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京琐记 - (TXT全文下载)

朱笥河文集载:乾隆三年,琉璃厂窑户掘得古墓,有志石,题“辽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司空行太子左卫率府率兼御史大夫上柱国陇西李公墓志铭”,其文曰:“公讳内贞,字吉美,妫内人也。以保宁十年六月一日薨于卢龙坊私第,葬于京东燕下乡海王村。”以此可见京师城郭之变迁,今人呼琉璃厂为海王村,盖始于辽。

  西华门内之刘兰塑胡同在后门外,即刘元之故居也。考元史工艺传,阿尼哥,尼波罗国人,授人匠总管。有刘元者从阿学,亦称绝艺。元,字秉元,宝坻人,两都名刹,塑土、范金出元手者,神思妙合,官昭文馆大学士。尝奉谕,非有旨不许为人造像。

  顺治门内之天主堂,明万历为利马窦建也。利后封通微国师,故大门题额曰“通微佳境”。予初入京犹见之,至庚子被烧改建,始去焉。按花村看行侍者谈往云:“利马窦,大西洋人,入京师建天主堂于宣武门内,卒于万历之庚戌,以陪臣礼葬阜成门外三里许。”谈往又载:“西城蓝靛厂,万历间始建西顶娘娘庙于此。地素洼下,有狂人倡为捐土之议,都城男妇,筐担车运,囊盛马驮,处女妖姿,身坐轿中,各怀土袋以邀福利,一时若狂。然不数年,遂有辽阳捐地之事。”

  大光明殿,今但名之曰光明殿,在西安门内。昔日建筑甚宏丽,后并撤废,但有遗址,尚极宽阔耳。按清世祖逝世,顾命四大臣索尼、鳌拜、遏必隆、萨克萨哈同来焚香,盟誓于此。旃檀寺,旧名宏仁寺。康熙时,迎旃檀佛居之,俗乃呼旃檀寺焉。有御制碑文云“自西域传至中国,历二千六百五十六年”。今此佛不知何往矣。

  旃檀寺之西有腾禧殿旧址,闻当日覆以黑琉璃瓦,俗呼为黑老婆殿。按明武宗西幸宣府,悦乐伎刘良女,载归,居腾禧殿。出入挟以自随。有驰马失簪一事,李笠翁玉搔头传奇即演此事。其傍有王妈妈井,今则并遗址不可寻矣。

  西山碧云寺,元之碧云庵,耶阿利吉所建。明内于经拓为寺,魏忠贤重修,两皆立冢于是。然于下狱死,魏戮尸,皆不得其终也。康熙时,御史张瑗请毁魏碑额,其大略云:“香山碧云禅院呼于公寺,询之土人,知逆挡之墓,碑后刻有孝官孝孙等六七十人姓名。乞即饬立仆其碑,划平其墓。”奉旨:“魏忠贤碑墓著交该城官员仆毁划平。”按,魏墓道虽经划伐,遗址至今犹在也。

  北京梅树无地栽者,以地气Ё寒也。城中惟贝勒毓朗园中一株,盖坑地炽炭,作玻璃亭以覆之。城外则惟汤山之园中有之,地属温泉,土脉自暖。余尝于二月中过之,梅十余株,与杏花同时开放,惜皆近年补种,无巨本也。池中荷钱已叠,亦关地气。

  昔日,三海等处皆为禁地。夏日,南人好水嬉者,东则东便门外之二闸(即通惠闸),赴通州之河道也。河流如带,破艇三五,篙人裸体,赤日中撑舟,殊无佳景。北则德胜门之积水潭。南则彰仪门之南河泡,高柳长槐,稍有江乡风景。城中则争趋于十刹海,荷田数顷,水鸟翔集,堤北有会贤堂,为宴集之所,凭栏散暑,消受荷风,士流乐之。厥后,种荷人索资于会贤堂,不满所望,乃壅而为稻田,杀风景矣。

  外蒙宾馆,昔日在东交民巷北者曰内馆,在黄寺傍者曰外馆。年班王公,迨秋而集,如鸿雁然,福晋郡主亦至焉。昔于荷包巷见数蒙族贵妇,高车而过,遍视各物,有忭羡意。一妇见小洋钅表,窃怀之,肆人若无见。俄出单购物,匆匆而去。询之肆人:“曾见窃者否?”曰:“见之矣!患其不窃耳。彼辈一有怀挟即不论货价,且他日必再来吾肆,所得不已多乎?”蒙人之愚与肆人之狡如是。

