令子孙藏┑甚谨。岂名心犹未忘耶。祠中祁文□公联云:“气凌衡岳九千丈;心托离骚念五篇。”陶文毅联云:“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之师。”其推崇可谓至矣。又闻之衡阳故老,国初发之令綦严,先生时在楼上著书,檄至,府县会营将草堂围定,郡守某先登楼,见先生出座拱立,不自觉其五体之投地也。亦可想见盛德之容令人钦敬,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
  ◎江忠烈逸事
  道光己酉,江忠烈由秀水令丁艰回籍,过舍留宿,谈及所办灾赈,真可为后人治谱。
  维时米价腾贵,饥民乘风抢掠,公甫履任,即有控抢二十余案,弋犯不下百余名。访有某甲者,平日著名凶恶,为地方害,以站笼暴烈日中毙之,余悉置之囹圄不问。随至赈局,邀同司事众绅往谒城隍神,袖中出誓神文,问:“诸君肯自署名否?”众唯唯。因香鸣钟鼓,同跪神前,公朗声诵誓文一遍,令绅董各诵一遍,词意森严,闻者无不懔栗。制两匾书:捐有成数即赍花红鼓吹,以“乐善好施”四字褒之;否则,大书“为富不仁某某”额于门首,责令地保巡视,毋使藏匿。一时欢声雷动,人心已翕然矣。又,多捐者给予禁抢告示一纸,犯者照某甲一律处死。数日之间捐银十余万两,盖皆欲得此告示作护符耳。乃乘船亲查饥民户口人数,分段汇册,交出捐之人自行按给,五日一报县查核,并不缴官缴局。内而丁役,外而绅董,无干没之弊,匪惟意美,法亦良矣。而嘉兴之人,哗然谓某令曰:“尔何不能效江青天活我,反从而鱼肉之?”蜂涌毁署,势甚汹汹,虽隆锡堂太守亲往弹压不能止,公至则帖然,其感孚人心如此!
  赈务既毕,即商之幕友:“此等抢犯百余人,均是斩、绞、军、流罪名,吾意以为饥驱罹法,情堪矜悯,概予枷杖发落,亦不须逐案申详,但造总册上之何如?”幕友谓无此办法,恐遭驳饬。公乃面陈中丞吴文节公,许之,并通饬照秀水江令办理。杀一人而全百数十人及各属无数人之命,其功德为不小矣。
  此次水灾退后,晚收尚有几分,公一概免征,不贪羡余之利。谓予曰:“江浙州县办漕,不外‘欺善怕恶’四大字耳。”闻讣后,公私亏欠上万,赖后任接交抚藩,各予千金,始得脱然无累而归。
  ◎冯树堂
  冯树堂大令,己亥解元。榜名作槐,或将姓名戏去其半为马乍鬼。因以声之相似,更名卓怀。
  庚子辛丑,予留京过夏,寓果子巷。树堂馆军机章京陈子鹤家,在阎王庙街,甚近,来往甚密。为人古执,不通世情,好面折人过。曾文正之阅儒先书,树堂启之也。后由四川万县令卸任来祁门,檄饬督办碉楼,小违意旨,文正不觉对众申饬,声色俱厉。树堂惭忿,拂衣而归。归后,予适至,因有鉴于树堂之事,面陈来营闲住,不受差遣。故委派屯溪厘局、霆营监饷、湖口掣验、总查江面厘金,皆缴札不敢承,亦欲以全交耳。
