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帚谈 - (TXT全文下载)
亦难达也。但俗书之最谬者,与夫世俗之固加偏傍者,所当正耳。一以正俗,一以革古,而悉协于时中,真书是也。
九曰草书。起于削国,天下有事,急就为之。或起草他简,然后正书,皆不暇致详而作。汉人遂以名家,杜度、锺、张飞扬俊逸,其圆转得于篆籀,波折得于分隶,简而有合,不大相离。上古结绳而治,刻契而与,丶识而别,剖竹而官,粗迹之于文故无足重,奚以草之去古为异乎?故文以达词,词以达志,草书虽去古而可达古文。且有真未必合,草未必离,如隹佳等字,古、草皆合,真书有愧矣。草鹿首岐,草山虚下。夜前垂乍,草正真讹。乃至臼旧秊(年)驱(駈)窻(窓)称(秤)乐(乐)两(刃)尽(尽),翻草书以成俗体,无以下笔,岂草之罪乎!
篆书一笔不得杜撰,而字字皆可变化。徒隶俗体杂陈,而一笔不可转移。何也?古者万国,人自为法,变是其本分耳。至于后世,作者不兴,同文有禁,所谓依样胡卢者非邪,此亦人之大不幸矣。
●格调二
夫物有格调,文章以体制为格,音响为调;文字以体法为格,锋势为调。格不古则时俗,调不韵则犷野。故籀鼓、斯碑,鼎彝铭识,若锺之隶,索之章,张之草,王之行,虞、欧之真楷,皆上格也。若藏锋运肘,波折顾盼,画之平,竖之正,点之活,钩之和,撇拂之相生,挑剔之相顾,皆逸调也。
作字三法:一用笔,二结构,三知趋向。用笔欲其有起止,无圭角,结构欲其有节奏,无斧凿,趋向欲其有规矩,无固执。
能结构不能用笔,犹得成体。若但知用笔,不知结构,全不成形矣。俗人取笔不取结构,盲相师也。用笔取虞,结构取欧,虞先欧后。结构易更,用笔难革,此笔一误,废尽心力。
学用笔法,能作一画;学结构法,能作二画三画,已上可类推也。不然,千万画无一画之几乎道,千万字无一字之几乎道。始而卤莽作字,稍闻此道,则见笔笔倔强,不知字字畸邪不合,才觉甚难,始是进德。未难即易,不足与言。
凡用笔如聚材,结构如堂构。用笔如树,结构如林。用笔为体,结构为用。用笔如貌,结构如容。用笔为情,结构为性。用笔如皮肤,结构如筋骨。用笔如四肢百骸,结构如全体形貌。用笔如三十二相,结构如八十随好。用笔如饮食,结构如衣裳。用笔如善书,结构如能文。
用笔、结构二法,取大字帖指示,以显小字帖之阃奥,取真迹帖以临墨本帖之悬殊,取古善刻参按,以辨翻摹之脱失,取学人自书,逐字逐笔褒弹得失,以便趋避轨范。如是教诲,未有不于俄顷间爽然自失,转暗为明,转无为有,转妄为真,转愚为慧者矣。若教工刻字,亦须此法。
近代时俗书,独事运笔取妍媚,不知结构为何物。总猎时名,识者不取。正如画像者但描颜面,身相容态则他人也;画花者但描须瓣,枝干扶疏则异木也,尚可称能画乎!
