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林庙展谒记 - (TXT全文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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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内容:
曲阜林庙展谒记 (近人)陈沅 着
饶平陈沅梅湖着
《曲阜林庙展谒记》序
曩读孙文定公《南游记》,所言孔林孔庙事盖略。近陈君梅湖出其所著《曲阜林庙展谒记》,见示叙述周至历代祀典之隆替,圣裔封号之承袭,考据亦极详,不惟使读者如身其境,且可藉为考古助焉。盖孙记为南游作,自出都门登岱宗,陟衡岳,越洞庭,浮沅湘,浏览西湖、金华之胜,而消夏于桂林,有见则书,曲阜林庙不过顺道一游耳。值衍圣公入觐,不获观其车服礼器,故语焉不详。陈君专为谒林庙来,且承圣公礼待,引导有人,故纤微悉录,其规模巍焕,有为文定所不及见者。文定南游,当康熙辛丑岁,距今甲戌二百一十有四年矣。经雍、干数朝之修葺,址益拓,庙貌益壮,不能以前记例也。
抑观陈君所《记》,有足发人陵谷沧桑之感者。《记》称孔庭耆老言,鼎革后,公禄弗逮,大学院长蔡元培议没收孔庭祀田,幸有有力者争之,事得寝,否则圣祀绝、宗子馁矣。呜呼!蔡氏其真有此议耶?抑传之者之妄也。共和肇造之初,国会有欲鬻孔林树木济国用者,辫帅张勋派兵驻守曰:“有损孔林一草一木者,格杀之。”议赖以不行,予亦以为所传非真也。夫生财自有大道,何至用古人卖上林苑马粪故事,以尘污青史哉。
昔十字军之役,欧洲列邦牺牲民命数百万,战祸垂百余年,最终胜利,不过到耶路撒冷耶苏墓前一展拜耳。今科学发达,有识者皆知新旧约之非,然卒无人焉诵言废之者,国教所关,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韪故也。
中国自汉武帝尊崇儒术,定孔学为国教二千年于此矣,虽经五胡十国之乱,取义成仁之士相望史册,终不至用夷变夏,率天下而为毒蛇猛兽者,岂非教泽入人深,而名分维护之力固哉?蔡氏逊清词臣,迭长民国教部大学院,沐浴诗书之化久矣。纵不能恢弘圣道,挽回浇薄人心,奈何为此拔本塞源之计,智识反出目不知书之武人下耶?吾故以为传者之妄也。
陈君足迹遍天下,北极幽燕,南抵老挝、柔佛,所至探其胜迹,志其风土,著书盈箧,而尤于此记,有功圣教鉅也。欲知历史祀典之隆替,林庙庄严之情状者,盍以此为夜游之烛,南针之导也夫。
甲戌孟秋之月、普宁郑国藩晓屏甫序于似园之仰止轩
《曲阜林庙展谒记》序
陈子梅湖以其《曲阜林庙展谒记》索序,余惟陈子少涉沧溟,历南洋诸岛;壮复从事仕宦,饱经世变,而能不废笔墨诗文,逐年月以俱进,可喜也。是编为其癸酉年赋闲专诚谒圣地之作,叙情述事,委曲详尽,愤时嫉俗,杂以诙谐,阅之津津忘倦。嗟夫!圣道废久矣!国人之不知尊圣,于今日为甚。陈子是编出,使阅者读其书而思游其地,游其地因仰其人而追其道,是则此书之有补于世也己。
甲戌孟秋,大埔温廷敬序
自序
