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天雷 - (TXT全文下载)

了坊,才可以得志。不然,就是一苦京官罢了。那十余年在京的费用,倒不省呢!你要想想法儿才好。”北山答应不出来。谭老爷又道:“我教你一个法儿,在本乡包仓米,管闲事,可以弄钱的 。你如肯出面,我与你做牵线 。”北山听不明白,道 :“什么叫包仓米,管闲事?”谭老爷道:“你小时候就进京,怪不得你,故乡的时事,一样不懂。我告诉你吧 ,中了举人,自己的钱粮,可以不完。
  自己如没有田产,亲友们及一切不干涉的人,只要将田过了你的户,你在衙门里招呼一声 ,也只要完二成好了 。只要户头多,一千八百块钱,算不得什么。这不是白用他的么。这就叫做包仓米。譬如人家有词讼,请你到衙门里去说情,你只要看哪一边送的礼物多 ,就帮哪一边 。那县官儿对翰林先生说的话,比爷娘还灵,没有不依的。你不看城中几个绅士么,都是靠这两样做金饭碗的 。这是官面的弄钱 。还有那不官面的。”
  北山问道:“不官面的是什么?”谭老爷道:“就是聚赌抽头。”
  北山又问,谭老爷回道 :“譬如你做了东家 ,约了许多赌鬼,或摇宝,或牌九,看押主的多少,每挡抽几块钱,这是下等的弄钱法儿。寻常人做了,衙门里要访拿的。有些功名,就不敢捉了 。你看徐市苏家尖 ,不是长有几个绅士在那里聚赌么。”
  北山方晓得天下还有这些事情 ,心中决断不来,嘴里不做声。
  谭老爷道:“我要问你一句话:听见你对的那一家亲,未过门,那位小姐死了 ,现在想还没有定吧 ?我有一个表妹,给你做媒,好不好?”北山听了刚才一席话,心里早不耐烦,又听他说起亲事,心里竟十分不快。看官你道,前回北山听见给他对亲,他就喜欢得手舞足蹈。为何这次听见谭老爷给他做媒,心中就不快活呢?这有个道理。原来北山听了周升说的,点了翰 林,是要娶大富大贵人家的小姐。心里时常记了这句话。谭老爷的表妹,既不是世家,又不是富翁 ,且北山幼时曾见过的,相貌又生得平常,你道他愿意么?北山一时心中发躁起来,忙说要回去。谭老爷留不住,送出了门,还说道 :“明日奉屈再来晤谈,还有许多事要奉托呢。”
  北山也不答应,一直回家 ,嘴里不住的说 :“可笑 !可笑 !”嫂嫂也不知他为什么事烦恼,只见此日一早就叫船进城去了。谭老爷倒备了午饭,自己过去请。走到荀家门口,只见荀施利在外站着 ,见谭老爷到 ,忙施礼道 :“老爷过来什么事?”谭老爷道:“我来看北山。”施利道 :“我昨日到人家吃酒醉了,不能回来。今日一早赶过来,哪知道他已进城去了。”
  谭老爷知道北山事忙 ,却不觉他为听了昨日的话 ,心里不舒服,只好回去了。
  且说北山进城,到仲玉家 ,仲玉留他住在书房里 。那时常、昭两县尊及众乡绅都知道了,纷纷来拜。一日,有一个孝廉,姓甄,单名标,号君才,借虚廓园设席请北山。这个虚廓园,是贾家的别墅。园内三分水,两分花木,台榭数处,幽雅异常。那日设席就在凌波榭内,请的陪客是:庄仲玉内阁,齐燕楼太史,呆琼秋孝廉。高朋满座,谈一会中东的时事,偶然提起韩稚芬,甄君才蓦地称起一件事来,问北山道 :“舍亲贝季瑰太史,足下想知道的。”北山道:“不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季瑰先生么?怎么不知 。”君才道 :“他的爱珠,今年方二十一岁。才貌俱全,尚未许字。足下倘意订丝罗,弟当效力执柯。”