  先是,道光中叶,夷衅方启,有陈颂南、苏赓堂、朱伯韩者,参劾穆相、琦侯、奕氏兄弟,直声震天下,都中有三御史之目。至癸卯年,两奕渐起用,时颂南尚居台谏,树堂以为必有弹章,久之寂然。乃怀四金往为劝驾云:“君之所以迟回者,虑罢官无归资耳。吾湖南一公车,以此为赆。天下不乏好义之人,又何患?”颂南笑颔之,卒不肯奏。未几,有公车闽人者来访,树堂以素昧生平辞之。则大言曰:“尔主人与陈给谏岂旧相识乎?何为独拒我?”既见,则曰:“先生执义甚高。虽然,所以为颂南则善矣,所以自为,则我不知也。此非穆门鹰犬耶?先生更为鹰犬之鹰犬,又何说耶?”怀中亦出四金赠之,以为旅费。树堂再拜受教,却其金。客去,即卷装移至文正宅。此事树堂不肯自言,吾闻之广敷云。
  ◎癸巳县试
  吾邑县试,头场报名者二千余人,其实能完卷者不过小半,其大半皆恶少藉考为名,以故头场向不点名,恐人多闹事也。
  道光癸巳,灵颖生大令莅潭,先期示谕欲遵功令点名,既而变计,而碍于煌煌告示,未便收回成命,传集廪保,令公禀邀求,并出具不致滋事切结,同人均已画诺矣。予后至,独不肯从,将结状裂之,拂袖而出。是夜,灵不得已,坐堂皇点名,昏黑之中,拥挤大哄,瓦砾飞击,致伤头额,因匿于楼房,听其蜂涌归号,勉强终场。间一日,例应考经文。闻已派民壮多名,准备拿人,将兴大狱。且云:“昨见裂结状之欧阳生,视瞻非常,闹事者必此人所使也。”于是同人皆尤予孟浪,且戒予所保之三百余人不令进场。予谓不考经则不能送府送院,吾亦何能避祸而误人前程耶!因思人之急欲前进者以无驻足之所也,乃集戏园中茶担长凳数百条,摆到考棚外,东西两头入坐者送茶一钟,又唤水烟袋数十管,均不索钱。城内酒肆,通夜以酒面伺应送考之人,亦不索钱。又令礼房造具影牌,仿照乡试科场之法,每牌五十名,派一绅士按名前后押令鱼贯而入,无不步履安缓。官亦无从发作,但怒目相视而已。时本府已接闹考伤官之禀,委员来县登岸,见此光景曰:“灵颖生真胡闹,几曾见县试进场有如此井井者。”即回省以无事覆。时本府为张乙舟太守,调知予所布置,予时应岳麓书院课卷取列第一,张公传见,极为叹赏,并勖予他日为有用之才。时予方二十六岁,颇亦自负。不意终老牖下,一无表见,有愧张公属望多矣。
  ◎新宁陈某
  道光丁酉,予为新宁教官,江忠烈以诸生应拔萃科,四试皆名列第二。批首陈某,富人子也,文赋俱佳。时学使蔡春帆庶子将前列卷给各属(校)〔教〕官评阅,予谓若论试卷,优劣悬殊,若求真材,恐尚须斟酌。学使怫然曰:“然则有枪替乎?”予谓枪替之有无不可知,今亦不必深究,惟是风檐寸晷中,虽邵阳、新化无此佳卷,何况新宁僻陋之区!因诵其赋中名句,且言:“江本寒士,陈系富人,卑职此中空洞无物耳。”竟以此定甲乙。是科与予同中乡榜,同上公车。新宁自国初以来无中式者,人谓之破天荒。而陈某至省,于八月初八日纳妾,竟不入场。学使闻之,益以予言为不谬云。
  是岁刘荫渠中丞年方十六七,应童子试。予与其尊人宝泉翁来往颇密,因索阅其卷,诗中出韵,为易数字令改正。学使适出见,问胡为者?予不敢隐,即奉卷呈览,中丞则觳觫立于堂下。学使见其文理通顺,年又最少,一笑置之,竟入学。后于己酉得拔贡,随忠烈带勇至长沙守城,为司文案。予与忠烈论向、和优劣,其覆书即中丞代笔,与予无一字来往。迨后扬历封疆,予更不欲以书干之矣。
  ◎英雄必无理学气
  江忠烈少时游于博,屡负,至褫衣质钱为博资,间亦为狭斜游,一时礼法之士皆远之。予独决其必有所建竖,故《南屏集》中与予书,颇以为怪。