余性嗜游,自丱已然。于先民遗宅故垄,尤喜访求。每当登眺凭吊,顿觉身在尘外,神与古会,悠然自乐,世事都忘。时复于悠然自乐中,更起无限悲凉,盖情之所发,无能自已也。久而成癖,兴之所至,辄废读冒险往,师戒友规,终弗之听。群目为放浪,而余实得真趣。方舞象,一郡之山川胜迹已探讨殆遍,自是齿日长,兴日增,而志亦日壮矣。
甲辰岁,适赤土国,嗣督侨学,职方语文,居久渐习。乃西溯红坡娃河、经力抚里滑兰、抵那空氏贪马叻。“桴村水市,鳄窟燕岩。烟岚溟渤,炎荒奇境。”作《木暹西部游记》。
侨戈辣,踪迹所暨,东临柬埔寨,西极缅境,北履老挝。“穴处巢居,风犹太古。文身椎髻,戏尚拔河。”作《麟城风土志》。
己未,暹廷颁苛例,缚束华校,代表侨众晋京觐陈。时三海未与民同乐,元首优礼远人,特派大礼官黄君锡臣陪游。“太液冰融,上林花落。白头宫监,咽谈开天。”作《故苑鹃声记》。
新秋,赴昌平,谒明十三陵,一鞭疲马,几迭荒山。“寝殿幽宫,昼眠鼯鼠。西风岭树,恸哭宁人。”作《天寿谒陵记》。
出军都关,登八达岭。“红叶黄云,飞沙黯黯。笳声雁影,征马萧萧。”作《关山鸿印记》。
庚申初春,游武林天竺峰巅,餐雪润肺。“放鹤亭畔,嚼梅点心。追怀先德,深惭不肖。”作《武林游草》。
癸亥,寓建业,探胜小仓山。“七冢排连,六姬长伴。夕阳一角,仍照桃花。”作《随园遗迹记》。
乙丑夏,至浔阳,上匡庐,宿白鹿洞。“茂草虚堂,笼灯扪碣。清宵流水,如闻弦歌。”作《鹿洞一宿记》。
栗里访靖节,居栗树岭,式元公墓。“老树荒村,秖余醉石。守茔贤裔,犹种莲花。”作《柴桑陶居周墓记》。
溯江至鄂,展先汉大义帝陵。“旷代英雄,碑表汉族。鄱阳一矢,景命祚朱。”作《鹄山霜露记》。
丙寅,南航星加坡,历柔佛、马六甲、芙蓉、雪兰莪、霹雳、庇能、布厘、士吉礁诸部落。“亚欧绾毂,六洲互市。客卿执命,群酋酣处。”作《马来亚游记》。
丁卯,游云间,寻机云玄宰故迹。“萋萋长谷,黄犬谁呼。瘽瘽云孙,拓碑易米。”作《华亭访陆董祠宅记》。
戊辰,馆琼台,于郡西郊下田邨滨涯五龙池,访谒丘文庄、海忠介二公里墓。“遗像簪笏,奇甸精英。思陵殉国,忠坊滴血。”作《海南丘、海二公里墓记》。
秋,赴润州,渡江游广陵,瞻欧文忠像于平山堂,展史忠正墓于梅花岭。“蝉哀天子,冈属醉翁。夕照松楸,伤看弓剑。”作《邗沟薄游记》。
庚午,至曲江礼文献祠,登风采楼。“开元勋业,元佑壮猷。庐武芙蓉,流风宛在。”作《曲江张祠余楼瞻礼记》。
过曹溪,参南华寺,瞻六祖、憨山、丹田三禅师遗蜕。“袈裟佛影,亚仙护法。不生不灭,录着传灯。”作《南华随喜记》。
于役苍梧,登云盖山,探金鸡岩,峭壁中有石穴,深不可测,传舜陵在焉。“重华野死,九嶷茫茫。环佩声消,泪竹苍苍。”作《舜陵考赴戎城》。
迂道高望村,寻明端皇帝陵。“毓英延祚,中兴莫覩。乱草丛茅,谁荐麦饭。”作《江村寻陵记》。
秋,游端州,跻七星岩,入鼎湖山。“玉屏花挂,水月僧空。龙髯莫攀,天湖志痛。”作《星岩鼎湖揽秀记》。
辛未,旅澄迈。“搜索幽奇,征访文献。风俗质朴,水木清华。”作《苟中小志》。
总三十余年,所历度荒,淼陟巅危,数遭堕马,覆舟倾车,翻象之险。然所见如乡先正李景龄、萧同野、李二何、罗庸庵诸先生题咏碑;周子爱莲、韩雍遇仙诸石刻;隆武元年建桥碑,知吾郡当电光石火中犹有营造;永历《丙辰同归所碑》,知康熙十五年,吾邑仍有奉明正朔;《青龙桥碑》,知宣大边关道里形胜,详于翁襄敏之《图说》;王承恩墓碣,揭总督天下援兵、稽察京营戎政,知烈阉当年曾拜统监兵戎大命。他若张文献之铜像,丘文庄之檀像,董文敏之四颧塑像,昌敦部之宣抚司印氏萨棘之铁线桥,匹迈之半没土中红石寺,皆世人鲜所见,简篇鲜所载。
