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筏 - (TXT全文下载)

书籍类目:诗藏 - 诗话
书籍内容:

《诗筏》 贺贻孙

   〈「诗筏」自序〉

  二十年前与友人论诗,退而书之,以为如涉之为筏也,故名曰《诗筏》。今取视之,几不知为谁人之语。盖予既舍之矣,予既舍之而欲人之思之可乎?虽然,予固望人之舍也,茍能舍之,斯能用之矣。「深则厉,浅则揭」,奚以筏为?河桥之鹊、渡则去焉,葛陂之龙,济则掷之,又奚以筏为?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所极,送君者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是为用筏耶?为舍筏耶?为不用之用,不舍之舍耶?夫茍如是,而后吾书可传也,亦可烧也。永新贺贻孙识。〈「诗骚二筏」序〉

  古今言诗,代有其人,而传者盖少。其故何欤?以其所言者,皆人所已言,人所共言,与所能言者也。惟言人所不能言,与言人所不及言,而后其言始传焉。家子翼先生,杜门著书四十年,于经有传,于史有论,未刻之诗歌古文辞若干卷,〈激篇〉若干卷,皆非言人所已言,与言人所共言、所能言者也。及读《诗骚二筏》,见其取古人而升降之,取古人之说而意度之,以此言诗,诗其登岸矣。圣门中惟西河、端木二人善于言诗,夫子一以为知来,一以为起予。而子舆氏「以意逆志」一语,遂为千古说诗之宗。此三贤之言,烂熟于后儒心口间。自今观之,似皆已言也,似皆人所共言与所能言者也。然自三贤之外,求为人所能言、共言者,或鲜矣。吾乃知惟能言人所能言,然后能言人所不能言;能言人所共言,然后能言人所不及言。何也?轨无异辙,理无二致,人自不能言、不及言耳。有一人焉,昭昭揭而示之,于是恍然以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也。以此《二筏》而例家子翼先生四十年著作诸书,尝鼎一脔,吾知其食指已动矣。遂丹黄而授之剞劂,以质同人云。时康熙甲子仲春,受业族弟云黼补庵父谨识并书。《诗筏》 永新贺贻孙子翼父着 族弟云黼补庵父订

  诗亦有英分雄分之别。英分常轻,轻者不在骨而在腕,腕轻故宕,宕故逸,逸故灵,灵故变,变故化,至于化而英之分始全,太白是也。雄分常重,重者不在肉而在骨,骨重故沉,沉故浑,浑故老,老故变,变故化,至于化而雄之分始全,少陵是也。若夫骨轻则佻,肉重则板,轻与重不能至于变化,总是英雄之分未全耳。

  诗以蕴藉为主,不得已溢为光怪尔。蕴藉极而光生,光极而怪生焉。李、杜、王、孟及唐诸大家,各有一种光怪,不独长吉称怪也。怪至长吉极矣,然何尝不从蕴藉中来。

  李、杜诗,韩、苏文,但诵一二首,似可学而至焉。试更诵数十首,方觉其妙。诵其全集,愈多愈妙。反复朗诵至数十百过,口颔涎流,滋味无穷,咀嚼不尽。乃至自少至老,诵之不辍,其境愈熟,其味愈长。后代名家诗文,偶取数首诵之,非不赏心惬目,及诵全集,则渐令人厌,又使人不欲再诵。此则古今人厚薄之别也。

  诗文之厚,得之内养,非可袭而取也。博综者谓之富,不谓之厚。秾缛者谓之肥,不谓之厚。粗僿者谓之蛮,不谓之厚。

  「厚」之一言,可蔽《风》、《雅》。《古十九首》,人知其澹,不知其厚。所谓厚者,以其神厚也,气厚也,味厚也。即如李太白诗歌,其神气与味皆厚,不独少陵也。他人学少陵者,形状庞然,自谓厚矣,及细测之,其神浮,其气嚣,其味短。书孟贲之目,大而无威;塑项籍之貌,猛而无气,安在其能厚哉!

