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春秋 - (TXT全文下载)

应者,不啻数千部。百姓争出城逸去以弱守者,禁不能止。或久以诖误在禁未决者,官为礼貌善饮食,慰去之。

  西至荆、襄,南迄梅岭,烽信所及,魂梦输服。其奉二三工为大言高步以警观听者,即或坐不道例,顾视鼎镬如饴,谈笑而尽。闻者益心动。

  时楚援疾下,历芜湖。兵部煌言纵下流驰击,沈其四舰;余舟四溃。

  海师甘辉列十二营于白土山,困江南观音门,候陆师并力不即至。阅五旬,师老。

  七月之晦,北师穴城夜劫,大获捷;沿江数百里舟师咸退去。

  北总督郎键门不战,卫故明原任乡绅于公所,杜其潜耗,责输饷食兵。海师计水战之具不利陆攻,为更办需时;意轻,目无金陵。适北师明将军自楚还,兵势颇激;战桃湾,海师不利。嗣甘营被劫,大战石灰山,复败绩,失万人;将军甘辉与副将余日新被执。

  内师执讯,责辉劝降国姓成功,酬大爵。辉傲曰:『国姓父不能夺国姓,乃仗辉?且辉亦安肯降国姓也!请速死无他』。怒叱同讯日新曰:『丈夫得死所,濡忍何为』!

  芜湖之师闻石灰山败耗,中弱水道扼,绝援粮竭,舍舟登陆,转战千里,万人耗散尽。煌言只身间脱,为时二十七日、草屩二千余程,复抵临门。

  煌言师不统于郑,自请先登,以是深入;成功不为声援,急全师去图万全。煌言不得退,提残较入霍山界,历巘崄,诸冲击死散尽;至弃骑,伪为失路贾,辄露,往往得故义健为曲护之。盖时中原妇竖,无不知大司马煌言忠者;率不闻人(煌言有「北征纪略」传世)。

  兵部尚书煌言微表陈五月金陵之役于监国。

  煌言意望延平再举,阳疏监国;监国亦曲谅。

  秋,桂主遥敕,仍鲁王监国,驻澎湖;晋煌言东阁大学士兼原官。

  冬,延平大扰闽之嵩门;北师失利。

  嵩门之捷,以书招北镇张承恩;有曰:『比者,明恩达里举浙师病没,达素闽师歼馘殆尽。马既早归,李、高继至,可以为法;马惟善,可以为戒』。

  永历十四年(庚子)、监国十五年,监国跸金门。

  时各较饥,率就内款,宠被过于诸旗;遂有伪造印敕,曾未一惊涛,辄称方命者。内急来远,不深求也。

  东南辩士多托招徕为名,弋巍尊;矫语报命,互相结引如传钵,率非实耗。

  永历十五年(辛丑)、监国十六年,监国跸金门。

  春,桂主依缅甸不终。

  缅甸弱畏兵,出桂主乞免。

  阁部煌言三上书监国,拟诏书一道;不果行。

  缅变确,金门扈从意,即真以绍统。煌言未可,幸毋以虚名来射,迁跸稍近观变。

  壬寅、监国十七年,监国跸金门。

  延平王成功营台湾,令其长子经督守厦门。

  台湾,故和兰国贡道候诏处也;阔二千里,袤倍之。气常春,所产稍似内地。

  距福州三十七程。延平用所部曹文龙、马信谋取之,屯重旅;而令统五军周全斌、忠贞伯洪旭、督饷郑泰,合守思明。

  阁部煌言上书延平,有曰:『普天之下,止思明一块干净土;何异桐江一丝,系汉九鼎』!又云:『有明之倚殿下,以能雪耻报仇也。区区台湾,何与神州、赤县;而暴师半载,使壮士涂肝胆于火轮、宿将摧肢体于沙碛也哉』?成功不听,舟浮礁间道入。

  煌言急内难,恐延平远自保,必惮劳疏敌;又念金门失恃,临门一带万不能固,故痛言之。而郑以安其内顾,先为不拔;不报。

  内督镇诸以书招煌言于临门,煌言不夺。

  答江南总督郎有曰:『不佞所争者,天经地义;所图者,国恤家仇;所期者,豪杰事功、圣贤学问』。答浙江总督赵有曰:『两间自有正气,万古自有纲常;忠臣义士,惟独行其是而已。区区此志,百折弥坚;不过确守人伦,即是深明天道』。

