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新话 - (TXT全文下载)

书籍类目:集藏 - 笔记
书籍内容:

剪灯新话 明 瞿佑撰
  
  瞿佑,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明初著名文学家。少时即有诗名,但终生怀才不遇,仅在洪武年间任教谕、训导、长史之类小官。永乐年间因写诗蒙祸,被贬谪十年。有小说集《剪灯新话》等著作。
  《剪灯新话》序一
  余既编辑古今怪奇之事。以为《剪灯录》,凡四十卷矣。好事者每以近事相闻,远不出百年,近止在数载,襞积于中,日新月盛,习气所溺,欲罢不能,乃援笔为文以纪之。其事皆可喜可悲,可惊可怪者。所惜笔路荒芜,词源浅狭,无嵬目鸿耳之论以发扬之耳。既成,又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海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客闻而求观者众,不能尽却之,则又自解曰:《诗》、《书》、《易》、《春秋》、皆圣笔之所述作,以为万世大经大法者也;然而《易》言龙战于野,《书》载雉雊于鼎,《国风》取淫奔之诗,《春秋》纪乱贼之事,是又不可执一论也。今余此编,虽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以戒之一义云尔。客以余言有理,故书之卷首。
  洪武十一年岁次戊午六月朔日,山阳瞿佑书于吴山大隐堂
  《剪灯新活》序二
  昔陈鸿作《长恨传》并《东城老父传》,时人称其史才,咸推许之。及观牛憎孺之《幽怪录》,刘斧之《青琐集》,则又述奇纪异,其事之有无不必论,而其制作之体,则亦工矣。乡友瞿宗吉氏着《剪灯新话》,无乃类是乎?宗吉之志确而勤,故其学也博,具才充而敏,故其文也赡。是编虽稗官之流,而劝善惩恶,动存鉴戒,不可谓无补于世。矧夫造意之奇,措词之妙,粲然自成一家言,读之使人喜而手舞足蹈,悲而掩卷堕泪者,盖亦有之。自非好古博雅,工于文而审于事,曷能臻此哉!至于《秋香亭记》之作,则犹元稹之《莺莺传》也,余将质之宗吉,不知果然否?
  洪武三十年夏四月,钱塘凌云翰序
  《剪灯新话》序三
  余观宗吉先生《剪灯新活》,其词则传奇之流。其意则子氏之寓言也。宗吉家学渊源,博及群集,屡荐明经,母老不仕,得肆力于文学。余尝接其论议,观其著述,如开武库。如游宝坊,无非惊人之奇,希世之珍;是编特武库、室坊中之一耳。然则观是编者,于宗吉之学之博,尚有愆也。
  洪武十四年秋八月,吴植书于钱塘邑庠进德斋
  《剪灯新话》序四
  余观昌黎韩子作《毛颖传》,柳子厚读而奇之,谓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古之文人,其相推奖类若此。及子厚作《谪龙说》与《河间传》等,后之人亦未闻有以妄且淫病子厚者,岂前辈所见,有不逮今耶?亦忠厚之志焉耳矣。余友瞿宗吉之为《剪灯新话》,其所志怪,有过于马孺子所言,而淫则无若河间之甚者。而或者犹沾沾然置噱于其间,何俗之不古也如是!盖宗吉以褒善贬恶之学,训导之间,游其耳目于词翰之场,闻见既多,积累益富。恐其久而记忆之或忘也,故取其事之尤可以感发、可以惩创者,汇次成编,藏之箧笥,以自恰悦,此宗吉之志也。余下敏,则既不知其是,亦不知其非,不知何者为可取,何者为可讥。伏而观之,但见其有文、有诗、有歇、有词、有可喜、有可悲、有可骇、有可嗤。信宗吉于文学而又有余力于他著者也。宗吉索余题,故为赋古体一首以复之云。
  山阳才人畴与侣?开口为今阖为古!
