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霜 - (TXT全文下载)
能够杀他们了么?传命:“带下去,钉大镣收禁。着明道学堂的那个女子上来问话。”
看官:秋女士不是和富太守是认得的么?为什么今日像不认得他起来呢?原来他昨夜早已看见捉住的女子,不是别人,就是秋女士。他回来想,这秋女士素日我和他要好,本来是假的。原为着他平常的议论都是荒荒诞诞的,且说什么家庭革命、男女平权,一派言语令人疑心,所以我就暗暗的探他有无悖逆的实迹。不料今日徐案里头,真真有了他。看来我这个官运到了。但是他和我认得是人人晓得的,不要被他反咬一口起来,这可不是玩的呢!他想来想去,惟有装作不认得秋女士的,他若咬起我来,我便如此如此的办他个死,这事就不要紧了。富太守把办秋女士的计策想好了,所以此刻便假意的说:“着那个女子上来问话!” 众衙役一声吆喝,只见秋女士已站在阶下。富太守才问了几声,那晓得被秋女士一席话,竟把个富太守吓得目瞪口呆,身子朝后一仰。幸亏那只椅子背把个富太守托住了,不曾跌下去。
究竟二人说了些什么话,且看下回便知。
第 六 回 问口供太守惊暴病 定案情女士勉书秋
却说富太守因和秋女士认识,恐遭疑忌,所以想定了一个主意,在堂上审讯时,假作不认识秋女士的,只命着那个女子上来问话。富太守故意的将惊堂木一拍,说道:“你这女子姓甚名谁?为什么怎样的大胆,敢和逆党徐锡麟通同造反?此刻还 有 余 党 在 那 里?快 快 与 我 从 实 招 来,免 受 刑罚!”秋女士闻言不解,说道:“大哥,我前日为了给文凭事,还到过大哥这里一次。大哥于星期六日,也到过我那里一次。大哥今日为什么就不认得我起来?我好端端的在这里教读,除了开通女界风气的念头,并无别的念头。莫说和徐锡麟同党,就是徐锡麟的宗旨,也和我是风马牛不相关的。我此刻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余党起来?要这么说,我平日间有 事,常 和 大 哥 商 量,这 个 余 党,除 非 就 是 大 哥了。”富太守听了这番言语,就像当头顶下了一个霹雳,只急得一身冷汗,四肢冰了半截,两只眼睛直瞪瞪的,只管望顶门里钻将进去。一时天旋地转,自己的身体觉得有千钧的重,渐渐儿的坐不住了。两旁衙役,见富太守这个光景,不知是中风呢还是中暑,也都没了主意。幸亏那个刑名老夫子,在屏后听得明明白白,知道事情不好,连忙着人送茶出去。众衙役见了,就此退堂,扶了富太守走入里边一只榻床上躺下。外面将秋女士钉镣收禁不提。
且说富太守这一急,直晕了两个时辰,方始渐渐的醒将过来。微睁两眼,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满屋子灯烛辉煌。家人妇女都围着床儿落泪,见他开了眼睛,齐声说道:“好了,好了!”富太守问道:“我方才好端端的在堂上审问事情,为什么弄到了这里来?你们又都这般光景,究竟做什么呢?”众人齐道:“老爷方才不知为着什么,听了那个女子的一席话,就急的这般田地起来。” 富太守闻言,方想着秋女士那番话儿,心内不觉又突突的跳将起来,说道:“我这时好了,也不觉着怎么样。你们不必这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呢!我还要和老夫子商量要事去。” 说罢,爬起身来,就要往外。众人都道:“你不动了好一会了,这时候方才好些,也该歇息歇息,养养神,不要弄坏了身体。” 富太守道:“你们那里知道,这是谋反的大事,一刻不容缓得的。况我身体又没有病,方才不过一时受了些惊恐。此刻原是好好的,你们不要管我,反误我的事。” 说罢,便一径走了出来。
