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斋诗话 - (TXT全文下载)
书籍类目:诗藏 - 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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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一斋诗话 [清] 潘德舆
●卷一
“诗言志”,“思无邪”,诗之能事毕矣。人人知之而不肯述之者,惧人笑其迂而不便於己之私也。虽然,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诗,物之不齐也。“言志”、“无邪”之旨,权度也。权度立,而物之轻重长短不得遁矣;“言志”、“无邪”之旨立,而诗之美恶不得遁矣。不肯述者私心,不得遁者定理,夫诗亦简而易明者矣。
言志者必自得,无邪者不为人。是故古人之诗,本之於性天,养之以经藉,内无怵迫苟且之心,外无夸张浅露之状;天地之间,风日月,人情物态,无往非吾诗之所自出,与之贯输於无穷。此即深造自得,居安资深,左右逢原之说也,不为人故也。後世之士,若不为人,则不复学诗;搦管之先,求胜人,多作之後,遂思传世,虽久而成集,阅之几无一言之可存。何也?彼原未尝学诗也。分曹咏物之作,酬和叠韵之体,谀颂悦人之篇,考古之制,穷工极巧,イ漫浩汗,何益於身心,何裨於政教?作者诩能手,诵者称国工,名家不能扫除,馀子倚为活计,纷纷籍籍,皆孔子所谓为人者也。此乌得有自得之一时,使人一唱三叹讽寻不置哉!难者曰:“为己自得,圣学也,学诗必要诸圣,不迂则僭。”曰:“子知诗宜辨雅俗乎?”曰:“知之。”曰:“知之则无疑予言之迂且僭也。夫所谓雅者,非第词之雅驯而已;其作此诗之由,必脱弃势利,而後谓之雅也。今种种斗靡骋妍之诗,皆趋势弋利之心所流露也。词纵雅而心不雅矣,心不雅则词亦不能掩矣。不雅由於为人而不自得,然则子欲画雅俗之界,舍为己自得之说,又何从辨之?《三百篇》、汉人之诗,委巷妇孺,亦厕其中,彼岂尝探讨圣学者,特其诗不为人而自得,故足传诵耳。子於此求之,则知予非好作头巾语矣。不审乎此,而震惊时俗之同然,依傍他人之门户,无志无识,终於苟焉耳。何诗之可言!”
仕而不知为人,学而不知为己,本是通病,何责於诗?即以诗论,此病亦不起於一时。西晋以降,陆机、谢灵运、颜延年辈为已斗靡骋妍,求悦人而无真气。一千五百年来,相沿相袭,虽有超世复古之士,不能尽涤悦人之念,则亦不能尽洗斗靡骋妍之诗,而又何慨焉!虽然,传之愈久,则正之愈难,正之愈难,则挽回之心愈不可已。此吾所以不量其力,发愤抒词,甘受人之笑骂而不顾也。
阿谀诽谤,戏谑淫荡,夸诈邪诞之诗作而诗教熄,故理语不必入诗中,诗境不可出理外。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禅宗之馀唾,非风雅之正传。
《三百篇》之体制音节,不必学,不能学;《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学也。神理竟境者何?有关系寄托,一也;直抒己见,二也;纯任天机,三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四也。不学《三百篇》,则虽赫然成家,要之纤琐摹拟,浅尽而已。今人之所喜,古人之所笑也。汉、唐人不尽学《三百篇》,然其至高之作,必与《三百篇》之神理意境ウ合,而後可以感人而传诵至今。夫才高者,尚可ウ合,而何不可学之有哉!东坡先生教人作诗曰:“熟读《毛诗国风》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王伯厚曰:“《新安吏》:‘仆射如父兄。’‘虽则如毁,父母孔迩’,此诗近之。山谷所谓‘论诗未觉《国风》远’也。”王济之曰:“读《诗》至《绿衣》、《燕燕》、《硕人》、《黍离》等篇,有言外无穷之感。唐人诗尚有此意,如‘君向萧湘我向秦’,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於言外;‘潮打空城寂莫回’,不言兴亡而兴亡之感溢於言外,最得风人之旨。”愚谓此类甚多,皆《三百篇》可学之证也。
後世诗学之卑,或由见诗太少,或由见诗太多。少见不足论,多见亦是病痛者,盖宋、元以後,流布之集,插架累累,半属浮花浪蕊,而士之学诗以争名者,尤必多取时世能手之诗,勤勤观法,故诗名愈速而诗格乃愈卑。宋人诗曰:“男儿无英标,焉用读书博!”书之博,无救於品之庸,况博读时人之诗哉!亦相率为庸而已矣。