字体有从中及傍者,如兴水字之类;有从傍及中者,如中国之类。从中,须着念全体,然后下笔;从傍,则转移其念,凡作左,着念在右,凡作右,着念在左。凡作点缀收锋,又着念全体。此上乘也。若着念在阙漏处,此下乘也。任意完结者,不成书矣。
字全在流行照顾,勿得失粘。有去无来谓之截,有来无去谓之赘。截之失生,赘之失俗。生可熟,俗不可医。○正锋不难于横画,而难于竖画;不难于右拂,而难于左撇;不难于点画,而难于转折。试观佣书小吏,偃笔侧头,即使作前所易,直易从耳;设令求前所难,一笔不成文也。以此法考欧率更,则知全是侧锋,其横画之正者,乃偶合耳。或以为正侧兼用,观者忽之。
凡正侧锋,横正竖侧,已非佳书。近代此道茫昧,横竖皆侧,依然作大名士。世无人耳,悲夫!毋论字画恶劣,即作书时横侧竖侧,必其手腕笔札一皆臬兀不安,而后得成此字乎!习而弗察,亦劳止矣。一日有知,愧恨何已。
点画不得着粗气,运转不得着俗气,挑剔不得有苦气,顾盼不得有稚气,引带不得有杂气。永、苏诸人不能无俗,米、黄诸人不能无粗,不妨各自名家,但苦稚杂乱,不足道也。
字必取筋骨。自诅楚而下无筋,自石鼓而下无骨,独秦斯能藏筋骨于皮相间。过此而往,此道传于徒隶中。唐阳冰自谓直至老夫,今日而在,必生愧怍。字法故多,不出用笔、结构、体裁、顾盼,四者之外,无他能也。至若筋骨在学力功夫,逸锋在意兴去就。唐人尚功,晋人任逸,自此而往,不可求其端倪矣。何谓用笔?正锋起伏,下笔有意是也。何谓结构?疏密得宜,联络排偶是也。何谓体裁?格制裁益,不拘绳墨是也。何谓顾盼?左右上下,往来有情是也。何谓筋骨?强弱得所,和而不乖是也。何谓逸锋?乌衣子弟,翩翩爽爽,到处有致是也。字有四法,曰骨,曰脉,曰格,曰调。方圆肥瘦,我自能主,谓之骨;缓急从意,流转不穷,谓之脉;取法乎上,不蹈时俗,谓之格;情游物外,不囿法中,谓之调。字有四病,曰拘,曰稚,曰俗,曰野。为法所系谓之拘,为笔所使谓之稚,为墨所使谓之俗,为手所使谓之野。
笔法尚圆,过圆则弱而无骨;体裁尚方,过方则刚而不韵。笔圆而用方,谓之遒;体方而用圆,谓之逸。逸近于媚,遒近于疏。媚则俗,疏则野。惟媚与疏,即未入恶道,亦野俗之滥觞乎!预防其流毒,斯不为魔中。
书法云:点不变谓之布棋,画不变谓之布算。正有不必拘者,如欧氏作飞字四点如一,作灵字八点无差。以至结构对偶,画画未尝改易,而亦未始不善。若虞氏作书字,则上二画下三画俱平,中三画抑左扬右,便符前法,此有得于王氏。作三字则二画相从,下画别出;作佳字其左圭上如士,下如重点。或上画先作,中二联绵,此下画仰承之法也。故知各有所取,无往不善。除是无学,不可与言虞、欧师徒也,故比量说之。○真、草虽并有挑踢,大半从飞白得之,或引带过脉,无一笔虚设。虚设可已,可已不已,已非高格。至若世俗稚笔,全然借挑踢以补其阙漏,即不能除,谓之救药可耳。若惟此是务,未是书也。笔发于上,意先在下;字起于左,心先在右。假如真书草头作萑,草敛其足,穴头作邃,遂束其首;篆书水傍作满,水让右,水傍作江,水浸右工,心意不先,何以措置?故曰:胸中具个完字。难者曰:江满并出,将异结乎?通篇章法,古今不然也。曰:此中最难。须全然锻炼一翻,自有个生息。苟不诸体备具,涵漾于胸中者,未可轻议也。庄周云: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其间必有游刃之地,满志藏刀,故曰得意。