到了外书房,恰好那位刑名老夫子也在这里,见了富太守,连忙立将起来说道:“ 东翁,你才好了,也该歇息歇息,为什么 就 跑 出 来 呢?” 富 太 守 一 面 让 座,一 面 说 道:“老夫子,这种谋反叛逆的事情是不容缓的。况我原是好好的又没有病,这时候也不觉怎么样,所以我就跑将出来,要和老夫子商量商量,这件事究竟怎么样的办才好。” 老夫子道:“东翁这样勤俭办事,连个身体也不顾,终算是忠于国家的了!这件事看着很难,仔细想想,倒也容易办的。若办得好,东翁,不是我拍马屁,只怕还有升官的巴望哩。” 富太守听了“ 升官” 二字,便觉心中一动,连忙笑了一笑,说道:“老夫子,我也不想升官,只要这件事体办得妥当,不至受上司的申斥就算完了。那时候升官也罢,不升官也罢。”老夫子听了,也笑了一笑,说道:“ 东翁又来了,大凡做官的升降,全在这合式和不合式的两层上头。大臣合了皇帝的式,这大臣就得降恩眷顾。下属合了上司的式,这下属就不难升官发财了。所以我想这件事,也不必怎样的商量,只要探得章中丞此番的意思是那样的,就照那样的办法。若合了章中丞的式,自然东翁平日的宗旨也可望达到目的,就有升官的巴望了。倘然事情办得有不妥处,横竖合了式,谅来章中丞也要替东翁弥补弥补的。” 富太守听了这番议论,不觉茅塞顿开,把大拇指一伸,说道:“老夫子的学问经济是头等,老夫子的做官道理,要算是超等的了!兄弟愚蒙,那里想得到。但是这个女子,毕竟还要审讯他一个口供出来。那 些 学 生,又 该 怎 样 个 办 法,请 老 夫 子 明 示 才好。”老夫子听了,答道:“这学生和女子,是一样的办法呀。”说着,便附富太守的耳朵说道:“ 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富太守点了点头,便传命将一干逆犯,发往县里收禁。并着山阴、会稽两县会同了,将一干逆犯审问。
外头衙役答应了,即行押解到县。山阴县牛老爷、会稽县马老爷得了这个消息,立刻会齐在山阴县里,提集一干人犯。先传大通学堂问了口供,也不过如前一样,问不出什么来。便喝退众学生,着带秋女士上来。山阴县牛老爷先开口问道:“你这女子为什么不想安安逸逸的活着,倒要造反起来呢?”秋女士低了头,只不做声。马老爷也照绍兴府所问的话,问了一遍。秋女士也不答应。牛、马两位老爷,见问不出口供,也不去动刑,只命收禁,自去回富太守去了。
且说绍兴城里,昨夜出了这件大事,次日茶坊酒肆,议论纷纷。那些喜事的又造出许多话来,说什么城里头还有匪党藏匿,明日省里还要派兵来剿哩。那些学堂内的学生,见出了这件造反的事,也有惧怕的,不敢则声,自己悄悄的躲开;也有抱怨官场颟顸的,要开会打电报。争奈这些学董堂长,都和富太守要好不过,始终坚持不许。众人没奈何,只得罢了。这里富太守听见外头舆论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他便更加胆大了。到了晚上,忽有一张禀帖投进。富太守一看,原来不为别事,为这秋女士和徐锡麟同谋造反,他是本地绅士,恐怕连累,故来禀报的。富太守得了这张禀帖,如获珍玉一样,自思有了证据了,就杀了也无妨害的。便立刻传命山阴县,将一干逆犯提出来,押赴轩亭口,先行正法,又暗暗的写了一个字条送去。一面备文星夜上省。
山阴县牛老爷奉了本府的命,又见了字条,教把他的笔迹骗些出来。便把秋女士等提出监来,当堂又审过一遍。问到了秋女士,牛老爷便说道:“我看你也是个好好的女子,为什么的要讲起革命来呢?” 秋女士答道:“我的革命,是家庭革命,并不是种族革命。” 牛老爷听了,也不再问,只掷下一枝笔,一张纸,命秋女士道:“你将你自己平日间所恃的宗旨,以及所作所为的事情,替我一一的写来。” 只见秋女士也不写,也不答应,只见低了头,呆呆的站着。牛老爷坐在椅上,好不心焦,连连的又催了好几遍。秋女士见逼得紧,没奈何,提笔写了一个“ 秋” 字,又不写了。牛老爷见秋女士执笔,喜得两眼睁得开开的,只管望着纸头看。不料他写了一个字,又把笔搁了起来。恨得心里难过得了不得,只得忍耐着,又向秋女士说道:“你好歹写点出来,不要打闷葫芦,弄得别人难受。” 只见秋女士听了这话,又提笔写了几个字,把笔往里一掷,叹了一口气,眼中扑簌簌落了几点眼泪。牛老爷见他把笔掷了,便命:“把纸头拿上来我看。”衙役将纸呈上。牛老爷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一共写了七个字。你道七个是什么字?原来是一句七言的律句,写的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牛老爷看了,也不懂是什么个意思。
