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偶谈 - (TXT全文下载)

牧令书》曰:‘公庭之曲直,不如乡党之是非。’此调人之职,所以为世重也。”《牧令书》虽多门面语,不必尽合事实,然此数语却可诵。调处不了者,官岂能不断?但少断案,总少怨家也。吾生平听讼颇不让人,今为此言,岂尽滑稽哉!
乱世官威易行,平世官威转损。官之威,亦恃力为之助耳。乱世官以武助力,虽甚贪暴,民纵智,不能与武抗也。平世官以法助力,民之智,正可缘法生奸。吾平日不喜谈禁令者,即是此意。语云:“下民易虐。”此亦指良懦者言耳。然民即良懦,而其旁有不良懦者,指而导之,亦何曾易虐哉!盖民之智多,不特廉吏难为,即贪吏亦何曾易为?不特循吏难为,即酷吏亦何曾易为?古之称廉吏、循吏者,临行卧辙留衣,旋而立祠立传,何曾非此多智之民操纵其间,而运用其智乎?
《书》曰:“民可近,不可下”,《诗》曰:“顾畏民{品石}”,从古民气固不可侮也。自政衰官横,士之黠者,挟民气之说与官抗,而官败矣。官不甘于败也,乃挟兵而与民抗,而民败矣。民又不甘于败也,挟匪而与兵抗,而兵又败矣。兵亦不甘于败也,通匪而与民抗,则民更大败而特败矣。其实官也、士也、兵也、匪也,其始皆民也。民之黠者究少数,不黠者究多数,相持日久而无以了局,黠者悔矣,不黠者亦悟矣。其始之抗也,势胜而理诎;其悔而悟也,理胜而势诎,理胜势诎,天下太平矣。此亦古今治乱之机也。
孔子曰:“道之以政。”以政则不能无禁令,禁令愈严,而缘法作奸者,滋弊必愈甚,此以政不如以德之善也。余外任廿四年,除禁烟及禁假命案外,绝不悬一禁令。明知佐贰杂职,皆藉例以收陋规,余只考察僚属,不使滥索,绝不容缘法者得以售其奸。此意稍明治体者亦多知之,非谓余有特识也。即以余所禁二端而论,禁假命案只在官能廉明,权自不至旁落;禁烟则以国际关系,不得不锐意行之。然不料继吾后者,破坏灭裂,一至于是也。
中外交涉,译署总其成,而教案则地方官之责也。教民播恶,鱼肉平民,余守赣九年,适丁其厄。百计镇压,终未得当,抱疚在心。嗣义和团起义,仇教号召,不无卤莽。外人以杀使辱国,藉保教为名,联军入京,索赔巨款,协定苛约,而始退兵。因是而教<舀炎>愈张,民怨愈甚,不数年,遂有南昌之变。南昌之案,外人实无戕官之事,兵舰一到,自满所欲而去。然外人从此亦大有觉悟,知教民之不可袒也,乃隐将教权裁削,禁教士不得干预讼事,而数十年之教祸息,而民脱水火矣。然外人初无明文宣布也,余到苏州时,见教士之不入公门,后始讠ぁ知其故,此诚中国教祸起灭之大转机也。
中国外患内忧相迫而至。然环顾海邦,仍各有岌岌自危之势,甚矣纷乱之已造其极也。此何故哉?天祸中国,天不止祸中国也,环球生计均感穷蹙,相逼而成也。试问今日何国之民得安居乐业者,恐未易言。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有国者所当上下觉悟,而谋所以转祸为福也。一国一党之争,皆局部之事,无关于大本也。
邵尧夫闻杜鹃,有南人作相之惧;宋高宗有“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何所归”之愤言。中国人本有南北之意见也,当国者持同轨同文之旨,极力维持,苦心消弭,不得谓毫无政策。明清两朝,各得延祚二三百年者,以割据偏安之祸根斩除殆尽也。清季议立宪,又有联邦自治之说;旋以南北争持,又有南北分治之语。不知联邦自治,是须邦邦备兵也;南北分治,是须南北各备兵也。近世殚一岁之所入以养兵,犹且不给,况又分之乎?北方地广民贫,南方地狭产富,以南济北,相安已久。且川之济滇黔,粤之济桂,浙之济闽,所谓受协省份者,南之中又相济焉,此理财之关系也。袒护同乡,悬为厉禁,本地人作本地官,亦悬为厉禁,故人才相资,四海皆为兄弟,无相猜忌。今曰自治,是此省之人,不能治彼省,甚至此郡此县,不能治彼郡彼县,是一郡一县之外,不相来往也。中国一千九百县,是分为一千九百国矣。外人不来瓜分,自己先瓜分矣!且一县为一国,是一千八百九十九国,皆敌国也。敌国相侵,乱岂有定乎?此又用人之关系也。然则中国不统一,其可能乎!今国难急矣,慎勿再搬演名词,徒乱人意也。