结构名义,不可不分。负抱联络者,结也;疏谧纵衡者,构也。学书从用笔来,先得结法;从措意来,先得构法。构为筋骨,结为节奏。有结无构,字则不立;有构无结,字则不圆。结构兼至,近之矣。尚无腴也,故济以运笔。运笔晋人为最,晋必王,王必羲,义别详之。
运笔者,一画中之结构也。低昂巨细是其构,起伏显谧是其结。书家不学而熟之者,亦能结。学而未熟者,但能构。构为意念,结为情性。有结无构则习俗,有构无结则粗疏。粗俗都捐,近之矣,然无韵也,会须师古。师古晋人为最,羲之故善,又须去其似是而非者,黄、米诸家辨之详矣。
字之左右相对体,或打围字,下左笔时可纵情落墨,下右笔时则毫不得纵,全要顾左。凡舒敛曲直,圆锐肥瘠,一一照应,始无后悔。否则败矣。
笔锋引带,如词章中过文。虽然,似是而非也。笔锋乃无中生有,本是虚器;过文全篇脉络,去此离矣,是则实语者。
用笔品藻,古人亦云详矣,但多昧于结构、破体二法。晋人结构囿于情,唐人结构囿于法。以法显情,其义斯显。情为法缚,皆桎梏也,勿论可矣。破体有篆破真不破,有真破篆不破,有篆真俱破,有可破不可破,有有义之破,有无义之破。不必破者,勿论可也。世谬以笔法为结构,或呼野狐怪俗之书为破体者,皆不知书法名义者也。名义尚昧,书道何有哉!因取同部结构有异者,著之于篇。若风衣人心水草火手木肉页黑十二部字,并左右上下内外俯仰,真篆全省,正破古俗。因势取裁,其法不定。不定为法,翻合书法。
字须结束,不可涣散;须自然,不可勉然。各自成像而结束者,自然也;曲直避让而结束者,勉然也。若夫交错纷拿而结束者,妖邪野狐,无足道也。
法书在在成形,全有全结,半有半结,偶有偶结,独有独结。大令不逮乃公,是以求妍于成字之后,识者弹之。虽然,要知大令受病何处,多中于破体一门耳。作破体时,全以诸体会成一局,方可下笔,若随意绷补,却不是书。
正体法略不相涉,破体则相为依倚。若似破不破,又非正体。犹之堪舆家言,欲过不过,大凶宅相。
一字诸画,当粘者勿断,当断者勿粘。当断而粘则固,当粘而断则离。逐字推敲,其意自出。当断竟断,如欧、颜诸家作正书乃及等字,上钩作一笔,下钩别起是也。当粘竟粘,如作光先等字,下撇之首直从上画之末拂出是也。若疑惑不决,全无主意,便不是书。
置于竹帛谓之书,书成而后行款具,行整而后结构章法森然不紊矣。前此不然也。一字结构谓之字法,前言议之详矣。通篇结构谓之章法,譬之白曰二字为行列,则白首出之局外;田甲二字为行列,则甲垂出之局外;主甲二字为行列,则首足皆出。摹印阔边,特设此格是也。即摹印家多不解此,况书家乎!
书法昧在结构。独体结构难在疏,合体结构难在密。疏欲不见其单弱,密欲不见其杂乱。姑置疏法,先言其密。众文合字,文自成形,字自成像,小聚大聚,少聚多聚,各得其所。难其聚者,用破体法,如随游悠岁冥众左右之类。至若特为改作者,势不得不然也,如水人手,岂能上下四傍不变形体乎?但不必变者而固欲从俗,此可憎耳。
方结者从其方,不可方者垂其脚,如十中廾之类。左右适均者从其峙,不可峙者上下出,如节斯亏群之类。上下适均者勿避其整,苟可避者,以一画担之,如台耋之类。
三合并列者,一为傍,二为合,如识谢抑涤之类。左右同体者,中立而附耳,如斑雠嚻之类。
字之结构,绝似词家之对偶。有可以正对,有可以借对,有可以影射对,有可以走马对。泥于形似,则质而不文;专于影射,则巫而不重。近体似真书,古词似篆籀。于篆之中,近体似小篆,古词似大篆。近体拟合而时或不合,古词拟散而时或不散。近体合以形,古词合以意。
