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诗话 - (TXT全文下载)

,作者之旨意纵未尽窥,而刻书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谓赏鉴家,如吴门黄主事丕烈、邬镇鲍处士廷博诸人是也。又次则于旧家中落者,贱售其所藏,富室嗜书者,要求其善价,眼别真实,心知古今,闽本蜀本,一不得欺,宋椠元椠,见而即识,是谓掠贩家,如吴门之钱景开、陶五柳、湖州之施汉英诸书估是也。
  
  南宋之文,朱元晦大家也;南宋之诗,陆务观大家也。
  
  成亲王工诗,年四十六,发已半白。尝有《夜坐》诗曰:「事繁书慰夜,心短睡辞人。」
  
  诗人之工,未有不自识字读书始者。即以唐初四子论,年仅弱冠,而所作《孔子庙碑》,近日淹雅之士,有半不知其所出者。他可类推矣。以韩文公之俯视一切,而必谆谆曰:「凡为文辞,宜略识字。」杜工部,诗家宗匠也,亦曰「读书难字过」。可见读书又必自识字始矣。弄獐宰相,伏猎侍郎,不闻有诗文传世,职是故耳。近时士大夫,亦有读「针灸」之「灸」为「炙」,「草菅」之「菅」为「管」,呼「金日磾、万俟卨」如本字者,则「弄獐、伏猎」,又可以分谤矣。
  
  吾乡有进士起家现居要地者,人乞其一札为寒士先导,用《晋书刘宏传》「得刘公一纸书,胜于十部从事」语,此君复椷云:「刘公何人?现居何职?乞开示,以便往拜。」人传以为口实云。
  
  人但知陶渊明诗一味真淳,不填故实,而以为作诗可不读书。不知渊明所著《圣贤羣辅录》等,又考订精详,一字不苟也。
  
  道家之有真实本领者,释氏不能学。道家之祖尚元虚者,释氏始窃其绪余以名于世。大抵释氏书之精,皆庄、列之绪余也。其至粗如「道在屎橛」等,释氏亦窃之。南宋儒者,似又窃释氏绪余。此即庄子所谓「每况愈下」也。
  
  李白《扶风豪士歌》,在吴中所作,非赠人也。《泾县旧志》以为赠县人万巨所作,凿矣。
  
  今时学者,读断烂朝报,即以为通晓世事;读高头讲章,即以为沈酣经籍;何与昔人之知今知古异乎!
  
  诗句限年,往往成谶。袁大令枚丁酉元日诗:「不贺宾朋先自贺,堂前九十四龄亲。」然太夫人即于是年弃养。朱学士筠辛丑岁自福建学使任满归,岁朝作诗,有「五十三年律渐工」句,果于是年下世。乾隆中,皇五子口口王亦最工诗,于谢世之前,赋《元日》诗云:「三十九年蒙豢养。」亦不久奄忽。三诗并出无心,又并作于元日,并成诗谶,可云异矣。
  
  余最爱明张梦晋一绝云:「隐隐江城玉漏催,劝君且尽掌中杯。高楼明月清歌夜,此是人生第几回?」谓有思之惘惘、尽而不尽之致。近时桐城方世泰亦有二语云:「称心一日足千古,高会百年能几回?」便稍觉直致,然亦似《剑南集》中语。
  
  诗词之界甚严。北宋人之词,类可入诗,以清新雅正故也。南宋人之诗,类可入词,以流艳巧恻故也。至元而诗与词更无别矣。此虞伯生、吴渊颖诸人所以可贵也。
  
  李明经御,字琴夫,诗有奇气,京口词人之冠也。尝见其《读战国策书后》九首之一云:「解纷如解玉连环,一笑飘然东海还。世上共求天下士,不知东海在人间。」
  
  今岁二月中,游天台,独未及访铜壶滴漏,以为歉事。秋杪,以事至焦山,张司马铉自京口携其台、荡、黄山诗,属为订定,内有《越山至铜壶滴漏处》一篇云:「俯观绳系背,侧立仆持踵」,颇能绘涉险情事。又云:「佛以四海水,入山一毛孔」,虽用释典,亦与此题确称。张娶诗人鲍海门女,字茝香,亦能诗,有《送外游黄山台荡》一律,颇工。张答之曰:「粗成唱和今生愿,小证烟波夙世缘。」前余在京师,鲍郎中之锺屡夸其二妹皆工诗,余未之信,今茝香即其第二妹也。
  