  春以桃花染性情,秋将桂子熏言语。
  感离抚遇心怦怦,道是无凭还有凭。
  沉沉帐底昼吹笛。煦煦窗前宵剪灯。
  倏而晴兮忽而雨,悲欲啼兮喜欲舞,
  玉萧倚月吹凤凰,金栅和烟锁鹦鹉。
  造化有迹尸者谁?一念才荫方寸移,
  善善恶恶苟无失,怪怪奇奇将有之。
  丈夫未达虎为狗,濯足沧浪泥数斗,
  气寒骨耸铮有声,脱帻目光如电走。
  道人青蛇天动摇,下斩寻常花月妖,
  茫茫尘海沤万点,落落云松酒半瓢。
  世间万事幻泡耳,往往有情能不死,
  十二巫山谁道深,云母屏凤薄如纸。
  莺莺宅前芳享述,燕燕楼中明月低,
  从来松柏有孤操,不独鸳鸯能并栖。
  久在钱塘江上住,厌见潮来又潮去,
  燕子衔春几度回?断梦残魂落何处?
  还君此编长啸歌,便欲酌以金叵罗,
  醉来呼枕睡一觉,高车驷马游南柯。
  洪武己巳六月六日,睦人桂衡书于紫薇深处
  目录
  剪灯新话卷一
  水宫庆会录
  三山福地志
  华亭逢故人记
  金凤钗记
  联芳楼记
  剪灯新话卷二
  令狐生冥梦录
  天台访隐录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
  牡丹灯记
  渭塘奇遇记
  
  剪灯新话卷三
  
  富贵发迹司志
  永州野庙记
  申阳洞记
  爱卿传
  翠翠传
  剪灯新话卷四
  龙堂灵会录
  太虚司法传
  修文舍人传
  鉴湖夜泛记
  绿衣人传
  附录
  秋香亭记
  寄梅记
  剪灯新话卷一
  水宫庆会录
  至正甲申岁,潮州士人余善文于所居白昼闲坐,忽有力士二人,黄巾绣祆,自外而入,致敬于前曰:“广利王奉邀。”善文惊曰:“广利洋海之神,善文尘世之士,幽显路殊,安得相及? ”二人曰:“君但请行,毋用辞阻。 ”遂与之偕出南门外,见大红船泊于江浒。登船,有两黄龙挟之而行,速如凤雨,瞬息已至。止于门下,二人入报。顷之,请入。广利降阶而接曰:“久仰声华,坐屈冠盖,幸勿见讶。 ”遂延之上阶,与之对坐。
  善文局蹐退逊。广利曰:“君居阳界,寡人处水府,不相统摄,可毋辞也。”善文曰:“大王贵重,仆乃一介寒儒,敢当盛礼! ”固辞。广利左右有二臣曰鼋参军、鳖主簿者,趋出奏曰:“客言是也,王可从其所请,不宜自损威德,有失观视。 ”广利乃居中而坐,别设一榻于右,命善文坐。乃言曰:“敝居僻陋,蛟鳄之与邻,鱼蟹之与居,无以昭示神威,阐扬帝命。今欲别构一殿,命名灵德,工匠已举,木石咸具,所乏者惟上梁文尔。侧闻君子负不世之才,蕴济时之略,故特奉邀至此,幸为寞人制之。 ”即命近侍取白玉之砚,捧文犀之管,井鲛绡丈许,置善文前。善文俯首听命,一挥而就,文不加点。其词曰:
  伏以天壤之间,海为最大;人物之内,神为最灵。既属香火之依归,可乏庙堂之壮丽?是用重营宝殿,新揭华名;挂龙骨以为梁,灵光耀日;缉鱼鳞而作瓦,瑞气蟠空。列明珠白璧之帘栊,接青雀黄龙之舸舰。琐窗启而海色在户,绣闼开而云影临轩。雨顺风调,镇南溟八千余里;天高地厚,垂后世亿万斯年。通江汉之朝宗,受溪湖之献纳。天吴紫凤,纷纭而到;鬼国罗剎,次第而来。岿然着鲁灵光,美哉如汉景福。控蛮荆而引瓯越,永壮宏观;叫闾阖而呈琅玕,宜兴善颂。遂为短唱,助举修梁。
  抛梁东,方丈蓬莱指顾中。笑看扶桑三百尺,金鸡啼罢日轮红。
  抛粱西,弱水流沙路不迷。后衣瑶池王母降,一双青鸟向人啼。
  抛梁南,巨浸漫漫万族涵。要识封疆宽几许?大鹏飞尽水如蓝。
  抛梁北,众星绚烂环辰极。遥瞻何处是中原?一发青山浮翠色。
  抛梁上,乘龙夜去陪天仗。袖中奏罢一封书,尽与苍生除祸瘴。