  北山听了,知道贝家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巨绅,如何不愿呢,起身谢过,且说费心。君才应了。过数日,叫船到苏州,进城停泊在桃花坞内。原来贝季瑰是戊子的举人,己丑的进士,点了翰林,考差放了一个浙江主考。只是为人太爱钱,家里虽有十 数万家私,还不满意。在主考任上,为一件事坏了名声,恐被御史参革,回到家里,足不出户。这日见了君才,君才即将姻事说了。
  看官晓得做媒的长伎。譬如这样有四五分,就要说到十分的。当时君才讲起北山如何有才略,如何好品貌,说得天花乱坠。季瑰虽是心许,迟疑不答。原来季瑰有惧内的毛病。那件事,夫人心里如要的,不由季瑰不依。若季瑰要做的事,夫人不答应,那就一世不成功的了。况且这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自己更难做主。停一回就进内 ,将君才一席话告诉夫人 。夫人道 :“他是翰林,不怕他不得法。但恐怕相貌不好,不配我的女儿。你还要细细打听,不要像你这副嘴脸,就够我一世受用的了。”季瑰忙赔笑道:“相貌说是好的,夫人放心。象我这般丑脸,天下原是少见的,只好下一次轮回,投着一个俊俏的后生,报答夫人吧。”夫人啐了一声,丫环们都笑了。夫人又道:“随你主意吧。但寻了一个丑女婿,我不依你的,你仔细着。”
  季瑰应了出来,又盘问了君才一会。君才又细说了一回,说得千妥万当,季瑰就答应了。君才请了贝小姐的年庚八字,带回常熟,请吴琼秋做了男媒,将北山庚年八字,两交换了,送至荀、贝两家。配定,即择次年正月十八日成亲。北山仍住仲玉家过了年,到正月十六日,叫了一只大船,同吴琼秋、甄君才到苏州,泊太子码头。君才、琼秋先将聘礼白银二百两,及向仲玉家借的金银珠翠手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等,又备的八色盘礼,共十余担送去 。那时贝家张灯结彩 ,先请了二位媒人。到十八日午时,贝家准备了十数对衔牌,二十多对官衔明角灯,全副执事,一班小堂名,四对纱灯,一乘四人大轿到码头上来接。前面二顶媒轿,君才、琼秋坐了 。后面四只跟马,实时请新贵人上轿。大吹大擂 ,进了阊门 。到桃花坞贝家门 口,送了几封开门钱。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外面升了三个炮,媒人先下轿进去。贝大史金顶貂套,朝珠缎靴,迎了出来,行了一个礼 。又是一班小堂名 ,四对纱灯,请新贵人出轿。北山貂套蟒袍,金顶朝珠,簪花披红,一径进内。到了大厅,先行过奠雁礼,拜见丈人。献过了三套茶,摆上酒席,共十数桌。贝太史奉新婿正面一桌坐下,又奉了两媒人及众客人入席,北山亦回奉了。堂下奏着细乐,北山偷眼看时,见簇新一座大厅,金碧辉煌,灯彩夺目。北山下来告过丈人的席,又同媒人行了礼,入席坐了。一回席终,赞礼的报吉时已到,请新贵人花烛合卺。两媒人掌了花烛,送北山进新房。厅上众客饮酒听唱,直闹到晚不表。
  且说北山那一晚上到新房,见贝小姐已更便衣,穿着一件狐皮缎紧身,正在卸妆,真的人如玉立,貌比花妍,心中喜欢极了,不觉将从前的呆态齐露出来。不管众丫环在旁,就瞅了两只眼,走近贝小姐看了又看 ,哈哈大笑了一回 。众丫环诧异。那贝小姐先时偷观北山几眼,见他身村短小 ,面目可憎,心中十分恼恨。又见他那么样子,急得要哭出来。匆匆的卸了妆,叫丫环扶着,走出新房,到里面楼上,进老夫人房中。夫人见女儿进来,含着一泡眼泪,忙问道:“你为何这个样子?”