  司马从弟上舍崟,工近体诗。画青绿山水,殊有元人笔法。曾作《万里荷戈图》见赠。余寄以二诗,末一首云:「荷戈人在夕阳边,宛马如龙不着鞭。欲貌鸿蒙万里雪,别施轻粉写祁连。」上舍时时诵之。
  
  焦山后有松、寥二小山,境极幽邃,鹰鵰鼋獭,遂各遽其一。今一山峰顶尽白,盖鹰粪所积也。余守风山后,曾久憩于此,偶得句云:「鹰同獭占东西岭,浪与人争出没舟。」荒寒奇险之景,或亦游焦山者所未及道耳。
  
  太仓苏加玉茂才游山诗,亦颇刻画尽致,如《游黄山朱砂庵至文殊院》诗云:「抱崖十指牢,垂岩一足剩。屈膝磨过腹,缩顶低触胫。」游山实有此境。辛酉冬,余过太仓,饮汪庶子学金家三日,无日不与茂才偕,饮量甚豪,一如其诗。
  
  今人以「餻」字为俗,并附会云:唐刘梦得作《九日》诗,不敢用「餻」字。此说未确。《方言》:「饵谓之餻」。《广雅》:「餻,饵也。」惟《说文》不收此字,徐铉《新附》始有之。然诗人所用字,岂能尽出《说文》耶?(《北史綦连猛传》谣云「七月刈禾太早,九月噉餻未好。」是六朝时歌谣已用餻字矣。)
  
  吾乡乾隆壬戌、乙丑二科,皆得鼎甲二人:壬戌榜眼杨述曾、探花汤大绅,乙丑状元钱维城、榜眼庄存与是也。然宋时亦有之:熙宁癸丑省元邵纲、状元余中皆毗陵人,是矣。《万青阁偶谈》载一甲三人,同时皆至八座。惟康熙癸丑状元韩菼为礼书,榜眼王鸿绪为户书,探花徐秉义为吏侍。今考乾隆乙丑亦同:状元钱维城刑侍赠尚书,榜眼庄存与礼侍,探花王际华户书,亦皆同时,又皆曾直南书房,皆曾为会试总裁,似又过癸丑矣。
  
  《槐厅载笔》载兄弟同时为主考,尚漏吾乡庄少宗伯存与、修撰培因。(皆乾隆丙子,一典试浙江,一典试福建,皆道出里门。)不二年,又皆视学。 (一直隶,一福建)无锡秦编修泉,弟编修潮。(皆乾隆癸卯。一典河南,一典陕西。)若父子同时为考官者,大学士刘统勋主考顺天,其子编修墉主考广西。皆乾隆丙子。及吾乡刘冢宰纶主考顺天,其子编修跃云主考山东。皆乾隆庚寅也。
  
  《池北偶谈》载顺治戊戌一甲三人:常熟孙承恩、盐城孙一致、全椒吴国对,皆江南人。己亥一甲三人,亦皆江南徐元文、华亦祥、叶方蔼也。至乾隆庚戌一甲三人,亦皆江南吴县石韫玉、青阳王宗城与亮吉是也。(下科始分江苏、安徽为二。)是科特旨,命无锡嵇文恭璜赴礼部恩荣宴,会后同年与同乡后进三人,接坐礼部堂上,则又戊戌、己亥所不能及。信乎寿考作人之化所致也。
  
  殿试卷例以前十本进呈。惟乾隆庚辰年,秦尚书蕙田等以十本外尚有佳卷奏,奉特旨,许以十二本进呈。是科十四名以前并入翰林,洵属异数。至乙卯年恩科,大学士伯和坤读卷,以无佳策,止取八本呈览。然是科一甲有两盛事:状元王以衔即本科会元王以铻胞兄,探花潘世璜又前科状元潘世恩从兄也。
  