人与诗有宜分别观者,人品小小缪戾,诗固不妨节取耳。若其人犯天下之大恶,则并其诗不得而恕之。故以诗而论,则阮籍之《咏怀》,未离於古;陈子昂之《感遇》,且居然能复古也。以人而论,则籍之党司马昭而作《劝晋王笺》,子昂之谄武而上书请立武氏九庙,皆小人也。既为小人之诗,则皆宜斥之为不足道,而後世犹赞之诵之者,不以人废言也。夫不以人废言者,谓操治世之权,广听言之路,非谓学其言语也。籍与子昂诚工於言语者,学之则亦过矣!况吾尝取籍《咏怀八十二首》、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反覆求之,终归於黄、老无为而已。其言廓而无稽,其意奥而不明,盖本非中正之旨,故不能自达也。论其诗之体,则高拔於俗流,论其诗之义,则浸淫於隐怪,听其存亡於天地之间可矣。赞之诵之,毋乃崇奉忄佥人而奖饰讠皮辞乎!宋人论诗,每以陶、阮并称。不知陶之天机自运,其言平易而昭明,君子之诗也;阮之荒唐隐谲,纯为避祸起见,小人之诗也。尚不逮嵇中散之朴直,何论陶彭泽哉!元人云“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者,亦误也。唐之复古者,始於张曲江,大於李太白,子昂与曲江先後不远。子昂《感遇》之诗,按之无实理,曲江《感遇》之诗,皆性情之中也。安得以复古之功归子昂哉!或谓昌黎称唐之文章,子昂、李、杜并列,而杜公於子昂尤三致意。《送梓州李使君》云:“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冬到金华山观》云:“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陈拾遗故宅》云:“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後,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杜公尊子昂诗,至以《骚》、《雅》忠义目之,子乌得异议?曰:子昂之忠义,中义於武氏者也,其为唐之小人无疑也。其诗虽能扫江左之遗习,而讽谏施诸纂逆,乌得与曲江例观之?杜、韩之推许,许其才耳。吾不谓其才之劣也。若为千秋诗教定衡,吾不妨与杜、韩异。王元美云:“孔雀虽有毒,不掩其文章。”谓严嵩也。究竟今人谁肯读严嵩诗者?於严嵩则严之,而宽党逆之阮籍、陈子昂,此人之颠也。不明辨,则诗教在圣教之外,而才士一门,遂为小人之逋逃薮,害岂小哉!
余因论阮籍、陈子昂而有触於宋之王安石,安石诗亦北宋名家也。然安石有六大罪,而崇信释氏犹不与焉。欺君,一也;蠹国,二也;病民,三也;用小人,四也;逐君子,五也;侮圣经,六也。盖合唐、虞之共、,春秋时之少正卯而一之,此舜、孔之所必诛,而宋人以之配享孔子,不独欺当时,并能欺後世,信乎小人之杰魁,百代所罕见也。爱其文词而学之,则不恶不仁者矣,亦人之颠也。
“诗无工拙”,朱子言之矣。盖有工拙,乃诗之衰也。三代两汉之世,人唯无作,作则未有不工者,性情学问,陶冶深矣。故善读书者无不能,而能者亦不必作,作亦不以之自喜。自有工拙,而作者愈盛,诗亦愈衰。呜呼!人才之不逮古,悉由於此,岂独诗之衰也!
李、杜不选诗,至殷、姚合等乃为之。唐人不著诗话,至宋人乃盛为之。此可以悟诗之升降。陆务观《示子》云:“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至哉言乎!可以扫尽一切诗话矣。
严羽《沧浪诗话》,能於苏、黄大名之馀,破除宋诗局面,亦一时杰出之士。思挽回风气者。第溯入门工夫,不自《三百篇》始,而始於《离骚》,恐尚非顶<宁页>上作来也。然訾沧浪者,谓其专以妙悟言诗,非温柔敦厚之本。是又不知宋人率以议论为诗,故沧浪拈此救之,非得已也。且沧浪谓汉、魏不假妙悟,夫不假妙悟,性情之中声也。汉、魏尚不假妙悟,况《三百篇》乎?知诗之本者,非沧浪其谁?虽然,以妙悟言诗,犹之可也,以禅言诗则不可。诗乃人生日用中事,禅何为者?此则文士好佛之结习,非言诗之弊也。晚宋诗人遂以“学诗浑似学参禅”为七绝首句,互相赓和,累累不休,明人亦复效颦。噫!异矣!
新城尚书不处沧浪之时,亦拈“妙悟”二字,倡率天下,似乎误会沧浪之旨。又以《沧浪诗话》与锺嵘、司空图《诗品》、徐祯卿《谈艺录》一例服膺,皆不甚当。嵘之品评颠倒,前人多已论及。表圣《廿四诗品》,今古脍炙,然文词致佳而名目琐碎,“高古”、“疏野”、“旷达”、“清奇”、“超诣”亦大概相似耳。《谈艺录》推本性情,颇敦古谊。然谓乐府与诗殊涂,是不知三代以上诗乐表里之旨;谓子建不堪整栗,是不识子建也。此处转让锺嵘见地。嵘谓“孔门用诗,陈思入室”,虽推挹微过,然子建真《风》、《雅》之苗裔,非陶公、李、杜,则无媲美之人矣。
近人诗话之有名者,如愚山、渔洋、秋谷、竹、确士所著,不尽是发明第一义,然尚不至滋後学之惑。滋惑者,其随园乎?人纷纷訾之,吾可无论矣。独《石洲诗话》一书,引证该博,又无随园佻纤之失,信从者多。予窃有惑焉,不敢不商榷,以质後之君子。其书亦推张曲江为复古,李、杜为冠冕,杜可直接《六经》。而酷好苏诗,以之导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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