  法源寺,唐之悯忠观也。丁香最盛,中有石幢,为辽代旧物,壁嵌唐苏灵芝碑。又一碑为史思明书,其结衔为御史大夫幽州太守。

  京西花之寺,其名甚雅,而无故实可考。顷读天录识余,谓青州亦有花之寺,亦不识其命名之义。

  长椿寺向藏九莲菩萨像,盖明神宗后像也。明思宗小皇子病笃,时呼九莲菩萨,责薄待后家云云。见明史稿。寺院楸二株最高,花时游人甚盛。

  崇效寺最古,唐之枣花寺也。牡丹最盛,为都门游览之一。寺旧为明之遗民以供思宗神位之处。旧藏有青松红杏图,当明鼎革,有边将者出家于寺中绘兹图,盖有感于松山杏山之役也。自清初,名人题咏都遍。厥后,寺僧不肖,此图押之质肆。庚子后,流转入杨荫伯京卿手,卒归之寺。又有驯鸡图,无足观。

  前门左右旧有东西荷包巷,顾绣荷包诸肆,鳞萃比栉,朝流士女日往游观,巷外车马甚盛。前门改建后,始尽撤之。

  北京街市在未修马路以前,其通衢中央皆有甬道,宽不及二文,高三四尺,阴雨泥滑,往往翻车,其势甚险。询之故老,云此本辇道,其初驾过必铺以黄土。原与地平,日久则居民炉灰亦均积焉,日久愈甚,至成高垅云。

  旧日,道路不治,虽有御史任街道厅、工部任沟渠,具文而已。行人便溺多在路途,偶有风厉御史,亦往往一惩治之,但颓风卒不可挽。光绪时,闻有某部曹便旋于道,适街厅过,呼而杖。部曹不敢自明为某官,御史亦不询其何人,杖毕,系棍而去,人传以为笑。大栅栏之同仁堂生意最盛,然其门前为街人聚而便溺之所,主人不为忤,但清晨命人泛扫而已。盖惑于堪舆家言,谓其地为百鸟朝凤,最发旺云。

  昔有计偕人戏为京师立一医方,云:人中黄、人中白、牛溲、马勃、灶心土,各等分,无根水调匀之,用日晒干,车轮碾为细末,西北风送入鼻中服之,令人名利之心自然消灭。北京街道虽不治,然古昔之工程则甚备,各通衢皆有暗沟以资宣泄,水患甚少。所谓大明濠者,皆用巨石砌盖之,工极坚固,数百年来未尝败也。自修为马路,往往毁弃旧沟,一经盛雨,汪洋在途矣。旧例,四月开沟,则秽气外泄,行人不慎,往往灭顶,亦殊可惧。昔有戏为月令者曰:“是月也,臭沟开,闱墨出,举人化为官来。”“来”乃发声,盖呼仆曰“来”,官体也。亦是恶谑。

  ●卷九

  ◎市肆

  京师之市肆有常集者,东大市、西小市是也。有期集者,逢三之土地庙,四、五之白塔寺,七、八之护国寺,九、十之隆福寺,谓之四大庙市,皆以期集。又有所谓黑市者,在骡马市一带,夜四鼓而集,向明而散,其中诈伪百出。纪晓岚笔记所云“高丽纸缀为裘,泥制酱鸭”,盖自昔为然,近已为官厅禁止。夜市则在前门大街以至东、西珠市口,清末始有之。

  银号首推恒和、恒肇等四家,谓之四大恒,居人行使银票以此为体面。昔与某旗下友人约赴城外观剧,此友已更衣入内,久之,俄闻诟詈声,出则嗫嚅曰:“甚抱歉,需稍候也。”询其故,乃愤然曰:“帐房可恶,竟以烟蜡铺之票与我(彼时烟蜡铺亦兼兑换,并发行银钱票),故痛责之,已往易矣。”余曰:“误佳剧奈何?”友则曰:“此无奈何,余岂可以此示人?”久之,仆返,则崭新之四恒票,始欢欣而出。