  本朝一百余年,湖南士子成进士,未有入进呈十本中者。有之,自乾隆庚辰,今刘参相权之始。暨嘉庆乙丑,刘充殿试读卷官,而状元探花皆在湖南矣。考宋淳熙丁未,湖南亦最盛,省元汤璹、状元王容,皆长沙人。见《齐东野语》。
  
  方上舍正澍有《过瓦官寺》诗曰:「废苑苔生天子笔,(寺旧有梁武帝题额。)荒街春绣地丁花。」叹其属对之工。然亦有所本,唐人诗云:「床头两瓮地黄酒,架上一封天子书。」语亦生峭可喜,乃知方诗又本于此也。
  
  宋苏子容诗:「把麻人众引声长。」苏子由诗亦云:「明日白麻传好语,曼声微绕殿中央。」盖唐宋时宣麻制,皆曼延其声如歌咏之状。今殿试胪传日,鸿胪寺官立殿下唱第,引声亦甚长,唱一甲三人、二甲第一人、三甲第一人,必移时始毕,盖古法也。又一甲三人,唱名至三次,亦寓慎重之意。又俗语谓状元「独占鳌头」,语非尽无稽。胪传毕,赞礼官引东班状元、西班榜眼二人前趋至殿陛下,迎殿试榜,抵陛,则状元稍前进,立中陛石上,石正中镌升龙及巨鳌,盖警跸出入所由,即古所谓螭头矣。俗语所本以此。榜亭出,一甲三人随之,由午门正中而出。盖亲王、宰相亦无此异数。大学士嵇文恭公尝笑语余曰:「某为宰相十年,不及一日之新进」云。
  
  作诗造句难,造字更难。若造境造意,则非大家不能。近日顺德黎明经简,颇擅此长。惜年甫四十而卒。然所存诸诗,尚足以睥睨一世。
  
  唐少府轶华,居中河桥侧,余未出塾,即与订交。倜傥有侠气,沈沦簿尉,非其志也。今寄居皖公山左,余游匡庐,曾便道访之,为题柱帖云:「看山踪迹吾还健,入世心期尔最先。」盖总角时第一相识也。
  
  作富贵语,不必金玉珠宝也,如「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冥蒙细雨中」,及「夜深台殿月高低」,仅写雨及月,而富贵气象宛然。然尚有台殿楼阁字也。温八叉诗云:「隔竹见笼疑有鹤,卷帘看画静无人」,韦端己诗「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第二等人家,即无此气象。近人诗,则「天气清凉人好睡,阑干闲在月明中」,及「路暗迷人百种花」亦是。余前有《送春》诗云:「三面水亭帘不卷,百花香里度残春。」又《初夏》云:「居然一服清凉散,不啖荷珠即露珠。」正不必用八宝丹,自尔不寒俭也。
  
  杜工部之救房管,则生平「许身稷契」之一念误之也。李供奉之知郭子仪,则生平慕鲁仲连一流人之识廓之也。韩吏部之折王庭凑,则生平谏佛骨及不好神仙之定见致之也。能谏佛骨,即能驱鳄鱼;能驱鳄鱼,即能折王庭凑。故余尝有《咏史》诗曰:「异类强藩尽低首,王庭凑与鳄鱼同。」
  
  古人事皆有本。明宣德时芳草鬬鸡缸,即仿汉时春草鸡翘织刺以为之者。史游《急就篇》:「春草鸡翘凫翁濯」,颜师古注云:「春草,象其初生纤丽之状也;鸡翘,鸡尾之曲垂者。」言织刺为春草鸡翘之形。 一曰染衣色似之。盖汉儒施于绡素者,明则用之于磁器耳。
  
  《御览》引《春秋考异》邮云:「戴纴出,蚕期起。」《诗正义》引里语云:「促织鸣,懒妇惊。」正可相对。古人重女工,故虫呜亦皆以纴织为名,巧妇、布母、女鸥、工雀,名义并同。
  
