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京琐记 - (TXT全文下载)

即缺襟袍也,皆以便于乘马。佩分,满人谓之荷包手巾,汉人名之忠孝带。俗传荷包贮毒药,而带备自缢,故亦无考。梁ぇ林谓随扈时仓卒有犯仪卫者,备此带为马上缚贼之用,或为近之。

  五品上文宫得挂珠,而礼部、太常、光禄三署官员六品下亦得挂之,以承办典礼,供给御前也。内廷行走人员则不分品级,皆得挂珠。昔人嘲中书诗所谓“有时溜到军机处,一串朝珠项下垂”是也。然此尚言昔日之中书,同、光以后,题本既废,中书并不得至军机矣。

  外之制,五品以上始得用貂及猞猁狲,自后唯貂有制,猞猁狲则听人用之。五品下,唯编检、军机章京准穿貂。翰林多清贫不能制,则有一种染貂。俗所谓翰林貂也。又有带素貂者,以赏亲贵,每桂之貂素凡七十二,甚可罕贵。

  满制:凡有君后父母、主父母之丧,皆剪辫发寸许,其意或以为殉也。清末则国丧唯内府旗人用剪发制。孝钦、德宗两丧并出,内府人民发皆再剪云。

  旗下妇装,梳发为平髻,曰一字头,又曰两把头。大装则戴珠翠为饰,名曰钿子。袍如其夫之服,常装之袍,长至蔽足。请安以双腿,俗曰敦安,盖如西俗妇人见尊贵之状。与平常人还礼,但以手上举摸其髻,谓与拜同。履底高至四五寸,上宽而下圆,俗谓之花盆底。袍不开气,行时以不动尘为有礼云。

  宗亲世爵之由旁枝入继者,一切家政皆操于老福晋或管家之手,承袭者但严守家法,无丝毫之自由。此亦美法,具有深意。第法殊严厉,承袭子弟多以为苦。载泽之夫人与隆裕后为姊妹,泽亦旁枝承继者,其初老福晋待之甚苛。一日,入见德宗,述及家庭之苦,德宗适有所感,辄持其手而泣,闻于孝钦,次日,泽遂有守陵之命。

  北方丧服较南为重。满族居丧虽仅守孝百日,其期似短,然此百日中家人皆白衣冠。汉人则伯叔父母之孝服同于所生,期服青灰布衣,帽履亦然。

  婚礼为不近情,新妇过门三日不下坑,并便旋亦不许,谓有则不吉。故婚期将届,则女先减食,将及期,即断饮啖,日但用鸡卵一二枚度日,可谓恶剧。

  满人家与府第结亲,往往破家,盖房族多,仪文烦,不堪酬应也。刑部同官善君,为福元修相国孙,世为贵族姻眷,家已中落。某日到署迟,曰:“今日又了却一酬应。”盖赴某府相骂也。询其故,曰:“旧姻多,酬应不了,俗必骂而始断,不必有隙也。”其可笑如此。然善君三女嫁伯王、恭王、洵贝勒,卒以是破其家。国变后,至堕落为某部书记,困穷以卒。

  北京人家,丧则亲报。有喜庆事,亦必主人或其子弟亲诣亲友家一一请之,非是则不敬。满洲贵族,仪文尤重,其于大宴会中,客有后到者,必循行各座,遇尊长则双膝着地,曰跪安。弟向兄请安,兄以双手扶之,曰接安。平行则各屈一膝。中有日前曾邀饮或承馈赠者,必再屈膝以谢。或杂有汉人,则以长揖。于纷纭杂错中行之,不疾不徐,安闲彬雅,此旗下亲贵之长技也。

  宗室之殡,柩前有一木如葫芦状以为别,八旗殡前,各树其所隶旗。殡仪有驼马、帐房及黄鹰、细犬之类,皆示不忘射猎游牧之本。

  满族吊仪,必奠必哭必慰,此皆合于古礼。然亦有过情之举,某友有妻丧,一旗友往吊,入门而号兆焉。然此特同寮之浮泛者,妻又少卒,同人皆讶焉。或私询之,则曰:“临丧不哀,圣人有戒,宁必有所恸邪?”尝见酬应多者,往往号毕而不知没者为何人,谓之文过于情可矣。