  抛梁下,水族纷纶承德化。清晓频闻赞拜声,江坤河伯朝灵驾。
  伏愿上粱之后,万族归仁,百灵仰德。珠宫贝阙,应无上之三光,衮衣绣裳,备人间之五福。
  书罢,进呈。广利大喜。卜日落戍,发使诣东西北三海,请其王赴庆殿之会。翌日,三神皆至,从者千乘万骑,神鲛毒蜃,踊跃后先,长鲸大鲲,奔驰左右,鱼头鬼面之卒,执旌旄而操戈戟者,又不知其几多也。是日,广利顶通天之冠,御绎纱之袍,秉碧玉之圭,趋迎于门,其礼甚肃。三神亦各盛其冠冕,严其剑佩,威仪极俨恪,但所服之袍,各随其方而色不同焉。叙暄凉毕,揖让而坐。善文亦以白衣坐于殿角,方欲与三神叙礼,忽东海广渊王座后有一从臣,铁冠而长髭者,号赤餫公,跃出广利前而请曰:“今兹贵殿落成,特为三王而设斯会,虽江汉之长,川泽之君,咸不得预席,其礼可谓严矣。彼白衣而末坐者为何人斯?乃敢于此唐突也! ”广利曰:“此乃潮阳秀士余君善文也,吾构灵德殿,请其作上梁文,故留之在此尔。 ”广渊遽言曰:“文士在座,汝乌得多言?姑退! ”赤餫公乃赧然而下。已而酒进乐作,有美女二十人,摇明珰,曳轻裾,于筵前舞凌波之队,歌凌波之词曰:
  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杨柳兮采芙蓉。振瑶环兮琼佩,璆锵呜兮玲珑。衣翩翩兮若惊鸿,身矫矫兮如游龙。轻尘生兮罗袜,斜日照兮芳容。蹇独立兮西复东,羌可遏兮不可从。忽飘然而长往,御泠泠之轻凤。
  舞竟,复有歌童四十辈,倚新妆,飘香袖,于庭下舞采莲之队,歌采莲之曲曰:
  桂棹兮兰舟,泛波光兮远游。捐予玦兮别浦,解予佩兮芳洲。波摇摇兮舟不定,折荷花兮断荷柄。露何为兮沾裳?风何为兮吹鬓?棹歌起兮彩袖挥,翡翠散兮鸳鸯飞。张莲叶兮为盖,缉藕丝兮为衣。日欲落兮风更急,微烟生兮淡月出。早归来兮难久留,对芳华兮乐不可以终极。
  二舞既毕,然后击灵鼍之鼓,吹玉龙之笛,众乐毕陈,觥筹交错。于是东西北三神,共捧一觥,致善文前曰:“吾等僻处遐陬,不闻典礼,今日之会,获睹盛仪,而又幸遇大君子在座,光采倍增,愿为一诗以记之,使流传于龙官水府,抑亦一胜事也。不知可乎? ”善文不可辞,遂献水宫庆会诗二十韵:
  帝德乾坤大,神功岭海安。
  渊宫舟栋宇,水路息波澜。
  列爵王侯贵,分符地界宽。
  威灵闻赫羿,事业保全完。
  南极常通奏,炎方永授官。
  登堂朝玉帛,设宴会衣冠。
  凤舞三檐盏,龙驮七宝鞍。
  传书双鲤跃,扶辇六鳌蟠。
  王母调金鼎,天妃捧玉盘。
  杯凝红琥珀,袖拂碧琅玕。
  座上湘灵舞,频将锦瑟弹。
  曲终汉女至,忙把翠旗看。
  瑞雾迷珠箔,祥烟绕画栏。
  屏开云母莹,帘卷水晶寒。
  共饮三危露,同餐九转丹。
  良辰宜酩酊,乐事称盘桓。
  异昧充喉舌,灵光照肺肝。
  浑如到兜率,又似梦邯郸。
  献酢陪高台,歌呼得尽欢。
  题诗传胜事,春色满毫端。
  诗进,座间大悦。已而,日落咸池,月生东谷,诸神大醉,倾扶而出,各归其国,车马骈阗之声,犹逾时不绝。明日,广利特没一宴,以谢善文。宴罢,以玻璃盘盛照夜之珠十,通天之犀二,为润笔之资,复命二使送之还郡。善文到家,携所得于波斯宝肆鬻焉,获财忆万计,遂为富族。后亦不以功名为意,弃家修道,遍游名山,不知所终。
  三山福地志