《诗》曰:“既克有定,靡人弗胜。”言天终有定时,终有胜人之时,且环球并无二天,天管中国,即环球各国无不管也。譬如天道恶盈,今日各国机器发达极矣,而天以工商恐慌警之,即天之恶盈也。天道福善祸淫,中国军阀当日狂嫖烂赌,而天以屡次覆败警之,京官当日亦狂嫖烂赌,而天以变作灾官警之,即天之祸淫也。天之阴骘下民,其舒惨迟速之数,固有示人不测者。莫谓天网不漏之说之不足信也。
党派纷争,政局不定,无他,政不在养民而已。然昔之养民也易,今之养民也难;昔之养民也省,今之养民也费。何以谓之费?今日之势,非裁兵不可。未裁之兵当养,已裁之兵亦当养,且未为兵之人,尤不能不养,则养之费岂能堪哉!舍之不养,则战祸复起,广取民财以养之,则流寇亦必起。为今之计,非大借外国之财,大举建设不可。大举建设,则无论旧人新人,皆有所安置,而小民亦得以沾其利,岂不皆大欢喜乎!且痛减赋税,以旧日正供为度,专办旧日之政。如此,则政不繁,赋不重,物价大贱,而民不胜其乐矣,岂非一举而数善备哉。然欲借外人之款,必先量外人之力,欲量外人之力,必由大局之定而生。然则大局岂能长不定乎?外国亦不能不同负此责也。
华侨散处各地甚多,而能拥赀成业者,究以南洋为盛,而发达亦最先。从前寄款回国,络绎不绝,今则外国工商恐慌,同受影响。能举华侨之产,而救祖国之贫,杯水车薪,亦属无济。然人数究众且多,不忘祖国;其致力于实业,经验亦富,国家如果善为招徕,则源源归国,于国力亦不无小补也。
入其疆,土地辟,田地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庆,赏也。让,责也。此古者天子巡狩诸侯之制也。今观列国,其田野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者无论矣。乃有地无旷土,野无游民,而且市肆繁盛,日用优美,其国事则谋之元老,庶政则合之群策,不失养老尊贤之意,乃观其国中,人心不定,仍岌然若不可终日者。此何故哉?盖霸者欢虞之民,日久不能相安无事也。然不能相安,又何能终于不安哉?识者有以知其不然矣。
列强备战,战机逼矣。子独言不能战,何也?曰:“各国皆穷也。”“穷何以犹备战?”曰:“半以备国防,半以空言威胁,而欲以柔道制胜也。”曰:“此策不行奈何?”曰:“逼而再一战,亦暂时事耳。且战之胜负,亦无把握。”“绿气炮极猛烈,不恤人言,非不可以借一乎?”曰:“如用绿气炮,则人类必绝,乾坤毁矣,天固不许也。”“然则专用飞艇乎?飞艇价省而效速,横空飞翔,多多益善,不可以一逞乎?”“然一利器之出,科学家必另制一器以破之。闻近来甲年所造之艇,乙年即不能用。前途危险,正未可知。当日奇肱国作飞车矣,飞车与飞艇同,飞车果可利用,可以至今不传耶?战胜本侥幸之事,况胜一无所利,败则必至亡国,恐列强必不为也。”
韩非子说十过,九曰:“内不量力,外恃诸侯,则削国之患也。”十曰:“国小无礼,不用谏臣,则绝世之道也。”不量力而徒恃外国之助,国必至于削,此固然也。而按之近日时势,却不尽然。欧洲多小国,而间于大国,却赖各国联盟,得以均势,而免于削。惟国小必弱,即有礼于大国,如非均势联盟,岂能免于侵侮!则谏臣之审时度势,固不宜轻发议论,而使臣之御侮折冲,又岂可不慎重其选哉!