  当时某枢臣好积四恒票,百金一纸,万金为一束,叠置平正,朱印鲜明,时于灯下取出玩弄以为娱乐。已而不戒于火,屋中成束之四恒票并付祝融,四恒家乃大获利市。

  又有柳泉居者,酒馆而兼存放,盖起于清初,数百年矣。资本厚而信誉坚,存款取息极微,都人以其殷实可靠,往往不责息。有存款多年,往取而银之原封曾未动者。

  其下者为钱铺,外城则专与汉宫往来。彼时朝官有定员,官之资格,铺人一一知之,且有外任之望,此辈钱铺随时接济,便利殊甚。又下则有所谓烟蜡铺,亦兼兑换业,并出钱帖,往往出帖既多,随时关闭。而有一种人游行街巷,曰收买关门票,以少数之钱收集之。及收集将满,则又报复业,此奸商之尤者。逮宣统定钞币法,此弊始除。

  汇兑庄亦曰票庄,皆山西人,交游仕宦,最为阔绰。有外放官吏,百计营图以放款,即京官之有外任资格者亦以奇货居之,不惜预为接济,然失败者亦往往而有。庄之执事皆为财东之戚友,故不虞其逃匿。东家间岁一来查巡,布衣草╂若村民,大抵数日即行。庄伙之衣服皆为公物,及去职仍以布衣归也。

  金店者初亦作金珠贸易,至捐例大开,一变而为捐纳引见者之总汇。其上者兼能通内线,走要津,苞苴之入,皆由此辈,故金店之内部必分设捐柜焉。其掌铺者,交结官场,谙习仪节,起居服饰,同于贵人。在光绪季年,各种捐例并起,业此者莫不利市三倍,然皆非其本业也。故讥者曰:“金店之金在其招牌上所贴之金箔。”

  绸缎肆率为山东人所设,所称祥字号多属孟氏。初唯前门之泰昌为北京人,盖兼办内廷贡品者。各大绸肆必兼售洋货,其接待顾客至有礼衷,挑选翻搜,不厌不倦,菸茗供应,趋走极勤。有陪谈者,遇仕官则言时政,遇妇女则炫新奇,可谓尽交易之能事,较诸南方铺肆施施之声音颜色相去千里矣。

  福寿全者津人闫某所设,在大栅栏,始于光绪末年。闫本宫中书,家颇富有,复招多股,创为大规模之商肆。自绸缎、洋货以至中外之皮革、竹木器具无弗备,如今沪上之先施等公司者然,可谓得风气之先矣。然用户之欠贳、铺伙之偷漏,闫虽终日在肆监督之,卒以折阅破家,至投河而自戕焉。

  北京工商业之实力,昔为山左右人操之,盖汇兑银号、皮货、干果诸铺皆山西人,而绸缎、粮食、饭庄皆山东人。其人数尤众者为老米碓房、水井、淘厕之流,均为鲁籍。盖北京土著多所凭藉,又懒惰不肯执贱业,鲁人勤苦耐劳,取而代之,久遂益树势力矣。昔有旗籍友人告予云:“满清之盛也,汉军人多为鲁籍,至皮岛四将归,而势力遂入关内,然其衰也亦由之。世族俸银米悉抵押于老米碓房,侵渔逼勒久,遂握有全部之财权。因债权故,碓房掌柜之乡亲故旧稍识之无者,率荐入债家为教读,遂握有满族之教权。于是旗籍人家无一不破产,并其子弟之知识亦无一不破产矣。”语虽近激,亦非无因。昔居内城,邻人某满世爵也,起居阔绰如府弟制。一日,余家人偶至街头老米铺,俄一少年至,视之,即邻家之所谓某大爷者。见铺长执礼若子侄,而铺掌叱之俨然尊长,始以骂,继以诘,少年侧立谨受。俟威霁始嗫嚅言:“今日又有不得已之酬应,仍乞老叔拯之。”铺掌骂曰:“吾安有钱填若无底壑?”少年曰:“秋俸不将至乎?”铺掌冷笑曰:“秋俸乎?汝家一侯二佐,领世职俸,养育孤寡,钱粮算尽尚不酬所贳也?”少年窘欲泣,铺掌徐捡松江票四两掷予之曰:“姑持去,知汝须演探母也。”(市井恶骂指逛窑也)少年感谢持去。家人归述之,相叹咤。俄而邻家大鼓声与嘻笑声并作矣。噫!然则碓房握满人财权说诚可信。