  《庄子》云:「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所谓「无厚」者,金之至精,炼之至熟,刃之至神,而厚之至变至化者也。夫惟能厚,斯能无厚。古今诗文能厚者有之,能无厚者未易觏也。无厚之厚,文惟孟、庄,诗惟苏、李、《十九首》与渊明。后来太白之诗,子瞻之文,庶几近之。虽然,无厚与薄,毫厘千里,不可不辨。

  诗文有神,方可行远。神者,吾身之生气也。老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吾身之神,与神相通,吾神既来,如有神助,岂必湘灵鼓瑟,乃为神助乎?老杜之诗,所以传者,其神传也。田横谓汉使者云:「斩吾头,驰四十里,吾神尚未变也。」后人摹杜,如印板水纸,全无生气,老杜之神已变,安能久存!

  神者,灵变惝恍,妙万物而为言。读破万卷而胸无一字,则神来矣,一落滓秽,神已索然。

  段落无迹,离合无端,单复无缝,此屈、宋之神也,惟《古诗十九首》彷佛有之。

  古今必传之诗,虽极平常,必有一段精光闪铄,使人不敢以平常目之,及其奇怪,则亦了不异人意耳。乃知「奇」、「平」二字,分拆不得。

  清空一气,搅之不碎,挥之不开,此化境也。然须厚养气始得,非浅薄者所能侥幸。

  诗文以不断不续为至,然须于似断似续处求之。

  杜诗韩文,其生处即其熟处,盖其熟境,皆从生处得力。百物由生得熟,累丸斲垩,以生为熟,久之自能通神。若舍难趋易,先走熟境,不移时而腐败矣!

  诗之近自然者,入想必须痛切;近沉深者,出手又似自然。

  不为酬应而作则神清,不为谄渎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

  陶元亮诗淡而不厌。何以不厌?厚为之也。诗固有浓而薄,淡而厚者矣。

  美人姿态在嫩,诗家姿态在老。

  写生家每从闲冷处传神,所谓「颊上加三毛」也。然须从面目颧颊上先着精彩,然后三毛可加。近见诗家正意寥寥,专事闲语,譬如人无面目颧颊,但见三毛,不知果为何物!

  古人诗文所以胜我者,不过能言吾意之所欲言耳,吾所矜为创获者,古人皆已先言之。以吾之意,出古人手,较吾言倍为亲切。试取古人意,出吾手,格格不甚畅快,始见吾短。

  诗有眼,犹弈有眼也。诗思玲珑,则诗眼活;弈手玲珑,则弈眼活。所谓眼者,指诗弈玲珑处言之也。学诗者但当于古人玲珑中得眼,不必于古人眼中寻玲珑。今人论诗,但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此乃死眼,非活眼也。凿中央之窍则混沌死,凿字句之眼则诗歌死。

  五言古以不尽为妙,七言古则不嫌于尽。若夫尽而不尽,非天下之至神,孰能与于斯?

  唐人五言律之妙,或有近于五言古者,然欲增二字作七言律则不可。七言律之奇,或有近于七言古者,然欲减二字作五言律则不能。其近古者,神与气也。作诗文者,以气以神,一涉增减,神与气索然矣。

  七言绝所以难于七言律者,以四句中起承转结如八句,而一气浑成又如一句耳。若只作四句诗,易耳易耳。五言绝尤难于七言绝,盖字句愈少,则巧力愈有所不及,此千里马所以难于盘蚁封也。

  极用意人诗文得意处,每从不经意处得之。极不经意人诗文得意处,每从用意处得之。

  学古人诗,不可学其粗俗,非不可学,不能学也。非极细人不能粗,非极雅人不能俗。

  古诗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转折处多,前后一气而变换处多。或意转而句不转,或句转而意不转;或气换而句不换,或句换而气不换。不转而转,故愈转而意愈不穷;不换而换,故愈换而气愈不竭。善作诗者,能留不穷之意,蓄不竭之气,则几于化。

  储、王、孟、刘、柳、韦五言古诗,淡隽处皆从《十九首》中出,然其不及《十九首》,政在于此。盖有淡有隽则有迹可寻,彼《十九首》何处寻迹?