  王文简诗,律体胜于古体,五、七言绝句又胜于五、七律。余最爱其《国士桥》一篇云:「国士桥边水,千秋恨不穷。如闻柱厉叔,死报莒敖公。」《{虫枭}虮夫人祠》一篇云:「霸气江东久寂寥,永安宫殿莽萧萧。都将家国无穷恨,分付浔阳上下潮。」以为此非诗人之诗,可与知人论世矣。
  
  余最喜宋魏野《上寇莱公》诗云:「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夫莱公以崛起为宰执,立朝未久,而云「无地起楼台」,世尚传其清节。今吾乡刘文定公,官卿相者三十年,其子今少司马跃云继之,父子服官于朝,至七十年之久,而家无一亩之宫、半顷之地,可云清矣。昨闻少司马以年过七十,与休归里,余忧其栖止无地也,先寄以诗曰:「此福真难及,君恩赐鉴湖。乍看抛笏冕,才敢忆莼鲈。卿相两传久,田庐一寸无。谁将去官日,清节绘成图?」孰谓古今人不相及哉!
  
  吴门汪布衣绲,字墨庄,少工诗,所遇辄不偶,近岁自都中携贵人书谒扬州都转,都转甚礼之,复为友人所谗,卒无所得。寄食于江上舍藩家,江亦赤贫之士也。闻余至扬,偕江来访,因同至傍花村看菊,坐半,江代吟其少日诗曰:「斟酌桥西旧酒楼,楼中夜夜唱凉州。枣花帘外初圆月,一度销魂便白头。」余为之击节,以为不减明张梦晋「高楼明月清歌夜」一绝。明日,因携之谒扬州太守伊君秉绶,属为之地,太守亦极赏此诗,酒间,汪又诵其一联云:「古原牛啮新生草,小院蜂攒乍放花。」亦南宋诗之佳者。
  
  庐山周围五百里,界九江、南康、饶州三府境,其雄伟奇秀,非霍山及衡岳可比。又实居江、汉之冲,不知当时何以不作南岳?余《游庐山》诗有云:「天风一回荡,大气自蟠礴。南瞻隘衡湘,北望小灊霍。稽首告上真,兹当作南岳」。非于匡君贡谀,乃纪实耳。
  
  古人之名,有必不可与之争者,即或名槩古人,亦须俟后人论定而轩轾之,当吾身则不可。尝见岳州岳阳楼诗榜有二:东则孟襄阳,西则杜浣花,余人不敢参也。前有妄人官是郡者,别作一榜,以己所作与杜、孟鼎足焉。甫去任,人即撤之。此与古人争名之过也。采石太白楼,亦最为东南胜景,余少时即见神龛旁有柱帖云:「我辈到来惟饮酒,先生在上莫题诗。」三十年复过此,则柱榜易矣。询之,则近日赀郎守是郡者所为。吁,可云不自量矣。
  
  桐城潘君恂,宰阳湖日,勤于吏治,每至冬夜三鼓,必亲巡坊市,稽察非常。余友人杨继曾自亲串家醉归,适值之,杨本龙城书院肆业诸生,有文誉,潘平时亦赏之,姑贷其过,命作《饮酒犯夜赋》,以「酒人犯法欲闯城门」为韵,限辰刻至县交卷。杨素工帖括,不娴词赋,窘极,四鼓走访余馆中,长跽乞怜,余不得已,披衣起,为代作,破曙甫毕。犹记末一联云:「倘思玉汝于成,一篇之诰原在;不畏金吾之戒,三章之法何存?」潘君极赏之,并赠金以归。
  
  今关神武庙徧海内,然柱帖绝少佳者。余少时曾代人作二联云:「一样英雄感骓逝,千秋家国尚鹃嗁。」又云:「左传癖应开杜预,季兴功足抵岑彭。」近游三天洞,道出孙家埠,里人方新神庙,乞作一柱联长句,余为题云:「稍缓须臾,币岁即元称章武;庶几夙夜,一篇亦志在春秋。」
  