●卷四
余生于咸丰五年,正值大乱。至十二岁而各省肃清,廿三岁到京时,完全一升乎景象。《传》云“十年生聚”,其期固不爽也。今日各省民生涂炭,不亚于咸同之时,特不知何日可生聚耳?
《孟子》言:一治一乱。易卦于剥之后,继之以复。今固乱时也,乱必有治;此固剥时也,剥必有复。古人有见于此,著经世之书,以待将来,不以世乱妄自菲薄,徒忧伤憔悴以终。语云:“天下自乱,吾心自太平。”诚非无所见而云然也。
局外说闲话,天下无难事;事后说闲话,古今无完人。此四语,吾幼时闻之父执杨陶径学博森藩所言也。其人皓首庞眉,丰采焕发,议论风生。常到我家,所谈皆足以动听,惟此四语余牢记在心,至今不能忘。后生小子动辄开口骂人,亦自成其夭相而已。
孙夏峰云:“勿系恋既往,勿悠忽现在,勿希冀将来。”此三语吾屡屡举以告人。看似甚浅,然苟能力行此语,则不知心地要何等干净。吾老矣,从前所做之官,与所用之钱,绝不介介,即所谓勿系恋既往也。目前只守勤俭二字,应做事必做,应读书必读,即所谓勿悠忽现在也。至于后来之功名富贵四字,绝不一著梦想,即所谓勿希冀将来也。人以我之顽健,谓为善于养生,其实皆得力于此三语也。
名不可以太盛,盛则易惹是非;权不可以太重,重则易丛恩怨。周孔之圣尚且不免,况其下者乎?今而知巢、许之清高,老、庄之冲逸,亦自有千古也。
孔子之美柳下惠也,只述其三黜不去之言,此外不著一字。所谓欲求其遗议,则亦无形,诸叹赏,则已赘也。若论孔文子之不耻下问,许之为文,称其一节也。论臧文仲之居蔡,明其非,知不宥其一眚也。圣人臧否人物,且有权衡。今之论古来人物者,震其功名,便极意揄扬,不留遗议;而于其薄眚微瑕,不惮曲笔而为之讳。夫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如谓建功立业之人,无一非循规蹈矩,是曲避吹毛之嫌,转失纪事之实,何以昭示后人哉?夫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律己之严,隐恶扬善,执两用中,察言之知也。而于论世知人之旨,固有间也。
香山诗曰:“胸中无细故。”放翁诗曰:“不思明日事。”此语看似平易,细按之,即主静之学也。人到老而闲退,则目前之事,何一非细故?即非闲退,而浮生若梦,一生之功名富贵,又何一非细故哉?明日之事,今日岂能预定,思之何益?苟知此意,即此是学也。
王亻禹翁曰:“上山则惫,下山则快,以下山之快,偿上山之惫,不如平地之安也;曝日则热,浴水则凉,以浴水之凉,解曝日之热,不如就阴之爽也。”此平易之言,亦即以静镇躁之意也。
吕新吾曰:“嗟夫,吾辈日多而世益苦,吾辈日贵而民日穷,世何贵而有吾辈哉?”此才算是有责任之言。今人动曰:“天下安危,匹夫有责。”试问比年以来,百姓日苦一日,日穷一日,果谁使之,孰令致之,试问何以自解?