  长篇难矣,短篇尤难。长篇易冗,短篇易尽,此其所以尤难也。数句之中,已具数十句不了之势;数十句之后,尚留数十句不了之味。他人以数十句难了者,我能以数句便了;他人以数句易了者,我能以数十句不了。固由才情,亦关学力。

  长庆长篇,如白乐天〈长恨歌〉、〈琵琶行〉,元微之〈连昌宫词〉诸作,才调风致,自是才人之冠。其描写情事,如泣如诉,从〈焦仲卿〉篇得来。所不及〈焦仲卿〉篇者,政在描写有意耳。拟之于文,则龙门之有褚先生也。盖龙门与〈焦仲卿〉篇之胜,在人略处求详,详处复略,而此则段段求详耳。然其必不可朽者,神气生动,字字从肺肠中流出也。

  蜀人赵昌花卉,所以不及徐熙者,赵昌色色欲求其似,而徐熙不甚求似也。中、晚唐人诗律,所以不及盛唐大家者,中晚人字字欲求其工,而盛唐人不甚求工也。

  乱头粗服之中,条理井然;金玉追琢之内,姿态横生。兼此二妙,方称作家。

  凡诗文可盗者,非盗者之罪,而诲盗者之罪。若彭泽诗、诸葛〈出师〉文,宁可盗乎?李、杜、韩、欧集中,亦难作贼。间有盗者,雅俗杂出,如茅屋补以铜雀瓦,破衲缀以葡萄锦,赃物现露,易于捉败。先明七才子诸集,递相剽劫,乃盗窝耳。

  盛唐人诗,有血痕无墨痕,今之学盛唐者,有墨痕无血痕。

  愈碎愈整,愈繁愈简,态似侧而愈正,势欲断而愈连。草蛇灰线,蛛丝马迹,汉人之妙,难以言传,魏、晋以来,知者鲜矣。

  下虚字难在有力,下实字难在无迹。然力能透出纸背者,不论虚实,自然浑化。彼用实而有迹者,皆力不足也。

  枯瘦寒俭,非诗之至。然就彼法中,亦自有至者:枯者有神,瘦者有力,寒者有骨,俭者有品。

  下语忌杜撰,押韵忌现成。

  昔人论文云:「贵在升里能转,斗里能量。」作诗亦然。

  胸中无事则识自清,眼中无人则手自辣。

  不贵能学,贵于学而能舍,舍之乃所以为学也。无所不舍,斯无所不学矣。

  歌者上如抗,下如坠,累累然若贯珠。诗人笔端,亦具此妙。

  苏子由云:「子瞻文奇,吾文但稳。吾诗亦然。」此子由极谦退语。然余谓诗文奇难矣,奇而稳尤难。南威、西施,亦犹人也,不过耳目口鼻,天然匀称,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便是绝色。诸葛武侯老吏谓桓温曰:「诸葛公无他长,但事事停当而已。」殷浩阅内典叹曰:「此理只在阿堵边。」后代诗文名家,非无奇境,然苦不稳,不匀称,不停当,不在阿堵边。

  书家以偶然欲书为合,心遽体留为乖。作诗亦尔。

  炼字炼句,诗家小乘,然出自名手,皆臻化境。盖名手炼句如掷仗化龙,蜿蜒腾跃,一句之灵,能使全篇俱活。炼字如壁龙点睛,鳞甲飞动,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若炼一句只是一句,炼一字只是一字,非诗人也。

  古今人才原不相远,惟后人欲过古人,另出格调,超而上之。多此一念,遂落其后。如五言古诗,魏人欲以豪迈掩汉人,不知即以其豪迈逊汉之和平;晋人欲以工致掩魏人,不知即以其工致让魏之本色。求高一着,必输一着;求进一步,必退一步。