  宫门护军见长官至,则群呼曰“伊利”,满语立也。官员入署,门役呵导,堂官声长而司员则短,俗又谓之半声道。老役云,其声即“虎威”二字之切音。

  满语“苏拉”,闲散也。“昂邦”,大臣也。故散秩大臣曰苏拉昂邦。而闲散旗人,供役内廷或各衙署者,统曰苏拉。入觐官员,初入宫廷则群苏拉包围之,各报琐事,藉索犒资,亦名之曰海苏拉,以其无一定秩务也。其军机奏事等处之苏拉则有专责,与内廷宦者通声气,亦能作威福矣。

  包衣即仆役,意其音义,与英语颇同。凡旗三隶内务府,谓之下三旗。各王公府第亦有包衣,率发遣投靠者必奉特旨,始可脱包衣籍而入八旗,谓之抬旗。然内务府官缺,皆包衣旗人为之,其亲近膏腴又为朝官所不及。内务府大臣曰包衣昂邦,司员曰章京。

  内务有慎刑司以掌宫监之刑法,宫监有罪,皆杖脊。杖以竹为之。死刑亦以杖,则灌铅于竹,往往数杖即决云。

  乐部以王大臣领之,署在西安门内。凡宫廷宴会、大典、郊庙、祭祀所司皆隶焉。神乐署则仍属太常。另有和声署隶于内府,俗所称南府者是。优伶皆内监所习,多昆弋。季年宫中演戏,始有皮黄,而命伶人之有声者入为教习,亦得赐冠戴食俸,如李顺、谭叫天、孙菊仙辈,俨然供奉矣。及田际云入宫,秦腔亦大盛。

  ●卷六

  ◎考试

  考试取士为清代登进人才唯一之途径,然至于末年,风亦稍稍替矣,但京官仕途尚不芜杂。凡以别途进者限制极严,差缺升途皆无望也。其有纳赀为郎者,率皆科举之士,先纳一官,以为留京应试,揣摩风气之地,天下英才入吾彀中。殆人主牢笼才杰之长策欤?北京市面以为维持发展之道者有二:一曰引见官员,一曰考试举子。然官员引见有凭引期限,其居留之日短。举子应考,则场前之筹备,场后之候榜,中式之应官谒师,落第之留京过夏,远省士子以省行李之劳,往往住京多年,至于释褐。故其时各省会馆以及寺庙客店莫不坑谷皆满,而市肆各铺,凡以应朝夕之求馈遗之品者,值考举之年,莫不利市三倍。迨科举既废,市面遂呈萧索之象,于朝于市,其消息固相通也。

  大考以试翰詹,十年一举行之,一等超擢,编检立升读讲学士;二等前列,得升五品;次亦得优赉;其居劣等者,辄至降革,仙凡之分在顷刻。故翰院诸公遇此关者,莫不喜且惧也。德宗初年大考,时望颇属张南皮,南皮文思敏捷,是日独迟滞,给烛始毕卷,竟不获上选。第二次大考,曾贞白广钧,文正之孙,最有时誉,乃入闱,觅人谈笑,日下暮矣,始草草毕事,亦不获隽。一等五人,南海戴文诚师与焉。同邑陈御三编修本拟二等第一,有忌之者谓其轻薄,抑置三等末。复为李纯客所劾,交院察看。陈盖尝与张御史之弟同狎一妓,张语于李,谓其好为人捉刀,实则亦无佐证也。余尝谓其被摈似温飞卿,后竟沈滞以没。

  鼎甲妙选虽糊名,然亦微讲声气。同、光以来之殿撰,如徐邮、陈冕、黄思永、吴鲁、张建勋,皆由拔贡、小京官考充军机章京,亻暴直枢廷,藉甚声誉故也。次则边省举子留都过夏者,如刘福姚、夏同龢等,皆俊才。锐意结纳时流,平日师友早有定评,盖皆非漫然得之者。诗片之目,亦昌言无忌者。大致平时以楷样遍呈师门,或世交当道之有阅卷资格者。暨出场,则书卷中诗之前二句,殿试则策之前一行,驰马遍递,力不足则朋好代为递之,至次日阅卷命下,即不及矣。进士往听胪唱者恒不及百十人,皆夙精书法,或有力之诗片已递到者为有望。自余诸君,自知不能入选,亦不作此梦想矣。