语云:“虽万不可却之情,求屡亦厌;虽万不可抗之势,逼极亦争。”又曰:“有情不可讨尽,有势不可用尽。”此等阅历有得之言,求之近今之人,似未有见得到说得出者,殊不慨也。
朱柏庐曰:“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盖人有祸患,本是自作之孽,然安知无冤抑之时,若幸灾乐祸,岂不有伤忠厚乎?况生当乱世,人之苟全性命者,殊非易事,其身遭不幸者,何可偻指?此孔子所以不尤人而悯人之穷也。
《大学》曰:“为国者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是利须辅义而行也。今人亦云:“有权利,须有义务。”亦未尝惟利是图也。然利而曰权,是利所在,即权所在也。史迁曰:“贪夫殉财,夸者死权。”曰殉曰死,同一死路也,是权利直可作权害解也。人之争权夺利者,抑何知害而不知避也。
吕新吾曰:“且莫论身体力行,只听随在聚谈,曾几个说天下国家、身心性命、正经道理?终日哓哓剌剌,满口都是闲谈。吾辈试一猛省,士君子在天地间,可否如此度日?”此言诚是也。但今人动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语为藉口,逞臆而谈,祸人家国,卒之党派纷歧,闹成内乱不已。噫!人心世道之忧,是岂新吾所及料哉!
西人谓孔子为大政治家。吾自外任后读《论语》,便与幼时意境大不相同。新吾《呻吟语》,非徒讲学也,其论治处尤为真切有味。陈文恭所著《从政遗规》,亦语语著实。吕、陈相距百数十年,其体悉民情,多若合符节,然即证诸《论语》所云,亦何尝不一一吻合。无他,同是中国人,古今固同此性质也。今日欧风东渐,国体更变,渭将来人心世道,必异于古之所云,则亦一种疑案也。
人之言曰:“天下不患无才。”噫,此言缪矣。《书》曰:“官不必备,惟其人。”此言三公之任事至重大,非用当其才不可,安得不以无才为患。若百僚庶尹府史胥徒,以无关轻重之事,择无足轻重之人为之,何至有乏才之虑。而不知无足轻重之中,亦必有所谓稍足轻重者,此其人亦非头脑稍清晰,事理稍明白者,不足以当之。所以临事用人,每有人待事、事待人之叹,殆非更事较久者不能知此苦也。
人生世上,闲忙两字而已。吕新吾云:“耐苦易,耐闲难。”吾今日觉闲中大有佳趣,无须耐矣。可见人只知有忙,不惯有闲也,不知忙字害事殊大。语曰:“无事忙。”曰:“忙中有错。”又前人诗句:“举世尽从忙里老。”又:“诸公衮衮登台省。”衮衮二字,写热官之忙尤为深刻,皆极言忙之无益有损也。吾作闲人久矣,每笑世人之忙,然不知不觉,仍有无事而忙者。稍忍须臾,往往事有变化,便觉忙之无用。老来随事体验,每有所得。程明道云:“闲来无事不从容。”吾今日亦觉从容之有佳趣也。或曰:“民生在勤。”不忙岂非不勤乎?不知勤与忙大有区别,有当为者不得不忙,忙适以得闲也;若司为可不为之事,无所不用其忙,事后思之,未有不悔其赘者也。