  严沧浪《诗话》,大旨不出「悟」字;钟、谭《诗归》,大旨不出「厚」字,二书皆足长人慧根。然诵沧浪诗亦有未尽悟者,阅钟、谭集亦有未至厚者,以此推之,谈何容易。

  少陵称太白诗云「飞扬跋扈」,老泉称退之文云「猖狂恣睢」。若以此八字评今人诗文,必艴然而怒,不知此八字乃诗文神化处,惟太白、退之乃有此境。王、孟之诗洁矣,然「飞扬跋扈」不如太白;子厚之文奇矣,然「猖狂恣睢」不如退之。有志诗文者,亦宜参透此八字。

  少陵诗云:「前辈奔腾入,余波绮丽为。」盖谓前辈时有绮丽之句,不过余波及之耳,若其入手,则如良马奔腾,不可控驭也。以「奔腾」二字合之「飞扬跋扈」四字,觉李、杜存日,龙飞虎跃,凤翥鸾翔,如在目前。

  吴景仙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而严沧浪诃之,谓「健」字但可评文,不可评诗。余谓诗文原无二道,但忌硬而不忌健,纵或优柔婉约,低徊缠绵,然其气力何尝不健,不健则弱矣。沧浪又云:「雄深雅健,不若雄浑悲壮。」余谓此四字但可评杜诗耳,他家亦未尽然,总不若「沉着痛快」四字为至。曰「痛快」则「悲壮」已包,曰「沉着」则「雄浑」之所自出,而「健」不足以言之矣。

  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止,一片灵气,恍惚而来。《十九首》中取一篇讽之亦尔,取一段讽之亦尔,取一句讽之亦尔,合《十九首》全讽之亦尔。

  同时齐名者,往往同调。如沈、宋,高、岑,王、孟,钱、刘,元、白,温、李之类,不独习尚切劘使然,而气运所致,亦有不期同而同者。独李、杜两人,分道扬镳,并驱中原,而音调相去远甚。盖一代英绝,领袖群豪,坛坫设施,各有不同,即气运且不得转移升降之,区区习尚,何足云乎!

  诗至中晚,递变递衰,非独气运使然也。开元、天宝诸公,诗中灵气发泄无余矣,中唐才子,思欲尽脱窠臼,超乘而上,自不能无长吉、东野、退之、乐天辈一番别调。然变至此,无复可变矣,更欲另出手眼,遂不觉成晚唐苦涩一派。愈变愈妙,愈妙愈衰,其必欲胜前辈者,乃其所以不及前辈耳。且非独此也,每一才子出,即有一班庸人从风而靡,舍我性灵,随人脚根,家家工部,人人右丞,李白有李赤敌手,乐天即乐地前身,互相沿袭,令人掩鼻。于是出类之才,欲极力剿除,自谓起衰救弊,为前辈功臣。即此起衰救弊一念,遂有无限诗魔,入其胸中,使之为中为晚而不自知也。盖至此而诗运与世运亦若默受作者之升降矣。嗟夫!由吾前说推之,则为凌驾前辈者所误;由吾后说推之,又为羽翼前辈者所误。彼前辈之诗,凌驾而羽翼之,尚不能无误,乃区区从而刻画摹仿之,吾不知其所终也!嗟夫!此岂独唐诗哉?又岂独诗哉?

