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外传 - (TXT全文下载)

也不知道作甚的,概吾玩,说:‘大爷鞋子是在床前,那人却不知道那快去口留。’吾可不能这样的回上面去呢,我所以来找他。却满园子喊转,也没得。这是甚么讲究?”偶儿笑笑不语。
  倪嫂又四下看了一看,伸手握着偶儿的手道:“你可真个不知道吗?吾告诉你来,可不要对人家讲去。吾听他们说,大爷合四太太房里的胡嫂有得交情呢。你可听得说没有?”偶儿不禁缩脖子一笑,吐吐舌道:“哎吓,咄咄!丑死人了。可真有这事吗?”倪嫂道:“怎么不真?他天天这个样,晚晨睡觉,把双鞋子摆在床边,他人便到对过那个亭子上去,干这个把戏去了。”偶儿只一味的憨笑,不置一语。倪嫂又笑道:“姐儿,你看吾比那胡嫂怎样?”偶儿忍不住嗤的笑了,怕他厌烦,便一手甩脱了,夺路走去。
  刚走出园门,迎面见香官从对面宅门里带着两个小厮出来。
  头上戴一顶拉虎皮帽,上面缀一颗大红绒球,面前缀一粒桂圆大的珠子。身上着一件蜜黄开气袍。罩着一件天青团鹤四方大毛出风马褂,脚下登一双薄底靴儿。越显得面如傅粉,目似点漆。偶儿忙上前请个安道:“老爷适在宝香楼等爷呢。”香官点首道:“我去过了。”偶儿道:“那么倪嫂还在园子里找呢,爷这会子到那儿去?”香官笑道:“你干你的法,管我什么!”
  偶儿便低下头,待自走去,却被香官一手拦着道:“你恼了吗?
  ”偶儿抬起头,见他满脸都堆着笑容,因道:“我末,那里敢恼爷呢!”香官因顺手把脸上抚了一下。不防那两个小厮,都一片儿喊声“噎好”。偶儿不禁满脸都红了,从香官胁下夺路奔入宅门去了。香官因笑着回首看看两个小厮,笑嗔道:“怎么在家里也这样的胡闹起来?”那两个小厮都只缩着脖子,格格的笑。香官便不再讲,放步向甬道上出来。
  到大厅斗门口,略站一站。那两个小猴儿,早哼么哈六的喊伺候出去。香官随后出来,见两旁的管家都站班伺候着了,一排儿上来打千请安。香官略一点首,因问马备了没有。那些管家一叠声应道:“备下了。”香官便不再问,紧步儿走出大门。天井里早有两个马夫,夹带着一个雪花儿马等着。香官一跃而上。马夫送上鞭子。香官把踏凳一扇,那马儿便得得地走去。那两个小厮也忙各上了马,随后赶去不提。
  却说雪岩等一干人从老太太那里请安下来,便都约在园里大假山上赏雪。早有丫头们上去,把冷香院及芸锦堂、影怜院等处都铺设定了,打起地炉。随后雪岩及诸姨并三房六口子及甥王爷俱到,便一齐挤在荟锦堂里。早乌压压的满地都站了人,幸而椅座尚多,便各依次坐下。子是先计议,老太太的生日当如何做式。大家也都没甚主意。还是螺蛳说:“老太太有了年纪,理当替老太太做些功德。不如做堂水陆大斋。再当此隆冬天气,施舍些米的为是。”雪岩说好。甥王爷却说:“舍米果然是好,当我来替你们拨发。但老太太大庆,亲戚家知道,总要来贺喜的。也得设个寿坛,唱几本戏,才像个样儿。”雪岩道:“这也不错。”螺蛳道:“那么我已着香官去云栖吩咐设坛去了怎么呢?”甥王爷道:“那么便在云栖唱七天戏,设七个寿堂,开七天贺,也没有什么。”螺蛳未应。雪岩道:“就这样也很好。”因问三个兄弟意见如何?那三位本来也不十分管事,都说甚好。子是便照此定了主意。一面吩咐外面去定戏班,一面请甥王爷去酌量办米施舍。这里便大开筵宴,一齐坐下席来,且暂按下。因这番举动,有分教:
  且上园亭开雪宴,预传鼓吹到云栖。

第十回 摆体面连朝奉差委 剃眉毛拼命来哄堂

  却说那日雪岩在荟锦堂赏雪宴后,连日无话。
  那甥王爷奉了舍米的差委,便在云栖山门外立下一厂,着香官监视。又于本府左近设立了一厂,命蔡蓉庄和冯凝监视。