吕新吾言:“古人有五省之法。一曰省作书,免人厌于酬答。”余固以此说为然。而平日则又以“案无留牍,家无长物”八字自课。所谓牍者,非指官文书言也。在官之时,凡亲朋之问候,及有求于我者,无论贵贱贫富,皆无所不答。尝谓:人之问候我者,与我有情也,若不答,岂不绝情乎?人之有求于我者,必其情之迫,冀我有以慰其情也,我不能尽副所求,或安慰之,或婉谢之,均无不可。若不答之,岂不拂人情乎?退居之后,朋笺亦寥寥矣,凡有一纸之书,必量其人之平素、与其来意之诚否,如量应付。如其素心可托,谈老态,数往事,亦足以慰寂寞。且穷乏求我者,勉强应之,惠而不费,亦偶有无心插柳柳成阴之妙。若概以老嫩自诿,是适成一炎凉中人矣。
语云:“不妄花一文钱,便不必妄取一文。”意本以戒贪也,其实亦以救贫,且可以敦品也。语云:“饥寒生盗心。”官有廉俸,何至饥寒,若非随意挥霍,何至非所取而取哉?非所取而取,岂非盗乎?即非为官,凡强占人便宜,及借债不还,皆谓之非所有而取,皆盗也,皆妄用所致也。且“一文”二字,亦正不容忽过,一文可妄用,即千百万文亦可妄用。且更有一说,凡人今日所用之钱,明日试思之,有必要否,有悔否。若其必要,能勿悔乎?吾平日最恶守财虏,且极韪龚蔼人方伯财主财奴之言为漂亮,谓能用财则为主,徒守财直奴而已。今忽为此言,亦以国人太奢,势将溃决而成大乱,不能无惧也。
吕新吾曰:“余参政东藩,日与年友张督粮临碧在座。余以朱判封笔浓字大,临碧曰:“可惜可惜!”余擎笔举手曰:“年兄此一念,天下受其福矣。判笔一字,所费丝毫朱耳,积口积岁,省费不知几万倍。”充用朱之心,万事皆然,天下各衙门,积日积岁,省费又不知几万倍耳。心不侈然自放,足以养德;财不侈然浪费,足以养福。不但天物不宜暴殄,民膏不宜慢弃而已。夫事有重于费者,过费不为奢;省有不废事者,过省不为吝。余在抚院日,不俭于纸,而戒示吏书,片纸皆使有用。比见富贵家子弟,用货财如泥沙,长余之惠既不及人,有用之物皆弃于地,胸中无不忍一念,口中无可惜两字。或劝之,则曰:“所值几何?”余尝号之为沟壑之鬼,而彼方侈然自快,以为大手段,不小家势。痛哉!余作课孙草,平日惜纸之事,取法于林文忠。其实幼读《呻吟语》,印在脑筋,故终身由之,初不觉其所以然也。
语云:“莠言乱政。”莠言非必邪说,即光明正大之言,不合国情,不应时势,毫厘之差,千里之谬,皆足以乱政也。泥《周礼》而酿祸变,岂非明鉴哉!