忽见有人禀道:“马大老爷到了,说不进来了,就在那里等候,请老爷速将人犯带出。” 牛老爷听了,便传齐衙役并刽子手等,正要起行,只见秋女士开言禀道:“我一死不足惜,但求临刑的时候不要裸体,并不要枭示。这是我身体本是清白的,不要污辱了我。” 牛老爷一想,横竖他要死的,死了就不怕他怎么样了,故就一口应允。秋女士又求道:“可否待我通一个信到家里?”牛老爷摇头道:“这可不依你了。依了你一件,你就一件一件的想上来了。” 说罢,便命将秋女士绑了,大通学堂的学生也绑了。然后出了衙门,和会稽县会合了,一齐押赴轩亭口来。秋女士此时身穿元色生丝衫裤,足穿皮鞋,两手反缚,系着极重一付铁镣。前后拥护着几十个新练兵士,又有防兵几十个,将秋女士推推挽挽的,狼狈不堪。不一时已到轩亭口。但见星月无光,愁云凝结,阴风惨惨。那些兵士们都说:“ 好冷呀!” 牛、马两老爷也觉毛骨悚然,看看四野寂寂,灯光又或明或暗。
看官:这时候正是六月初五,祝融司令,炎气方蒸,为什么风凄月暗,倒像了深秋光景呢?咳!有所不知。大凡一个人,刚想在世界上头轰轰烈烈的做一场事业,无缘无故的被人打断了他的兴致,又要把一个极大的罪名强压在他的身上,弄得他身首异处,志消名败,你想他的冤气下得下么?所以古书上说的“邹衍下狱,六月飞霜”,“ 齐妇含冤,三年不雨”,这都是天神交怒了,才致有这样的愁惨气象出来。在作者虽也是不信鬼神的,然而这个道理却也相信。我既信了这个道理,我就把人事和天灾细细的比较,确是一毫不差的。所以做了宰相的人,不管别的事情,专管着“ 燮理阴阳,调和民气” 这八个字。你道这八个字没有什么道理的么?却是有大大的一个道理哩。可惜现在的那些宰相,都不懂了这八个字的道理,所以弄得民间好人渐渐的少了,歹人渐渐的多了。世界茫茫,都是些恶气冤气,十分之中,剩了分把的正气。你想这样的世界,那得不天灾连绵,民风日下的么!如今秋女士好好的一个热心办学的女子,忽被那一班官吏劣绅,乌遭遭的不问情由害杀了,难道不乖天理的么?咳!这个时候,莫说人要为他哭,天地要为他愁,我恐神鬼也要呼号,草木也要含悲的呢!
闲言少说,书归正传。且说牛、马两老爷见了这个光景,心中也不免害怕起来。正要命兵丁放枪压惊,忽听得远远里军乐齐奏,好像学堂里体操的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声音,且听下回便知。
第 七 回 谈异事绅衿讥褚钩 说前因女士谏夫君
却说牛、马两老爷,押着秋女士一干人犯,刚到了轩亭口,但见星月无光,阴风惨惨,不觉心中有些害怕。正要命兵士放枪,忽听得一派军乐,由远渐近的走来。连忙打发人四边一找,回来报道:是府里派来弹压的一队警兵。牛、马两老爷听了,便觉心中一宽,那个胆子也就大了。不一时,警兵已到,牛、马两老爷就传命行刑。刀斧手一声答应,走将下去。片刻之间,把秋女士一干人犯,俱已杀了。牛、马两老爷一一验过,就命打道回衙,自去覆命不题。
可怜这秋女士只为着一腔热血,应了徐锡麟的聘,在明道女学堂内担了一个教习的责任,今日就遭此一劫。当夜斩决之后,轩亭口的地方,阴霾四逼,冤气迷天。直至次日,这股气还是聚结不散,弄得天容惨淡,旭日无光。绍兴城里,三三两两的,都讲论这事,有的替他抱怨,有的替他剖白。