  壬辰,常熟主礼闱,搜张季直謇之卷甚力。某房得苏籍一卷,古雅朴茂,同座传观,互相嗟异,谓必张卷,拔冠群士。暨唱名,则武进刘可毅也。遍询诸房考,无知此名者,常熟甚懊丧。刘,字葆真,亦世家宿学,向在许仙屏河帅幕。初名某,旋梦某科会元为刘可某,下一字模糊,但辨右为“殳”,临试更名焉。暨中式,入谒常熟,询其家世,并省为宿学,亟为延誉,一日而名满都下,遂与馆选。后刘常疑“毅”字近“杀”,同辈亦以“可杀”戏呼之,颇有怀刑之惧。庚子拳乱,竟被戕焉。

  朝殿试卷忌错落,实无此功令,特士子惧不能置前列,故加意为之。但风檐寸晷中亦所难免,于是应试者多习打补子。精此道者,以极薄之刀将错处轻轻刮去,复于本卷闲处刮取纸绒匀铺于上,以水润湿,使之黏连,殊有天衣无缝之妙。但艺稍生疏,或下手微重,穿纸成洞,又谓之开天窗,虽有佳卷,势难前列。先伯伯音司寇,屡充阅卷差,谓阅卷时先将卷扯开,向日平视,无补缀痕,始细读也。殿试卷无横格,亦有深意,盖对策无限篇幅,苟有长策,可自由书写。迨后专讲书法与款式,失本意矣。余戊戌朝考,卷中误书二字,亦忍俊不禁打二补子。后谒阅卷凤竹冈司空,谓余艺疏而运佳,盖于进呈后补处即脱落也。

  试卷落字无上选,本不尽然。闻之徐颂阁相国,谓渠在军机已有升腾之势,无望于馆选,试卷偶落二字,即附注于旁,决不作问鼎计。传胪日,适逢入值,随众往观,忽唱及己名,仓皇中冠服不备,借人用之,由友人扶而上焉。

  文道羲试策用“闾阎”字样,落一“阎”字,遂书下句之“而”字。既觉,乃以“而”字上添笔成“面”字,故时有“闾面榜眼”之诮。按吾乡秦涧泉殿撰,朝考诗题为“讲易见天心,得心字”,秦乃忘押心韵,竟得上选。后经磨勘,上谓状元有无心之作,主司无有目之人。“无心状元”与“闾面榜眼”可谓有偶矣。

  向来殿试惟重楷法款式。自甲午丧师,举国愤慨。乙未会试,四川骆成骧殿撰,首用“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语,扫除向来颂扬忌讳积习,阅卷大臣传观称叹,然不敢置鼎甲。进呈时列之第九,德宗独喜其忠愤抗直,拔之第一,异数也。然亦终不得大用。光绪癸卯,张文襄以鄂督述职入都,特派阅卷故事,唯阮文达元以滇督赴都,兆武襄惠以定边将军凯旋,均被此命。故文襄有纪恩诗云“阮文兆武吾何敢,忠孝专求郑毅夫”之句。

  光绪癸卯,考各省试差,南、贵州二省以道远最先点放。是年,南正考为李哲明,副为刘彭年。贵州正考为张星吉,副为吴庆坻。合四人之名为“明年吉庆”四字。盖次年值孝钦七旬万寿,枢臣特弄此巧狯以为媚兹,然以抡才大典而事近于游戏,亦当轴之失措也。

  光绪一朝,所取状元皆不得意。陈冕早逝。黄思永以无罪陷狱,昭雪后亦不得大用。赵以ぁ、刘福姚、骆成骧皆偃蹇终身,并不得开坊晋一阶。夏同龢、刘春霖、王寿彭皆俯首入学堂而充生徒。夏复游学东洋,毕业亦竟不用。张建勋、吴鲁得外放提学使已为多幸,然与捐纳之候补道其升途正相似耳。唯张謇以经营实业起家,以视先代鼎甲由清贵而直跻清要,盖不可以道里计。殆科举将废之先兆欤?