  延平成功称台湾为东都,亦称明京,以候桂主巡狩,缅变确,乃又改为东宁国。

  于东宁隔江筑承天城,以居宦东宁者之家。

  夏五月,延平王、招讨大将军国姓成功(原名郑森)薨于东宁。长子经自厦门奔丧,嗣主东宁,仍用桂朔;有行群文武,称嗣藩令谕。设六部,官名改,不敢拟制。

  秋九月之十有七日,监国鲁王以海薨于金门。

  王年五十有四。继妃陈氏明年生遗腹子弘甲;周支长杨王术桂(今改宁靖王)收养,栖于东亭。

  和兰国内朝,奉北师合攻思明。思明败,而金门、临门、牛头门、楚山、玉环山诸岛之师皆解。

  多款北受职者。先是,督饷郑泰有罪,延平长子经以伏法。泰子北款,挟镇将马得功反攻思明,为周全斌所败;乃合和兰报仇。自思明失守,北洋无一傲海上者;全斌亦竟北归。

  甲辰秋七月,阁部煌言被执。

  思明州及诸岛俱败,煌言结茅潜于临门之范澳。是月之二十有三日,煌言令裨将吴国华哨探至陶家尖。会宁波人孙惟法为北师向导,伺得之;国华被创,投海死。舟子林姓者死,不言煌言处。火者悉之,导范澳,执煌言及监纪罗伦(字子木)、勇士叶云、门者冠玉并二持槊者。时煌言素袍朱履就道,吟咏不辍。至宁波过其门,为一叹息。

  八月,煌言至武林;督抚赵高其义,礼迎之。煌言抗宾座,拱手曰:『昨蒙尺一,下及赋性拘执,不知悔悟,致烦使者』!左右进酥茶,摇手:『煌言从不知此味』。或覆以满服,必不可。

  出就卫,绝食饮;卫士哀号:『愿缓须臾,毋见累』!于是复食饮如故。

  九月之七日,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张煌言不屈,就刑;前所并执五人,从死。妻董氏、子祺,旋及难。

  煌言初被执,作「放言」;有曰:『沧浪扬尘兮日月盲,余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黄冠故乡兮,非余心之所馨』!在道诸吟,有『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之句。又有「悲故里」五言古诗,阕曰:『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临市,口占:『我年适五九,乃遇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妻、子久禁钱塘,僧淡斋募以饭之。移狱至镇江,就法。

  东宁两经北招,持前要勒以拒。论者曰:郑氏赡鲁禄、尊唐姓、闰桂年抗北,为不恭者三。

  朱子以蜀继汉,而千古之大纲以正。东山老人作「通鉴严」,以南唐继后唐。后唐虽赐姓李而奉唐朔,立庙祀高祖、太宗、懿宗、昭宗;南唐,唐宗室裔也。「通鉴」以昪比昭烈,而紫阳曰:徐诰复姓李氏。复之者,大言之也。故直以宋按南唐,梁、晋、汉、周安得奸其统。此亦特识也。明唐王无嗣,并有传位监国〔之〕意,桂王窜缅甸而殁;监国完全十七年,有始有终,虽不即正,有维系天下之势,而一时之忠臣义士雾集响应,即残山剩水,亦无异于宋之端昺。以春秋属鲁,而以唐、桂附之,其义亦至正矣。其与正学之「禁书」、所南之「心史」,岂有殊哉!

  健庵老友好辑遗书,网罗放失。见余旧藏东山手稿一册,借而录之;并属余校对。余喜是书之复有副本于世间矣!此书纪事真实而评品得正,必传于后无疑。略书数言于卷末。

  时咸丰壬子八月初五日也。熙台识。
 
张跋

  「鲁春秋」一卷(附「北征纪略」、「使臣碧血」二则),查继佐伊璜撰。伊璜,字三秀,更字支三,或称钓史、或称钓玉,咸呼与翁;海宁人。明崇祯癸酉举人。鲁王监国,授兵部职方司郎中,参张煌言军事。兵败,隐居不出,讲学于杭州敬修堂,弟子从游者数百人。又罹南浔庄氏「明史」之狱,幸而获免,遂浪迹东南以殁;著述亦无人为之刊行。此纪专书鲁王监国事,始于郑义兴、终于张阁部;原原本本,具有条理。

  先是,鲁王以海时由兖州避兵,居台州。丙戌八月,义师奉之驻绍兴,称鲁监国元年,不奉隆武之诏。江东失,驻舟山;舟山再失,飘泊海上十五年。壬寅,薨于金门。至甲辰,张煌言死难,「鲁春秋」绝笔于此;犹李定国死,而后书「明亡」也。王水陆奔走,无一宁宇。武夫、悍将罕知大义,兵饷两竭,听命于人;诸臣捐顶踵、糜膏血以奉之自殉,于义而已、于国事无裨也!伊璜直叙其事,最为翔实,不似他书之纰漏。今得藁本刻而传之,附录「北征纪略」、「使臣碧血」二种。

  岁在阏逢摄提格,八月二十一日,乌程张钧衡跋。
 

附录一(原附)

