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奇 - (TXT全文下载)

书籍类目:集藏 - 小说
书籍内容:

一枕奇
华阳散人编辑

一枕奇
版本:
  广东坊刋本。二卷八回。
作者:
  题“华阳散人编辑”,“蚓天居士批评”。
内容:
  本书为另一明代短篇小说集《鸳鸯针》之前二卷,四回一故事。前四回叙述徐鹏子几经波折高中秀才的故事;后四回叙述时大来得强盗义助高中为官的故事。

第一卷 打关节生死结冤家 做人情始终全佛法

卷一 一回 黄金榜被劫骂主司 白日鬼飞灾生婢子

卷一 二回 新贵惹秋风一场没趣 寒儒辞乡馆百事难成

卷一 三回 艳婢说春情文章有用 船家生毒计甥舅无知

卷一 四回 成进士债主冤家齐证罪 说仇人泥犁刀剑总生花

第二卷 轻财色真强盗说法 出生死大义侠传心

卷二 一回 一文钱活逼英雄 三杯酒随身缧绁

卷二 二回 真人不犯邪淫戒 出狱重生故旧灾

卷二 三回 挥金穴上官制下官 侠女娘谈父还成父

卷二 四回 举罪废双侠报君恩 化贪痴一门成忠孝

第一卷 打关节生死结冤家 做人情始终全佛法

  诗曰:
  得失微茫莫强优,况从秘密创权谋。
  功名纵夺乾坤巧,富贵还贻孙子忧。
  大物每教明似镜,至公何取曲如钩。
  将军猿臂夸三捷,终向东陵讳故侯。
  凡人一饮一酌,莫非前定,没有可强求得来的道理。纵有因求而得,也是他精神坚定,福力应之,就是不去求,也应该得。所以道“前定”二字,冷淡了许多觊觎的念头,销磨了许多爆燥的手脚。世人每因求而冀得,因得而妄求,直到后来收煞不住时节,方始叹悔,这也迟了。
  譬如做生意的人,拿了自家本钱,也要等他运气亨通机缘凑巧,不论在守走水,整千论万来赚银子,若是时运不通,缘法不凑,要赚三厘粉分,费了偌大精神,还不能勾。莫说赚三厘米,连那自家本钱,还有折得精空的。况乎“功名”二字,关系尤大,享用尤奢。一个穷秀才,不上半年之间,中了举人进士,就去带纱帽坐堂,宰百官,治万民,耀祖光宗,封妻荫子。这个岂是可以侥幸得来的么?却是那打关节的着数,自有开辟以后即便有之。古来也有关节得利的,一般居尊官享厚福,子子孙孙奕世簪缨。这岂不是可以强求的榜样么?不知俗语说得好,“买举须当中举年”,这句俨然有个可求不可求的道理在里面。如那不当中举之年,妄求非福,机事不密,一旦败露,名实俱丧,那时要依旧还他一个秀才,也不可得。大要总不可害人之功名,以成自己之功名,这尤是第一件要着。
  我且说两个比方与你听着。曾闻得昔年有个秀才,做人忠厚,肯行阴骘。祖宗俱是循良守分人家,只是家贫不能上进。那一年有了科举,赁寺中一间房在那里攻书。场事已近,忽一日,邻舍房头一秀才唧唧哝哝一会,久之,高歌痛饮,叫号欢呼。聒噪的了不得。稍倾,忽然寂静去了,这秀才耳根才得清净,却睡不着,在那寺廊下闲行。忽见廊下有一位女子,冉冉而来,将近身,秀才道:“你是何人?”女子道:“君休怕,妾乃是鬼。此来非有祸于君。闻君立心清正,力行向善,妾特报君功名大事。适才那般秀才饮酒,乃是买场屋中字眼的,在此成交。其题目关节俱被妾听得。今传与君,妾父昔商此地,妾死于此,将柩寄寺中廊下。君若得志,烦寄某处传妾父,早来搬柩归葬。以君忠厚,不负所托,故敢烦君耳。”即将那人如何关节对这秀才说了。这秀才依法用之,果然高中。到填榜时,那房师见拆号不是前日所说的名姓,暗自惊异。相会时问他缘故,他将遇鬼传心的事直直说了。房师道:“足下必阴德高人,从此前程远大,不卜可知。”这秀才果然联捷,中了进士,做了高官。
  又闻得有个举人往北京会试。这举人少年高才,学问精熟,自夸定然是联捷的,会元状元拿在手中。那一日正进头场,这举人到了号房,收拾停妥,才待歇息,忽然一个举人进来寻坐号,那人彪形大汉,语带北音,手中不拿东西,只是肩膀上驮了一个大砚,约莫有磨扇大小。可号坐下,就在他紧邻。这举人暗笑道:“场中拿这样大石砚进来做什么。显得他力气大不成?若是拿来打人,荡着些尖角儿,也要打个稀烂。”须臾,题目传到。他提起笔来,一面想,一面写,完了一篇。他且暗暗去张那大汉,只见那大汉将块墨在砚上用力磨。用不管他,又低头完了第二篇,还见大汉在那里磨墨。他又笑道:“这人莫不是不曾吃饭进来,若拿这池墨水吃下肚去,也撑个肥饱。”又完了第三篇,那大汉还在那里磨墨,他道:“这人只管将墨磨,磨到甚时方住?且看他如何收煞,将来做个笑话儿出去说。”又将自己那三篇稿子吟哦一遍,甚是得意。正打帐去做的,只见那大汉跳将出来,对他道:“闻你刚才读法,文章自然好,是要中的。但我西北人,文理生疏。兄可将那稿与我,你再另做,万事皆休。不然,我将这砚池墨水将卷子涂污,两个人都不得中。莫若把来送我,还落得做个人情。”这举人又好笑又好恼。看那人形粗力大,又斗他不赢。只得叹一口气,将那三篇稿上文字与了大汉。那大汉欢欢喜喜去了,他重新另做三篇,连经文都做了。只见大汉又来道:“兄适才送我的文字,想是决要中的,我又不会做经,可惜也是枉然。你不如做个全情,把那经文也送了我,倘若中了,决不负你。”这举人想了一想道,三篇好的已是与他,后三篇甚不协意。既不得中,写他何用,不如都送了他,下次再不要遇着这样凶徒罢。即将卷子交付与他,拂衣出场。那人果然中了,后来访他。他替谋为中了进士报答他。你看,这个是鬼告关节,那个是力夺文字。似乎这两件也是场屋中极奇怪的事了,却不是暗中害人益己,所以,也没甚伤心切骨的仇恨。在下还说个暗中害人成己的,后来水清石出,弄得自家功名也无,险些死无葬身之地。看官且听着。

  
  