  李翱有云:「读《春秋》如未尝有《诗》,读《诗》如未尝有《易》,读《易》如未尝有《书》,读屈原、庄周如未尝有《六经》。」此数语真善读古人书者。余亦谓终日看太白诗、子瞻文,每至极佳处,辄不信世间复有子美、退之;及读子美诗、退之文,每至极佳处,又不信世间复有太白、子瞻,即此便见四人身分。譬如人食西施乳时,不复知肉味中有熊蹯;饱熊蹯时,亦不复知鱼味中有西施乳。若食他鱼肉,便不尔尔也。

  中唐如韦应物、柳子厚诸人,有绝类盛唐者;晚唐如马戴诸人,亦有不愧盛唐者。然韦、柳佳处在古诗,而马戴不过五七言律。韦、柳古诗尚慕汉、晋,而晚唐人近体相沿时尚。韦、柳辈古体之外尚有近体,而晚唐近体之中遂无古意。此又中晚之别也。

  晚唐人落想之妙,亦有初盛人所不能道者,然初盛人决不肯道。今人于晚唐语肯道,又却不能道。

  少陵诗中如「白摧朽骨龙虎死」等语,似李长吉;又「叶里松子僧前落」,「天清木叶闻」等语,似摩诘;「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等语,似常建;「灯影照无寐,心清闻妙香」等语,似王昌龄。其余似诸家处,尚不可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太白。太白诗中如〈凤凰台〉作似崔颢,〈赠裴十四〉作似长吉,

  〈送郄昂谪巴中〉诸作似高、岑,〈送张舍人之江东〉诸作似浩然,「城中有古树,日夕连秋声」等语似摩诘。其它似诸家处,尚不能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少陵。盖其相似者,才有所兼能;其不相似者,巧有所独至耳。

  作诗有情有景,情与景会,便是佳诗。若情景相睽,勿作可也。

  才小者尺幅易窘,然苏长公翻为才大所累;学贫者渴笔难工,然王元美翻为学富所困。其故何也?

  诗律对偶,圆如连珠,浑如合璧。连珠互映,自然走盘;合璧双关,一色无痕。八句一气而气逾老,一句三折而句逾遒。逾老逾沉,逾遒逾宕。首贵耸拔,意已趋下;结须流连,旨则收上。七言固尔,五字亦然。神而化之,存乎其人,非笔舌所能宣也。

  所谓蕴藉风流者,惟风流乃见蕴藉耳。诗文不能风流,毕竟蕴藉不深。

  梅圣俞有《金针诗格》,张无尽有《律诗格》,洪觉范有《天厨禁脔》,皆论诗也。及观三人所论,皆取古人之诗穿凿扭捏,大伤古作者之意。三书流传,魔魅后人,不独可笑,抑复可恨。不知诗人托寄之语,十之二三耳,既云托寄,岂使人知?若字字穿凿,篇篇扭捏,则是诗谜,非诗也。《三百篇》中有比、有兴、有赋,尽如圣俞、无尽、觉范所言,则《三百篇》字字皆比,更无赋、兴,千古而下,祇作隐语相猜,安能畅我性情,使人兴观群怨哉!惟子美物诸五言,则实有寄托,然亦不必牵强索解,如与痴人说梦也。因书此以为注诗者之戒;并将古诗数十首,稍为笺破于后,以见古人作诗大意,不过如是而止,则唐诗可以类推矣。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疋,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此诗将「手爪不相如」截住,分为两段之,见古人章法之奇。后段即前段语意,复说一遍,更觉浓至。此等手法,在文字中惟《南华》能之,他人止作一股,便觉意竭,倘效为之,则重复可厌矣。「新人复何如」一问,最婉。「从阁」一去,更冷而媚,虽有妒意,然妒而不悍,妒而有情,妒又安可少哉!妇人处新故之间,惟有温柔一道,能令男子回心。彼以悍怒开衅,令薄情人心去不复留者,皆不善于妒者也。「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谑语也,岂有手爪可辨妍媸乎?聊以慰其问耳。「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亦谑语也,岂有缣素可别优劣乎?聊以慰其去耳。一种缱绻亲昵之意,在此二谑,不独委屈周旋,慰故人以安新人也。通篇总是一「情」字,认真不得。大率东汉敦尚气节,得气之先,莫如诗人,不独〈焦仲卿妻〉、〈陌上桑〉诸篇凛然难犯,有〈汉广〉、〈柏舟〉遗风,即如此等诗,字字温厚,尤得好色不淫之意。若魏、晋以后,浸淫于桑、濮矣。谁谓诗文无升降乎?