  光绪晚年,有经济特科之试,盖等子清盛时之博学鸿词。由三品上京堂及各督抚保荐,不拘资格,考取第一名为梁士诒。或有谮之孝钦者曰:“此人粤籍而梁姓,盖康有为之弟子而梁启超之兄弟也。”孝钦甚怒,梁闻而逃之香港。

  科举既废之后,湖南王壬秋运年已七十矣,忽被荐入都,特赏检讨。同时出洋游学生毕业回国者方与考试,有牙科徐景文者亦得授馆职。壬秋戏为诗云:“愧无齿录称前辈,幸有牙科步后尘。”其语甚趣,此殆词林佳话之尾声也。

  ●卷七

  ◎时变

  时无变也,变于人心而已。清自洪、杨事平而疑忌汉族之心转甚,盖其入主中国以来,戡定四方皆以亲王、贝勒为大将军或经略。粤乱之起,赛尚阿、向荣、和春相继败绩,乃不得已而用曾、左、李,卒成中兴之功。然朝廷疑畏之心益起,湘乡一门鼎盛,被忌尤甚,观于文正末年之惴惴寅畏可见也。夫以向来之藐视汉族者一变而为疑忌,则君臣之局变矣。文宗以来,天下骚然。孝钦以一妇人诛端华、肃顺,以清心腹之患,用曾、左、李以成中兴之绩,功亦伟矣。然大乱既平,由祗惧而入侈泰,事娱乐而忘边备,以致甲午之败。因畏外而仇外,再致庚子之乱。流离西幸,卒赖数汉大臣,保东南,成和议,迎驾回京。痛定思痛,彼时似有复兴之望,未几而淡忘焉。保持权势,宵小中之,而宫闱之局变矣。再世无储,旁枝入继,恭、醇互长于光绪之初,宗族、家人并乱于光、宣之际。各树私党,互为倾轧,而执政之局变矣。新署立,而用人之资破,卑微新进,皆有出位之思。都城乱而抢掠之风行,贫苦市民遂起搀和之想(搀和,义见下),则臣民之局变矣。总此诸因,造成时局,故谓时变由人心也。

  旧都东西两门曰崇文、宣武。按明绪亡于崇祯,易相五十余,卒不获一良弼,其祸实肇于文。清社亡于宣统,练兵二十四镇,终不得一干城,其败实由于武。若有先机焉。

  光绪乙酉、丙戌间,京畿谣言四起,兵部侍郎王文锦精天文、术数之学,密奏宫中,谓将有西狩之事,于是修仪銮殿以居焉。移跸西苑,以厌谣谶,然终不能已。庚子之行,谣谶之兴往往而应,自古有之。然不能修德以转天心而转兴土木,历史末季,盖如出一辙也。甲午六月十五日夜大雷雨,以风大,木斯拔,大清、天安、端午、太和诸门,其振皆折而为两,宫树抱合围者纵横偃仆,为北京向来未有之风灾。

  己丑十二月,太和门灾起午刻,迄酉始渐息。举市惊惶奔走,赤焰摩空,凝结不散,遥望亭亭如盖。次年值孝钦七旬万寿,复修不及,则由棚匠扎一假牌楼将事焉。

  庚戌二月某日,自燕至汴千余里,一夜阴雨,晓起则树木皆晶莹如玉如玻璃,风摇之,一片金戈铁马声。按此名木甲,相传为兵戈之兆。又曰木架,俗云“木有架,达官怕”。辛亥七月,市中喧传太白经天。按汉书五行志:太白晓出为启明,昼见为经天。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十月某日午刻,日之两旁有白气两团,又有白气二道贯日而过,余盖亲见之。按五行志谓之日生珥,又曰白虹贯日。此在科学上之理论不过蒙气之变征,然适当其时,遂成灾异矣。

  庚子,两宫仓卒西行,乘舆不及备,德宗著黑纱长衫,孝钦、孝定均白葛衣,装束如民家,乘破骡车以出。至怀来,县令吴永固,曾惠敏之婿也,奔迎于境,进食焉。其夫人新逝,所遗衣服,进两宫而御之,始得具汤沐。孝钦感之,即日得旨擢道员,随扈西行。