  又向湖墅设一厂,命魏实甫监视。又江干设一厂,命程 监视。 自己却得了个总理的名目。其实也不曾理得什么事,倒作成了 那个魏实甫,自从湖墅设局起后,把米施舍一半,变卖一半,早弄下了好几个钱,因便装潢门弟,招留奴婢起来。那一派气象,竟与对门借冠服的翁莲生家相埒了。
  一日,正在厂里监视粜米施舍,有两三个汉子争多嫌少的闹嚷不清,势将和粜米的人扭打拢了。实甫因挺身出来弹压道:
  “什么事?便胡闹的这样!”厂里的人道:“他两个前儿来, 说是一家有五口子,讨了五斗米一个去。昨儿又来,却改了个姓,说家里有着八口子。他们没察出,又给了他八斗一个。谁料他今儿又来,说家里有十口子了,定要掮一担子米去。被我们看破就是前儿来谎米的人,因此不肯给他。他在这里硬要呢。
  爷在这里,请爷作主。”实甫因看着那两个汉子道:“那个不兴。便算米是该派舍给你们的,怎么你家里人一天便会多上这许多来?”那汉子哼了一声:“爷也替我少说罢了。咱们家里生来是几口子,正是几口子,咱浑家又没去开门养汉,那里便一天会多上许多人来?”实甫道:“那我不管。你前儿已来要了这许多米,随你几口子,一天儿也吃不了。怎么今儿又来要米,这可不是胡闹吗?”那汉子道:“爷省吗,咱们要去的米是一家几口子一粒粒分着吃下肚子去的,不比似爷,拿了米去变了钱……”正说着,满厂子讨米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厂里人只面面相窥。
  魏实甫那里下得脸去,便气涨了,大叫道:“反了,反了,左右快给我拿下!”厂里人初犹不敢下手,当不得那汉子兀自挺撞不休,左右只得用权拿下,当场交与地保管押起来。这一下子不打紧,倒把满厂子讨米的人激变,呐一声喊,一拥而上,竟不由分说,把厂里的人不拘上下大小,抓起便打。有些乖巧的,却只顾尽量抢米,把一厂的米抢的净尽。魏实甫见势不对,忙乘间走了,待奔入城去告救。
  到得胡家,便着管家入去通报。不一时雪岩出来。实甫抢先谢罪,并把刚才索米滋事的一番情节回明了。雪岩若无其事,说不妨事。一面教人拿名片去县里把人放了,一面教把甥王爷请来商酌其事。
  一刻,甥王爷到来,雪岩接见。因问这几处厂里怎样。甥王爷道:“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这些讨米的人太贪心不足些。
  今儿去了,明儿又来,甚至一日来两三次的也有。强的得了米去还吃不了,拿去变钱,弱的却连一颗儿也吃不到口。便是这个,须得计议个妥善章程才是。”雪岩点首道:“这也不但此,便是司事吞吃的,我也打量着有了许多。那里有一半儿真散给穷民的!别的不问,便是蔡蓉庄一个儿,也舞的弊不少了。他前儿替我买的那些古画骨董,昨儿王六先生看见,说全是假的呢。”
  魏实甫听了这话,犹如顶上打了个焦雷。待替蓉庄回护几句,一则见自己破绽,说也无益;二则恐搭一句牙,又疑到自己身上来。因便落得缄默。
  雪岩又道:“便前儿那只鸭炉子,颜庵替我做下价,教芙明去买来的。那里知道昨儿客来,我兴抖抖的喊人捧出来给他赏鉴,谁知道他才看一眼便还的,点点对对说是在惠泉山茶会里亲见颜庵拿五十吊钱买的。你说,怎么后来又会落在那什么赵怀宝和来柔卿的手里。这还不是舞弊么?好,他也占的我的钱。有了,你们对他讲,教他兄弟两个家里去享几年子小福去罢。这里厂里,便着程进来办理。所遗江干一厂,着乃鑫、乃鋆两个孩子办去罢。”这话一说出口,早有人飞报蔡蓉在、程马雚知道去了。
  这里雪岩因笑问魏实甫道:“你瞧,我历来去留朋友的事件,办的公不公?”实甫只落得满口恭维,再也不敢多说一字。
  雪岩忽记起一件事来,国向实甫道:“我忘了一个大功的朋友。