  小姐道 :“不好了 。”夫人大惊道:“什么?什么?”小姐道:“爷妈不打听仔细,招了一个疯子来了。”夫人吓了一跳,道:“那个人相貌不好罢了,怎么又是个疯子呢?”小姐将刚才的样子,述了一遍。夫人大恼,唤丫环去请老爷进来。贝太史送客散了,正要回房 ,见丫环来唤 ,慌忙赶进内房。夫人拍案道 :“你误了吾的女儿终身,吾的老命也不要了。”带哭带骂,闹了一会,撵出房外,不许进来。北山在新房里,见贝小姐走了进去,恨不得拉住她。等一回,忽听里面的哭声带骂,只远 远的听不清楚。随见季瑰出来,过新房门口 ,见北山也不睬,吩咐将被褥铺在书房里,即去睡了。北山又等了一回,按耐不住,唤一个小丫环去请小姐。小丫环走进里面,只见老夫人房已闭,不敢敲门,就走出来要回复北山,又想道 :“新姑爷是个疯子,吾去回他什么 。”这么一想,就怕起来,回到自己房里去睡了。北山等小丫环不来,自己又不敢进去,只好独自一人,呆坐在房里。那新房真是铺得锦团绣簇,桌上陈设的玉艳珠辉,北山大半是没见过的。踱来踱去,瞧东望西,自己趴到牀上,将大红大绿的湖绉被,绣花嵌钻的和合枕 ,抚弄一会。
  那时桌上的西洋钟当当打了二下,只是不见新人来。北山下了牀,走出新房,向里面偷观,见重门已闭,鸦雀无声,便仍回进新房,心中似热石头上的蚂蚁一般,弄得毫无主意。足足坐到天明。正是:天台路近,忽起横汉风波;琴水舟来,幸遇知心故旧。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拒新郎两番设计 念旧交三友赠金

  话说贝家的老妈、小丫环,次日清早起来 ,过新房门口,见姑爷靠窗坐了。老妈问道 :“姑爷起来得好早。”北山不语。
  小丫环道 :“妈妈,你睬他什么,他是个疯子。我们小姐,昨天在太太房里哭了一夜呢 。”这句话一人传十,从此贝家都知道新姑爷是痴的。北山坐在房内,等到吃饭的时候,只见一个仆人进来请道:“姑老爷出去吃饭吧。”北山听了,以为必定到里面同夫人去吃了,就走出新房 ,要往里走。仆人拉住他道:“进去做什么?”北山道:“不是你们小姐叫我进去吃饭么?”
  仆人见他疯头疯脑,也不直辩,道:“在外面呢。”北山跟着就走。走到大厅厢房内,见一个管帐的老先生正在算帐,见北山进来,忙立起见了,请北山坐下。那时北山弄得昏昏沉沉,也就坐了。只见家人搬出饭来 ,一碗绉油肉,半盆吃剩的烤鸭,一大碗鸡血蛋衣汤。那账房先生见北山不声不响,早晓得他有些疯意,也不招呼他吃饭。北山亦不举箸,怔怔的看他。旁有一个老仆人看了,道 :“姑爷为什么不吃饭?”北山听了,方才拿起筷碗,吃一碗,就不吃了,呆坐在账房内。一回账房先生要出去了,只好对他说道 :“姑爷既是心里不快活,出去逛逛吧。”就拉北山出了门,自己先溜走了。 北山恍恍荡荡,要想回到船上见君才、琼秋,只是不认识出阊门的路。信步行来,不知走到什么地方,这且慢表。
  且说君才、琼秋上夜吃过了酒,回到船上,倦了就睡。到次日十一点钟起来,二人商议道 :“现在我们的事完了,回门是要明日,今天无事,吃过了饭,进阊门去买些东西,闲逛一回。琼秋道好,同吃了饭。只听得船头上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名片。船家接了呈上一看,原来是贝世宝的名片。君才问什么事,外面应道 :“我们大人请两位老爷过去,打轿子在这里伺候 。”君才应了,即换了衣,二人上轿,同到贝家花厅内。