  前人诗云:「老健方知妬妇贤。」亦有所本:《北史隋独孤后传》「后性尤妬忌,崩后,宣华夫人陈氏、容华夫人蔡氏俱有宠,帝颇惑之,由是发疾,至危笃,谓侍者曰:『使皇后在,吾不及此。』」则知妬妇亦有可取者。然若魏孝文幽后、齐冯淑妃等,身不正而复妬,则又独孤后之罪人矣。
  
  同年李赓芸,字许斋,才学兼茂,以二甲第二人成进士,以为必预馆选。然是科一甲三人皆江南人,故李遂以知县即用。余送之出都,诗末云:「郎官改秘阁,此例亦有旧。二十有七人,待子成列宿。」后李以循吏着声,今见官浙江嘉兴府太守。而黄主事钺,遂以能书被荐入懋勤殿,未几,对品改赞善,擢中允,竟符列宿之数。
  
  今世士惟务作诗,而不喜涉学,逮世故日胶,性灵日退,遂皆有「江淹才尽」之诮矣。《北齐书孙搴传》:「邢邵尝谓之曰:『更须读书。』搴曰:『我精骑三千,足敌君羸卒数万。』」岂今之不务读书者,胸次皆有孙搴三千精骑耶?
  
  钱州倅坫,工篆书,然自负不凡,尝刊一石章云:「斯冰之后直至小生。」余尝戏之曰:「是何足道,张景仁浅陋下才,尚作苍颉以来一人。斯冰上视苍公,卑卑不足道耳。」盖《北齐书儒林传》:景仁以侍书致位通显,遂除侍中,封建安王。故李百药云:「自苍颉以来,八体取进,一人而已。」盖讥之也。
  
  诗除《三百篇》外,即《古诗十九首》亦时有化工之笔,即如「青青河畔草」及「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后人咏草诗有能及之者否?次则「池塘生春草」,春草碧色,尚有自然之致。又次则王胄之「春草无人随意绿」,可称佳句。至唐白傅之「草绿裙腰一道斜」,郑都官之「香轮莫碾青青草」,则纤巧而俗矣。孰谓诗不以时代降耶?
  
  词臣掌诰册,固属佳选。然亦随时代为荣辱。唐贾至世撰传位册,词林以为美谈。独李昊世修降表,则世以为口实矣。是虽才不逮至,然亦可悲其遇也。
  
  袁大令枚诗,有失之淫艳者。然如「春花不红不如草,少年不美不如老」,亦殊有齐粱间歌曲遗意。又《月中苗歌》云:「胡蝶思花不思草,郎思情妹不思家」,词虽俚而亦有古意,不可以苗歌忽之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盖死生之际,亦天良激发之时。宋陆务观,近时吴伟业,皆诗中大作家也,陆临终诗云:「死去应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岛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人悲之,人复敬之。吴临终填《贺新凉》一阕,其下半阕云:「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沈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此事终当决绝。早患苦重来千迭。脱屣妻孥非易事,便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圆缺。」人悲之,人无惜之者。则名义之系人,岂不重乎!若谢康乐临命诗:「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是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则非由衷之谈,世亦不能为所欺也。最下则范蔚宗之「虽无嵇生琴,差有夏侯色。」则未死之际,已为其甥所嘲,益不足言矣。
  
  余有《论诗绝句》二十篇,中一首云:「早年坛坫各相期,江左三家识力齐。山下蘼芜时感泣,息夫人胜夏王姬。」又辛酉年至太仓,《过吴祭酒故居》一律云:「寂寞城南土一抔,野梅零落水云愁。生无木石填沧海,死有祠堂傍弇州。《同谷》七歌才愈老,《秣陵》一曲泪俱流。兴亡忍话前朝事,江总归来已白头。」亦悲之也。以江总仿之,才品适合。
  
