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天雷 - (TXT全文下载)

点了灯火,古轩同出来看,兄见小厮冯的儿滚在地上,脑边鲜血直流。古轩大喝道 :“你进来做什么?”冯的儿在黑暗中碰着古轩,吃了一惊,将身向西面一让,壁上有铁钉寸许长,撞在脑边,撞得天昏地暗 ,就滚倒了 。古轩问了,只是“小的小的”,说不出话来。古轩大怒道:“混帐!娘姨拿木棍来 。”举起就打。冯的儿一面哭,一面跑到门房。古轩还赶出来 ,给打宅厨房娘姨等劝住了。古轩叫跟班取片子,明早即送到新衙门作盗贼办,跟班应了去。少停厨夫齐进来磕头,求老爷宽恩。古轩余怒未息,定要送办,家人又跪着不起来,足足磕了二三十个头,古轩方才道:“给我连夜赶出去。”
  众人出来,给冯的儿说道 :“你这祸闯得太大了,如今不办,还是你的便宜。你今夜住了一夜,明日只好出去,另寻人家的了。”冯的儿谢了众人。一个道:“戏子还养,这也不算什么事,你是该晦气罢了 。”次日早晨,冯的儿卷了铺盖,到了四马路赛金花寓里,寻个姐夫,名唤狗儿。那狗儿是跟赛金花做堂子里的帐务,那日冯的儿来,就将魏家的事告诉他,狗儿便留他住下。冯的儿在魏家弄了许多钱 ,如今出来 ,无拘无束,就在洋场上,朝吃茶,夜听书,肚里无限快活,如登了洞天福地的一般。一日同了狗儿过麦家圈,冯的儿不当心,撞倒了一个外国人的脚踏车。外国人跌了一个斤斗,拉住冯的儿交给巡捕。狗儿见不是势头,就溜回去见赛金花说了。赛金花有个客人姓熊的,就将一个名片到捕房讨出 ,罚了二十块洋钱。
  冯的儿垂头丧气,回来谢了熊老爷。熊老爷见他伶俐,道:“我正要用一个人,你就跟吾去试用一个月,如好以后重用你。吾今夜就要回衙州,你如愿意,快将行李搬到名利栈去 。”冯的儿正是身边的钱将用完了,自然情愿,应了一声是,就将衣服铺盖搬到栈里。那夜就跟熊老爷上宁波轮船,到了宁波,雇轿 赶到衢州。离城四十里 ,有一个大镇 ,那镇上大约有四五百家。到了市中,见一家门外有石狮两只,一只已倒卧地上,一只剩了半个头。四面围墙上面,已塌一半,正中黑漆八扇,漆已大半剥落。熊老爷进得门来,叫冯的儿将行李搬进,冯的儿一件一件押着挑夫送到里面。只见高高的五间,陈设一样都没有。过了茶厅,便是大厅。厅上的炕儿桌椅 ,都是灰尘堆满,约寸许厚。屏门白染都剥蚀了。西面四扇,将要倒下来的样子。
  过了大厅,有一个院子,中间蓬蒿野草,弄得路径不分。两旁轩廊铺的方砖,十分中已有九分没有了,剩的都是破碎。又走进了四五层,通是这样败落人家的样子,空空洞洞,无一人在里面。看官你道,这不象衙门,又不象庙宇,是什么地方呢?