偏傍势变,岂惟徒隶,篆亦有法。由古至今,法如是,故风部门部所领诸字详于他简,此不更赘。是以字之结构无处不有,姑举其多者为法。如篆之门部,楷之风部,一皆随在变体;若拘于一律,是则不知书者。别详字法剺合攵,长卷一百七十六卷。文多不具录。
作大字如小字,书法恒言之矣。作小字如大字,古今未之及也。作大如小谓用笔,作小如大谓结构。用笔有不学而能者矣,亦有困学而不能者矣。至若结构,不学必不能,学必能之。能解乎此,未有不知书者。不解乎此,未有可与言书者。字之结构,如几席间排设燕享之具,右羹左食,并不失款;即罢而行撒,一盂一鼎,亦皆法器,各自成像,可陈可列。非若后世俗书,如佣奴聚食,远望亦似丰盈,近之则见杯盘狼籍,不成雅观;至若破缶缺盆,折几残凳,苟失支撑倚着,几何而不倒仆哉!端人过之,掩鼻走矣,见其不成享也。
作字有难于结构者,一为学力不到,一为平方正直尘腐之魔胶固胸膈间。平直故是正法,其势有不得平直者,不可以此拘拘也。即可以平直而不成文章者,亦不可以是拘拘也。乍满乍阙,让左让右,或齐首敛足,或齐足空首,或上下俱空,无所不宜。一字务于成文,一篇务于成章可矣。何谓文?交错盘互,得所是也。何谓章?音十为章,合集众形不使乖张是也。所谓难结构若何?如盥字之类。常考石经,作盥亦不甚雅,覃思不已,变文作,自谓可观,然不免改作。近有童子誊写一书,谬作直旁二白,始笑绝倒,既而爽然,翻可取法。三人我师,今而益信。因言其得失,其义安在,即不过自相结构,二白先自让避,其锋有归耳。
有篆满而真阙者,有篆阙而真满者;有篆省而真全者,有篆全而真阙者。此两者无非为结构去取。以结构持心,有馀豫矣。
配合数字,须字字锻炼,始成篇章;画画有据,始得成文;画画造立,始得成字。有据无立,书奴而已;有立无据,遂成野狐。笔逾少,字逾难,犹印之有章法。字法死,章法活。至若笔法,则又出于形骸之外,未可以言语形容。
字之增减笔,惟篆书两用之,若徒隶、真草,有减无增。何也?不特义训在篆,非隶可窥,且真书之法,俗尚简省,篆书减笔贵古雅,增笔贵丰赡,无适而不可,是以兼得。汉已上,夫文用之,夫人能之。唐已下,文不皆用,万无一得。后代何尝不增损改作字体乎?增则益其配态,损则呈其鄙野。试探古今摹印,虚心比量,不能逃识者冰鉴。
古人书自然合法,不加强附,即后世名家亦多不杂厕,是以古印章如玺书。先秦之法,直作数字而章法具在。至汉而后,章法字法,必相顾相须而成,然后合法。后世无其学而不勉效其事,遂有配合章法之说,此下乘也。犹之古无韵书而诗不废者,韵学具也。沈氏始能作韵,后世依韵题诗,亦下乘矣。诗法绝似印法,故比量言之。
人知疏体可阙可让矣,而不知密体亦可阙可让也。此理一开,人人自得,即造立世界,由此而广,岂惟文学。
仿书时,不可先着宋人以下纤媚之笔入眼。严沧浪所谓不可令下劣诗魔落吾肺腑,余谓字学尤甚。诗止于迷心,字兼魅其手腕。两贼夹攻,所存有几。故不学则已,学必先晋,晋必王,王必羲,羲必汰去似是而非诸帖。何乃训蒙先生特索现在名家写法帖,愚亦甚矣。
用指不用腕,则画成点而不庄。能正腕而不正锋,则形如刷而不典。
落笔须点检馀渖,收笔须点检残锋。唐已前无有此失,宋而下方出此丑,沾沾自好,增其恶态。宋人诮王安石写字似大忙中作,不知自家亦坐此病。若持心缜密者,必无野笔。野笔净尽,方入雅调,否则终是卑格。