只见贝太史气愤愤的坐在里面 ,见二人进来 ,招呼过了坐,君才、琼秋道 :“昨扰喜席 ,饱醉而归。今日又蒙柬招,未识有何赐教?”季瑰红涨了脸,气嘘嘘的半晌方答道 :“二兄做的好媒,弟实在感激不尽。”琼秋道:“老先生言重了。北山虽家有范叔之寒,人乏潘安之貌 ,但乡会联捷,名籍翰苑,是人人知道的。不知老先生所怪的哪一样 ?”季瑰忽厉声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他是一个疯子。”君才、琼秋哈哈大笑道:“这是鬼话,还是梦话?我们同他好端端的上来,怎么就会疯呢?恐怕老先生倒是喜欢胡涂了,说这样笑话。”季瑰道:“疯不疯还要问你们二位,我知道什么!”说罢就进去了。
  二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实时离了贝家。君才对琼秋道:“此事有些奇怪,且回船再商 。便出阊门来到码头,下了船进舱,只见北山满身泥水,坐在炕上。二人见了,似半天上打下一个霹雳,要想说话时,一句也说不出来。定了一回神,问道:“你为何在这里?这是怎么说呢?”北山亦不回答。二人叫他将衣服换了,北山只是不语。管船的道 :“刚才船上的伙家到齐门去买东西,恰巧碰着荀老爷,见他走近城根望了几望,扑的一声,跳下河去。那个伙家认得荀老爷的,不知他为什么事,慌 忙喊起救命来。就有四五只渔船 ,飞奔的划上来 。两个又下水,将荀老爷救起,领他到了船上。他不言不语 ,请换衣服,总是不应。君才、琼秋二人听了,弄得一无主意,只得叫管船的到桃花坞贝家去打听。管船的回来,就数一数二的说了。又道:“现在贝家太太大怒,要与贝大人拼命呢。”君才、琼秋听了,半晌想了个主意,忙安慰北山道 :“这是你太执滞了,新娘子见人,总是羞答答的,何况见你这样涎脸,不管丫环们在旁不在旁,自然要跑进去,不出来了。你不要慌,我们总给你想法,你且换了衣。”
  北山本是一时气急,痰迷了心,寻起短见来。这时候已清楚了一半,又听君才等的说话,自己亦觉得太冒昧。又听说给他想法,自然心事放下了一半。换了衣服,二人要问他昨夜的事,只是不肯说 。琼秋等知道他必有不好说的,就一一问了。
  二人商议一回,上岸去见邵孝廉六峰。邵是贝季瑰的表弟,二人见了,将一切情事诉说一遍。君才道 :“北山并不是疯,只是向来呆头呆脑,是有些的,季瑰兄当他是疯,须知北山果真有病,我们怎好做这头媒?那连我们都是疯子了 。别的慢说,明日回门的事,到底怎么样呢?望六兄转致意季瑰,我们是没脸再去的了。”又将见季瑰的情状重诉说了,邵六峰诧为奇事,道:“我说是去说,但怎么说法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
  附君才耳唧唧一会。君才道:“此计大妙。”六峰道 :“二兄且回,晚上弟当有以报命 。”二人回了船,到上更时,见岸上送下一封信。琼秋拆开看道 :“顷晤季瑰,将尊意转达。季瑰亦自悔鲁莽,获罪二兄 ,欲负荆谢罪,弟反止之,言且商正事。
  回门一节,季瑰始尚含糊不应。弟谓明日依旧谢媒请酒,否则恐亲友辈贻作笑柄,须知有玷门第也 。季瑰闻此语 ,欣然应诺。二兄明日照办可也。只此不宣,寿康顿首。” 二人看了大喜。次日送北山上去,季瑰见二人谢了罪,吩咐设席。饮到午后 ,贝家已备了大船一只 ,依旧排起仪仗执事,请新姑爷、小姐上了轿 。媒人同辞了季瑰,上轿出阊门。