  原来这家人家姓罗,这所大大的房屋,是前三百年有个姓华的大富翁造的。华家盛时,足有五千万家私,置了十万余田。族中约有三百八十余人,住在一镇,那镇就叫做华家庄。那时正是明末时候,天下大乱,盗贼蠭起。有钱的都被抢夺一空,性命不保,那华家是著名的大富,岂有没人垂涎呢 ?李闯造反,就有族中恶少,招致一群流贼到华家庄 ,杀得华家死的死了,逃的逃了。那几个恶少也死在贼手,庄上没有人敢住。本朝入了关,乱渐平定。
  邻镇上有个姓罗的,知道华家家破人亡了,想道:盗贼抢的是金银珠翠,那些房屋租契是抢不去的,我何不去搜搜?就到华家庄来看时,房屋依然,就是草木长得密密层层。进了华家,到了第十八层房楼上,只见箱笼翻得满地,靠北窗有一只铁柜,盖已倒在地下,在里面一搜 ,所有田契借券帐目均在,便向铁柜中取出,过了箱,扛回家里。隔了数年,姓罗的老头儿死了。临死的时候,叫两个儿子顺宝、国治,叮嘱吩咐了一番。以后又过了十数年,吴三桂平定,本朝大一统的基业完成 了。那时天下升平 ,万民乐业,华家庄人仍旧没有一个回来。
  顺宝、国治商议搬到华家庄老宅住下,发限单收租。那时华家的户都是小一辈了,见限单下来,想必是华家的人回来,自然赖不过去,纷纷还租。自此之后,从前的华家的家私,都被罗家吞没了。
  到了乾隆末年,华家子孙逃在外面的,传说有祖业在华家庄,就有二三十家搬回来。那时姓罗的已占住了一百余年,哪里想夺得转来,只好忍气吞声 ,看罗家享用舒服 。罗家的子孙,也忘了祖宗夺人家的产业,耀武扬威,欺凌乡曲,一庄的人都叫他做活阎罗 ,唆使华家子孙给他寻事,只是无机可乘。
  哪知天道好还,罗家到了第八代上叫老咸的,没有儿子,娶了一妾,是从上海买来的,叫赛西施。这赛西施是做过广东人家的妾,逃出来的。生得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心窍千伶百俐。老咸十分宠爱,将家事付她经理。过了年余,生了一个儿子。亲友们都来贺喜,快活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便将赛西施扶了正,吩咐下人叫起三太太来 。那老咸日夜伴着赛西施,不出房门,色欲过度,不上三年,得了痨病死了。三太太哭得死去活来,料理丧务完毕,那时儿子还小,家中大小各事,齐听三太太主意。后来儿子长大了,叫做小祥,到十八岁上,三太太在后面空地上造了一座大大的花园 ,就叫人买一班戏子,日夜在里面做戏。有一个小旦叫赛叫天,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三太太最喜欢他。做一出戏,就赏他衣缎金银,不计其数。这赛叫天百般讨好,说什么话,三太太没有不依的。因此那些下人管帐,都奉承他。但三太太的脾气。生得躁不过,时时要责罚那些仆妇丫环。下人衔恨,就将些不要紧的事,传播出来。 小祥有些风闻,从此在三太太面前说些规讽的话。三太太 明知自己做的事有些不合,听了敢怒不敢言。那小祥正在少年血气未定,在东家西舍干了不老成的事 ,就有丫环去献殷懃。
  三太太却将那丫环责罚了一顿,立刻撵出去,吩咐门上到夜就闭,不许出入,小祥便忧忧郁郁死了。族中都来争嗣,三太太怕年纪大的不听约束。即拣了一个四岁孩子 ,却与小祥一辈,三太太就算他是老咸的嗣子,叫做干蛊,不给小祥立后了。族中哗然,怕她势力大,也不敢怎么。那时干蛊年小,家事仍旧三太太经管。一日,镇上到了几个无赖,晓得罗家大富,就在后园放起火来,乘势打劫。三太太即将金银二千两献出。那些无赖究竟不是江湖大有些胆怯,得了金银,就一哄而散。后来干蛊渐渐的长大起却弄出许多事件。正是:天道循环,顿看桑田变海;家园寥落,谁教牝鸡司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赛西施造翠微园 罗干蛊困水心亭