何谓野笔?当突而锐,当直而曲,当平而波,当注而引,当撇而镝,当捺而牵,当缩而故延之,当纤而故浓之。楷之馀为章,章之馀为草,草更张之,皆野狐也。游心于外能结构,游心于内能运笔。简牍广狭,外也;波折妍媚,内也。偏者各有一蔽,游心于范围近之矣。不在全简而在全体,不在豪素而在腕指,是之谓心意骨力,始可与言书。近世皮相文字,不知如是语言为何物,标致用事,亦足自豪者,姑置勿论。
字须配合,配合有二种。结构之合,不必画画对偶,要在离合之势可指而目睹方是;使转之合,不必丝丝贯珠,要死活之脉可想见会心方是。能学问不能文章,此儒家之学究;能文章不能翰墨,此君子中伧父;能翰墨不能法帖,此名士中野狐;能法帖不能遵古,此好事中俗调,皆所不取。
●学力三
先读书法,后摹法书,能为古人忠臣,败笔可略,笔误可谅,俗工失款可正,剥落模糊可补。苟不知书法,遂不知法书矣。何者是得?何者是失?何人是浮名?何人是实学?何以为工?何以为妙?谁是全能?谁是偏胜?何处可及?何处不可及?书从何来?法从何授?一似梦中苦乐,总成妄诞,不惟无成,且枉费心力。
粗能识得好恶,即须严加趋避。得一字好,即思未得时丑字革去。得一笔好,即思未得时恶笔革去。作一字不好,必求一好字易之。作一笔不好,必求一好笔易之。三人我师,言言实学,勿轻放过。遇好求恶,境逆而易;逢恶求好,境顺而难。若多看法书,顺境成易;多读书法,逆境不难。若不学空求,多遵谬妄。逸少中岁进德,每作一衡如惊蛇之曲,此九四跃渊之龙,不可遂认作飞空夭矫之文也。释典参悟而后功行,三阿僧祇始得成佛,未进此步,辟支禅也。若发愿不深,不求最上一乘,便并二乘亦不可得。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民斯为下。是以大根大器,宁受顶堕罪业,无宁自画小成。
字无百日功,非虚语也。岂惟百日,即开卷注意,步步移形,三日刮目,诚然有之。至若学问了义,虽尽平生,何厌足之有!譬释典云:指爪作佛面已成佛道。又云:三阿僧祇然后成佛。须于此中参透,始知顿渐两途即是一法。
字学二途:一途文章,一途翰墨。文章游内,翰墨游外,一皆六艺小学。而世以外属小,内属大,不然也。虽然,要皆大学之门户,不从此入,何由得睹宗庙百官。后世失传,拆而为三,文章斥而传疏烦,翰墨斥而流别异。何如求本寻原,所握者简,所施者博,不亦多乎!吾道一贯,彼此相证。
诗文忌老忌旧,文字惟老惟旧是遵。诗文忌蹈袭,文字亦忌蹈袭。旧与蹈袭故自有分矣,格调、形似之异也。
不专攻一家,不能入作者阃奥;不泛滥诸帖,不能辨自己妍媸。阃奥即在面前,不妍则忽而不觉其美。是以专治一家,帖不必改而新意自出。见得昨日临摹一画非是,乃是进德。苟新意不出,皆皮相也。若此帖果无新意,非佳书矣,便须改图而后可。自己妍媸多在骨髓;不博则习而不觉其恶。是以博览名家,帖虽不同而书法一轨,见得他人得失,各具一短长,乃是自知。苟得失无辨,皆耳食也。若果无所见,莫得强议,便须加功而后可。加功在读书谱,改图在玩法帖。至于识鉴,虽曰非人所能,然未有耽玩日久而识鉴不稍为之开发者矣。要在立志高,发愿固,未有不得者。若泛泛从事之人,姑置勿论。
不专一家,不得其髓;不博众妙,熟取其腴。髓似胜腴,然人役也,其机死矣,腴乃转生,生始为我物。
不熟则不成字,熟一家则无生气。熟在内不在外,熟在法不在貌。凡玩一帖,须字字经意,比量与我已得未得。若已得者,功在加熟;若未得者,作稀有想,藏之胸中,掩卷记忆。不能记忆,更开卷重玩,必使全记不忘而后已,他时再转便作已得想。