  ”实甫道:“敢是说尹芝先生吗?”雪岩道:“他倒和我信札常通的。就是前儿监假山工程把作的,那个叫什么捷三,那人现在哪里去了?”实甫道:“这便是郭连元,一月前已蒙东翁大先生恩荐,到左宫保大人营里去了。”雪岩拈须道:“喔,郭连元便是捷三,这就罢了。我先还当是两人呢。”还说:“连元已受抬举了,却没有好处到他呢。”说毕,呵呵大笑。
  却好管家进来,报说程马雚来了。雪岩传命请见。程马雚入来。
  相见礼毕,遂依次坐下。开口便也告了一番米厂的难办处。雪岩道:“那就该着实定个妥善章程下来才是。”程马雚道:“章程也算妥善了。江干一厂是分为两局的,一局专发凭票及填明姓氏、年貌、里居、口数;一局专凭票给米,对验年貌,有不符者,即扣留不给。那里料他还有法子,把凭票改大了升斗领去,次日又来发票局里领票。今儿是本色脸儿,明儿他便打上些颜色,装做病了的模样,教人认他不出。甚至今儿髭须的,明儿把髭须剃了再来。”说的雪岩大笑起来,因道:“这剃髭须的法子倒也想得极通,咱们何不就仿他的法子,每一局里派下四个待诏,索性限定三天散讫。每人都给五斗米一个,凡已得了米去的,把他眉毛剃去,做了记号,那他第二次再来,便一望而知的了。”甥王爷拍手称善,因便吩咐管家传谕各厂,照此办法行去。
  这里雪岩因湖墅闹了事故,想魏实甫再去时,定要吃亏,因复改章。蔡蓉庄所遗一厂,着甥王爷和冯凝两个办理,复命乃鑫、乃鋆
  两人襄理。江干、湖墅两厂,命程马雚和魏实甫对调,各厂再添发五百担米一处。各人领命,便都出来,各自照办去了。
  过了三日,平安无事,大家便都陆续到来销差。蔡颜庵和蓉庄两人,便也入府告辞回籍。蓉庄却留赠一柄亲手镌劂的象牙折扇骨子,上面套的扇面便是颜庵画的。后来胡氏中落后,这扇被人偷出去卖,还值了五十两纹银,可见蔡氏兄弟的手段也就不平常了。
  又过了一天,不料这些穷民被剃了眉毛,都弄的不像个人了。起先因要这五斗米,权且忍耐着,听他们剃去。此刻见米也散尽,又是年关到了,正没法子弄钱,却好剃去了眉毛,便在这眉毛上想法子。依旧是湖墅里那个汉子为首,对众人道:
  “胡大先生有钱,舍这许多米,那里管是谁得了去。前儿那魏 家小龟子吃我骂走了,他还没剃咱们的眉毛。如今换了这程小子来,他替魏小子报复,剃咱们的眉毛。难道是地皮上的草吗,随他割去罢了?可知咱们身上的一丝一发,都是父母的遗体,那里好毁伤了一样?何况眉毛是一个人五官里最要紧的物事,吃他剃了去,你们不到毛厕里自己照瞧,还像个人吗?”众人道:“这也没奈何,剃也剃去了,还讲什么?”那汉子道:“论理,干我什么事,我也没吃他剃了眉毛去。若剃了我时,我可有饭吃呢!”众人都道:“正经我们合诈他去,可去得么?”
  那汉子道:“去得去不得你不(甭)问,只问你们敢去不敢去。”众人都一片声拍胸道:“去,去,去!”那汉子跳起来道:
  “既这么着,快把我的眉毛也剃掉了,我替你们出头去。”真 个便有人把他双道虬眉一齐剃去,便率着一干人,可有三百余个,径到胡府门口来。
  一到门口,便发声喊,一拥入去。把门上人吓了一跳,忙出来问什么事。众人一口子叫:“快把程小子和魏小子两个交出来,不干你们事。”门上人再欲问时,一众人已蜂拥而入,在大厅上鼓噪起来。雪岩正在大花厅上延碧堂,和程马雚、冯凝、魏实甫、谢芙明等讲话。突闻外面人声鼎沸,当什么大事,忙着瑞儿出去看来。
  瑞儿领命出来一看,见满厅都挤满了人。因站在高处喝道:
  “老爷有话下来!”众家人听说,忙东拦西阻的教他们止声。 好一会子,才渐渐把声浪平静了下去。听瑞儿高声朗朗的问道:
  “什么事?好好的讲来,咱替你们回上去,再做理论。”那汉 子挺身道:“你家大人舍米给咱们穷民吃,原是行的好事,怎么叫这两个狗男女出来苛刻我们,还把我们眉毛剃了去?如今没的说,米我们去买来还你,你只把我们眉毛还来。不呵,教这两个狗男女出来,吃俺也把这毛拔的一根不剩,才罢了手!”