  话说罗干蛊长大了,三太太将家事交付他。自己又在从前院子基上,盖造一座花园,叫做翠微园,是取杜工部日日江头挹翠微的意思。这园却造得与前不同,从前的不过寻常人家的别墅罢了,这回请了一个衢州府内姓熊名士禄,从前在上海做过洋行里管事。那人人品不正,却有些歹才。这日罗府用聘帖礼银请了他进来,教他先绘了一个图,呈三太太看了。三太太喜欢道:“就照这个样子造吧。”随唤齐各行匠役金银铜锡土木砖瓦,搬运进来。又叫人到上海去置办外国器具花草,绘洋房图形,请熊先生监着,安插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造得赛过洞天仙苑一般。足足造了二年,方才告成。那日请三太太游园,三太太坐了轿,干蛊跟着进门 。一路轩廊,都铺著名国的水门汀。到了大厅,只见匾书翠微园三字,是德清俞曲园太史书的。旁悬一联云:
  清风和风咸助长养;春色秋色并有光华。
  走进去一座大山,用太湖黄白石迭成,有二丈余长的两只石笋,上鎸一联云:
  春花秋月自娱乐; 三山五岳长游行。
  山中凿一洞,曲折进去,便是外国式的高楼四层,四面有无数外国花木环绕。三太太叫歇了轿,丫环扶着走。干蛊跟进来看时,里面陈设的 ,都是外国购来的新式花样几榻、桌椅、瓷杯、玉箸、织锦、地毯 。上了三层,都是铺设得锦团绣簇,耀得眼睛都花了。下了楼来 ,又到水心亭、焚香阁、听雨轩、芙蓉院、玉京山馆 ,各处游玩了一会 ,正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三太太大喜,回来就封了四千两银子,唤干蛊送到熊先生的房里道 :“这回重重费了先生心,这四千金送给先生,寄回去作家用。先生如不嫌简慢,还在这里住着,时时要叨教呢。”
  熊先生大喜过望,给干蛊磕了四个头 ,道 :“我到府上几日,蒙三太太、公子厚待,正是过意不去,这些小事,敢不尽心竭力。还叨扰太太这许多银子,恨不能当面叩谢,只好在公子面前多磕几个头,乞公子转达吧。”
  看官,这便是熊先生的运气到了。从此之后,一年三百六十日住在罗家,不知骗了整千整百的银子,便寄到家中,置田买产起来。这年有些事到上海,住了一个多月,带了冯的儿回衢州,依旧住在罗府。冯的儿跟着住华家庄不表。
  且说华家子孙出了一人,叫做复畴,少年苦学,且生得智略绝人。村上有什么事,都去与他商量,却又性情慷慨,事事公正,人人都喜欢他。那人见罗家恃富欺贫,心里不服,且时常听说罗家夺取华家的产业 ,叫他寻事报仇。复畴心内沉思,无势可乘。这日见罗三太太重造花园,熊先生发一注财,皱眉一想,便得了计。那华家有个管帐姓邬的,在罗家管了四五十年帐,且曾教过干蛊书,府内人人敬重,三太太十分信任。这老头儿却是和气不过的人,与复畴也认识的。这日复畴寻他谈了一会,复畴就说舍间略备粗肴 ,要你老人家赏光 ,过来便 饭。邬老头儿见他殷懃,遂答应了。到了那晚,邬老头儿到华家来。那华家三间瓦屋,却是破碎的了。复畴迎出来,邬老头儿道:“你说我不好不来,你不要多费,我是不吃什么的。”复畴道:“没有什么。”就叫一个小厮去搬饭来,一壶酒,一碟盐花生,一碟臭咸肉 ,一碗鲫鱼 ,一碗豆腐汤。二人吃了几杯酒,复畴说:“我今日要同你老人家商量一件事,你答应了我,我就磕你四个头 。”说罢,就跪下去,真的磕了四个头。邬老头儿大惊道 :“这是什么说,你快起来,有事好商量 。”复畴道 :“我近来家计艰难,你老人家晓得的 。我如出去做生意,一则没本钱 ,二则死读了几句四书五经,生意规矩一些不懂。
  如出去处馆 ,家里又没有人照顾 。所以现在要与你老人家商量。”邬老头儿听了,大惊道:“你的景况,我都知道。但吾一年在罗家骗的,只好家中一年过活,哪里有许多帮助别人呢。”
  复畴道 :“不是这样说。你老人家在里面管帐 ,也费心得很,我想进来帮你,你给罗公子说了,一年开支三四十块洋钱的薪水 ,在罗家正是牯牛身上拔根毛,在我就可以敷衍过去了。”
  邬老头几听了,道 :“这个奸商董。罗公子那人极欢喜字,你书法很好,何不先抄些什么,给吾带进去,若瞧见了说好,就成功了。那罗公子人有些呆气的,他中意你,就肯整千整百的钱给你用了。这要看你的运气。”
  复畴大喜,送了邬老头儿回去,道:“这件事总费你的心,以后作牛马报答你 。”邬老头儿道 :“你明后日来,我总给你说 。”这夜复畴就将范仲淹《义庄记》、陆象山《语录》,全抄了几条。次日,便携了小小的一本抄本去见邬老头儿。邬老头儿道:“你这本书放在此地,明日来听信。”到了次日,复畴过来,邬老头儿道 :“我昨日见公子 ,给你说了,呈上那本字,公子说要去回明三太太,你明日再来吧。”复畴心上忐忑不安, 想道:“这三太太,我听见人说是狠不过的,不知她怎么样?”