  贯市李者以标局起家,固素丰,颇驰名于北方。两官过,迎而进食,甚具备。命其子侄随扈以西,各予五品官。殆亦等子滹沱麦饭矣。

  珍妃不为孝钦所悦,既贬长门,庚子变起,孝钦仓卒召之出,推入古井,命宫监推垣一堵以覆之。次年夏,始起而殡焉,貌如生。迨崇陵成,复起金棺,附于德宗、孝定之旁。

  宫驾之出也,郑王某体极肥,重几三百斤,平时偶步须三四人架掖之。是日仓皇出国门,喘汗相属,竟死于途。

  庚子之变,殉难最烈者为崇文山一家。崇固孝贞后父,又为帝师。既自缢,其子葆初集家人掘地为大坑,同殉焉。文臣之殉者徐荫轩相国桐、王莲生祭酒懿荣皆自缢。吾乡成漱泉大令,词章峻洁,时为直隶某县令,闻变,慷慨以殉。疏逖卑官,视诸公为尤难已。

  拳乱之起,起于民乎?实起于宫掖间耳。德宗被幽,大阿哥立,其父端王不学无术,或劝之立大功以定废立之局,于是白莲教之余孽得张其“扶清灭洋”之帜焉。其琐事已备于各家之纪载。余尝推当时朝野之心理,一曰好听戏,昔见宫中之戏台,神仙自上而下,鬼怪自下而上,锣鼓喧阗,百色妖露,谈圣母而心惊,闻悟空而色变,上下同一思想,以致演成大剧。一曰愚昧,当时某王宣言于朝曰:“天下安有许多国度,鬼子之有力者祗京津一把于人耳。”其无识可笑如此。又北京人好为大言,自谓天朝,人皆夷狄。明明通商,谓之归化,明明赠馈,谓之贡献。自清以来,上以之自负,下以是贡谀,固应收后来之果耳。

  两宫既行,宫监陆续赴行在,势极狼狈,迨回銮而气焰复张矣。友人某,官户部,自西安押档案归,至正定上火车,行装毕卸。有马监者后至,挥令下,势甚横。方枝梧间,一监巾黑帕,怒马至,群肃然曰:“崔总管来矣。”崔诘争执之由,笑谓马监曰:“老马吾辈皆当差,不妨与诸先生同乘也。”友人始得上途。

  两宫既出,京师无主,抢劫之风大盛,贫儿骤富,衣饰穿著皆不知所云。秋风甫起,已狐裘满街。及冬至寒冽,洋兵分段驻守,抢者之资已罄。秋著狐貂者,冬不免缀报纸以蔽体耳。抢匪当兴高采烈时,其言曰:“今日无皇上,吾辈须搀和搀和。”其意盖均贫共富也。迨和议成,秩序定,百工贱役复归其职,则变其言曰:“爷辈终是爷辈,孙子仍孙子耳。”

  两宫回銮,排日召见,臣工泣涕引咎,殊有自新之望。惜久则渐忘,终于不振。当时五品上实缺官,皆轮班召见。某部郎,国戚也,召见时,孝钦知其家世,慰谕甚至。询其家室安否,某骤接尊严,皇悚失措,遽对曰:“奴才是德国。”再询,对如初,乃挥之出。盖当日洋兵分管地段,而德国所管骚扰最甚。某盖欲诉其家所受之苦而辞不达意,当时传以为笑。