  西施古皆以为吴王美女,独司马彪《庄子注》以为夏姬。冯夷古皆以为河伯,独彪注述旧说以为吕公子之妻。狙公古皆以为老狙及狙之长者,独彪注以为典狙之官。彪,魏晋间博识大儒,必有所本,非苟为异说者。
  
  吾乡云车,相传为隋司徒陈杲仁守城时所制,不知即古云梯遗制也。《墨子》「公输班为云梯」,《淮南兵略训》「攻不待冲隆云梯而城拔」,高诱注:「云梯,可依云而立,所以瞰敌之城中。」今吾乡云车,高亦与雉堞齐。惟古法以数十人推挽而前,今则以有力者一人肩之,为不同耳。
  
  英雄好色,奸雄反可以不好色。英雄好色者,所谓不修小节,如关长生之欲娶秦宜禄妻,李西平之欲挈西川妓归,及郭汾阳、韩蕲王、常开平等皆是也。奸雄反可以不好色者,盖别有大志,转不以声色为意,如褚渊遣侍山阴公主,备见逼迫,卒不及乱。相传明赵文华为诸生时,馆一富家,其夫已殁,妻甚少,慕赵风格,夜半叩门,赵询知为主人妻,坚不启,明早托故辞馆出,不与人言也。后渊转以此为世主所重,赵亦以此为里党所推。安知二人不即以此为盗名地耶?若王莽之买婢,诈云赠后将军朱子元;隋炀之屏斥姬侍,独与萧后共处,则又强制之力,不久即败露也。
  
  郭象《庄子注》「是犹对牛鼓簧耳」,今人云「对牛弹琴」,或本于此。
  
  「亡息肯矜红粉艳,避秦祗觉白衣尊。」从舅氏蒋侍御和宁少日《咏白桃花》诗也。「春风似翦频频削,秋露如珠不敢零。」舅氏《咏方竹》诗也。均有巧思。
  
  瓜州东北,七十年前又涨一新洲,长广四十里,土人名翠屏洲。洲上桃花极多,三月中,在焦公山望之,烂若锦绣,故又名桃花洲。王秀才豫,洲上诗人也,曾乞余作《桃花洲歌》。秀才与阮侍郎元、秦京兆瀛交最密,所著《种竹轩诗集》,京兆为之序。
  
  今人以九江郡西琵琶洲,谓得名于白傅为江州司马时听商妇琵琶于此,因号琵琶洲。不知非也。《水经注江水》下:「江水东径琵琶山南,山下有琵琶湾。」考其道里,正在浔阳境内,则琵琶之名久矣。
  
  北江诗话卷四
  
  诗人不可无品,至大节所在,更不可亏。杜工部、韩吏部、白少傅、司空工部、韩兵部,上矣。李太白之于永王璘,已难为讳。又次则王摩诘,再次则柳子厚、刘梦得,又次则元微之,最下则郑广文。若宋之问、沈佺期,尚不在此数。至王、杨、卢、骆及崔国辅、温飞卿等,不过轻薄之尤,丧检则有之,失节则未也。
  
  昨岁游庐山,憩于同年九江太守方君体官廨数日,廨后即庾公楼,太守以柱榜见属,余为篆一联云:「半壁江山真剧郡,一楼风月几传人。」太守首肯,然颇嫌「剧郡」二字非古,余举《三国志王观传》示之,(明帝即位,下诏书,使郡县条为剧、中、平,时观为涿郡守,遂上言以涿郡为外剧。)始折服也。唐杨倞《荀子注》云:「剧,嚣烦也。」是魏时之剧、中、平,即今之冲烦疲难所本。
  
  今楷书之匀圆丰满者,谓之「馆阁体」,类皆千手雷同。乾隆中叶后,四库馆开,而其风益盛。然此体唐宋已有之,段成式《酉阳杂俎诡习》内有「有官楷,手书」。沈括《笔谈》云:「三馆楷书,不可谓不精不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是矣。窃以谓此种楷法,在书手则可,士大夫亦从而效之,何耶?本朝若沈文恪、姜西溟诸人之在圣祖时,查詹事、汪中允、陈奕禧之在世宗时,张文敏、汪文端之在高宗时,庶几卓尔不羣矣。至若梁文定、彭文勤之楷法,则又昔人所云「堆墨」书也。
  