余当官时,每欲提拔一人,临时辄无机会,不得已,而谢却之。易一时,恰有机会,而其人又他去,不得已,而以不甚当意之人充之。又尝极力荐一人,十分注意而总不得当。他日,于不甚著意之人,随便荐之,而转如响斯应。屡试不止一事为然。曾文正晚年笃信运气,吾亦不敢谓人力之可胜天也。俗谚云:“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其殆天地无心成化之妙欤。
桑维翰言:“为宰相如著新鞋袜,外观甚好,自家甚不快活。”看似有责任之言。然宰相任大责重,身撄盘错,兢兢业业,自无快活可言。若太平宰相,忧盛危明,亦不能有侈然自放之一日。若说到外面排场,则浅之又浅也。
汉翟公,文帝时为廷尉,宾客填门。及罢,门可设雀罗。后复用,门庭又如市。公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牛,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世态炎凉本属常事,乃积忿于心,而又宣之于口,稍有学问者必不出此。乃史录其言,几欲脍炙人口,非誉其美也,只足表暴其褊耳。
放翁《野兴》诗曰:“旧俗不还谁复念,古书虽在渐难凭。”此二语自系伤时而发。然旧俗有好者,亦有坏者,譬如中国往时婚嫁之繁耗妇女、应酬之无谓,殊可不必追念。至若古书纪载事实,时代变迁,本属无凭,譬如《朔方备乘》及《瀛寰志略》等书,当时海禁未开,谈经济学者均奉为至宝,及今观之,则殊多漏耳。至于说理讲学之书,则天不变道亦不变,虽一时难凭,终久必有可凭之一日也。
陈仲举“大丈夫当廓清天下,一室安事扫除”之言,谈气节者多韪之。不知“廓清天下”,平治之事,“扫除一室”,不得谓之非修齐之事。略修齐而侈平治,宜其不善厥终也。宋儒曾议之。大抵汉儒尚气节,不免涉于躁;宋儒说义理,渐近于醇也。
人之寿数有定,而人之精神不能尽副其寿数。左文襄、李文忠晚年时,下半日竟异样糊涂,公事皆任幕僚为之,特藉其威望,支撑门面耳。盖其盘根错节,敝精劳神,过于常度,故颓败至此。而世之享大年,登大位,自诩龙马精神者,殆亦善于啬养,否则终日无所用心,故得此福欤。
俗谚“升官发财”四字,误人不浅。盖讲究做官,必不会发财,即不讲究做官,亦何曾会发财?使人人明此理,则天下太平矣。忆少时吾师林勿屯阝山长,由状元放知府,升至南巡抚。罢官而归,余囊仅有三千金。其时年事已高,谓年用三百金,分作十年之用,可以就木矣。谁知老而未即死,乃赖正谊书院掌教束修以度日。官至巡抚,不为小矣,其宦囊竟不足以送死。沈文肃自江西巡抚丁忧归,鬻字为生计,每书一联,仅取润资四百文。及起服后升两江督,始致书友人,谓今日皮衣方稍全备。官至总督,其衣服亦未能绰有余裕也。其实贪官污吏,丰衣美食,ピ赫一时,竟有不待子孙败落,及身而穷窭者,亦比比皆是也。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苟者,将就之意;合者,聚也。玩“苟合”二字,可见未始有之时,分应流离转徙也。今之游食四方,流离转徙者,不可胜数,欲求苟合而不可得,而偏一一求完求美焉,则真不可解矣。
孔子曰:“周急不继富。”人到饥饿,不能出门户,死无以为殓,可谓急矣,则周之宜也。今之人,每以日用不充,挥霍不快,随意借贷,意以为取之外府也。及于至再至三,手癖惯而供应者亦厌矣。因是而流入穷饿者,不一而足。吾尝谓孔子不曰“周贫”,而曰“周急”,盖急固当周,若不急以为急,是周之适以害之也。
闽人多种兰花,每以兰花之荣悴卜家运之盛衰。而郭远堂中丞作言,独其说,意谓人家将兴,其家主勤,理家务细,至花木亦必不忘灌溉,所种兰花,自然茂盛。若败落人家,百务懒惰,荒嬉过日,何能顾及兰花,是兰花之荣悴,关乎人事,不关家运也。人生在勤,随事皆要体验,推此类言之,即修齐之义也。
语云:“役物而不役于物。”役者,奴隶也,役于物,是为物之奴隶也。今之讲究衣服,广购器具,甚至玩古董,买字画,是为物之所役也。孟子曰:“人役而耻为役。”夫为人之奴隶尚可耻,奈何为物之奴隶,而不知耻耶?近年景德镇瓷器盛行,大花瓶、大鱼缸尤为人所争购,无理可喻,只告之曰:“汝买许多大瓷器,要想到革命时如何搬运?”亦巽与之言,非恶谑也。吾刻一小印,曰“无长物斋”,不特他物无长,即前后在赣十八年,家中瓷器,何曾彀用,此固不能瞒人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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