  瑞儿道:“这不干两位师爷事,原是咱老爷出的主意。”
  那汉子道:“噫,好吗!”因指着那上面的御赐匾额道:
  “你不自己瞧吗,什么叫乐善好施。你们施施米,把人眉毛剃 了,叫人一世不得好日。这还是乐事吗?善事吗?”一个道:
  “哼,老哥,你知道什么,这匾原赐的是‘勉善成荣’四个大 字。后来换了这个,你怕还不知道吗?”众人便都哼个不住。
  瑞儿道:“住了!咱问你到底闹些什么?待要怎样?”那汉子道:“咱要眉毛还来,要什么呢?”瑞儿道:“哼!你昏了头了,也不看清楚了什么地处,这里敢是你们讹诈得下的地方么?”那汉子道:“咱怕什么,砍了咱的头,不过碗大那么一个疤,你家有势耀,叫你那大先生出来讲话。咱不耐烦和你这小狗奴才吵嘴!”瑞儿见弹压不住,只得走下地来,进去回雪岩去。
  这里管家等见用势不得,便做好做歹的开导他们说:“咱府里没有讲不了事件。不要只一味子胡闹。你们无非为剃了眉毛,听了讲,说不得好日了。凭在咱身上,替你们回去,给些钱,你们做生计去,也就值得了。”众人见说出一个钱字,便都软了下去听讲。还是那汉子说:“既爷们这样讲,是了,烦你把这番苦衷回上去。说咱们也是出于无奈,才来惊动府上,一切总看过一层。我们总是愚民,不知道礼节。明儿上面有话来,烦你传唤一声就是了。”正说着,甥王爷头戴一顶红绒缬拉虎皮帽,平金寿宇图四方马褂,泥金黄一股原袍子,脚下一双粉底京靴,脑后拖着大辫,额前缀着珠圆帽花,眉似笼烟,目若点漆,颇有种英俊气象。一手笼着马蹄袖儿,一手握一管 京八寸的荷包烟袋在嘴里吃着,出来站定。先把眼光向人丛里溜了一转,猛可地把双眉竖起道:“出去!站在这儿管甚么事?
  ”早有管家们过去好说,将他们一干人拦出阶沿下去。甥王爷又看了一眼,见众人额上都光秃秃的没了眉毛,实在不成个人相。心里好笑,面上却愈板将下来,回头喝问管家道:“怎么还不撵出去,待怎么样?”仍是那汉子出头,扑地先跪在甥王爷面前道:“小人们那敢怎样,只一世不得好日了,求爷体恤下情,代小人们作主。”甥王爷道,“哪有这话!我对你讲,你若说是来求周济点儿,倒不值什么。你若竟说是纠众索诈,你可知道王法么?”因回头向家人道:“你们向账房讲去,叫酌量着周济他们几吊钱就是了,出我的账。”众家人一片声答应个是。那汉子带着众人,都如山角崩的磕下头去。甥王爷也不理会,竟掉头走入里面去了。
  这里由账房里的酌量每人发给了五两银子一个。账房先除了九扣,管家们又扣下了三成,那汉子吃没了一半,到得那干人手里,只得几钱儿一人了,也就罢去不提。正是:
  法如无弊皆安化,人若有心不滥穷。

第十一回 做生日云栖设坛 发死昏佛龛看戏

  却说胡府自散米之后,已届年节,外面各友都只顾了账目,里面各房只顾了热闹。咱一支笔也就记不了这许多,便记也只不过是赏灯开宴等事。也是部部书里所有,人人心里想得到的事。
  惟庆余堂里看灯的一节,是从十三日上灯起,直至十七日落灯止,竟有举国若狂,趋之如骛之势。其实也并无别的灯彩,不过就是胡府平常所点的那些各种洋灯,以及琉璃做的葫芦、蝴蝶、花篮等各式檐灯罢了,哪里有外国水月电气灯的明白如昼一般。这边府里的花园里,也从十三日起,准外人进来看灯闲玩。这些城乡人都没见过,个个称是星桥火树,琼字瑶台,尽人游赏,高兴的了不得。
  里面自十五夜元宵起,演了三夜堂戏。因班子好,便连落定了老太太做生日戏文。一等灯节落后,略养静几天,便先着甥王爷和香官带领魏实甫、程马雚、冯凝等,去到云栖料理一切。
  先收拾下十余所起坐房间,预备居住。又排设起七个寿堂来。