  琉璃厂为书画、古玩商铺萃集之所。其掌各铺者,目录之学与鉴别之精往往过于士夫,余卜居其间,恒谓此中市佣亦带数分书卷气,盖皆能识字,亦彬彬有礼衷。

  药肆有专售秘制一种,传之数百年成钜室者,其可数者如酱坊胡同之庄氏独脚莲、土儿胡同同德堂之万应膏、观音寺雅观斋之回春丹、鹿犄角胡同雷万春之鹿角胶,皆以致富。此外熟药铺则菜市口之西鹤年堂、大栅栏之同仁堂,每年所作膏丹行之各省,亦至钜万。酒肆之钜者曰饭庄,皆以堂名,如庆寿、同丰之类是也。人家有喜庆事,则筵席、铺陈、戏剧一切包办,莫不如意。其下者曰园、馆、楼、居,为随意宴集之所。宴毕皆记之账,并可于柜上借钱为游资,亦弗靳也。三节始归所欠,然非至年节索亦弗急。

  南人固嗜饮食,打磨厂之口内有三胜馆者以吴菜著名。云有苏人吴润生阁读,善烹调,恒自执爨,于是所作之肴曰吴菜。余尝试,殊可口。庚子后,遂收歇矣。

  土大夫好集于半截胡同之广和居,张文襄在京提倡最力,其著名者为蒸山药。曰潘鱼者,出自潘炳年。曰曾鱼,创自曾侯。曰吴鱼片,始自吴润生。又有肉市之正阳楼,以善切羊肉名,片薄如纸,无一不完整。蟹亦有名,蟹自胜芳来,先经正阳楼之挑选始上市,故独佳,然价亦倍常。城内缸瓦市有沙锅居者,专市豚肉,肆中桌椅皆白木,洗涤甚洁,旗下人喜食于此。

  月胜斋者以售酱羊肉出名,能装匣远赉,经数月而味不变。铺在户部街,左右皆官署,此斋独立于中者数十年竟不以公用征收之,当时官厅犹重民权也。

  曰二荤馆者率为平民裹腹之地,其食品不离豚鸡,无烹鲜者。其中佼佼者为煤市街之百景楼,价廉而物美,但客座嘈杂耳。

  清时土木工多。殿廷曰“钦工”,陵寝曰“陵工”,官署城垣曰“官工”。或由钦派,或属工部,或隶内府。一工程出,而主者之家、木厂商人鹿集。其弊也,数成到工,即为核实。内城宅第,其曾管工程者多为木厂报效也,木厂商之富实为都人所艳羡。有探子雷者(探子,京语即打样之意),年最久,盖始于清初,长子孙者数百年。又有山子张者,以堆山石著名,皆属于木厂厂商之包工也。先用最低价以取得之,然后以续估取盈,续估过于原估往往数倍,谚谓“十包九不尽”云。

  京师瓦木工人多京东之深、蓟州人,其规约颇严,凡属工徒皆有会馆,其总会曰九皇。九皇诞日,例得休假,名曰关工。剧园饭馆,坑谷为满,统名之五黄八作。工人值阴雨停工,名曰“挂兑”。

  质铺,九城凡百余家,取息率在二分以上,钜值者亦得议减。业此有名者曰白某、娄某,一人恒管多处,曰总管。庚子之变,贫民相率而抢质肆,贫家妇女亦与焉。洋兵禁之,弗止,则枪杀抢匪,而裸其妇女以辱之。未被抢者,仅一家有半耳。质肆岁以正月查其满期之货,估衣行咸往购取,谓之号货。

  皮货估衣集于前门东之珠市口以迄打磨厂,其曰东大市者为估衣陈列之地,晓集午散,诈伪百出。皮衣糟朽者以纸或布贴其革表而出之,曰“贴膏药”。同行议价,互以手握于袖中示意焉。