卷一 一回 黄金榜被劫骂主司 白日鬼飞灾生婢子

  《渔家傲》:画断粥齑磨穿鼻,织成几个风流字。指点贵人新样子,夸乡里,冷魂穷债还经史。魁星夜半无间隙,闱中榜上真消息。移胎接种浑无迹。都不必,哭者笑者酸风滴。
  话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有一个秀才姓徐名必遇字鹏子。
  乃祖做过都御史,因建言去职,归老林下。二十余年,秉性清介,屡起屡踬,因此官业也不甚富厚。乃父是饱学秀才,名场不利,补了廪,挨次出贡,做了两任训导,卑官冷署,郁郁不得志,不久也告归家了。这徐鹏子又拿了这副穷饭碗,十八岁上进了学,娶了一位浑家王氏。这王氏也出自宦族,也晓得读书是第一流的事。但徐鹏子生长宦门,终日捏着的是那两本子书,晓得甚么叫做营生?坐吃山空日久将乃祖做官时几片房屋卖了后来,又将祖遗下几亩田儿也卖了,单单剩得一片老屋,是乃祖发迹的地方,自家留着住,动不得的。喜得自从进学后,一等二等科举次次不得落空虽则观场几遭,总是不得挂名榜上,论他那才学文章,就也是学中出尖的人物了。
  那一年有了科举,在家读书,晚间无事,对浑家道:“我这番决要中了!”王氏道:“怎样晓得?”徐鹏子道:“我这『四书』,拟题,篇篇都揣摩过了,况又是《春秋》那经上大小题目逐个做过,算来这些孤经,有科举的朋友没有在我之上的。我这番不但要中,且不出五名之外。耐烦月余,你端然是举人娘子了。”王氏道:“只不知命运何如。连走几科不中,又无生殖,田产卖得罄尽,仅留了这片老屋,这科再不中,只得又要寻替身了。但愿文福双齐,替祖宗争些光辉,替妻子出些穷气,我就终身布衣淡食情愿罢了。”说罢,象得要落下眼泪来。鹏子道:“劝你放心。这科包管决中,赔也赔得你一个举人。若还不中,不但无颜见你,也无面目再见那些亲族朋友了。”王氏道:“但愿如是,就当拜谢天地。”这正是:
  只谓才不如己,争道巧不犹人。
  指望一朝腾霄汉,谁知穷鬼不离身。
  却说同学内有一个秀才,姓丁名全,字协公,其人也是世家。乃父累官至工部侍郎,宦途颇顺,广积官资。这丁协公偏会经营,又时常到他年家门生各处,括他几个抽丰。他的家私只有日挣起来的,除吃酒嫖赌之外,没有一文钱放空,错了与人。只是逢考之年,就要破费他些须了。头一件,要买头二等。第二件,就要在大场里弄些手脚。也有遭把被人扎伙囤骗过了他,他却此念不休。每科定要钻头觅缝,到处摸索直等榜发那一日才得安静。此是他从进学后科科如是不足为异的。
  那一年也弄了一名科举,却值那本府推官姓莫的,是他父亲年侄,自到任时,丁协公已自备了厚礼,认过年谱的。他想首府推官少年进士,又有声望,决然是要入帘的,他也不等临场,值科考案发有名,就备了整齐戏筵,去请莫推官。酒中附耳道及场屋要借重的意思,那推官怎有不乐从的?丁协公就取了大街上一所房契,价银三千两,送与莫推官权为质押,候榜发有名,即将银赎契。莫推官道:“既系年家,分当效力,焉敢受谢!”丁协公道:“虽然年家弟兄,这回又是师生了。况仕途上又可相资借些小微意何足计较?”莫推官欣然领命。这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谁道人谋不胜天。