阅一帖中字,有相同者,即于同处求其异,若无同字,须想别帖同字相参。苟不记他帖,即以自己念中欲作之字相参,虚心比量,何处不相似,何处可到,何处不可到。如是探讨,真是真非无遁形矣。
攻一帖为当家,若不能生发,流而为绣工描样。集众美为大家,若不能取裁,流而为乡愿媚世。一为浅俗,一为时俗,俗等耳。浅易革,时难移。何也?世人共趋也。昔贤不说恶紫,几乎浑至今日。时俗书者,书家之三隅也。
学后人帖,须见其原委,然后可以从事。如祝希哲真楷学锺元常,即先玩祝书无妨,名家所得者深故也。但得旋讨锺帖,便见其学由彼而得。于是求二人合处以取法,察古今变化以观妙,始可兼其二益,所得多矣。其行书出于章草,稿草出于芝素,可类推也。一人如此,其他可类推也。文待诏真楷之于黄庭帖,行书之于太宗帖,大草之于山谷书,亦类也。又若王文学真楷之于虞学士,行书之于右军父子,亦类也。又若宋仲温学王氏之章草,文休承学怀素之千文,亦类也。又若陈复甫学芾之苍古而失其圆妙,黄淳甫学献之遒韵而不得其严整,亦类也。苟不究其根本,皮相大能偾事。
名家书有下笔便佳者,有用意辄好,不用意即不佳者,有不用意反好,用意即不佳者,此天工人工之异也。天工是其先世之人工,人工是其后世之天工。天人交至,上也;得人无天,次也;得天无人者,见世过世俱无利益者也。切莫自委,自委即自弃矣。其不用意即不佳者,佳非我有也。不用意亦佳者,胸中无有不佳之物也。无有不佳,全在识量。识量似天而实人,人可不学乎!
经史最误人处,在后世俗书。俗书一入,牢不可破。故少时授经,即与善本,善本须先一代得一分之力。写字即与名帖,名帖须先一代得一分之力。晋唐而上,合法者多。晋唐而下,合法者少。其得其失,具之晋、唐。晋、唐去古未远,典刑尚存,是其得也。攻于妍媚,不问来历,是其失也。余作刊误中有法帖刊误一类,此卷当冠诸误。何也?经史之误,未必出于作者,誊写俗工偶然失之,不知起于何年。惟名家手书碑帖,而失则自供其短,便见此误出于何代何人作用矣。无论真楷已上不当杜撰,即行书狂草,古人十九不失矩步也。试拈二王、张、素诸帖,可概见矣。
学书者,博采众美,始得成家。若专习一书,即使乱真,无过假迹,书奴而已。拔其尤为师范,以诸家副之,必勿取法于中,落下劣阱。学篆,必籀鼓、斯碑,博之以坛山、诅楚诸金石,唐宋而下,一字不得入吾肺腑。学隶,必锺传、汉碑,博之以蔡邕而上诸碑碣,六代而下不得窥也。学正书,必欧、虞、颜、褚,博之以锺、王,锺、王非得唐迹不显其妙,宋人而下不得习也。学行书,必二王,博之以诸家法帖,诸帖非二王不能淘汰入正途,宋人书不得习也。学稿草,必颠、素,博之以章、索,章、索非颠、素不成文也,宋人而下亦不得习。如是五家,各为书法门户,苟先看后辈,便是醉生梦死。
学一名家书竟,旋取他人之学彼者,参意得失。如学锺司徒,必以右军、卫夫人、宋儋、羊欣诸家为学徒而参究之;学王右军,以大令、智永、孙过庭、虞世南、赵孟頫、鲜于枢、宋仲温、文徵仲诸人为学徒,以及颜真卿临东方朔像赞而参究之;学大令,以虞世南、王履吉、黄淳甫为学徒而参究之;学率更,以小欧阳以及蜀本石经之似欧诸家而参究之。大抵前人书法不可多得,故借后人学力以辅吾不及。不可执近忘远,认药成病,反增一蔽。
书法云:意在笔前,字居心后。即泛言心意。心意何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