  到了码头,北山同贝小姐及跟的仆妇、丫环乘了一船,媒人就回原船,鸣锣解缆,开船赶到蠡口,日已西沉,就停泊了。琼秋、君才正在上了灯,叫船上开饭,忽见北山跳过船来,进舱问道 :“你们怎么还在吃夜饭 ?我已经吃了过来 ,寻你们谈谈 。”二人拉他坐了,谈到二更。君才劝北山过去。北山辞了二人,走上大船,只见舱门已闭,碰了半日,里面回答道:“这里睡静了,请姑爷那边过宿吧 。”北山走到后舱门,也是这么说。无法可想,只好回到媒人船上。君才、琼秋在隔船听得明明白白,见北山进来,恐怕他疯性发作,因安慰了一番,就留睡下。 次日,这边船上伙家起来,只见那大船早已开了。忙下橹赶着,到晚上四点钟,泊在南门接官亭,就有绿呢轿两乘,大轿两乘,吹手执事伺候,两新人两媒上了轿,到翁府前借的庄仲玉家市房,一般行过了礼 ,请酒待媒 ,不必细表。到了满月,贝小姐要回去,北山叫了船,同回苏州去了。
  且说吴琼秋、甄君才在常熟见齐燕楼,将贝家的情形一一诉说,燕楼皱眉道:“这事究竟不妥,下文还是笑柄呢。”一路走,一路想,便到石梅。
  石梅在虞山脚下,有茶寮数处,士大夫茗会之处。燕楼进枕石轩来,见龙通政、尤员外、王举人 ,还有一个候选县丞,专在乡绅间打浑说笑的趣人,叫做曹老爷,燕楼都熟识,一一招呼过了。曹老爷先开口道 :“齐太史又来了,今日可谓群贤毕集,兄弟厕列其问,何幸如之。”燕楼笑道:“不敢不敢!吾兄近来颜色大佳,准是吃鸭子吃得肥了。”曹老爷道:“鸭子也 吃,保养是不如吃肉的日子多。燕翁不知鸭子是清贵品,须翰林先生吃的,兄弟看屁股的不配吃,只好多吃些肉吧 。”王举人笑问道:“吾兄吃的狗肉,还是猫肉?”曹老爷点头道:“猫肉狗肉小时候都吃过的。猫肉干涅涅,有些酸味儿;狗肉又香又肥,倒很配口。现在也好几年没吃了,常日吃的猪肉。兄弟曾有两句拙作云:生不为官死不休,一斤猪肉在心头。”又道:“不通不通!见笑见笑!兄弟这些学问,都荒久了。象宝瑟兄那样用苦功,转瞬间,就是一个状元。”王举人道:“状元是三年一个,没有什么稀奇,兄弟是要做千古一人的。”尤员外道:“前日史圭兄见惠一绝,题目是咏画龙。诗句笼盖一切,小弟佩服之至。诗云:画龙不点睛,惟恐龙飞去。画龙若点睛,龙也不飞去。”王举人道:“史圭兄当今名士,这首当推绝作,余的小弟不甚佩服。做诗要有断制,须像《咏西瓜灯》云:秦桧腹中怕点火,由来奸贼命难长。这诗何等精练,可谓用古入化了。龙通政、尤员外、曹老爷俱点头。燕楼听了 ,觉得可厌,正要举步出来,远远望见一个穿枣红宁绸马褂的人,垂头丧气走来。燕楼停睛道 :“这不是北山么!”走近一看,越发诧异,叫道 :“北山,你到苏州去了,几时回来的?”北山听有人叫他,忙抬头见燕楼道:“我正要来看你,不想在这里相遇。”二人同走到伯荪家中 ,仲玉亦在 ,仲玉问他情节 ,北山叹道:“我内人是没得说的了,只是可恨那二老,不许她给吾多说几句话。吾在这里一个月 ,内人给我有说有笑的 。到了她的家内,整日子在里面伴岳母,吾不能见面。一日岳母出去了,吾见她出来,拉住问她,她说你等明年散馆过了,看是怎么样?
  或者在京,或者到外省,你来接了我去,那就可以整日子在一块儿。现在这里万万不能 ,我娘是厉害不过的 。你在这里没趣,不如回常熟也好。说罢,就给我二十块洋钱。吾带了两只 衣箱,一个铺盖,叫船回来了。”伯荪道:“你令岳为何不体贴人情至此?”仲玉只是笑着不语。燕楼问道:“你有什么好笑?”