  本朝册封使至安南、琉球等国,海船中例载漆棺,以备不虞。棺上必钉银牌十数枚,镌曰天使某人之柩。盖预防危险时,天使即朝衣冠卧棺内,至船将覆,则棺外已施钉,令其随流漂没,海船遇而见之,或钩取上船,至内地则告于有司,以还其家。必钉银牌者,所以犒水手,无此,则恐见亦不撩取也。然事亦有所本。宋天圣中,御史知杂事,章频使辽,死于虏中,虏中无棺榇轝,至范阳方敛。自是辽人常造数漆棺,以银饰之,每有使人入境,则载以随行,至今为例。事亦见《笔谈》。
  
  昔人笑冯道「忘携兔园册子来」。然兔园册子,毕竟是唐及五代时习尚。若今日之习尚,吾见其龙头杂事而已矣。又考:兔园册子虽不传,大要是类书之浅近者,虽不及欧阳询、虞世南、徐坚之详审,要亦其次也。盖初唐人撰集,定无不举来历,尟自作璁明之弊,胜今日之《锦字笺》《广事类赋》远矣。(唐人及北宋人著书,皆有法度,故白《六帖》既远胜孔《六帖》,《广事类赋》去吴淑《事类赋》则又不可道里计矣。)
  
  唐宋诗人,永年者殊少。杜甫年五十九,李白年六十余,王维年六十一,韩愈年五十七。《孟浩然传》云:「年四十始游京师,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今考张九龄以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作相,王维始从济州参军擢右拾遗,是浩然游京师当在开元二十二年以后,至开元末,浩然已卒,是年亦不出五十。《高适传》言五十始为诗,其卒在永泰元年,年当在七十左右。白居易年七十五,宋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皆六十六。至南宋则诗人老寿者多,陆务观年八十六,杨廷秀年八十三,范成大年七十,尤袤年七十。
  
  袁大令枚,自作《生挽》诗,虽极旷达,然尚不如豸青山人李锴二语,盖其胸次之高,悟道之早,又非大令所能及。其句云:「定知无物还天地,何不将身占水云?」
  
  余家藏古镜极多,海马蒲桃至十余面,相传皆汉时物也。六朝镜亦四、五,内有二面,形质极薄,而雕镂甚工,疑皆宫禁中所用殉葬。其一背铭云:「天上见长,心思君王。」一背铭云:「久不见,侍前稀,君行卒,我安归?」篆法工整,语亦凄艳。余在贵州,曾以「天上见长镜」作消寒会诗题,亦曾以课多士。
  
  倪进士模,居望江之大雷岸。余游匡山回,阻风华阳镇,因徒步二十里访之。其读书草堂距家三里,正面建德诸山,屋旁即雷港也。余以二水山房颜之。草堂后,小阁七间,积书至五万卷,金石千余卷。平生嗜古钱,撰《泉谱》四卷,极为精审。时阻雨,留三宿乃去。谈次,出其《怀人诗》三十首,乞为点定。诗非所长,盖学人之余事耳。
  
  赵州师道南,今望江令师范之子也。生有异才,年未三十卒。其遗诗名《天愚集》,颇有新意。五言如「海霞明雁路,松日淡僧衣」,「一庭如野阔,双鹤并人长」,均系未经人道者。时赵州有怪鼠,白日入人家,即伏地呕血死,人染其气,亦无不立殒者。道南赋《鼠死行》一篇,奇险怪伟,为集中之冠。不数日,道南亦即以怪鼠死。奇矣。
  
  九江府署后距城,有楼三楹,人传为晋庾亮与殷浩等登眺之所。不知非也。亮镇荆州时,治所实在今湖北武昌县,土人名为小武昌,以别于今武昌府。在江之北,楼正面江,故名南楼。若九江府在江南,有楼面江,乃北楼耳,何得云亮与浩等所登乎?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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