忽有一个尖头鼠眼、高颧鹰鼻的人,身上的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湖色生丝的长衫,着一条雪青官纱的裤子,口衔雪茄香烟,鼻架金丝眼镜,嘴上略有几根胡须。他听了众人议论,便开口说道:“若论秋女士的所作所为,确是有些不大妥当。今日的祸,也是他平日的作为上召来的。” 众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儿,都望他瞧了一瞧。有一个年少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褚钩先生。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吃茶了?” 褚钩先生连忙答道:“我今日闻得秋女士已经于昨晚处决了,我打谅这里诸位老先生必有一番议论的,所以也跑到这里来听听。”又有一个少年道:“我今日听见衙门里人说,富太守为了这件公事,着实的忧虑,本没有一定杀秋女士的主意。因为昨夜有个本地绅士,投了一张禀帖进去,说秋女士是和徐锡麟同谋的。富太守得了这张禀帖,才立刻叫山、会两县,把秋女士正法了。” 那少年说到这里,先前那个少年说道:“照这样的说来,秋女士的命,不是被这绅士害掉的么?但不知这个绅士是谁,倒要查他出来,问他一问。” 回头向褚钩先生道:“我知道你和秋女士也是很要好的,此刻你也该替他雪雪这个冤,把这个绅士留心的访他出来。” 说着,两只眼睛不住的对褚钩先生看。褚钩先生见了,急得他面红耳赤,嘴里又支支吾吾的。旁边有一老者,向褚钩先生笑道:“钩兄,我闻得你和徐锡麟也是很好的,只怕也有人把你告发出来,这就不好了呢。” 褚钩先生听了,不觉心中又忐忑起来,便假作不闻,向别桌上的朋友搭讪去了。众人见他这般光景,也觉诧异,只就不去追问他。
有一位白须老者说道:“你们往日都说秋女士好,我已早早看他不是个善终的人呢!你想一个女子,弄到了撇夫离家,自己便逞心适意的东飘西荡,嘴里又讲些什么家庭革命、男女平权的没理信话,这还算是个女子么?照今日的立宪时代,虽说女子也要自立,然而这自立的话,并不是无拘无束,可以撇了父母丈夫的自立。不过因为我中国的女子,往往嫁了一个丈夫,就像丈夫是应该养他的,他便终日盛妆艳服,献 娇 奉 媚,除 此 之 外,他 就 算 为 无 事 了。所 以 有‘男子讨家婆,必先要有养家婆的本事’ 这句俗语。此刻万国交通,风气大开,我中国的人,方才醒悟,四万万人的里头,就有二万万人是没用的。于是大家为女人想法子,叫他们要读书识字,要学些有用的女工、美术,学会了也可以当一项实业的。这样办将起来,自然女人也有了吃饭的本事,不至专靠着男人了。这就是女子自立的道理。若照秋女士的自立,真真叫做胡言乱道,算得什么呢!” 众人听了那白须老者的话儿,也有说是的,也有嘴里不敢说非,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只因这个老头儿是绍兴人最敬重的,所以恭恭敬敬的等他说完了,还只是应着他,没有敢驳着他呢。
又有一中年的人说道:“我常闻得人说,秋女士和徐锡麟有些瓜葛的。后来又听见秋女士和这绍兴府,也有些暖昧事情的。照今日的事看来,又像这说是不确了。” 那白须老者听了,连忙说道:“这是没有的。我看秋女士的为人,宗旨虽然不很纯正,然这个守身的道理,我还保得住他是很明白的。不过这些人,都是喜造谣言,他们见了秋女士这样的洒洒脱脱,无男无女似的,就疑他有什么暖昧事了。这事我看是一定不确的。若讲到这个徐锡麟,本来他的父亲不大喜欢他的。” 那个中年的道:“他的父亲见他做了官,反不以为喜欢,倒把他逐了出去,不要他上门。县里府里都存了案。也亏他老人家有眼力,此刻才没有被他害着呢!这真是知子莫若父了。” 白须老者道:“可不是呢!他素来的议论都是荒荒诞诞的,后来做了官,不知怎么这个恩抚台竟把他当作一个能员起来。