  到临场时,莫推官果然首取入帘,即将字眼关节写了,弥封紧密,差的当人送与丁协公。丁协公暗喜不迭。这莫推官又想道:“老丁外面也罢了,不知他腹内文采何如。万一进场交了白卷,或是完卷文理不通不好呈上大主考叫我也难处置。却不是丢掉那三千现物了?”随即又写了一封密字差人送来。丁协公接着,打开一看,内云:
  阃外之事,将军主之。马服君空读父书虎贲仍归内府也。疖亮!疖亮!
  丁协公读了那字儿,不解意味,又不好拿与别人看,反复寻思道:“他此时寄来的书信,断非他事,可知一定是闱内之事。这字上文法,好不胡涂,令人难识。”又检出那字儿翻来覆去,逐句猜去,道:“我已解得了。阃外者,犹言帘外也。空读者,不知兵法也。虎贲之数,三千也。分明说是帘外之事,叫我自作主意,倘文字不入格,那三千之物,定要还我的!”拍案大叫道:“是了!是了!确乎无疑。但字句的意义,我虽猜着,所言之事,颇中我病根。万一场中不顺手,不能中式,却不白送了三千么?虽则老莫算小,却也老成。”这正是:
  君王若问安边计,先须粮足与兵精。
  其时学内又有一个秀才姓周名德,绰号白日鬼。这人虽是秀才,全不事举子业。今日张家明日李家串些那白酒肉吃。别人着棋也在旁边算子斗彩;别人打牌他插身加一的拈头。
  终日醉醺醺吃不餍饱,家里那只缸灶儿也是多支了的。到那有财势的人家,又会凑趣奉承,贩卖新闻,又专一拴通书僮、俊仆打听事体,撺掇是非,撰那些没脊骨的银钱。是以秀才家凡有大小事,俱丢不得他的。莫说丁协公是个富贵公子,他日日要见教的;就是徐鹏子一个穷公孙,他看他考得利肚里又通,也时常虚卖弄,三两日来鬼混一场去。总不如那丁公子与他贴心贴意,分外相投,一刻也离他不得的。这正是:
  嫖赌场中篾片,文章社内法喜。
  虽然牌挂假斯文,不如尊绰白日鬼。
  却说丁协公看了那条字儿,委决不下,踌躇了一夜,次日侵早,着人去请了白日鬼来。周白日道:“昨日有些小事,不曾会你,场期已迫,看你的气色好的紧,今科定要高发的。请问呼唤何事见教?”丁协公道:“小弟有桩心腹事,本不可对人言的,但与兄何等相契,这样大事没有相瞒之理,特请兄来商议。”周白日手舞足蹈道:“何事愿闻。”丁协公道:“莫公祖是敝年家,你是晓得的。他近日取入帘,临行时说他慕我才名家世,送了一个字眼与我,叫我场中如此如此。我又不好却他美意,你说该做不该做?”白日连忙作揖道:“恭喜!贺喜!兄如此高才,又有莫公祖内助,此番定是解元无疑了。怎样不该做?”丁协公道:“我也晓得该做。但我平日做文章的毛病你也晓得的,一时题目不顺手,就有些生涩。弟心下除非文字里边,也着些水磨工夫不负老莫刮目更妙。兄有甚妙法,请教一二。”
  周白日道:“这有何难?我有个表兄姓陈,字又新,他是府学老秀才,他每科顶了誊录生名字进常因他积年老靠,场内该誊的文字,都从他手里分散,他一科也望这里头撰整千的银子。你有事待我替他商量,再没有个不着手的。”丁协公大喜,连忙着人备酒内室,催促快去寻他。