  足足一夜不曾合眼。到了次日,只见罗府上有个小厮来道:“请华相公过去 。”华复畴整了一整衣帽,跟着那个小厮先到账房内,见了邬老头儿。邬老头儿道 :“公子在花厅上,我同你进去 。”复畴就跟了进来,见了公子。话说干蛊那人,从小有些呆气,爱书若命,极讲究诗词、歌曲,也学些天文、地理。听见他的祖宗是夺华家的产业,心里大不为然,想道 :“我若他日一切家事得一人做主,便去寻华家子孙,都交还他,我一些也不要,那不是吴季札之后,便是我罗干蛊一人了。”又想道:“没有钱的人家 ,都羡慕富翁。象我这般,有什么趣味呢?”
  房子虽大,都破的了,我娘又老昏了,不想修理修理,日夜看戏,不知费了几多万银子,造了这个翠微园,将金银财宝去赏小旦,以后怎么了结呢?我身子象束缚住的一般,足不能多动一步,嘴不能多说一声,倒不知贫家快活 。咳 ,我娘这种行为,怎么对得住祖宗呢?”时常这样想,这日听见邬老头儿说有姓华的进来帮做账房,肚里快活起来。你道为何快活?这正合着他想让产的意思。及见了华复畴生得人品雄俊,大喜,就叫他做个书契公子,日日伴着他讲些学问。那复畴是聪明不过的,与干蛊伴了数日,便将他的性情摸熟了。晓得他一心不满意三太太,有时便将言语探着干蛊,干蛊将心事说二三分,复畴索性用言语激他。干蛊是没城府的,便和盘托出来。自此干蛊、复畴,便结了生死交。干蛊一样苦处,一家的人,都奉承三太太,不从他号令。
  复畴荐了四个书童,从此干蛊有了心腹人,便觉得做事称手了些,就感激复畴不尽。复畴劝他将大厅门墙修饰整理,又劝他立义庄及本地义学、团防局等善举。干蛊听了,心里虽要办,只是自己不能做主,就叫复畴将义学、义庄、团防局的好 处,做了洋洋的一大篇,去给三太太看了,一样一样讲给她听。
  三太太怒道:“你要搅完祖宗的家产么?”干蛊抱头鼠窜而出,给复畴说了。复畴道 :“三太太也不想想,她造这个花园,用的银子是哪里来的?讲到这样善事,就一钱不肯舍了,义庄等还是缓事,府上这座大大的房子,弄得这样破落,给乡邻人家看见了,不是笑话,说里面没有人,才弄到这样。公子再去求三太太,请示,三太太如愿意 ,我有一个学生 ,是可以包办的。”干蛊又进去给三太太说了。三太太骂道:“我不要修什么房子,要修房子,有熊先生在,要外人做什么?你听谁的话?”