  当洋兵分管地面时,犯人治罪仍送刑部行之。余常见其公文甚简单而明括,曰犯人某,犯何事,应何罪,如是而已。迨刑部复审,则不必依其来文,仍按律定刑书焉。

  庚子后,讼狱最繁,大率为报复之事。盖拳乱时有隙者动以信洋教,二毛子相扳控(二毛子,即教民)。庚子后,则率以恃拳作乱相控,中以王维勤一案为最钜。王,直隶某县举人,横于乡,与戚李姓有隙。拳势张时,王率其二子及所带拳团歼李家十余口,并有其资产。李媳皆马氏,次媳小李马氏者明慧有姿首,王欲留以为媳,仅得免,乘隙逃入京,时已回銮,那桐为步军统领,奔诉焉。逮王及二子,刑部谳定,王凌迟,二子皆弃市。壬寅之春,刑部狱中最为兴盛,收三犯,一苏元春,一沈鹏,一赛金花。苏于越南之役颇著声威,及为提督,为岑西林劾,逮问。沈则维新志士,近世轰天雷一书即叙其事。赛之历史,人人知之,时以虐毙养女被收。三人于一月中连翩入狱。时提牢为闽县卓芝南孝复,余尝笑谓:“名将、名妓、名士皆在公门矣。”后沈奉密旨杖杀,杖时委顿甚苦,求缢之,而隶役相顾,不敢予以绳,卒解其足带而拉杀焉。苏戍新疆,竟殁于戍所。相传苏在镇时,岁辇钜金进宫中及朝贵以为常,又有伟绩。及被逮问,莫敢为道地,见当时司法尚能独立也。赛则竟援赎例,解回原籍,复卖笑于沪。

  庚子之役,德将瓦尔德西为联军司令,踞仪鸾殿。赛金花者,故某公使下堂妾,曾随使节,于西语甚娴习。既复入风尘,遂应德将之召,颇能相机援救难民,或为贵人之陷在都城者排难解纷,于是群奉之曰赛二爷,实则德将仍以娼妓待之。时人附会,乃谓其随节时即与瓦有情愫云云,曾询之,赛笑其全非事实。

  庚子钜创以后,都人心理由轻洋仇洋一变而为学洋媚洋,妇女出门必衔一香烟以为时髦美观。尝见数乞丐卧便溺狼藉中,亦检一残余之纸烟,足而高眠焉。

  自辛丑至辛亥十年之中,由厉行新政进而为批准立宪,再进而为实行宪政,更进而为虚君共和,然皆无实心诚意以行之,徒为敷衍文章而已,故终至于逊位亡家。

  亲贵出洋,自载振之考察商务始,继而五大臣之考查宪政则以载泽为主体,而载涛之贺加冕、载洵之考查军制相踵而起。余尝与友人笑言:“今日之出使,几等诸清初之统兵,一若人才皆在亲贵中,非是莫属者,此何故邪?”

  吴樾炸车之案,余以座师戴文诚在行中,亦往送焉,立稍远。车将动矣,忽闻轰然一声,疑为放炮,然都城大员出城无升炮例。既而见前立者纷纷向后退,继而纷传车上有掷炸弹者。俄见二人掖文诚下,又数人掖载泽下,则所服黄马褂遍染桃花色矣。又见舁二人下,一则绍英,一则随员萨荫图也。站傍有一仆人状,僵卧,已气绝矣。吴,桐城人,为吴挚甫之族侄,留学东瀛,是日怀炸弹冒入车,未及掷放,为人挤于车门,遂爆发,半身皆烬。

  清季之练禁卫军,真棘门灞上儿戏事耳。服装鲜明,招摇过市。一老军见而叹曰:“此军每人可值百金,获一吾可致富。”盖羡其装械之精美也。其操演亦用新法,然不脱梨园武行习气。

  宣统之登极也,其父摄政王抱之而升,净鞭甫鸣,宣统大啼,摄政王慰之曰:“皇帝别哭,一会儿就完了。”乌乎!其语诚验。摄政慰宣统语,盖近侍亲闻之,当时以告人者。武汉事起,清廷应变,殊多可怪。当时派陆军大臣荫昌率陆军由京赴汉,而海军大臣萨镇冰以舰队会于长江。某君闻之曰:“败矣!此所谓杀手锏也。陆、海两大臣同时并出,苟一挫折,孰继其后?”