他受了恩中丞这般的抬举,也不想报报中丞的恩,倒反把恩中丞谋杀了,这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人呢。可怜那个秋女士,不过在他办的学堂里做了一个监督,如今也被他害杀了。众位想想,交朋友可不要慎重些么?”众人答道:“可不是呀!”那个少年又说道:“我闻得这里绍兴府和恩中丞还是亲戚呢,所以他办那秋女士,就办得这样的迅速,也是他以公报私的一段主意。” 那个白须老者说道:“这里府尊和恩中丞是亲戚,我倒也听见过的。只是他们官场的脾气,是人在人情在的多。恩中丞倘然是活着,或者有这个以公报私的意思。如今恩中丞既死了,吾看也未必为此,大半是为着自己升官发财的地步。” 众人议论纷纷,谈了一回,各自散去不题。
看官:但是这秋女士一生为人,我虽不曾细写出来,然看前头所说的话,不是秋女士是个极好的人么?为什么这个绍兴老头儿,忽然说他是撇夫离家起来呢?在下当初听了,也不大明白,不晓得是真是假。因此不惜工夫,就细细的把秋女士从前的历史,打听一回,方知道老者的说话,却也有些缘故。看官切莫性急,待作者把他慢慢的补叙出来,给众位知道。
闲言少叙。且说这个秋女士,原来幼承家学,长通经史,也是个名门闺媛。但只是他的生性和寻常女子不同,虽也喜欢着 歌 诗,却 都 是 感 世 之 辞。闻 得 他 未 出 嫁 时,有《感时》的一首诗云:
是絷麒麟踬不前,匣中夜夜啸龙泉。
天生才气非无意,震荡乾坤待转旋。
诸君看他这首诗,就知他胸中的抱负了。咳,谁知这样一个女子,生在这个黑暗时代,已是他的不幸。岂料他命运不偶,又嫁着了一个保身守禄的京官,把他的志气几乎埋没。如今虽不曾埋没,然终究落了一个不好的名声,才致身受冤枉,还有人评论他的瑕玷呢。
且说这个京官,到底姓甚名谁,在下也不很明白。只知道这京官的性情,却也极合官场的时派。况他家是个世代做官的,也算得是家学源流了,这也莫怪。惟这秋女士是个巾帼须眉,女中豪杰,他的眼中心中那里容得这样的一个丈夫。所以他自从十九岁过门之后,起先还有些儿女情深,伉俪倒也甚笃。后来看见他丈夫的所作所为,渐渐儿的不像起来,终日间吃花酒,叉麻雀,拥姬抱妾,寻花问柳。虽做了一个京官,看他倒像那没事人的一般。恰巧那庚子年的大变,女士也随夫在京。他想我的丈夫,平日虽不甚拿这个国家政事放在心里,眼睛前遇着了这等的大变,京城里头吵得皇帝出奔,百姓流离,他终究是个有责任的官儿,谅来也要动动心,振作振作精神,干干事体呢。谁知秋女士虽这样的望他丈夫,他的丈夫却仍旧是照常的一副没事干似的心肠。皇帝的出奔,百姓的流血,像和他是一无关系的。秋女士见了他丈夫这般形景,又瞧着国家大势,更觉一日不似一日了。想想自己虽有热肠,没奈何是个女子,况上头又有丈夫压制着,也轮不到我呢。于是心里觉得昏闷,就叫他丈夫买些新书新报来看看,借此倒可以消遣消遣。从此一路无话。过了几年,秋女士生下了一子一女,夫妻自然欢喜,这且不表。
一日,秋女士独坐绣房,手执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儿嗟叹,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说道:“咳!我自误了。咳!为人不识字,不看书,竟有这样的害处么!” 看官:你道他为什么说起这样的一句话来呢?原来他看了许多的新书新报,今天在这新书里头,忽然间看见一段极惬心的议论出来。你道是个什么议论?却就是那男女平权、家庭革命这段议论。他一看见这般议论,就像大梦初醒,从黑暗之中见了天日的一般,把心中往日忧愁,尽行扫除。方想到凡人识了字,只看着几本子史经书,是不中用的,于是心中不免又加了一层羡慕外洋各国的文明来了。正在这个时候,他的丈夫刚在王府里头叉麻雀回来,走到里边,将要搴帘进房。忽听见他妻子在内自言自语的,一头叹气,一头说话,他就走将进去,说道:“夫人,你独自一个长吁短叹的说些什么来?” 