  忠烈用兵以略胜,在中兴诸公之右,至今名满天下。初至京师,人未之奇也。惟黎樾乔侍御一见,即言此人必死于战场,人亦不之信,亦不知其以何术知之也。
  其下第回南时,三次为友人负柩归葬,为人所难为。曾文正以此赏之,令阅儒先语录,约束其身心。忠烈谨受教,然其冶游自若也。
  吾观历代史书人物,斥弛不羁之士建立奇功者有之,至号为理学者却少概见,何哉?乃近年来,又有一班深情厚貌小廉曲谨之人,军中并无劳绩,往往致身通显。即不必深入理窟,并不知《二程遗书》、《朱子大全》为何说,但袭其貌,敝车羸马,布衣粗粝,量盐数米,锱铢计算,即可以得理学名。以故后辈群效之,为厚实之所归。无论其他。即如胡文忠以纨绔少年一变而为头巾气,亦不能舍此时趋,究竟文忠之所以集事者,权术而非理学也。大君子取人之法,殆别有深意,间亦得一二朴谨之士而用之,独其谬种流传,遂成风气,流弊所至,恐不免如晋人清谈之祸耳!
  ◎罗忠节轶事
  理学亦何可厚非,惟真伪不可不辨。以予所见,真之一字,惟罗忠节足以当之。其夫人目已瞽,伉俪甚笃,不置侧室。在长沙购得所谓一字牌者,予疑其无此癖。曰:“家君好为叶子戏耳。”又见其箴规友人高云亭,苦言至于垂涕而道,真意流露,表里如一。所著不仅言理之作,凡天文、舆地、律历、兵法,及盐、河、漕诸务,无不探其原委,真可以坐言起行,为有用之学者。而至性亦复过人,可谓笃行君子矣。
  ◎忠臣有后
  江忠烈年四十尚无子。新宁女子不肯与人作妾。癸丑守长沙,来潭谒徐仲绅制军,信宿予家,遍觅勾栏中无当意者。后闻在益阳买妾,数月遣归。明年正月得遗腹子,袭世职。向使爱妾不遣,即同殉庐城矣。忠臣不令无后,岂非天乎。
  庐州之陷,以知府胡某、县役某缒贼入城。城外尚有楚勇营盘数座,原可以不死,一卒负之欲逃,忠烈咬其项,遂弃之水滨,伤矛而死。先是,奏称:“臣誓与此城共存亡。”死后二日,廷寄至,朱批有“不必与城共存亡”之语,已无及矣。
  庐人于城外为忠烈建祠祀之,仿岳庙铁铸秦桧夫妇之意为塑跪像,插标书通贼犯官知府某、犯人县役某,忠烈以手指之作怒骂状。明年,贼至城数月,无故惊退,云大风扬沙,空中有阴兵无数,即其祠所也。其爱将钱玉贵,尝以赤膊入阵,勇悍无前,一日深入陷贼,夜迷路,忽见忠烈指示路径得出。
  忠烈虽死于贼中,家人以千金购得其尸,面貌如生,扶柩回城后,贼复回新宁,其妾梦忠烈云:“无恐,明日贼当去。”已而果然。既又梦忠烈抚之曰:“吾在彼亦甚岑寂,尔可从我。”数日竟无疾而逝。或云忠烈死后尚饶风趣。或曰非也,此别有深意存也。呜呼!忠烈灵爽不昧,亦至是哉。
  时同殉城者,有同年茶陵陈岱云太守、新化邹叔绩孝廉。叔绩博学多闻,而文特冗长,墨艺不入格。其中式文中引用书,九房无有知其出处者。时宋于亭在外帘,最称博雅,各房考以此卷询之于亭,亦不之知,但云:“我回寓即可翻书得之,公等更不能也。”叔绩入场时寓南门外蔡忠烈祠,或相传为蔡公荐卷云。忠烈守长沙,亦驻营祠侧,间与杨芋庵请乩,蔡公屡降乩,所传诗文甚夥,今亦不复记忆矣。
  ◎夫人俭朴