  古〈艳歌行〉:「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无限深情,在此一疑,后面如许温存,皆从「斜倚西北眄」出。妇人值深情男子,着假不得,认真不得,太庄则疑疏,太谑则疑亵,故以「语卿且勿眄」微谑之。「水清石自见」一语,楚楚可怜,不费分辨,疑团自破。尤妙在「石见何累累」一转,又宕开去,而以「远行不如归」谑语结之。倘无此一谑,却又不成亲昵矣。层层宛转,发乎情,止乎礼义,可见汉人去《三百篇》尚未远也。

  古诗中「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是能以厚与人者。「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是能以厚自处者。以厚与人者,妙在不忍疑人;以厚自处者,妙在求人不疑。然以高节望男子,尚属妇人拗语。若夫既抱区区,又惧不察,宛转无聊,缠绵莫语,以厚自处,终不能不以厚望人。此种苦情,较「思公子兮未敢言」、「心悦君兮君不知」二语,更为笃挚,非深于夫妇、君臣、朋友之间,阅尽变态者,不知其妙,此所以为古诗也。

  「今日良宴会」篇,欢娱未竟,忽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六句。无端感慨,不情不绪,全是一肚皮愤世语,莫认真看。盖其语意深浑,读者不觉,遂误注为热中耳。从来诸解皆失之。

  「东城高且长」篇,以「燕、赵多佳人」一段,足「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二句之意,犹〈伐木〉章以「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六句,足「民之失德,干糇以愆」之意也。无此一段,便不淋漓。若其脉理断续,无迹可寻,则子由所谓「如千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也。熟读此诗,自悟古人章法之妙。世人以《十九首》为二十首,且谓后人误合此二首为一首。前辈曾有别白者,余特引《毛诗》以畅其旨。

  《十九首》之妙,多是宛转含蓄。然亦有直而妙、露而妙者:「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是也。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人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一首十句,皆辑乐府〈西门行〉中警语成之,全不易一字,然读之只似《十九首》语,不似乐府语。在乐府中每觉此语奇崛,在《十九首》语中又觉此语平澹,犹「青青子衿」、「鼓瑟吹笙」等语,在《毛诗》中但见和雅,入曹公诗中乃见豪放。笔墨转移之妙,非深于诗者不能知。

  「去者日以疏」与「明月何皎皎」二首,平平无奇。然古今选诗者,不敢删此二首为十七首,即拟《十九首》,至此越难措手,此其故何也?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以下十二句,字字皆诉生别之苦。末云「努力加餐饭」,无可奈何,自慰自解,不怨之怨,其怨更深,即唐人所谓「缄怨似无忆」也。通篇惟「浮云蔽白日」五字,稍露怨意,然自浑然无迹。余皆温柔婉恋,使人不觉为怨,真可以怨者也。严沧浪云:「《玉台》以『相去日以远』而下别为一首。」如此则不成诗矣。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写景未毕,忽插「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无端感慨,妙甚。「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不接之接,飘忽空幻,妙不可言。然总是一意到底。前八句,兴也;「昔我同门友」四句,赋也;「南箕」二句,比也;末云:「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又赋,以足「昔我同门友」四句之意也。前后反复,总以形容交道之薄。伯敬谓此首分为三段,非出一人一时一事者,吾不敢信以为然。

  诗中说梦,如蔡伯喈「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拟似空幻,恰是梦境。然「凛凛岁云暮」一篇,皆梦境也。「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前七句,梦前之因也,至第八句方入梦,遂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四句。梦中欢聚,一段空喜,最妙在「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二句,倏忽变态,遽失前境。在梦中尚不免匆遽,亦安往而不得匆遽也。「盼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二句,梦中送痴,无聊已极。结云:「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则醒后忆梦,情愈迫而景愈难堪矣。段段空幻,不独为少陵〈梦太白〉二诗之祖,且开汤临川《牡丹亭》无限妙想。