  分作七日。第一日,一个是文职三品以上官员拜贺的,一个是武职三品以上拜贺的所在。所请知客陪宾,多是三品以上。如来客是三品的,即请三品的知客。如来客一品、二品的,便请一、二品的大员作陪,以免拘碍礼节。还有两个寿堂,是五品以下文武职官拜贺的。再有一个是候补选文武职员,一个是现奉差委之佐贰人员,均各有身分相埒的人作陪。第二天是各庄铺号伙友作贺的日子。也分作七处,是丝、茶、盐、钱、药、绸、棉等业。第三天是应洋人作贺,也分七处,是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国。第四天是各衙局朋友,也分七处,是刑钱账征书教等一处,吏户礼兵刑工六科书吏一处,各厘局司事等一处。第五天是憎道女尼等。第六天是亲朋友戚。至第七天才是女眷作贺。
  所以雪岩和三个兄弟及子侄辈,俱从第一日便到云栖。里面开堂庆寿,设筵演剧,殿上鸣铙动钹的,设放水陆大醮。头山门外面,却也搭起一台,开锣演剧,做给地面上看。二山门内也是一台戏文,是演给随来的客官以及轿班差役人等观看。
  里面才是请来客看的。所演的戏,却是里外一样的,里面演什么,外面也演什么,以免那些人说好嫌歹的吵闹。但是这云栖地方,本来是清静佛地,除去钟声梵呗,鸟语松涛,别无异响。
  此番把里外三台戏一齐唱起,那鼓乐之声以及车马节旄之影,早就散满一山。这地方上人,便都当做神仙降临了样儿,个个携儿挈妇,挤来观看。
  到了第六日上,老太太和各房太太以及小姐丫头们出来,总共不下百余乘大轿,并经统领拨营护卫出来。到了云栖山门口,早就挤的人山人海。但见万头攒动,和啧啧称羡的声音。
  老太太等轿子直从大殿里穿过。到内堂下轿,先着丫头们看定了房间,安顿下来。然后出来,率同小辈等,向各处礼佛毕,才回内院坐息。计所来的是四房四位太太,及螺蛳、戴、倪、朱、顾、宋等姨,以及本房大、二、三、四、五小姐及二房两位小姐,以及宝王官、兰生等,及三房二子一女,四房炳生官及佳官等,俱各带丫头婆子,共有七十余人,也就记不下许多名字,姑从简不表。
  这夜,殿上僧众施放五方瑜伽焰口。里面所有诸亲友早就散讫,戏已停演。老太太因香官说连日的戏好,便高兴起来,立时传话下去,当晚重复开锣,把三班戏子眷那头等名角,并入一班,就在正寿堂里登场开演起来。四下排设下筵宴,正中是老太太一席,左边一席甥王爷两口子,右边是雪岩和陈氏一席,左排第一席是二房两口子一席,右排第一席是三房两口子坐了,左排第二席是四房两口子坐了,以下便是戴、朱、倪、顾、宋各据一席,再下一排便是四房一总九位小姐、十位郎君,也是摆列各分席面坐了。每一席旁总有三四个丫头站着伺候,斟酒送菜。满堂里灯烛辉煌,珠园翠绕的充满一室。堂下演的正好,抑且座无外客,真个天伦乐事,莫过子此的了。
  那戏班中有个唱花旦的金小翠,生的好一个台面,由来演了六天戏了,出出都唱的出神。所以无论什么人都单爱瞧他的戏。当第一天在内堂演剧的时候,被人传说出去。于是外面的人都说胡大先生不公道,把好角色藏在里面自己看,不放出来与人家赏鉴赏鉴。却好传到雪岩耳朵里听见,次日便着小翠去到二山门台上唱了一天,第三日又着去头门台上唱了一天,第四天才回进来。昨儿又在二山门唱了会儿,轮当头山门唱。因日间被雪岩传了进来,便退下一日,待明日补唱去罢。 此刻正在台后闲看,被老太太看见,因赞道:“好个孩子,怎么不演一出?”雪岩听说,忙喊管班呈牌子上来,亲手接了,请老太太点。老太太笑道:“这个也不用我点,只叫他把最擅长的唱来便了。”香官因出席上来道:“这小翠演的小宴甚好。
  ”老太太笑道:“敢便是杨妃醉酒么?”香官道是,老太太因点点首道:“就小宴很好。”才出口一个“好”字,早有丫头们一叠声递传下去。