  曾文正夫人,为衡阳宗人慕云茂才之妹;冢妇刘氏,即陕抚霞仙中丞女也。衡湘风气俭朴,居官不改常度,在安庆署中,每夜姑妇两人纺棉纱,以四两为率,二鼓后即歇。是夜不觉至三更,︱刚世子已就寝矣。夫人曰:“今为尔说一笑话以醒睡魔可乎?有率其子妇纺至深夜者,子怒詈谓纺车声聒耳不得眠,欲击碎之,父在房中应声曰:‘吾儿可将尔母纺车一并击之为妙。’”翌日早餐,文正为笑述之,坐中无不喷饭。
  吾乡农家妇女勤于纺绩,市人则以针黹为务。时有邓伯昭孝廉者,性情古执,在江达川方伯幕中,闻夫人纺声,极为叹美,谓可以破除官场家人骄惰之习,力劝方伯制纺车,强其妾效之,终日不能成一纱,人笑以为迂。孝廉每谈及世风奢靡,人心浇薄,辄皱眉唏嘘不已,故李芋仙呼之为“五代史”,言其开口即曰“呜呼”也。
  ◎一生三变
  文正一生凡三变。书字初学柳诚悬,中年学黄山谷,晚年学李北海,而参以刘石庵,故挺健之中,愈饶妩媚。其学问初为翰林词赋,既与唐镜海太常游,究心儒先语录,后又为六书之学,博览乾嘉训诂诸书,而不以宋人注经为然。在京官时,以程朱为依归,至出而办理团练军务,又变而为申韩。尝自称欲著“挺经”,言其刚也。
  咸丰七年,在江西军中丁外艰,闻讣奏报后,即奔丧回籍,朝议颇不为然。左恪靖在骆文忠幕中,肆口诋毁,一时哗然和之。文正亦内疚于心,得不寐之疾。予荐曹镜初诊之,言其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盖欲以黄老讽之也。先是文正与胡文忠书,言及恪靖遇事掣肘,哆口谩骂,有欲效王小二过年,永不说话之语。至八年夺情再起援浙,甫到省,集“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十二字,属恪靖为书篆联以见意,交欢如初,不念旧恶。此次出山后,一以柔道行之,以至成此巨功,毫无沾沾自喜之色。尝戏谓予曰:“他日有为吾作墓志者,铭文吾已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故予挽联中有“将汗马勋名,问牛相业,都看作秕糠尘垢”数语,自谓道得此老心事出。盖文正尝言“吾学以禹墨为体,庄老为用”,可知其所趋向矣。
  ◎进场饭
  文正守其王父星冈先生之教,未明求衣,明炮一响即布席早餐矣。在东流,与予及李肃毅、程尚斋都转、李申甫方伯共饭,群以为苦,文正亦知之,尝笑曰:“此似进场饭。”克复安庆后,予以九月朔归家,置酒为饯,席间,从容言:“此间人非不能早起,但食不下咽耳。吾今归矣,欲为诸人求免进场饭何如?”文正笑颔之。故予以书调肃毅云:“从此诸君眠食大佳,何以报我?古人食时必祭先为饮食之人,君等得不每饭一祝我乎?”肃毅复书:“进场饭承已豁免,感荷感荷!惟尚斋、申甫皆须自起炉灶,恐不免向先生索钱耳。”此虽一时戏谑之言,当时情事亦可想见。
  ◎虚怀纳谏