  仲玉正色道 :“难道我不准笑么 ?”对北山道:“你在本乡,也非结局,还是吾们帮助你些盘费,到湖北去吧。现在余梦栋新放荆宜施道,你去见了他,暂时住下,到明年散馆,你就进京。现在中东和议 ,已派合肥相国到日本 。合肥是一个和事佬,办过数回交涉,随便什么天大的事,总可以讲得成。吾们打算下半年就要进京。”北山道:“吾也是这么想。”
  三人议定,仲玉送了一百块鹰圆,燕楼、伯荪各送了五十。
  北山就带了二百洋钱盘费,十余件行李,择日动身。到了上海,就住在五马路天元栈。起了行李,北山心中长记着贝小姐,只是闷闷不乐,摊开被褥就睡。合着眼睡了些时,忽觉身在桃花坞,见了贝家的门,就走进去,见厅上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北山心里诧异道 :“向来那些人哪里去了?”走过自己新房,只见双门紧闭,推也推不开 ,北山越是发疑起来 。走到窗外听时,彷佛是夫人声音,道 :“只恨爷妈不生眼睛,把我嫁了一个肮脏的疯儿,只好靠你一世的了。我爷妈自己晓得这件事做得胡涂,也不来管我的闲事 ,你放了心吧 !”北山不听犹可,一听时正是:怒从心上起 ,恶向胆边生 。狠命的将窗一拳打开,大叫道:不好了!抡着一条木棍,狠命向一个穿元色花锻马褂的男子,兜头打上去。只见那人慌忙将两手抱住道 :“北山兄,你怎么这个样子,连我都不认得了?”北山道 :“你是个唱戏的小旦。”那人道:“我是戏子,你也犯不着打杀我,你还是仔细认着 。”北山定了一定神看时,哪里在贝家,原来是栈房里,手里拿着一个枕头抱住的那人,便是向来认识的同年蒋占园,是浙江钱塘人。
  那时茶房听见这里吵闹,就有二三人走进来。占园道:“你 们去泡洗脸水来,给荀老爷洗脸,他是发魇入了魔了 。”茶房就去打水。北山洗了脸,约略清爽些 ,又一回道 :“占园兄,你从哪里来?”占园道 :“我到此地来寻个朋友,寻不着,走过你这里,看有你的名片在桌上。我走进来,见你睡了,想拉醒你,不料你跳起来,将盖的被掀在地上,举起枕来就打,我抱住了你。你为何发起魇来?”北山此时方才想起梦来,已忘了大半,越想越不记得 ,也就罢了 。走到牀前,将枕被铺好道:“我心里很烦,同去走走吧。”二人就出了栈房。正是:新婚远别,便教么凤分飞;樽酒高谈,闻说龙蛇起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逢故友讲述奇人 灭天理强夺基业

  话说荀北山同蒋占园出了栈房,在黄浦滩闲步了一回。看看天色晚了,占园道:“吾们到一品香去吃大餐吧。”二人便同步至四马路,遇见一个候补知府魏古轩,与占园认识的,拉了同到一品香来。进十四号房间,西崽送上菜单,占园请魏古轩先点了鸡丝鲍鱼汤、纸煨鸡、英腿蛋、杏仁茶、蛋糕布丁,又请北山点菜。北山握笔半日 ,写不出来 。占园只得代点了五样:火腿麻菰汤、芥辣鸡、五香鸽子、炸鳜鱼、鱼生粥。又自己点了四样,牛尾汤、妙牛肉、板鱼、虾仁蛋炒饭。三人饮了数杯白兰地,忽见门外有七八个广东人,都是宽衣大袖,咭咭咕咕,说笑而过。中有一人,身穿天青宁绸马褂,宝蓝花缎袍子,大方脸,英气勃尹,年纪不过三十多岁,而双鬓有须,走进来向占园招呼。占园忙站起与那人说一会话,陪那人出去了半日,方回进十四号房甲,向北山、古轩道 :“这人你们可知道么?”古轩道:“他是广东人,吾哪里认识?”占园道:“不是这么讲,说起你们都应知道的?”北山问道 :“你说得这么郑重。这人姓什么?”占园道 :“就是戊子上书的荫生,南海人康祖贻,号长素。”北山道:“就是他么?虽没有见过,名是早闻的了。”占园笑道 :“如何?吾说你总应晓得这人的。”北 山道:“吾虽晓得,而不详细,你将他的家世为人讲讲。”