  木器亦集于东大市,率为旧式,檀梨硬木往往而有,皆旧家所售也。其在东、西四牌楼者曰嫁装铺,并箱厨奁具,亦备硬木,率为染色伪品。

  酒行在崇文门外,向来为二十家,皆领有商帖者,凡京东、西烧锅所出之酒皆集于是。近日凋零,不及十家矣。崇关酒税重,故私酒之贩亦夥,百出其技,至有以妇女行之,用猪脬灌满藏于私处者。其售绍兴酒者曰“京庄”,别有南酒铺,不在酒行之例。

  京师工艺之巧盖萃南北之精英而成之,历代帝都,四方筐篚之贡梯航并至,有所取法。又召集各省巧技匠师为之师资,故由内府传及民间,成风尚矣。

  南纸铺并集于琉璃厂。昔以松竹斋为巨擘,纸张外兼及文玩骨董。厥后清秘阁起而代之,自余诸家皆为后起。制造之工,染色雕花精洁而雅致,至于官文书之款式、试卷之光洁,皆非外省所及。詹大有、胡开文之墨,贺莲青、事玉田之笔,陈寅生之刻铜,周全盛之折扇,虽各设专铺,南纸铺皆为代销,书画家之笔单亦备在。昔科举时称极盛,科举停后渐凋零矣。

  市间花事,城外旧集于崇外之花市、宣外之土地庙,城中则东为隆福寺,西为护国寺。士夫公退,驱车过访,自选名葩,诚为韵事。昔有南花园者,盖清初取四方所贡之名花异卉悉置于是,而征各省之花佣收养之,又称汉花园,在今大学堂,已夷为民居矣。南京人在北京执工商业者曰“缎庄”,凡靴帽之材皆聚于此。初仅三家,所居在打磨厂之三义店。曰“扇庄”,亦祗二家,曰周全盛、曾万聚。曰“羊角灯店”,惟吴姓者一家。昔日玻璃未盛行,宫中用之以防火患。曰“刻字铺”与“眼镜铺”,其工人皆籍金陵,聚处琉璃厂,今犹世其业。又有织工,昔内府设绮华馆,聚南方工人教织于中,江宁织造选送以为教习。又织绒毡者亦南京人,能以金线夹绒织之,璀璨耀目。昔黄慎之创工艺局曾访得之,惜其工费太钜,不克推广,此艺遂成广陵散矣。今缎、扇、羊灯之业皆废,而一般工人亦于此长子孙,成土著矣。

  商会之设始于光绪三十年,时余官商曹,承乏其事。北京商人初不知此为何事,甚且谓将敛捐,疑畏不敢前。余乃就所居厅事,月再召集,诱掖奖劝者,半年始克成立。迨条例既已颁行,商人始恍然于有利无弊,一年而报成会者十余业。忆余当日所支之部款月仅四十金也,今则遂成法团矣。

  旧日都门市肆亦颇留心广告之术,特极幼稚耳。如黑猴公之帽铺,柜上踞一大黑猴。雷万春之鹿角胶,门上挂大鹿角。某扇铺之檐际悬一大扇。皆足引人注意。他若刀剪铺之王麻子、眼药铺之马应龙则转相仿效,各不下数十家,互称老铺,争执可噱。

  ●卷十

  ◎坊曲

  都中戏曲向惟昆、弋,弋腔音调虽与昆异,而排场词句大半相同,尚近于雅。自昆、弋变为皮黄,虽郑雅有别,尚不失雍容揄扬之概。其时各园于中轴前必有昆剧一出,而听曲者每厌闻之,于时相率起而解溲,至讥之为车前子,言其利小水也。迨于清末,秦腔盛行,促节繁弦,哀思噍杀,真亡国之音矣。

  剧园向聚于大栅栏、肉市一带,旧纪所载方壶斋等处,光绪初已无之矣。二簧班如四喜、三庆之类,秦腔如玉成、宝胜和之类,皆于各园轮演,四日一转,盖为均枯菀也。戏价则每座祗京钱一千三百。视今日之名角登台,一座辄须一二金者,固非旧日名伶所能梦见也。堂会演戏多在宣外之财神馆、铁门之文昌馆,其大饭庄如福寿堂等亦各有戏台。人家喜庆,往往召集。至光绪甲午后,则湖广馆、广州新馆、全浙会馆继起,而江西馆尤为后进,率为士大夫团拜宴集之所。堂会演剧必有主持者,曰“戏提调”,支配角色,排列先后,指挥如意,无敢争执。伶人所得资谓之戏分,因上座不佳而折扣之谓之打厘。堂会所入较剧园为多,然当长庚、三胜时,一出无过十金者。鑫培、桂芬继起,较增价值,亦只二十四金而止,迨后始日益增长耳。