  元自实,山东人也。生而质钝,不通诗书。家颇丰殖,以田庄为业。同里有缪君者,除得闽中一官,缺少路费,于自实处假银二百两。自实以乡党相处之厚,不问其文券,如数贷之。至正末,山东大乱,自实为群盗听劫,家计一空。时陈有定据守福建,七闽颇安。自实乃挈奏子由海道趋福州,将访缪君而投托焉。至则缪君果在有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隆重,门户赫弈。自实大喜,然而患难之余,跋涉道途,衣裳褴缕,客貌憔粹,未敢遽见也。乃于城中僦屋,安顿其妻孥,整饰其冠服,卜日而往。适值缪君之出,拜于马首。初似不相识,及叙乡井,通姓名,方始惊谢。即延之入室,待以宾主之礼。良久,啜茶而罢。明日,再往,酒果三杯而已,落落无顾念之意,亦不言银两之事。自实还家,旅寓荒凉,妻孥怨詈曰:“汝万里投人,听干何事?今为三杯薄酒所卖,即便不出一言,吾等何所望也! ”自实不得已,又明日,再往访焉,则似已厌之矣。自实方欲启口,缪君遽曰:“向者承借路费,铭心不忘,但一宦萧条,俸入微薄,故人远至,岂敢辜恩,望以文券付还,则当如数陆续酬纳也。 ”自实悚然曰:“与君共同乡里,自少交契深密,承命周急,素无文券,今日何以出此言也? ”缪君正色曰:“文券承有之,但恐兵火之后,君失之耳。然券之有无,某亦不较,惟望宽其程限,使得致力焉。 ”自实唯唯而出,怪其言辞矫妄,负德若此,羝羊触藩,进退维谷。半月之后,再登其门,惟以温言接之,终无一钱之惠。展转推托,遂及半年。市中有一小庵,自实往缪君之居,适当其中路,每于门下憩息。庵主轩辕翁者,有道之士也,见其往来颇久,与之叙话,因而情熟。时值季冬,已迫新岁,自实穷居无聊,诣缪君之居,拜且泣曰:“新正在迩,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无储粟。向者银两,今不敢求,但愿捐斗水而活涸辙之枯,下壶飨而救翳桑之饿,此则故人之赐也。伏望怜之悯之,哀之恤之! ”遂匍匐于地。缪君扶之起,屈指计日之数,而告之曰: “更及一旬,当是除夕,君可于家专待,吾分禄米二右及银二锭,令人驰送于宅,以为过岁之资,幸勿以少为怪。 ”且又再三丁宁。毋用他出以候之。自实感谢而退。归以缪君之言慰其妻子。至日,举家悬望,自实端坐于床,令椎子于里门觇之。须臾,奔入曰:“有人负米至矣。”急出俟焉,则越其庐而不顾。自实犹谓来人不识其家,趋往问之,则曰:“张员外之馈馆宾者也。 ”默然而返。顷之,稚子又入告曰:“有人携钱来矣。 ”急出迓焉,则过其门而不入。再住扣之,则曰:“李县令之赆游客者也。”怃然而惭。如是者凡数度。至晚,竟绝影响。明日,岁旦矣,反为所误,粒米束薪,俱不及办,妻子相向而哭。自实不胜其愤,阴砺白刃,坐以待旦。鸡鸣鼓绝,径投缪君之门,将俟其出而刺之。是时,晨方未启,道无行人,惟小庵中轩辕翁方明烛转经,当门而坐,见自实前行,有奇形异状之鬼数十辈从之,或握刀剑,或执椎凿,披头露体,势甚凶恶;一饭之顷,则自实复回,有金冠玉佩之士百余人随之,或击幢盖,或举旌幡,和容婉色,意甚安闲。轩辕翁叵测,谓其已死矣。诵经已罢,急往访之,则自实固无恙。坐定,轩辕翁问曰:“今日之晨,子将奚适?何其去之匆匆,而回之缓缓也?愿得一闻。 ”自实不敢隐,具言:“缪君之不义,令我狼狈!今早实砺霜刃于怀,将往杀之以快意,及至其门,忽自思曰:‘彼实得罪于吾,妻子何尤焉。且又有老母在堂,今若杀之,其家何所依?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也。 ’遂隐忍而归耳。 ”