至于山川之奇观,风俗之诡异,伙难殚述。得此奇秘真趣,故视劳为逸,视险为夷,遇豺虎满山,暴客伏路亦不之怯。此无他,意志战胜环境也。顾所践履,记者十之四,不记者十之六,其所记稿,迭被兵盗水火、白鱼巴蚁之厄,存者又不及其半。虽知向所记存,小有裨于职方掌故,稍可以公诸世。惟余本空薄,复频经世变,悲愤郁伊,心灵蔽碍,偶有抒写,率肤浅不成文,恐读者误余欲以文炫人,则与余意径庭,是以不敢付剞劂。
阙里关为孕圣之乡,中华文化发源地,十数年间轮蹄六过鲁境,卒以事牵未获瞻仰。癸酉春,竭诚临展,始偿宿愿,凡林庙兴废,孔庭制度,曲阜沿革,闻见所及,采而录之,成《曲阜林庙展谒记》,较前诸作加详。归曾表之报端,盖欲使尊圣者读之,益有所兴感;叛圣者读之,冀速于反省。庶少尽余弼教责。
今岁,从茶阳温明经丹铭后,襄辑《通志》。丹翁两诏余益斯记锓版,同事凤城杨文学世泽亦数促之。余荒落,丹翁、泽君知之稔之,而亟欲斯记之付梓,以广其传者,为弼扬圣教计。余文之陋,殊未遑顾,余敢不从?读斯记者,幸略余文,而体丹翁、泽君之意焉。
峕民国二十三年甲戌立秋日,西宁山人、饶平陈沅叙于鮀江之韵古楼
《曲阜林庙展谒记》跋
西宁山人游曲阜归,出其所著《林庙展谒记》付剞劂,属树荣为之勘。树荣受以卒业,因起而言曰:昔司马子长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为之低回留之而不能去。然惜不详记其庙貌规模,犹未足以引人向往之心。
山人不远数千里,走谒林庙而亲炙之,景仰之殷,与子长将毋同?顾低回留之而不能不去者,势也。乃将其耳目接触所及,一笔之于书,以留长久纪念;且使读是编者,虽未能至其地,而悠然神遡,若随山人步趋升降于阼阶间,岂非感发兴起之一助哉?
挽近文教失宣,礼乐崩坏,一二庸妄鉅子悍然倡为非孔之论。新学小生未闻大道,为之随风而靡,驯至藩篱尽撤,人欲横流,日入于敝,而末由遏制;关心世道者,未尝不悁悁忧其继也。然而圣人之道厄而复亨,自昔已然。彼非圣者,亦祗以自绝而已,于吾道庸何伤?
方今操枋诸公,幡然于道术偏激之失,而以化民成俗之亟有待于中庸之倡率也。于是恢复丁祭读经之议,已由言论而渐见诸施行。山人是编适锓板于圣教复兴之日,当不复贻人以迂腐之讥,然山人又岂与世之阿曲以迎合时尚者同乎哉?山人闻而颔之曰:“盍为我志于卷末。”因书以归之。
甲戌仲秋上丁后三日,寅姻侍教弟、揭阳杨树荣跋。
(陈端度恭习断句、山人斧正,寄生、老丑斧削)
曲阜林庙展谒记
饶平陈沅梅湖着
(一)
西宁山人年来多病家居,易数医终未呈效。嗣遭牵累,益形委顿,肮脏顽躯,渐露嶙嶙傲骨。
癸酉春,移疗香炉峰麓,刀针并施,兼饮药液,逾月就痊,厥神颇惫,医嘱稍修养。时扶短僮,曳藤杖,稿冠野服,襄羊乎山颠水涘间,造耆彦尊宿,探讨儒释奥义,或访逸民逋客,谈开天遗事,兴至杂以诙谐,几不知为狂为迂。
少绝尘点,体日健适,无何杏褪梅残,杜鹃初放,感物伤怀,陡觉岛居局促。思耶路撒冷、迦毗罗、默伽诸城,耶、释、回徒众跋涉而赴,以一参礼为荣。 余自命为孔子徒,阙里乃至圣诞降地,未获一临,宁毋憾耶?故决乘暇往谒,藉偿宿愿。白诸家重远博士,极赞余行。乃函嘱家人,措四百金作盘缠,仅筹得百五,不得已解汉佩售之,始克成行。佩,得诸浔阳某旧家,已十六年矣,珍爱之品,讵甘割去,貂裘换酒?人各有癖也。临行驰书预告北友。