女士见问,便道:“我在这里想,我中国好好一个几千年的大国度,为什么弄到这个极弱极穷的地步?既被外人嘲笑,又受外人欺侮。国中枉有了四万万子民,却都是一个不能替国家分分忧、雪雪耻的。那一班大老官绅,更似醉生梦死,只知敲剥穷民的脂膏、贪图着自己快乐,娇妻美妾,斗富争豪,食了国家的俸禄,全不想为国家办一点事,出一点力。咳,我看他们还有一点良心的么?你虽是个小小京官,政府里头的事是不得与闻的。然而一官也应尽一官的职,若只是拿吃花酒、叉麻雀算正经事体,将真真正经事体反丢在脑后头去,这不是国家白白养了你们这班官儿了么?” 女士的意思,欲将丈夫劝醒了,好帮着自己,轰轰烈烈的做一场。故此不惮烦言,竭力的规谏一番。
不知他丈夫听了如何回答,且看下回便知。
第 八 回 将差就错顽宦休妻 兔死狐悲囚牢赠钞
却说秋女士的丈夫听了秋女士一番规谏,便冷笑一声的答道:“夫人,你也太愚了呀!适才所言,虽也近理,但是国家的兴衰,民族的消长,大抵都关天运,非人力所能强挽的。况且从古以来,那有不败的国家?我中国几千年来,什么汉哩,唐哩,宋哩,元明哩,那一朝不是二三百年,便要衰败一回,然后再盛?现在我们本朝几百年来也算是盛极的了。但是盛衰的道理,到底逃不过的。所以此刻的衰败,大约也是天运到了。我们生在这个世界,就有了天大的本事,究竟还强不转这个天运呢!你不见李鸿章李文忠公么?他的经济,在中国也算得着没有第二个了,他操了一世的心血,终究还是个没用。所以今日朝中的元老,并一班天潢贵胄,都鉴于李文忠公的前车,不肯妄担责任。虽说燕雀处堂,是禽兽的心肠,然而得过且过,也是聪明人的作为。我虽不能及得张子房的才干,却也喜欢学着他明哲保身这句话儿。夫人,你又是个女子,万一祖国有了陆沉的祸,决不有责备着你们女子的道理。何苦为了这些没要紧事,瞎操心呢!” 秋女士听了,说道:“这本是你们男子的责任。我不过既和君成了夫妇,就不得不尽我的心,规谏一番。今闻君这番议论,是君的志向已经决定如是的了,我也不敢相强的。但只是我虽女子,却女子也知有女子的责任。我今只要尽了我女子的责任,也不枉人生一世了,不知君肯从我的志愿么?”他丈夫正欲开言,忽见一个丫环进来报道:“老爷,外头有人请老爷吃花酒,不知老爷去不去?” 他丈夫听了,便笑嬉嬉的说道:“去去去,那有不去的道理么!” 说罢,竟自去了。
这里秋女士见他溺志花柳,不想报国,贪着目前的快乐,忘了亡国的忧愁。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说出来的话,都是没了良心似的,看来这段朽木是不可雕的了。只是自己一片热肠,终没个发泄的时候。看来欲行我的素志,必得先实行这个家庭革命。但是中国这个风气尚没有开,若真真实行起来,恐冒了天下人的不韪。千思万想,终觉不安。停了一会,丫环来请吃晚饭。女士便出去,吃过了饭,回到房里,自觉心中闷甚,就胡乱睡了。几日无话,暂且不提。
这日秋女士想着他丈夫已存了一个得过且过的心肠,劝也劝不转的了。自己的终身,若是依附着他,虽也可以过得些好日子,然我素日的抱负,却不是都要付诸流水了么?况在这个时势,女子也须要自立,万不可再有这依靠男子的心肠。秋女士想到这层,便定了一个主意,决计到东洋去走一趟,把外洋的风俗,实验实验。然后回到中国,提倡女界的文明,定要把二万万女同胞尽行唤醒,个个不受他们男子的压制。于是我这个家庭革命、男女平权的目的,方能够达了。
时,他丈夫已进来了。秋女士便把这个主意,一一的告诉了他。他丈夫便道:“夫人,我承你前朝劝了我,我今日也要劝你一番。从来妇人家自应以柔顺为主,即天地的道理。虽说是天地并尊,然而究竟是天在上,地在下。至若阴阳两字,阴虽在上,终究是柔;阳虽在下,仍旧是刚。所以人伦的道理,自古迄今,终说是男贵女贱的。难道几千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