  轩辕翁闻之,稽首而贺曰:“吾子将有后禄,神明已知之矣。”自实问其故。翁曰:“子一念之恶,而凶鬼至;一念之善,而福神临。如影之随形,如声之应响,固知暗室之内,造次之间,不可荫心而为恶,不可造罪而损德也。 ”因具言其所见而慰抚之,且以钱米少许周其急。然而自实终郁郁不乐。至晚,自投于三神山下八角井中。其水忽然开辟,两岸皆石壁如削,中有狭径,仅通行履。自实扪壁而行,将数百步,壁尽路穷,出一弄口,则天地明朗,日月照临,俨然别一世界也。见大宫殿,金书其榜曰:“三山福地。”自实瞻仰而入,长廊昼静,古殿烟消,徘徊四顾,阒无人踪,惟闻钟盘之声,隐隐于云外。饥馁颇甚,行末能前,困卧石坛之侧。忽一道土,曳青霞之裾,振明月之佩,至前呼起之,笑而问曰:“翰林识旅游滋味乎?”自实拱而对曰:“旅游滋味,则尽足矣。翰林之称,一何误乎? ”道士曰:“子不忆草西蕃诏于兴圣殿乎? ”自实曰:“某山东鄙人,布衣贱士,生岁四十,目不知书,平生未尝游览京国,何有草诏之说乎?”道士曰:“子应为饥火所恼,不暇记前事耳。 ”乃于袖中出梨枣数枚令食之,曰:“此谓交梨火枣也。食之当知过去未来事。”
  自实食讫,惺然明悟,因记为学士时,草西蕃沼于大都兴圣殿侧,如昨日焉。遂请于道士曰:“某前世造何罪而今受此报耶?”道士曰:“子亦无罪,但在职之时,以文学自高,不肯汲引后进,故今世令君愚懵而不识字;以爵位自尊,不肯接纳游士,故今世令君漂泊而无所依耳。 ”自实因指当世达官而问之曰:“某人为丞相。而贪饕不止,贿赂公行,异日当受何报? ”道士曰:“彼乃无厌鬼王,地下有十炉以铸其横财,今亦福满矣,当受幽囚之祸。 ”又问曰:“某人为平章,而不戢军士,杀害良民,异日当受何报? ”道士曰:“彼乃多杀鬼王,有阴兵三百,皆铜头铁额,辅之以助其虐,今亦命衰矣,当受割截之殃。 ”又问:“某人为监司,而刑罚不振;某人为郡守,而赋役不均;某人为宣慰,不闻所宣之何事;某人为经略,不闻所略之何方,然则当受何报也? ”道士曰:“此等皆已杻械加其身,缧绁系其颈,腐肉秽骨,待戮余魂,何足算也! ”自实因举缪君负债之事。道士曰:“彼乃王将军之库子,财物岂得妄动耶?”道士因言:“不出三年,世运变革,大祸将至,甚可畏也。汝宜择地而居,否则恐预池鱼之殃。”自实乞指避兵之地。道士曰:“福清可矣。 ”又曰:“不若福宁。 ”言讫,谓自实曰:“汝到此久,家人悬望,今可归矣。”自实告以无路,道士指一径令其去,遂再拜而别。行二里许,于山后得一穴出,到家,则已半月矣。急携妻子径往福宁村中,垦田治圃而居。挥镢之际,铮然作声,获瘫银四锭,家遂稍康。其后张氏夺印,达丞相被拘,大军临城,陈平章遭掳,其余官吏多不保其首领,而缪君为王将军者所杀,家资皆归之焉。以岁月记之,仅及三载,而道士之言悉验矣。
  华亭逢故人记
  松江士人有全、贾二子者,皆富有文学,豪放自得,嗜酒落魄,不拘小节,每以游侠自任。至正末,张氏居有浙西,松江为属郡。二子来往其间,大言雄辩,旁若无人。豪门叵族,望风承接,惟恐居后。全有诗曰:
  华发冲冠感二毛,西风凉透鹣鹴袍。
  仰天不敢长嘘气,化作虹霓万丈高。
  贾亦有诗曰:
  四海干戈未息肩,书生岂合老林泉!
  袖中一把龙泉剑,撑拄东南半壁天。
  其诗大率类是,人益信其自负。吴元年,国兵围姑苏,未拨。上洋人钱鹤皋起兵援张氏,二子自以严庄、尚让为比,杖策登门,参其谋议,遂陷嘉兴等郡。未几,师溃,皆赴水死。洪武四年。华亭士人石若虚,有故出近郊。素与二子友善,忽遇之于途,随行僮仆救人,气象宛如平昔。迎谓若虚曰:“石君无恙乎?”若虚忘其已死,与之揖让,班荆而坐子野,谈论逾时。全忽慨然长叹曰:“诸葛长民有言:‘贫贱长思富贵,富贵复履危机。 ’此语非确论。苟慕富贵,危机岂能避?世间宁有扬州鹤耶?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刘黑闼既立为汉东王,临死乃云:‘我本在家锄莱,为高雅贤辈所误至此! ’陋哉斯言,足以发千古一笑也! ”贾曰:“黑闼何足道!如汉之田横,唐之李密,亦可谓铁中铮铮者也。