三月十一午,登海舶。十四晨,抵黄歇浦,投逆旅休憩。午后分访郑雪耘、柯子乔、吴默庵家,大觉无那顽僧、诸寅友。雪耘回籍未归,子乔开晚宴于东亚酒店,寅兄翁子光亦同席,相见极忻慰。五年不来,海上苔岑半多云散,一小变之说,洵不虚也。
十五午,默庵来晤。门人诸暨张紫峰飞书抵余,请赴蠡城,游兰亭、禹穴、苎萝诸胜,并告于泉唐,预约其姊夫周君于枫桥,预嘱其表弟屠君袛候迎送。即日裁覆,俟南归往游,晚仝大觉洋餐,问笠泽施杏翁近状,知佳胜,心窃喜焉。
十七早,冒雨乘沪宁车赴下关,转津浦车北上。车轮动时,灯火满浦镇矣。车中乘客甚稀,因倭寇九边,渔阳鼙鼓,震动燕京,故上行车客鲜,下行车客多,惧兵燹也。 同车一客,年可三十许,局度夷雅,袍履朴洁。互通氏籍,知魏姓,文翰其名,析津人。留美法学博士,曾为法部参事,要往历下句当公务。谈吐撝谦无洋制太史气味,令人钦敬。
十八昧爽,抵徐州。车停,俟避下行车及陇海路客货盘转。登瞭台,纵目四顾,霜露未晞,春山如醉,燕子楼荒,节度风邈。昔日劫痕重来,犹人眼底,牢落征人,感慨系之。
七时,车上行逾沙沟站,将近临城,车中二洋人凭窗东望,指远山咕噜而谈,虽不可辨定,系话当年孙美瑶寒夜迎车械,邀外宾上抱犊山故事。
经邹县,特别快车向不停站,疾驶如电。青林现城郭,复露孟庙觚棱,吾慕孟夫子,目送而心向往之。
午到兖州,停车添煤、水,转货客,济宁州支路由此起点。兖距曲阜三十里,前清为府,曲隶之,民国府废为滋阳县治,于明为鲁王开藩地,今则危塔断桥,颓闉败堞,藩府改为玄观,即路隅王孙己不可复见。
岳庙亦有秦桧夫妇铁像,亦明铸,明去南宋几五百年,桧何开罪于韩指挥,为之作俑,铸铁于杭(杭州西湖岳墓铁像,为明嘉靖间指挥韩某铸)。兖乃效之。桧与韩殆所谓结下五百年冤孽欤!例诸,今日,桧像应易铁为铜,戴金幞头,衮服九章,前竖贞石表,曰:宋丞相、御史中丞、封建康郡王、追赠申王、秦忠献王之像。其妻应凤髻花钿,蹙金霞帔,黼领緅缘,九翟重雉,褾襈佩绶,以符体制。
寒流汤汤,尘沙黯黯,西望山阳故郡,仲宣何处?倚道旁杨柳,不禁发思古之幽情。
(二)
日晡,达曲阜站。站虽小,有骡马车、小车蹇卫,候客赁乘。站东有曲阜宾馆,建筑一遵古式,坊门阼阶,红檐四垂,榱桷施彩绘,颇闳肆。广庭列植松楷,骤见之,几疑为祠庙。
阙里在曲阜城内,距站东北十八里,大道通焉,惟无汽车。余欲领略沿途景物,以大车有幨帏,顾盻不便,乃赁小辇,风沙扑面弗恤也。
道甚宽,道旁尽麦畦,霜苗初茁,平野数十里,似铺碧绿氍毹,间以新柳郁金,霞光荡澹,便觉眼前生意满,不啻预为余今日咏。惟道无石铺,时当雨后,高确而低淖,车行颇颠簸。
途人无老少,韦布宽博,状现质鲁。少妇着红绫袄袴,小足系彩带,堕马髻,插金银簪,上罩玄纱巾,跨羸蹇或坐车轮木车,控御者则为男子,鸡车马狗仿佛。
咸阳大道遇二洋人,一男一女均着犊鼻裈,仅掩大腿四分之一,从一我国人,为挑袱榼,坌息疾走。余好奇遮而询之,盖午前往游林庙,要即日趁下行车返沪,道上行人咸注目于洋妇之臀腿,裸腿游林庙亵矣。
入一村,篱落萧疏,槐柳棠梨中,茅舍错落,间有瓦屋。短巷小庭颇清洁。村厖三数,迎车昂吠,一妪扬芦秆止之。村尽处见土堤,中辟小闸,一水东南流,石灰桥贯焉。对岸一片砂碛,旁堤茅店二,小庙二、高碑三。