  丁雨生中丞,吏治精敏,综核名实,为近日督抚之冠,而虚怀纳谏,能受尽言,尤不可及。任两淮都转时,予亦捧檄办理楚楚招商公事,交涉甚多,中丞与予约限时日了事,以故案无留牍,属吏亦惴惴恐后。旋奉命回潮办理夷务,来局作别,予送之,将登舆矣,忽执予手曰:“先生会客之所,窗间有所见否?”予愕然趋视,则“丁成亡八蛋”五字耳。丁成者,予司阍家丁,五字则僚仆所戏书也。中丞疑其詈己,故以相诘。予不得已,裂窗纸附函呈览,以书辩明之。并云:“家人小子之言,固不足较,况阁下指日封疆,方欲出而任天下之事,凡任事者难免怨谤,即如子产亦有孰杀之歌,吾恐从此以后,天下人以此三字相赠者,尚不乏人也,又何足介意乎?”旋接覆函云:“得书具悉,此中已冰释矣。至书中任事难免怨谤一语,千古至论,谨当书绅。”以此见中丞非仅以才胜,其器量亦非时流所及也。
  ◎赈济良法
  吾邑常平仓积储谷十万余石,道光二十九年水灾,请于邑侯李寅庵大令,领出作三等赈法:农民赈借;次贫赈粜;极贫赈施。是岁秋收有年,得以全数归仓。因乘人心皆有防饥之恐,劝捐义谷,按亩三升,东佃各半,捐至百石者,作银二百两,请官给予九品职衔议叙,缴钱三十缗作局费、部费。其谷仍存捐户,即派捐户为仓长,司其敛散。是年捐至四万五千石,明年又捐三万石作建仓费。于咸丰元年,乞当事题奏给发部照,仿朱子社仓之例,春借秋还,加息耗各每石二斗,至今已增至十余万石矣。其在官之常平谷,于贼围长沙时借去未还,至同治元年复蝗旱,青黄不接之际,米价翔贵,义谷已发完,尚不能敷。邑侯罗子鸿大令以予为办赈熟手,踵门求助。予谓仓谷已空,劝捐无几,巧妇不能作无米之炊,计惟有索还省谷耳。适恽次山中丞以三品衔署藩司,奉命岳庙舜陵进香,由潭经过,邑侯率众绅具禀请见。恽不允,且言“省城根本重地,何能顾及外县?尔等既好行其德,即应捐资发赈,毋得率渎!”言之声色俱厉。予知其明日当由南乡往衡,山路百余里,是夜草状纸百余,驰急足散交沿途农民,拦舆求还仓谷,有掷涂泥者,有拥舆不得前必见允而后已者。恽大窘,但称“候批,候批”云云。到衡仍驳饬下县不准。予乃致书郭意城舍人请于毛寄云中丞,将谷给还。恽回省闻之,已怀惭恧,讠知前后皆予所为也,益怒,乃藉邑人寿邑侯千金不受、予倡议建却金亭,因檄县谓予巧立却金亭名色,敛费肥己。不知此项现存育婴堂,经董事挺身承应,恽亦无从罗织矣。
  恽后褫职,不敢回常州,以抚湘时多得罪同乡故也。
  ◎育婴变通善法
  吾邑育婴堂,向雇乳媪百余人,经费既已不赀,而乳媪皆有子女,仍乳其所生者,而私以饭汁饲所养婴儿。予见其面黄肌瘦,声嘶啼哭不止,不久即当就毙。因变其法:凡送婴女来堂者,给予腰牌,按月领钱六百文,并给以衣裙绵絮,仍交本妇自乳。抚养既久,母子之情益笃,断无有忍弃之水滨者,若一二年后,即将腰牌掣回。以是增额数百名,费省而事更无弊。吾见各处育婴堂皆不甚得法,故笔之于此,或亦仁术之一端欤。
  ◎江浙医生
  同治五年,予由扬州回家,集赀设立医药局,聘医生十人,自辰至申,每人诊三十人为度,给以药饵。一月之后,考其功过:十全为上,修赀外另予褒赏;否则议罚;药不对症,即辞之出局。又设医馆,刊刻黄坤载《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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