  「孟冬寒气至」,前六句愁绪纷纷,忽接「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从无聊中强为慰藉,所谓望梅解渴,远望当归。此后如许珍重,复以「惧君不识察」结之,若终不敢信以为然者,无聊极矣。及读「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一首,则开头便是好音矣。「故人心尚尔」五字,妙甚,有无端惊喜,出于望外之意。此后珍重到底,无非欣幸慰藉者,与前者迥异。或悲或喜,颠之倒之,总一「情」字耳。

  「西北有高楼」一篇,皆想象之词。阿阁之上,忽闻弦歌,凭空摹拟,幻甚。此下皆描「悲」字之神。「无乃杞梁妻」,惝恍疑似,妙不可言。「清商随风发」四句,肉竹之外,别有妙理,此知音者所以难也。盖歌者既苦,则知者自稀,伤知稀即所以惜歌者也。一种幽怨,全从言外得之。自注诗者必以首四句指帝都,中八句自叹才高,而以知稀寓仕宦未达之意,遂令此诗索然。惜哉!

  「回车驾言迈」篇,感寿命之不常,而欲以荣名为宝。「驱车上东门」篇,叹人生之如寄,而欲以饮酒自娱。倏而忧生,倏而达生,虽同一感慨,然觉饮酒一语更悲。以此知凡言达生者,皆无聊语也。

  叙事长篇动人啼笑处,全在点缀生活,如一本杂剧,插科打诨,皆在净丑。〈焦仲卿〉篇,形容阿母之虐,阿兄之横,亲母之依违,太守之强暴,丞吏、主簿、一班媒人张皇趋附,无不绝倒,所以入情。若只写府吏、兰芝两人痴态,虽刻画逼肖,决不能引人涕泗纵横至此也。文姬〈悲愤〉篇,苦处在胡儿抱颈数语,与同时相送相慕者一番牵别,令人欲泣。〈孤儿行〉写得兄嫂有权,大兄无用,南北奔走,皆奉兄嫂严令,便自传神。至「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则大兄未尝无爱弟意,然终拗大嫂不过,孤儿之命可知矣。末后啖瓜覆车,无端点缀,尤是一出闹场佳剧,令人且悲且笑。而收场仍不放过兄嫂,作者用意深矣。〈木兰诗〉有阿姊理妆、小弟磨刀一段,便不寂寞。而「出门见火伴」,又是绝妙团圆剧本也。后人极力摹拟,非无佳境,然一概直叙,全乏波澜。如古本《琵琶记》,有词曲,无关目,有生旦,乏净丑,对之但觉闷闷耳。

  枚乘〈七发〉,东方朔〈客难〉,创体也。后人虽沿袭其体,然丰神气韵,终不能及。张平子〈四愁诗〉,亦创体也。拟之者不独沿其体,并沿其调,一拟便肖矣。夫使人一拟便肖者,非诗之至;拟而必期于肖者,亦非拟之至者也。杜子美〈同谷歌〉,虽略仿〈四愁〉,然而出脱变化,胜平子远矣。

  汉人乐府,不独其短篇质奥,长篇庞厚,非后人力量所及,即其音韵节目,轻重疾徐,所以调丝肉而宫征者,今皆不传。所传〈郊庙〉、〈铙歌〉诸篇,皆无其器而仅有其辞者。李太白自写己意,既与古调不合,后人字句比拟,亦于工歌无当。近日李东阳复取汉、唐故事,自创乐府。余谓此特东阳史耳﹗若以为乐府,则今之乐,非古之乐矣。吾不知东阳之辞,古耶今耶?以为古,则汉乐既不可闻;以为今,则何不为南北调,而创此不可谱之曲。此岂无声之乐,无弦之琴哉!伯敬云:「乐府可学,古诗不可学。」余谓古诗可拟,乐府不可拟,请以质之知音者。

  「日出东南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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