下车就茅店市浆饮,阅其碑,知水为泗水,碑为修堤葺庙立。题名多孔姓,姓之上多冠以廪庠生。字固不佳,文亦欠妥。庙壁上贴省、县文告,新旧缀迭,中有一诫谕,一催科,白话,新标点,署衔不钤印,创见也。
水阔十余丈,浅不可舟,桥北深砂陷轮蹄,徒步而过。一龙首碑广约三尺,下端没沙中,扪之为康熙间建桥碑,以上截测之,高可六尺,已没过半,可知沙积之速。
考泗水,源出泗水县之陪尾山,四泉并发汇,为一渠,复纳诸泉,西北流出卞桥,汇洙水而北入曲阜境。又西流绕圣林,后从西南至兖州城东黑风口分支入郡,城东墉贯,城西出,径平政桥,入济宁州界。又西南流径杨家坝,沂水来会,南入邹县,径许家村,复入济宁境。又西南会白马河,由鲁桥入运河。
据《水经》云:泗水出鲁、卞县北山西南,径鲁县又西过瑕邱,漷水从东来注之,又南过平阳、高平、方舆诸县,又屈东南,过湖陆县南洧,涓水从东北来注之,又南过沛县,折东径山阳郡,过彭城,又东南过吕县,下邳而入于淮。按此盖泗之故道,自黄河南从泗,不入淮久矣!
才过沙滩,见迎面一车,导二武士。驾车之马白而壮,行甚疾。从八骑,二骑卫车之左右,一骑者着袍、戴毡笠,余七骑警服背长枪。车青幰玄幨,明窗垂络,雕饰轸轭。车中人臞貌修髯,意必显者。
车过复前行,蓦睹古木挺秀,繁荫颇广。一古庙,制甚崇,戟门虚掩,停辇进观,则神为真武,旁列诸天君,或狞猛,或文秀,塑术极工。甬道左右古碑成列,丙舍厝柩,几满阴恶之气,森森迫人。正殿后有层楼,乃从左便门出,向冷巷转进,拟登楼观究竟。
将及门,遽闻嗥然声,一赤色巨獒扑出,张口作啮人状,牙丫且铦,几触余颔,悸极而呼。一僮奔出,约十二龄,短袍蔽膝,开声一叱,獒虽停扑,尚昂首前吠,僮即腾身跨獒背,两手抱獒项,吠乃止。问余何来?答:“东粤陈某来瞻圣地。”转问:“庙古远人家,小哥儿何独居?”此僮答云:“此为社学,昨休假,员生皆去,仅咱与獒任留守耳。”肃余入时,余心仍忐忑,乃辞。
出庙右大道傍,一黑石蟠螭碑,乃明万历间,鲁王以派及乐陵府尹某修庙记。读之方知地为奄墟。考奄于殷为侯国。殷末其侯助纣为虐。入周至成王即政之。明年奄与淮夷又叛,周公奉成王讨灭之。《尚书多方篇》:“王来自奄,即使地。盖成王自奄归镐京。作《多方》以诰庶邦也。”若就地四周掘之,定有宫城遗筑及瓦铜、古器发见。又奄里在鲁城东门,《通志》谓之商奄里,另一地也。
复东北行约二里,遥见林霭间金光闪烁,射映斜阳,异之。再前行,见林端鸱吻昂霄,碧瓦焕彩,意系至圣庙。庭道傍,村落渐密,男妇作于野,尚未息。林疏初已隐隐见雉堞。稍折,北见高阜丛林,广可数里,长垣绕之。垣有数叚系新甃者,知为圣林。
车经林东隅,一渠横路,贯以石桥,桥名“普济”。水由林墙闸口流出,桥北丝丝,桥南已竭,知水为洙水。泗涸洙湮,道微之征,其在斯乎?据阙里文献考:“洙水源在城东北五里地,名‘五泉庄’,西流入林东墙水关,径圣墓而出西墙水关,又西流折而绕城西南,入于沂,以达泗。”按:此非古洙水也。考《水经》云:“洙水出泰山盖县、临乐山西南,至卞县入于泗。”而《山东通志》则办之云:“盖县在沂水西北八十里,距卞不下三百余里,重山迭嶂,其道难通。”
今洙水之源,实在泗水东北关山。关山乃费县蒙山之麓,费县境有汉华县故址。意盖字乃华字之讹。又《泗水县志》云:“泗源在南,洙源在北。”其说为得之。又《水经》云:“洙水西南流径卞城,泗水乱流至鲁县东北,又分为二水,水侧有故城,两水之分会也。”洙水西北流径孔里,是谓洙泗之间矣!