横始与汉祖俱南面称孤,耻更称臣,逃居诲岛,可以死矣,乃眩于大王小侯之语,行至东都而死。密之起兵,唐祖以书贺之,推为盟主,及兵败入关,乃望以台司见处,其无知识如此!大丈夫死即死矣,何忍向人喉下取气耶?夫韩信建炎汉之业,卒受诛夷;刘文静启晋阳之祚,终加戮辱。彼之功臣尚尔,于他人何有哉! ”全曰:“骆宾王佐李敬业起兵,檄武氏之恶,及兵败也,复能优游灵隐,咏桂子天香之句。黄巢扰乱唐室,罪下容诛,至于事败,乃削发被缁,逃遁踪迹,题诗云:‘铁衣着尽着僧衣。 ’若二人者,身为首恶,而终能脱祸,可谓智术之深矣。 ”贾笑曰:“审如此,吾辈当愧之矣! ”全遽曰:“故人在坠,不必闲论他事,徒增伤感尔。 ”因解所御绿裘,令仆于近村质酒而饮。酒至,饮数巡,若虚请于二子曰: “二公平日篇什,播在人口,今日之会,可无佳制以记之乎? ”于是筹思移时,全诗先成,即吟曰: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
  杜宇有冤能泣血,邓攸无子可传家。
  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满蒺藜沙。
  贾继诗曰:
  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
  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
  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
  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壮志违。
  吟已,若虚骇曰:“二公平日吟咏极宕,今日之作,何其哀伤之过,与畴昔大不类耶? ”二人相顾无语,但愀然长啸数声。须臾,酒罄,告别而去。行及十数步,阒无所见。若虚大惊,始悟其死久矣。但见林梢烟瞑,岭首日沈,乌啼鹊噪于丛薄之间而已。急投前村酒家,访其历以取质酒之裘视之,则触手纷纷而碎,若蝶翅之抟风焉。若虚借宿酒家,明早急回。其后再下敢经由是路矣。
  金凤钗记
  大德中,扬州富人吴防御居春风楼侧,与宦族崔君为邻,交契甚厚。崔有子曰兴哥,防御有女曰兴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为兴哥妇,防御许之,以金凤钗一只为约。既而崔君游宦远方,凡一十五载,并无一字相闻。女处闺闱,年十九矣。其母谓防御曰:“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载,不通音耗,兴娘长成矣,不可执守前言,令其挫失时节也。 ”防御曰:“吾已许吾故人矣,况成约已定,吾岂食言者也。 ”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绵枕席,半岁而终。父母哭之恸。临敛,母持金凤钗抚尸而泣曰:“此汝夫家物也,今汝已矣,吾留此安用! ”遂簪于其髻而殡焉。殡之两月,而崔生至。防御延接之,访问其故,则曰:“父为宣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数年矣,今已服除,故不远千里而至此。 ”防御下泪曰:“兴娘薄命,为念君故,得疾,于两月前饮恨而终,今已殡之矣。 ”因引生入室,至其灵几前,焚楮钱以告之,举家号恸。防御谓生曰:“郎君父母既殁,到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于吾家宿食。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兴娘殁故,自同外人。 ”