  梨园所供之神,群呼曰老爷,庙曰精忠。子弟分二派:曰“科班”,入班曰“坐科”,专门学戏者也;曰“私坊”,虽亦学戏,其本业则应招侑酒,所谓相公是也。而皆隶于庙,故同业相争而判曲直曰“上庙”。

  梨园旧人颇知守分,昔见俞菊笙、李顺庭辈,居平常,服青衣,年六七十时,途遇官车,必垂手侧立,俟过乃行,国兴之五九,当新婚时,用冠服叩见尊属,其祖母年八十矣,见而大愠曰:“此命服也,顾汝何人乃敢僭用,亟褫之!”五九涕而卧。时李顺庭为南府教习,得赏五品服,脱其冠冠之,始毕亲迎礼。

  相公中颇有尚侠之风,固由感激恩私,实亦戏曲中渐濡之化也。状元夫人之前事早在人口,即后来梅巧玲之归葬,某君五九之仆被关山,送张樵野之远谪,俞庄之冒险菜市收立豫甫之遗骸,皆为难能者。忆戊戌年,有进士吴某昵杨小朵,榜下,以知县分江西,岁暮矣犹眷恋不忍去,衣囊亦罄。小朵屡资其行色,谓已出京矣。一日大风雪,遇之途,犹西华葛帔也。执手泫然,询其踪,在破庙中。携归薰沐,解裘衣之,为之奔走权要,觅书以属赣之当道,亲送之津而别。吴至省逾限,例应白简,当道以重要人托,优容之。吴复请饷差来京,则又流连不返。小朵更为觅函送之归,此事盖余亲见之。

  好事者每于春闱放榜之先,品评梨园子弟而定其甲乙,谓之菊榜。优劣固由色艺,而家世尤为重要。乙未状元之朱素云、戊戌状元之王瑶卿,皆世家也。

  北京人好唱二簧,于是有票房之设、票友之称,自亲贵以至富厚家子弟之好游荡者往往入焉。有约谓之走票,清唱谓之坐唱,上妆谓之彩唱。既登台,则内外场之犒资皆由自备,往往因而破家。其技佳者约票,主人代备犒资而暗有馈遗,谓之吃票。至于登台卖艺,谓之下海。

  因走票而破家者比比。最可怪者,内务府员外文某,学戏不成,去而学前场之撤火彩者。盖即戏中鬼神出场必有人以松香裹纸撤出,火光一瞥者是也。学之数十年,技始成而钜万之家破焉。又有吏部郎玉鼎丞者,世家子,学戏不成,愤而教其二女,遂负盛名,登台而卖艺焉。日御一马车,挟二女往返戏园,顾盼以自豪。

  票友多学生、净,习花旦者殊鲜,以受侮太甚也。内行称花旦之肯吃亏者曰“舍豁”。昔日票友有魏耀亭者习花旦,尽态极妍,其肯舍豁过于内行,群呼之曰“魏要命”。又有陈紫芳者亦有名,年六十余犹粉墨登场,扮五彩舆、美龙镇诸剧,修饰如好女子焉。

  汉人走票者率为各部科房人家之子弟。有孙瑞卿者为票友,前辈习青衣,紫云、石头辈均祖法之。其后有乔荩臣、贵俊卿均习生,皆道胜银行伙友也。俊卿后遂弃本业而卖艺于沪。子弟班者所唱为八角鼓、快书、岔曲、单弦之类。昔有抓髻赵最有名,供奉宫中以为教习,某王恶之,乃轰出焉。立班之始,盖富贵人家子弟游手好闲,习为娱乐,后乃走票,不取资,名之曰“耗财卖脸”。至于末流,遂成贱业。有奎弟老者亦贵家子,易装登台,直似好女,所演有所谓摔镜架、黛玉悲秋、夜宿花亭之类,皆靡靡之音也。单弦有德寿山,亦内府官,通文墨,后亦卖技为活,善说聊斋,词较雅驯。此外如荣剑尘以八角鼓著名,皆子弟而下海者也。至快书之张某、大鼓之刘宝泉则专门卖艺者。岔曲则已成广陵散,音调最佳。昔曾闻刑部友人寿君歌一曲,至今思之。