细释《水经注》,是汉时,洙水径卞县故城北,泗水径其城南,会合于卞城之西。今则泗水北出卞桥,即与洙会,盖已在故卞城之东矣!至洙水在卞城以北,其流尚汤汤不匮,而既合之后遂不复分。所谓至鲁县东北又分为二水,径孔里至高平入于泗者,其故道久绝查。
乾隆八年,至圣六十九代孙,户部广西清吏司主事继汾与其弟优贡生继涑,欲寻洙水经流古迹。至五泉庄北得古碑一,有“浚复洙河”四大字,无年月、款识。即其地掘之得源泉混混然,后知古人曾有修复之者,而故道终不可得,遂浚此泉以当之。迨岁久,仍就淤塞耳,乃具畚锸,聚徒旅循旧迹而深浚之。引径圣林,由沂以入于泗,即今之洙水也。而古时故道终不可复识。
又考沂水发源于尼山之智源溪,西北流径县城南,又西流之兖州府城,东入于泗。按沂水有二,此非《水经》所称出盖县艾山之沂水,盖郦道元所谓“出尼邱山西北,流径鲁县故城南,北对稷门,又西径圆丘北,又西右注泗水。”所谓浴乎沂者,即此水也。
(三)
过普济桥,趋东南行,望东北隅,翠柏凌空,从林南迤逦接城北,间现飞楼崇坊,状极雄伟,知为圣林辇路。车经恩荣坊,坊高约六丈,以白石构成,分三门,云龙花鸟,琢磨极精。不二百武,进曲城北门,无瓮城,垣高约二丈余,甃以砖,谯楼、雉堞颇完整。门内互街两傍,小商贩就地上摆卖蔬、肉什货,黄粉丝一项,前所未见。街颇广,无铺石,泥杂煤灰成褐色。风微动,尘沙即飞扬,污物殆遍,车马往来颇稠。门左红墙半剥,长约三十丈,乔木高檐自内露出。才转东弄,一朱坊高揭“陋巷”二字,石栏绕戟门,颜子庙也。
再南趋,复转西就旅店,卸行装。店名“大通”。御夫导宿者,店主人为亚圣裔,名宪桐,年与余相若,待客甚恭,引余进内院。院两幢甚矮,茅茨土阶,围以黄泥,短垣周植梅柳,地铺芦席,庭陈盆景,致颇幽雅。稍坐,店役捧盥持紃至,乃沐漱拂衣尘,用茶点讫,坐胡床少憩。
少顷,向店主人询仲光部郎家于何处,仲光名繁裕,至圣裔,胜朝兵部主事,入民国不仕,任孔教总会会长。曾以文字通声气,闻其名,未见其人。店主人告余云:“孔大人府在城内东北隅(北方人对仕官仍旧称),年迈且多病,前月丧其长公子,痛过度,今将痹矣。”
余即命车往,第颇闳,投刺入,旋延见阍者导致厅事坐。俄一叟扶杖出,貌腴发皤,神清和而艰于步。余知为光翁,起相揖,互道寒暄,余并致慰语,翁谦答,而摇首太息。旋出重兄书,翁阅,竟转询重兄近况。余见翁状,略问地方情形,即请派人导谒袭公,遂兴辞。驱车诣衍圣公府。
府位于城中央,车由东城大街向西行,崇楼在望,上覆碧琉璃瓦,重檐四垂,檐端悬铜风铎,窗户四敞,雕镂施丹艧,中悬云龙大画鼓。下辟穹门,甚高广,可并车驰,门以内为广场,肩挑椟摆,分列两傍,南北二角门。门以外院落栉比,直弄通衢,为林庙百户宿卫处。再进则崇阶,南向前障粉壁,闶閞上竖一直牓,景云周遭,青光地金,书“圣府”二大字。
降车进门,门内左土地祠,右宿卫所。再进升阶为戟门,朱楣中间直额揭“圣人之门”四字。门左右列石鼓、石狻猊。复进为甬道,道中为塞门,上揭“恩赐重光”额。甬道外为庭,古木参天,严肃无哗,庭外为公廨,黑柱、红栏各十二楹。逾塞门,升阶即大堂,上起鸱吻,不覆绿瓦,制较王邸稍杀。
堂七楹,中堂有屏,屏绘卿云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