  北征纪略

  使臣碧血

  ●北征纪略

  张煌言

  余自乙酉倡大义于甬东,距己亥十有五载矣!其间栖山蹈海,艰险备尝;俱无论。

  犹忆丁亥岁,持节监定西侯军西征,遭飓风覆舟,陷敌中七日;得间,行归海上。嗣后三入长江,登金山、掠瓜仪,而师徒单弱,迄鲜成绩。至戊戌,追随赐姓延平藩北伐,抵羊山,复遇风碎舟,返旆。

  逾岁,年在己亥。仲夏,延平藩全军北指,以余练习江上形势,推余前驱。抵崇明,余谓延平:『崇沙乃江海门户,且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为老营』。不听。

  既济江,议首取瓜步。时敌于金、焦间以铁索横江,夹岸置西洋大炮数百位,欲遏我舟师。延平属命领袖水军,先陆师入。余念国事,敢爱躯命,遂扬帆逆流而上。次炮口,风急流迅,舟不得前。诸艘鳞次且前且却,两岸炮声如雷、弹如雨,诸艘或折樯、或裂帆;水军之伤矢石者,且骨飞肉舞也。余叱舟人鼓棹,遂入金山;同■〈舟宗〉数百艘得入者,仅十七舟,而本辖舟则十三。嘻!危哉。次蚤,藩师始薄瓜城;一鼓而歼敌兵殆尽,乘胜克其城。

  延平辄欲直指石头,余以润州实长江门户,若不先下,则敌舟出没,主客之势殊矣;力赞济师铁瓮,而延平犹虞留都援骑可朝发而夕至也。余谓『何不遣舟师先捣观音门,则建业震动,敌将自守不暇,何能分援他郡』?延平意悟,即属余督水军往,且以直达芜湖为约。夫芜湖,固七省孔道,商贾毕集;居江、楚下流,为江左锁钥重地。况踰金陵、历采石,悬军深入,此不可居之功也。余一书生耳,兵复单,何能胜任!虽然,倡义之谓何?顾入中原而不图匡复也,余何敢辞!于时江湖缩朒,水下如驶;海舟行迟,余易沙船牵挽而前。

  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赍版图迎王师。盖彼都人士知余姓字有素,故遮道来归。迄余抵仪,先一日延平已遣李将军必单舸往抚;余辄欲引去,合邑士民焚香长跪雨中,固邀余登岸。不获已,登江滨公署,延见慰谕之。众以李将军无兵,恐敌骑突至,则无以捍牧圉,咸稽颡留余保障。余不可,遂行。鹢首所向,仪民无不具瓣香相逆者。而滨江小艇,载果■〈艹〈瓜瓜〉〉来贸易如织,若不知有兵。余顾而乐之,以为俨然王师气象矣。

  舟次六合,得报藩师已于六月二十四日复润州。余计润城既下,藩师自陆逐北,虽步卒皆铁铠,日行三十里,五日亦当达石头城下;即作书致张茂之所号为五军者谓:『兵贵神速,若从水道进师,巨舰逆流迟拙;非策也』。余恐后期,因昼夜牵缆,士卒瑟瑟行芦荻中,兼程而进。

  抵观音门,乃六月二十有八日也。不意藩师从水道来,故金陵得严为备。余舣棹观音门两宿,所统战舰无一至者。余乃发轻舟数十,先上芜湖,而身为殿,泊浦口。

  七月朔,敌侦我大■〈舟宗〉尚远,遂发快船百余载劲卒,侵晨出上新河,顺流而下,击棹如飞。余左右不满十舟,且无风,战不利,几困;忽一帆至,则余辖下犁■〈舟曾〉也。余遽乘之复战,后■〈舟宗〉继至,敌始遁去;而日已曛矣。诘旦,整师前进,敌匿不复出。余部曲驰报江浦已破,盖方余与敌对垒之先,一哨越浦口旁掠,止七卒薄江城中,彼步骑百余,开北门遁,而七卒遂由南城入;亦一奇也。捷闻延平,止余毋往芜湖,而且扼浦口以抚江邑。此七月四日事也。

  翌日,延平大军亦抵七星洲。正商略攻取建康,而余所遣先往芜湖诸将捷书至,芜城已降矣。尔时上游声灵丕振,而留都守御亦坚;延平谓余:『芜城为上游门户,倘留都未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非公不足办此』。余谦让至再,延平但促余遄发。于是率本辖划船以行,而幕府之谋自此不复与闻矣。