  不一时陈又新来到邀入密室坐下。陈又新道:“久仰!久仰!老兄相召之意家表兄已说明了。但不知所治的是那经?”丁协公道:“《春秋》。”陈又新道:“更妙!待小弟进场内选那《春秋》有上好的文字,截了他卷头,如此如此,用心誊写,将那法儿安插进去十拿九稳。只不知莫公祖作得主否?”丁协公道:“莫公祖声名赫赫,监场御史也让他三分。这到兄勿愁他。”陈又新道:“这等一定是恭喜的了。但莫公祖念年谊,白地做情;小弟辈是贫士,老盟兄须大大开手,也还是便宜的。”丁协公道:“这是自然的。”因拉了周白日出席来商议。两下传递,从一千两讲起,煞到四百两,陈又新方终允了。约到陈又新临点名进场时,才传授那心法,各自散了。白日鬼两边都得了个肥头,自在的等候不题。这正是:安成攫日遮云计,来凑锦衣玉食人。
  到了临场那一日,那徐鹏子也不等黄昏就出场来了。欢欢喜喜进门,走到香火祖宗面前,深深礼拜。王氏接着道:“场中文字何如?”鹏子道:“这科不必说了,七篇文字都是做过的,犹恐还欠敲推,在场中慢慢腾腾的着些摩精刻髓的工夫,清清正正写了。再读一遍,真正是字字铺霞,篇篇绣锦。呈进内帘,没有一个不鉴赏的。除非是瞎了眼的房师,他摸着嗅香也该取了。”把那浑家王氏说得欢天喜地的了不得。
  不几日煞了场,传是明早发榜了。那徐鹏子夫妻两口那里睡得着?听见打了五更,心下疑鬼猜神的,就如热锅上蚂蚁,那里由得自己!约莫打过五更一会了,还不见动惮。又渐次东方发白了,听得路上闹烘烘的,此时身子也拴不住,两只脚只管要往门外走。一开了门,只见报喜的人跑得好快,通不到自鸳鸯针。。家门首略停一停。问他解元是甚人,还要跟着那人走了几间门面方才肯说。鹏子道:“事有可疑了!天已大明,且到榜下去看一看。”来到榜棚下,单看那下面”春秋”两字。见了第三名就是《春秋》,着字儿看将上去,也是仁和人上面却是丁全。心下想道:“这人是《春秋》中平日极不通的,为何到中了?且自由他,看后面。”着从前直看到榜末,又从榜末直看到前,着行细读,并不见有自家名字在上面。此时身子已似软瘫了的,眼泪不好淌出来,只往肚子里撺,靠着那榜篷柱子,失了魂的一般,痴痴迷迷。到得看榜人渐渐稀了,自家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得转头闷闷而归。那一路来一步做了两步,好不难行。正是:
  败北将军失节妇,刺字强徒赃罪官。
  低头羞见故乡面,举子落第更应难。
  那个丁协公榜发高中了,报子流水来报。大锭细丝打发了报子,实时装束了去赴宴。次日忙忙拜房师,谢大主考,家中贺客填门,热闹不过。真正是锦上添花,富贵无赛。正是:东家愁叹西家唱,一样天公两样人。
  却说徐鹏子看榜回家,好不难过。走到自家门口,那只脚就是千百斤重,门坎也跨不进去。那王氏等到日头红,见无消耗,知得是又没捞摸了坐在房里暗自流泪。徐鹏子进得屋来,不见浑家,知道无甚趣味,他也去坐在一边,长吁短叹,呼天恨地,拍着桌案骂那房师瞎了狗眼,文字好歹也不辨识,自言自语魇魔的一样。
  他家里有个丫头,名唤春樱,年纪有十六七岁,人物也生得干净。徐鹏子拿他当小菜儿来搭搭嘴,时常偷做些事情,也非一日。王氏虽不甚妒,到眼睛前忒不象样,也时见教春樱几句把,这也相习为常,不见可怪的了。这两日来,家主公、主婆两个人都是焦躁的,都没有甚好腔气,那徐鹏子出不成,进不是,嫌苦骂淡,抛碗撒碟,家中好不生分。王氏欲安慰丈夫一番,只是自家也在伤心之际,一时讲不出口。就做讲时,言语未免激切,又怕不能解劝,反添起怒气来,只得隐忍,时常倒叫春樱来伏侍他。那晓得徐鹏子动了一番真火,怎么解得?就使如花似玉的人,心下刻意爱恋的,此时也看不上眼。不到面前也罢,到了面前,不是这样不好,就是那样欠佳,开口骂得惊天动地,急了时还赶上踢了两脚才罢。那王氏见丈夫这般吵闹,只道是春樱不肯梯己小心,反激触了他,未免又要见教春樱几句。正是:
  斗虎争狼,苦杀小獐。
  一之为甚,夹攻难当。
  春樱到也无怨恨之心,只是当不得两下啰唣,眼睛终日哭得红红的,却似个落第女秀才一般。那一日徐鹏子正在纳闷只见同社朋友送来一本五魁朱卷,他忙忙掀开一看,道:“解元的文字,也不曾高似我的!”次第看到第三名丁全从破题读起,顺顺溜溜,好不熟泛。讶道:“这文字是我的!”再看第二篇、三篇,至第七篇,一字不差,都同他的墨卷一样。心中想道:“我那日的文字难道是鬼替我做的?如何有的相重?”又道:“或者与他联号,偷看了我的稿儿,抄得将去?就是抄去,也难得恁一字不讹!”惊疑不定。又想道:“有理,有理,我且查我的落卷,出来一对,看是如何批点。”忙忙访得寄落卷所在,查了字号寻来寻去,并没有这一卷。又恐怕混在别学,去将杭州一府的落卷,都查遍也没这一卷。他心下疑怪,且自回家。正走到自家门口,只见前面一个醉人走来,他站着一看,但见得:两眸蒙松,满面汗泚,方巾半歪半整,好似糊灯纸人。脚步一高一低,犹如线牵傀儡。冲口打饱呃,吓退天上雷公;喷鼻逆糟风,醉倒酒量下户。不是盗瓮吏部,就是乞睩齐人。
  到得近前,见是那周白日鬼。徐鹏子道:“连日不见,请过寒舍奉茶。”白日鬼道:“既相遇,岂敢过门不入。”随让进门。徐鹏子道:“那里饮得恁醉?”白日鬼一个哈哈道:“有偏。我在新贵人那边叨扰来。”徐鹏了道:“谁家?”白日鬼道:“就是丁协老府上。”徐鹏子道:“不提起那丁全罢,提起丁全,又是一桩大奇事。”白日鬼道:“甚么奇事?”徐鹏子道:“那丁全的朱卷,与小弟的墨卷,一字不差。不知他是甚神手段做的,如此怕人。”白日鬼道:“岂有此理!”徐鹏子道:“兄如不信,待我拿来与兄看。”随起身进去,就带口叫春樱倒茶周相公吃。那春樱这几日打骂怕了的,连忙斟了茶送将出来。
  那徐鹏子因心下着急,寻那朱卷再寻不着,翻天倒地搜了半日,才到自家枕头底下捡将出来,急急拿来,白日鬼在那椅子上打鼾呼了。他摇醒道:“周兄你看。”白日鬼接过手道:“这是五魁朱卷,我看过已久。请问你的墨卷在否?”徐鹏子道:“正是奇事!我遍寻落卷中,并没有我的卷子,这一发是弊端可疑了。我意思要到监场面前告一状,一来清清弊窦;二来出出我的屈气。”白日鬼道:“你的原卷若在,方有对证。若寻不出原卷来,显是妒才生事了。我且别过。”请了一声,飞似去了。
  原来徐鹏子的墨卷,陈又新截了,竟自藏匿过了,白日鬼是晓得的,故借此话敲打他。此时徐鹏子一时忿气,发了这两句话,也未必告得成。那晓得白日鬼竟做了一件机密大事,忙忙去报与丁协公了。这正是:逢人且说三分话,看破不值半文钱。丁协公恰也慌了,叮嘱道:“这事怎好?我自到敝房师那里去打点,老徐那边还求仁兄探听他的举动,恩有厚报,决不敢忘。”白日鬼点头会意去了。
  却说徐鹏子因事不遂心,那一日起来得迟些,直到日头红并,不见春樱来送茶水。进来叫了一遍,又无答应。进王氏房里问道:“春樱那里去了?”王氏道:“今早我也不曾见他,再叫他看。”两个口里叫着,四下寻了一遍,并不见影。王氏道:“这几日因你打骂狠了,或者跟人走了。”徐鹏子道:“从小用的丫头,走到那里去?或是走回娘家,待我到他娘家去寻一寻。”收拾了出门,竟到春樱娘家来。他娘家回道:“不曾见他回来。他从来也不曾独自出门走回娘家,今日难道人生路不熟,一径里回来?”徐鹏子道:“既不曾回,我且先去,叫他父亲来帮我找寻几日,何如?”娘家应允了。徐鹏子才走到家,对浑家道:“春樱不曾回去。”