  动火要打,被丫环们劝住了。干蛊出来,含泪诉说给复畴,并求复畴想法。复畴道 :“就是这些管帐下人可恶,公子总要责罚几个才好。那个姓熊的顶不是东西,他目无公子,总要把他除了,那就好了。”干蛊听了,次日便将三个门房,一个厨房,一个打宅,叫齐了管帐就将六人骂一顿,赶了出去。熊先生及管帐,觉得奇怪,从没见过公子发过脾气的。恰巧值书房一个小厮,将干蛊、复畴所说的话都告诉出来 。熊先生听了大惊,忙进园去,见赛叫天 ,将公子的话齐行诉说了 ,又添上几句道:“公子和你切齿呢。”赛叫天忙去禀知三太太,三太太唤干蛊进来,话也不说,叫锁在水心亭内 ,着几个仆人来唤复畴。
  复畴早得信逃去了。那所荐的四个书童被痛打一百板 ,赶出。
  三太太又究起荐复畴的人,便唤邬老头儿痛斥了一顿,赶出不许进门。邬老头正是无处伸冤,回家叹口气道 :“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不烦恼。我才信这句话了。”
  干蛊自关在水心亭,饭食不周 ,时时受下人的气,叹道:“辇路长秋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 ,无复侍臣知 。看来,唐文宗就同我今日一样的了 。忧忧郁郁,以后是死是活,也不能知道。 .40 .且说华复畴那夜正闲坐,忽见有个书童呈上一信,看信面上没有一个字,想道奇怪,忙拆开看道 :“顷内间搜得毒药一包,即诬我大逆,有仆妇作证出道,吾今夜不知身死谁手?恐累及君,速去可也 。刻与君心轩话后 ,谁知已不能再睹君一面。自此之后,没为永诀,生则长离,君见此书,亦不能再睹吾笔迹矣。痛哉吾二人!痛哉吾二人!书尽意,即祈监察。”
  复畴看了大惊,知三太太不是好惹的,就想要走。又看了信几看,心中一酸,眼泪直流下来道 :“这是吾害他的。如今怎么才好?”就想一会道:“有了。”便用原来的没字信封,背面画了三十六个棋子,就叫书童送进 。那书童走进第十四层,就给内园仆妇拉去了。
  且说复畴自己拔步就走,他又没有娶亲,就托邻人照顾了房子,说要替罗公子办货去。邻人答应。到了次日,罗府内就沸沸扬扬传出来,说华复畴要替罗公子买毒药 ,要害三太太。
  一庄的人骇然,都不服道 :“复畴向来公正不过的,岂肯做出这些事情来。他要去告,有吾们四邻在,总要给复畴洗那不白之冤的。三太太本来声名不大好听,从此越发弄得臭了。本要请县内究办华复畴,因晓得祖宗是霸占华家的家产,而且村上自己的声名不好,就也罢了。
  且说华复畴赶到衙州城里,寻着一个朋友姓贾的,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回家来看妻小,已住了半年,将要出去。复畴道:“吾在本乡,毫无生计,就想同你出去寻个饭碗儿 。”姓贾的道 :“也好,吾正是孤伴寂寞,你准和吾同走吧。”复畴大喜。
  这夜就住在贾家,挑灯夜会,想起在罗家的时候,觉得有今昔不同之感。又想起罗干蛊道 :“那人真是绝世贤公子,可惜自己没有权柄,现在还不知死活存亡呢 。这倒是我负了他。咳,吾祖宗这口冤气,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复呢 ?”想了一会, 朦胧睡去。只见一个古冠古服的人 ,走近牀来 。复畴吓了一跳。那人道 :“你不要怕,吾就是你的祖宗华黄初。你想给我报仇,我很喜欢,但罗家亦不久了,明年就有一般贼将罗家的人杀完。你到这个时候,回去想法吧 。”复畴正要开言,忽然惊醒。到次日,同贾姓的到了宁波,搭上轮船,到了上海,就到姓贾所开的书店,唤做二酉堂住下。正是:家国多艰感荆棘,孤身作客类萍蓬。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登长城少年雪涕 见宗室北山处馆