  即令搬挈行李,于门侧小斋安泊。将及半月。时值清明,防御以女殁之故,举家上冢。兴娘有妹曰庆娘,年十七矣,是日亦同往。惟留生在家看守。至暮而归,天已曛黑,生于门左迎接;有轿二乘,前轿已入,后轿至生前,似有物堕地,铿然作声,生俟其过,急往拾之,乃金凤钗一只也。欲纳还于内,则中门已阖,不可得而入矣。遂还小斋,明烛独坐。自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迹人入门,亦非久计,长叹数声。方欲就枕,忽闻剥啄扣门声,问之不答,斯须复扣,如是者三度。乃启关视之,则一美姝立于门外,见户开,遽搴裙而入。生大惊。女低容敛气,向生细语曰:“郎不识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向者投钗轿下,郎拾得否? ”即挽生就寝。生以其父待之厚,辞曰:“不敢。 ”拒之甚厉,至于再三。女忽赪尔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礼待汝,置汝门下,汝乃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将诉之于父,讼汝于官,必不舍汝矣。 ”生惧,不得已而从焉。至晓,乃去。自是暮隐而入,朝隐而出,往来于门侧小斋,凡及一月有半。一夕,谓生曰:“妾处深闺,君居外馆,今日之事,幸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魔,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闭笼而锁鹦鹉,打鸭而惊鸳鸯,在妾固所甘心,于君诚恐累德。莫若先事而发,怀璧而逃,或晦迹深村,或藏踪异郡,庶得优游偕老,不致睽离也。 ”生颇然其计,曰:“卿言亦自有理,吾方思之。 ”因自念零丁孤苦,素质亲知,虽欲逃亡,竟将焉往?尝闻父言:有旧仆金荣者,信义人也,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今往投之,庶不我拒。至明夜五鼓,与女轻装而出,买船过瓜州,奔丹阳,访于村氓,果有金荣者,家甚殷富,见为本村保正。生大喜,直造其门,至则初不相识也,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记认,则设位而哭其主,捧生而拜于座,曰:“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虚正堂而处之,事之如事旧主,衣食之需,供给甚至。生处荣家,将及一年。女告生曰:“始也惧父母之责,故与君为卓氏之逃,盖出于不获已也。今则旧谷既没,新谷既登,岁月如流,已及朞矣。且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今而自归,喜于再见,必不我罪。况父母生我,恩莫大焉,岂有终绝之理?盍往见之乎? ”生从其言,与之渡江入城。将及其家,谓生曰:“妾逃窜一年,今遽与君同往,或恐逢彼之怒,君宜先往觇之,妾舣舟于此以俟。 ”临行,复呼生回,以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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