  王氏道:“这也是奇事,走到那里去了?”说犹未完,只听得外面一片声打得响,口中叫喊道:“好!好!好!清平世界,杀人藏尸,快快还我人来!不然,我拖得你两命偿一命!”徐鹏子听得,在门边张一张,只见春樱的父母带着许多人在厅前乱打乱骂。徐鹏子一肚愤气,便走出骂道:“你如何这等放肆!你女儿在我身边多年,图他那些儿就杀了他?放出这样屁来!”他那母亲赶上,就是一头拳撞将来,口中骂道:“放你的屁!生要还人,死要还尸,莫说你是相公我同你赌命罢!”徐鹏子见不是对头,只得往里一面走,一面指着骂道:“不要忙,我把你这伙无赖光棍,明日送到县里,才见分晓!”这些人见他进去,还敲门打壁,骂得个无休歇方才退去。正是:
  烦恼若不横相寻,何由白发鬓边新?
  凭君闭门家里坐,难避含沙射影人!
  徐鹏子忿忿的道:“这等可恶!待我写个呈子,把他送到县里去,重处他一番。”王氏道:“你又心事不遂,替他做甚恶。慢慢地找寻丫头出来,再去塞他的嘴罢!”徐鹏子那里有这副闲精神,说过也就罢了。
  到次日听得厅上有人叫唤。徐鹏子出来,见了两个穿青的人,问道:“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是刑厅莫太爷那边差来的。”徐鹏子道:“甚么事?”那人道:“是宗人命事,特来相请。”随将牌面出来看了。徐鹏子见是春樱父亲的名字,告为活杀女命事,他也等不得看完,气得手足冰冷,口里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拱手道:“列位请回。来早随你见刑尊罢!”那两个人一把向前扯住道:“那里去?好自在性儿!一宗人命事,还恁大模大样的!老爷在厅上等着同你去。”拉着就走。徐鹏子见不成体面,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他走。
  带到府门口,随即传梆禀道:“凶手拿到了。”莫推官随即升厅,叫到犯人跪着。那徐鹏子那里受得这样屈气?直挺挺立着,眼睛直白瞪着上面,口里气勃勃的,就象得要与刑厅厮闹一般。莫推官道:“你说是考得起的生员么?在本厅面前跪也不跪,可知是人命关天么?”徐鹏子道:“人命二字,从何说起?老公祖一个大人,怎么偏与小人为缘?”这句话就触动莫推官隐情,推案大怒道:“你说是秀才,处不得你么?”叫左右:“寄在重监里,明日听审。”实时做了文书申详学道。
  恰好学道在省看这些新举人亲供,莫推官随即传见,又当面说了。学道实时批下文书来,徐必遇仰该学除名。
  次日,莫推官单提出徐鹏子来审道:“学台文书在此,你前程已褫革了,还强头强脑甚的?”喝声打众皂隶不由分说,竟自拖下打了三十。莫推官道:“这人命没有甚么审得。只是限你三个月寻出春樱来就罢,三个月寻不出此时莫怪本厅了,就要注你偿命!”叫寄在重监里去。那里等徐鹏子开口,差人押着就走,直送进监门才回话去。这正是:
  日里忽闻晴霹雳,杯中何处审弓蛇。