  话说复畴在二酉堂住下,同账房屠先生闲谈 。屠先生道:“华兄 ,这里上海是有名的繁华世界 ,你为何不出去玩一会儿?”复畴道 :“我街道不认得。”屠先生道:“吾同你出去喝一碗茶吧 。”二人便走到三万昌来 ,沿窗坐下,堂倌泡上茶。
  复畴凴栏观望,果然车水马龙 ,行人络绎。屠先生指东说西,二人正看得高兴,复畴忽觉背上有人拉了一下 ,忙回头看时,哎哟一声。原来是衢州城里的一个拜盟弟兄 ,姓符,号绂之,忙拱手施礼。符绂之拉复畴在自己泡茶一边坐下,笑问道:“你为何到此地?”复畴叹了一口气道 :“一言难尽。吾久不得你的信息,正想得你苦。你现今在这里做什么勾当 ?”绂之道:“吾从陈道台出来,承他厚意,荐我到大马路化敦洋行里做管帐。今日礼拜无事,出来逛逛。吾与你别后三年了,这三年内,做些什么事?”复畴便将如何进罗家,如何见干蛊,干蛊如何器重,如何触怒三太太,三太太如何囚干蛊,自己畏罪而逃的一席话,原原本本对绂之诉说了。又道 :“吾志不成,倒害了干蛊。”
  线之道 :“这是你自己呆串了皮了。你若自己想好处,尽着忘本的奴颜婢膝去奉承三太太、罗公子,也不必将替祖宗复 仇这句话在我跟前装个门面。你若真个不忘记祖宗大仇,就应拼自己性命,乘夜潜入罗家内堂放火,把这不义之财,烧个干净。祖宗的仇也复了,你族中的气也雪了 。”复畴忙摇手低声道:“这如可使得,这如何使得。”绂之道 :“照你意思,便乌头白,马生角,也不能成功。据吾看起来,干蛊那人,也不是东西,现在要借你除三太太,三太太没了,你便鸟尽弓藏了。”
  复畴长叹不语。绂之道 :“这事且休提。你如今在外面东飘西荡,也不是事体,不如同我去见见洋东,留你住下,帮帮吾忙吧。一年开还你一二百块钱的薪水 ,你无家无室 ,尽够用度了。”复畴听得,想了一想道:“既如此,奉托吾兄在贵东家面前吹嘘吹嘘,吾明日去见你吧。”绂之道:“正好,你现寓什么地方?”复畴说了 。绂之道 :“吾明午去看你,今夜已不早,吾要走了。”说罢,匆匆下楼而去。
  复畴同屠先生回到二酉堂。复畴胸中有事,睡到牀上,心头似辘轳万转,哪里睡得着。到天微明 ,方朦胧睡去 。不多时,忽听店内众伙计声音嘈杂,不觉惊醒。揩眼看时,午日瞳瞳,已是开饭时候了。复畴起来,胡乱洗过脸,吃了饭,只见符绂之进来,复畴忙招呼坐下。绂之道 :“我昨夜回去,在洋东西前给你说了。洋东说很好,他正要上北京去,带你去做个书契,每月开支薪水三十元。你愿去不去 ?”复畴道了费心,忙说:“去的!去的 !”绂之道 :“你今日须同我去见见东家,晚上就来搬行李 。在这几日内就要动身了 。”复畴诺诺连声,忙换了衣,同绂之出门,叫了二辆东洋车,到大马路口沿浦滩伦敦洋行。只见外面都是砖砌的短墙 ,里面树木阴森。复畴、绂之下了车,进门来,中有洋楼三座 。二人到左边一座坐了。
  中间陈设器具,光怪陆离,复畴不住的赞叹。绂之叫西崽请密司忒维爱司。不多时,听咯咯的行步响,绂之道 :“密司忒来 了。”忙立起走到门口,复畴跟着站立 。只见一个四五十岁的洋人,推门而进。一身黑服,眼架金丝眼镜,口叼雪茄烟。绂之忙脱帽说了几句洋话,又叫复畴也脱帽施礼。那洋人微微点头招呼 ,咕噜咕噜说了几句 ,复畴一些不懂,都是绂之代说了。西崽进来说,马车在外边等候已久,洋人便出去了。复畴急问说的是什么?绂之道 :“他后日就要动身,唤你同翻译甄老练随行,你这局事已着实了。”