  京师杂技并八角鼓班,统谓之杂耍。其中种种,如抖空钟、耍花坛、踢子,皆有独到之技。有说笑话者曰穷不怕,滑稽突梯,不可方物,盖柳敬亭之流也。继之曰万人迷,又有百鸟张者,其学鸟兽音足以乱真。厥后有戏迷华子元者,能学各名角之音调,非惟曲折毕肖,并其疵处亦摹仿之,可怪也。

  西城砖塔胡同之口袋底,昔为内城藏娇之所。一家不过二三人,门无杂宾,王公贵人不能出城作狎游者趋焉。此中养女必教以贵家伺应之节,豪门妾媵多取材于此,向无留髡之例。屋中多有密室,镜槛迷春,刘阮不易入也。光绪辛卯间,澜公管步军,奏令驱除,多辍业者。庚子后,多移而树帜城外,曰“一善堂”、曰“云香班”,皆其变象。其中名花皆受另一种之调教,固别有风范也。

  外城曲院多集于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小里纱帽胡同,分大、中、小三级。其上者月有大鼓书、影戏二次。客例须设宴,曰“摆酒”,实则仅果四盘,瓜子二碟,酒一壶,而价仅二金,犒十千。飞笺召妓曰“叫条子”,妓应招曰“应条子”。来但默坐,取盘中瓜子剥之,抛于桌上而已。少顷即去,曰“告假”。客有所欢,虽日数往,不予以资。惟至有大鼓或影戏时须举行摆酒之典礼耳。

  曲中呼夜度资曰“坑钱”,实则“阚钱”之误也。宋、元人谓冶游狎妓曰“阚客”,其语甚古。妓家又谓留客曰“大日子”,昔在秋曹办现审时,曾检妓家账册,询而识之。

  妓女相晤,其密者辄用隐语相谈。有所谓回宗语者,闻出于回教。有所谓砌口语者,即出于反切,格磔钩,坐客闻而瞠视,但觉嘤咛可爱耳。

  院中备纸灯,客去必畀以一。客之至而命酒也,则高呼曰“拿纸片来”,书条也。其去也,则呼曰“灯笼”。故自昔有“得意一声,伤心三字”之诮。

  院中呼客之无赖者曰“窑痞”,呼武侍卫之好生事者曰“刺猬”,呼客之在行者曰“有板眼”,因失礼而动怒者曰“挑眼”。妓见生客,先视其鞋底,辨其外来与否。呼南方人曰“糟豆腐”,或曰“豆腐皮”。客之友曰“同帮”,同帮之友可借条而不可认识,其犯规而认识者曰“割靴腰”。客有终日出入妓家,暑雨祁寒不厌不倦而并无目的者。至则或不见妓,但与保伙坐谈,忻然而去,少选复至。其时有二人焉,一曰陈天亮,一曰李八趟,诸妓家亦不甚厌之。有春桂一子者,名妓也,乐亭富家子刘某眷之,太仓某相国子某亦与昵,恐为刘所得,夜令昆仑奴盗以去。妓家控之官,刘亦有势力,阴助之,嗾言官登白简,竟奉严旨成钦案焉。而一子竟归刘。

  庚子后,游客流品渐杂,院中规制亦变用天津例。废卖酒而曰“上盘”,客每至必掷银一圆,曰“盘子钱”。

  南妓昔不多见,戊戌前唯口袋底有一人曰素兰,广陵产也,颇负时名,贵游子弟趋之若鹜。厥后赛金花北来,寓刑部后某街,暗招游客,陆凤石相国恶之,命逐去。然庚子乱时又复大张旗帜,为南妓班头。于是谢珊珊、凌桂荪辈相踵而至,南强遂凌北胜矣。

  下驷曲院非士夫所可问津,俗所称金鱼池的婆娘,大致情形略如陈大声歌曲所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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