  台上接应着,便把刚才做的戏半腰儿截住。手锣响处,萧鼓登场。只见绣帘一动,早有一个好台面老生,扮了唐明王,携着个千娇百媚的杨玉环出来。老太太忙架起副老花大圈子的眼镜看时,果然好个声色,不禁点头称好。甥王爷早助着兴致喝一声彩。那些阶下的小厮等,也就跟着一片声喝起彩来。早有管家们捧着一盘锞儿和赏牌上来,满台和雨点似的散去。那小翠儿越做越出神了,做那醉软了样儿,口里衔着一只玉杯,把腰儿软扭转来,便像身子是粉条儿做的一般。满堂纷纷喝彩不迭。连香官也都不拘礼数,喝起彩来。
  老太太自是高兴的了不得。等这出下来,便叫停演用膳。
  因唤金小翠上来,仔细赏鉴了一会,问了些闲话。复又赏了个金表,着他明晚再演。日间且到头山门演去。话毕,金小翠退出,这里也就用膳毕了。却好外面的五方焰口也散了,便各自归房安息。一夜无话。
  次日,诸亲各眷的女客陆续俱来祝贺,也就不下六七十人。
  香官因今日是女客贺期,与自己没相干,心里舍不下不看金小翠的戏,便带两个小厮踱出头山门来。看时,见满台下乌压压的站满了人,小翠正在登台演出《海潮珠》的戏。看那做齐王的小丑,是叫小猫儿的,正在奇形怪状的装做。因看自己没得站处,又生的矮小,瞧不见,回头见山门正中供着一座佛龛,里面坐着一尊老佛,凸着肚子,对着他呵呵的笑。因笑道:“对不起,请开,借我坐一刻儿。”因对小厮们道:“搬开去,搬开去!”小厮笑道:“爷,这个菩萨不是玩的呢。”香官那里肯依。小厮们拗他不过,只得一齐上去,七手八脚的把尊弥勒怫笑呵呵的扛下地来。早哄动了看戏的那些人,有的骇异,有的好笑,便觉哈哈嘻嘻之声,震动天地,连小翠在台上望下来看见,也不禁抿嘴儿笑了。香官立在佛龛上坐下,正见小翠在那里忍笑,早故意的一叠喝彩叫好,远远的调情儿。惹的那些看戏的人连戏都不看了,只挤着回转脸昂起头来看他,你谈我论的笑个不了。
  早有老成的管家看家,知道自己是讲不相干,只得进去把这节故事回上雪岩知道。雪岩不信,即着瑞儿出去看来。一时瑞儿回报,说:“爷真个把菩萨扛开了,自己坐在那里呢!”
  雪岩怒道:“咳,这畜生真太胡闹了,快给我去拿他进来!”
  正说着,双子已早听的明白,忙乘闲逸出。见大殿阶下有马系着,便不问谁的,解了一个跨上,一溜烟跑到头山门口。
  跳下来一看,见香官正坐在佛龛里面,稳稳妥妥的看戏。忙跑近喊:“爷快下来,老爷出来拿你了!”香官听说,吓了一跳,疾忙跳下地来道:“这,这怎么处?”双子道:“快逃回家去的为是。”香官已是手忙脚乱,见双子有马牵着,他一脚跨上,向双子手里夺过鞭子,狠打一鞭,径向人丛放马跑去。那两个贴身小厮怕有疏虞,连忙也解了两个现成人家的跟马跨上,随后赶去。远远望见香官的马在前,出躺子大跑,两人高声喊着,也不见应。
  原来香官在前面马上听得背后马声人喊,只道来追拿自己的人,一发狠命的加鞭疾走。看看天色傍晚,猛不防草地里飞起一只老鸦,那马一个眼岔,径向义冢坟堆子里乱喘进去。香官急收那催手时,那马便应手竖起一个牌头。香官叫声不好,早已连人带马向坟窠箩里滚了进去。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说。正是:
  富贵纵教人艳羡,骄奢何待鬼揶揄。

第十二回 发寒热香官逝世 惊炎凉左爵赉书

  却说香官连人带马滚下坟堆子去,早吓得一身冷汗。那马只顾自己爬起来,跳了几步,见地下有草,早埋倒头在那里吃草去了。自己却把腰子跌酸痛,打地下一看,原来是一个坟头上的凉食瓶子掉在地下,却正垫在腰里,所以痛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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