  复畴大喜,到绂之房内,只见收拾得也还整齐,复畴便叫西崽到二酉堂取了行李,同绂之住在一房。到了第三日,就跟维爱司上太古轮船到天津。所有交涉文件 ,都是甄老练致意,复畴起稿写录。不数日,维爱司完了公事,忽动游兴,问甄老练道 :“你们中国有个万里长城,不是在北边么?”老练转问复畴,复畴便将秦始皇的故事说了 。老练用英语告诉维爱司,维爱司便吩咐老练向栈房打听路程 ,雇定大车二辆 ,轿车三辆,将随身行李装上,重大的仍留栈内,叫西崽看守。维爱司带甄老练、华复畴及西崽四名起程 ,路上村落稀少 ,黄沙泱漭。维爱司觉得北方风景与南方大异。昼行夜宿,不数日,村落愈少,到处荒漠,远远望见前面几座大山。车夫道 :“那边便是万里长城了 。”维爱司吩咐驱车上山,到了城根,先有三辆车停着。众人看那城墙崭绝,壁立万仞;下车拾级而升,登高远望,尘高天远,苍茫一色。那城外的风景,还要比城里荒凉些。二人游历了一会,远远忽见有两个人走来。维爱司用千里镜一照,道:“呵呵这些人。”老练道:“想定是也来游玩的。”
  复畴道:“刚才城下那两辆车儿,准是他们的。”三人迎上去看时,一个穿着海虎绒一口钟,年约二十余岁,英姿飒爽。一个穿枣红珠皮马褂,蓝呢棉袍子,身体短小,面目不扬,含着一股愁惨气象。复畴听二人操吴语往复辩论,依稀有些懂得。那 少年叹气说道 :“中原的王气尽了,如此山河,难道坐观它陆沉么 ?”便接着吟道 :“汉家陵墓在西山,迢递居庸直北还;半夜鬼神通出护,千年松柏许谁攀?带刀卫士今登垄,放马胡雏任人关;列圣斋宫氛?恶,可怜霜露湿龙颜。”
  复畴听了,不觉点头。虽不晓得这诗是何人所作,却微会诗意。又听那人吟道 :“日落煤山收王气,云霾宣武驻天骄。”
  又吟道:“刀笔未全更汉吏,衣冠有意厌华风。”长叹一声,拉那穿蓝呢袍子的下去了。复畴正估量这二人是何等人物,见甄老练催维爱司下城,便也同下,上车投宿去了。
  如今且将那二人表明,一人是后来出色人物,现在合众国游学,他的事业,这《轰天雷》叙不到他。一人便是书中主人荀北山。话说北山那年到了汉口,第二年就进京考散馆,授职编修。那时庄仲玉、齐燕楼、汪鹣斋、乐伯荪一班好朋友,都不在京。北山一人住在会馆,便觉寂寞起来。恰巧有个故人的公子,约了同游长城,北山虽同那人脾气不合,却自己也想去阅历阅历,便应承同去了。这次回来,已是十月。那日到了会馆,长班禀道 :“羊都老爷来拜过。又听说乐老爷昨日已带家眷到京,现住际会堂。”北山大喜道 :“知道了。”忙赶到际会堂,与伯荪相见。二人各诉了别后情事。伯荪道 :“你现在一人住在会馆么?”北山道:“正是。吾颇觉寂寞,你寻得房子,吾要和你同住 。”伯荪道 :“也好。但你从前的脾气,可好些么?”北山道 :“吾在应酬场中走走,觉得好些。但心里发烦时,不知不觉露出故态来,这是没奈何的。”
  二人说一会,北山辞了出来,便去回拜羊都老爷。原来羊都老爷替北山谋得一馆,是一个宗室家里。那人姓年名映,便对北山说了。北山要与伯荪商量,羊都老爷道 :“这有什么商议处,你初时不是说要个馆第么?吾给你寻得一家宗室,也就 不委屈你了 。”北山不则声 。少顷,却又应了。羊都老爷道:“即如此,吾去说定,教他们挨年送聘帖好了。”便举茶送客。
  北山回到会馆,肚里思量一会,又在灯下看了一会书,不觉烦躁起来,想道 :“吾好好的娶了夫人,有财有貌,又逢着不体贴人情的丈人、丈母,不许我在家过快活日子。如今在外面东飘西荡,吃尽辛苦,吾想要这翰林何用?”又转念想道 :“不是翰林,也不能给贝家对亲 ,况现在虽然吃苦,只要得了差,放主考学政出去,那时去接吾那夫人,丈人、丈母也就没得说的。忽又想京中的穷翰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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