  
  

卷一 二回 新贵惹秋风一场没趣 寒儒辞乡馆百事难成

  《风中柳》:
  一片秋光,都是云容装点。锦江山、风流熏染。锦机玉剪,红裙翠桑桂香飞,新贵连栈。一乐一忧,失意争当坷坎。对妻孥、杯中酒浅。身上衣歉,人头债险。更无端,穷途马扁。
  话说丁协公自中举人后,真个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又得莫推官极力帮衬,他越发燥脾,重重谢了白日鬼,自是打点进京会试。思量:“南京至淮扬一带,路上有几个年家在那里做官,顺便刮他个秋风。我如今新举人是喷香的,比前日做秀才打秋风时模样不同,怕他不奉承我个痛快!这上京的路费,不消搅扰自家囊中了。”收拾停当,择吉起程。封条上刻着”会试”两个字,灯笼又写着“世科甲”并他乃尊的官衔,带着十余个管家,皆是鲜衣怒马,一路上好不威风!正是:
  未见上林春色好,先看野店数枝红。
  迤逦到了南京,在承恩寺里住下。那南京吏部侍郎是他年家,他便先去拜了。那吏部喜欢他不过,随即送下程请酒,又送了几封书,荐他各衙门去说情,他更自奢遮起来,便道:“吏部那老儿奉承我甚的?不过为着我这响叮当的新举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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