  占园道 :“我同他是总角交,他的为人,都原原本本在吾肚子内。”说至此,呷了半杯酒,又说道:“长素的祖赞修,在本乡讲学,专以宋儒理学,提倡后进,一乡的人敬服,称他醇儒。父早死,有二子 ,长的就是长素,小的叫幼博 ,现在家里。长素早岁失怙,赞修公抚养大了,教他读书。长素赋性颖悟,读书过目不忘,又是家学渊源,自然学问醇正。到十五六岁时,便晓得讲求立身经世之学。同伴的都取笑他,替他取个绰号,叫做清朝孔圣人。十九岁上,受业朱九江先生门下。九江先生是以陆王的学名重一时。当时见长素旨趣不凡,令他研究历代政治得失,以致用为主。长素却深有所得,戊子那年挈装进京,经过上海 ,认识了几个外国人,买了许多译的书籍,他讲西学就从此始。”北山道:“吾听朋友说,他的经学是窃取廖季平、西学是窃取严几道,这话确否?”占园道 :“这吾不知。平心而论,长素的学问,总可以算近来表表的了 。”北山道 :“吾又听他以对圣人自待,他有一篇谒孔林的祝文,你可晓得?”占园道:“怎么不记得。那文是:‘大成至圣先师殁后二千四百三十九年,南海康祖贻谨具羊酒瞻谒墓道:祖贻少受圣学,服习大道,因思先师获麟之谶,叹凤之悲 ,秦王改制,大同创法。孟子云:千圣一圣,犹旦暮也。祖贻曷敢不勉,临渊履冰,惧忝所生,惟先师鉴之。祖贻惶恐稽首。’”
  说罢,二人皆笑了 。古轩摇头道 :“长素吾从来不认得,曾听李石农侍郎讲来 ,这人是阴险不过的 ,有意做得奇奇怪怪。那些没眼珠的,都当他是个热心救世的豪杰,其实他的阴谋诡计,百出不穷,而且品得不端。石农前年请他在家里住了几时,李家有个使唤的老妈,给他鬼鬼祟祟勾搭上了,给了许多东西。后石农知道,将那个老妈赶出去了。他自知没脸,就 辞了出来。这是一件。还有一件,吾不便说。那人不过会弄些小聪明,所著的《广艺舟双楫》,你们二位想是见过的 。其中议论荒谬,这还罢了,我还晓得他以素王自待,讲什么孔子嫌周朝的法律不好,上古的书都不合他意,所以自己删定五经。
  又说尧、舜、禹、汤、文、武,都是孔于将来作记号的,并不是实有那种人。总而言之,把孔圣人说得满心想做皇帝,不得已做了一个主教,一般制礼作乐。这可笑不可笑?前年那个条陈,说祖宗之法不可恃 ,要仿效外夷制度,这不是用夷变夏、非圣无法么?须知吾朝太祖皇帝入关以来,制的法度,都是应天顺人,尽善尽美,就今上也不好做主擅改。他是个什么人?
  生几个脑袋?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吾们做官人,须知明哲保身四个字。这种人少近为是。鄙人忠告善道,二位高见以为如何?”占园忙道 :“是极是极。一闻大论,顿开茅塞,兄弟谨遵大教。”北山道 :“吾听说他进京独拜龚师傅。别人问他,他说孔子观周,问礼于老聃,就是此意 。”占园道 :“笑话笑话。不必讲了。”
  那时莱已上完,西崽送上签字单。占园签了字,三人同下楼。古轩向北山道 :“兄弟今日还有应酬,不能奉陪。大驾几时动身赴湖北?”北山道:“总在这数日。”古轩道 :“临行我来送你 。”说罢,便拱手别过了北山、占园,到清和街蟾华阁吃酒。原来是一个铁路局总办请的,呼么喝六 ,热闹了一回。
  席散回来,已近三更,就有包车来伺候。古轩辞了主人,回新马路公馆。下车进门,车夫道 :“送老爷进去。”古轩道:“不要了 。”自携了一盏手灯 ,走过客厅就扑灭了。要想叫跟班,又想不必,就是内堂了,一人摸进去,灯火全无。黑暗中忽听见隐隐的脚步声,心里诧异。刚要举步,一人撞将上来,打了个寒噤,只听啊呀一声 ,一个人倒地 。古轩大骇,忙走进内 房,叫丫环娘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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