  革命军起,西南驿骚,而北都犹宴然也。自某大臣者倡汉奸之说,于是汉宫朝士乃纷纷携眷引避。自吴禄贞反正之讯达于都下,于是有尽杀汉人之谣传,其实无稽也,然谈者色变。忆辛亥九月某日,风信最紧,时余亦率妇孺赴津,车中人极拥挤,尤多西人。同座某英人神色极为仓皇,大率惩于庚子之役也。既而车开动,英人向余拱手作华语曰:“恭喜!吾辈脱险矣!”盖谣传是夕杀在京汉人及外人也。

  清之亡也,仕宦中变道士服者宁藩李瑞清,为僧人服者大理定正平,誓必死而卒未引决者贵东道文悌。惟宗人府供事张瑞斌者投牒都宪张英麟舆前,请代奏收回逊位诏书,勿失祖业,都宪惧,勿敢受。瑞斌遂引刃自殊,此为一代之终,应有之点缀,然但出于府史小胥,愚不可及矣。

  ●卷八

  ◎城厢

  明崇祯之际,题北京西向之门曰顺治,南向之门曰永昌,不谓遂为改代之谶。流寇入京,永昌乃为自成年号。清兵继至,顺治亦为清代入主之纪元,事殆有先定欤?禁城东华、西华二门对峙,然至民国则中门易为中华,亦若预为之地者,谓之巧合可矣。

  宣武门月城内旧有土墩五,俗传以祭火氏之兄弟五人,曰仁、义、礼、知、信者,其实非也。旧日地势,内城高于外城,京城西面多山,夏秋雨盛则城中之水外注,宣武门宣泄不及,最易存积,五墩盖以志水。若水与墩平,则急须闭门,否则不克下键矣。老辈所言如是,似为近之。

  旧日,汉宫非大臣有赐第或值枢廷者皆居外城,多在宣武门外,土著富室则多在崇文门外,故有东富西贵之说。士流题咏率署“宣南”,以此也。近人不察,似以宣南为京寓之统称,乃有饮肆在西长安街而署名曰“宣南春”,可笑也。

  前清,前三门晚六七时即下钥,至夜半复开,以通朝官。故居内城者,如有城外饮宴,必流连至于夜午,曰候城门,亦曰倒赶城。至清末,则崇、宣两门皆不闭,而前门独下键,似宵小入城,必须由中门入,可怪也。

  京师白塔在阜成门大街。按草木子古今谚云:元初童谣有“塔儿红,北人来作主人翁;塔儿白,南人作主北人客”之语。元世祖时,塔焰赤。明祖起兵淮阳,塔白如故。燕都游览志:“成化元年,于塔座四周砖造灯龛一百八座,相传西方属金,故建白塔以镇之。”俗称煤山为万寿山,其实非是。陶九成《辍耕录》载:“万寿山在大内西北太液池之阳,金人名琼花岛,中统三年修缮之。至元八年赐今名”云。按即今北海之琼岛春阴者是。明宣宗实录:“宣德三年春,奉皇太后游西苑,亲掖太后升万岁山。”时杨文贞、李文达皆有赐游西苑记,亦皆称万岁山。高江村金鳌退食笔记谓:“兹山所叠石,皆金、元故物。或本艮岳之石,金人载此自汴至燕,准粮若干,俗呼‘折粮石’。”

  圆明园旧有二石,曰大青、小青,故老相传或呼为“破家石”。谓清高宗南巡至某地,见二石,爱之,而惜其难移。有某富家愿悉家资运之,二石至京而钜产破矣。此语故亦无可考。石上皆有高宗题咏,其巨伟亦殊可惊。小青今已移置中央公园之来今雨轩。

  团城即清之承光殿也。高江村笔记载:“在金鳌玉ぐ桥之东,围以圆城,设睥睨。自掖洞门而升,中构金殿,穹窿如盖,华榱绮牖,旋转如环,俗曰‘圆殿’”云。按今殿之丹墀置大玉瓮,黑质白章,其玉材之伟大为世罕见。上覆以亭,当时臣工题咏甚夥。盖高宗驻跸烟郊时得之破庙中,事见啸亭杂录。又殿中供玉佛一,高与人齐,相传为嘉庆时西藏所贡凡三,一供大内,一供雍和宫,一则供团城,故江村记中未得载之。

  京师白塔有二,一在阜成门内,一在北海。按顺治八年,毁万寿山之亭殿,立塔建寺,树碑山趾。康熙己未地震,塔毁,次年重建焉。清会典载:“设白塔信炮总管,隶内务。”盖大内以万岁山为最高,内外有警,以白塔信炮相告。又清制:十月二十五日,自山下燃灯至塔顶,喇嘛唪经其下。

  今之琉璃厂,即辽之燕下乡海王村也。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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