  七夕,抵芜城。传檄诸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虹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溧水、建平,州则广德、无为以及和阳。或招降、或攻克,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焉。先是,余之按芜也,兵不满千、船不满百;惟以先声相号召、大义为感孚,腾书搢绅、驰檄守令。所过地方,秋毫不犯;有游兵阑人剽掠者,余擒治如法,以故远迩壶浆恐后。即江、楚、鲁、浙豪雄,多诣军门受约束,请归禡旗相应。余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屯池州,以扼上流;一军据和阳,以固釆石;一军入宁国,以偪新安。而身往来宛陵、姑孰间,名为驻节雄镇,而其实席不暇暖也。

  余日夜部署诸军,正思直取九江。然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炮姑射城中;而镇守润州将帅,亦未曾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松援兵,得长驱集结石城。余闻之,即上书延平,大略谓『顿兵坚城,师老易生他变;亟宜分遣诸将,尽取畿辅诸城。若留都出兵他援,我可以击歼之;否则,不过自守虏耳。俟四面克复,方以全力注之,彼直槛羊、穽兽也』。无何,石头师挫。缘士卒释兵而嬉,樵苏四出,营垒为空;敌谍知,用轻骑袭破前屯,延平仓猝移帐。质明,军灶未就,敌倾城出战;兵无斗志,竟大败。

  时余在宁国府,受新都降。报至,遽返芜邑;七月二十九日矣。初意石头师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且据守镇江。余故弹压上流,不少动。而敌人即廷佐、哈哈木、管效忠等遗书相招,余峻词答之。太平守将叛降于敌,余又遣兵复取太平,生擒叛将伏诛。然江中敌舟密布,上下音信阻绝。余遣一僧赍帛书,由间道访延平行营;书云:『兵家胜负何常,今日所恃者民心耳!况上游诸郡邑俱为我守,若能益百艘来助,天下事尚可为也。倘遽舍之而去,如百万生灵何』!讵料延平不但离石头城去,且弃铁瓮城行矣。

  留都敌兵,始专意于余,百计截余归路;以为余不降,必就缚。各将士始稍色变,然刁斗犹肃然。始余欲据城邑,与敌格斗,存亡共之;复念援绝势孤,终不能守,则敌必屠城。余名则成矣,与士民何辜?而辖下将士家眷俱在舟,拟沈舟破釜,既难疾驰;欲冲突出江,池州守兵又调未集。忽谍报:楚来敌艘千余,已渡安庆。余虑若与之值,众寡不敌。因部勒全军,指上流,次繁昌旧县。池兵亦至,共议进止;咸言『石头师即挫,江、楚尚未闻也;我以艨艟径趋鄱阳,号召义勇,何不可者?若西江略定,回旗再取四郡,发蒙振落耳』。乃决计西上。〔八月〕初七日,次铜陵。海舟与江船参错而行,未免先后失序。余一军将抵乌沙夹,而后队尚维三山;所云楚来敌艘,果相值。余横流奋击,沈其四舟,溺死者无算。以天暮,各停舟。夜半,敌艘遁往下流,炮声轰然。辖下官兵误谓劫营,起帆解缆,一时惊散;或有回芜湖者,或有入焦湖者。西江之役,已成画饼矣。

  余进退维谷,遂沈巨舰于江中;易沙船,由小港至无为州。拟走焦湖,聚散亡为再举计。适英、霍山义士来遮路,言『焦湖入冬水涸,未可停舟;不若入英、霍山寨,可持久』。余然之。因尽焚舟,提师登岸。至桐城之黄金弸,有安庆敌兵驻守;此地乃入山关隘,余选骁骑驰击之,夺马数十,杀敌殆尽。遂由奇岭进山,一望皆危峰峭壁矣。余辖下甲士素不山行,行数日,皆重趼;且多携眷挈辎,日行三十里。余严令焚弃辎重,而甲士涉远多罢。余虽知必有长阪之败,而赴义之众何忍弃置;亦按辔徐行。

  八月十七日,已入霍山界,去县治仅七十里而遥;而所称阳山寨者,直咫尺间耳。寨在山巅,可容万〔人〕;饶水泉。向多义旅,近为敌招抚。有一褚良甫者,亦义师;受敌符,据寨中。余令将佐先以书往通,欲借寨屯众;而彼中已闻石头师挫,有向背心,坚不纳。然寨据至险,万夫莫能仰攻。余遂移札东溪岭,思走英山,入将军寨。但将士疲甚,偶语沙中,俱以途穷为忧。余强起按行,占一数四课,俱空陷。余大惊,因申令诘朝蚤发。

  是日,余率骑兵前驱,但虑前有敌人,而岂意追骑之蹑其后哉!余方踰岭,后军忽报敌奄至。急回马,而旗靡辙乱,士卒皆窜山谷中。敌骑已在前矣,顾左右止二十余骑,步卒不满百。因勒马高坡,以待后军稍集而击之。讵知后军已为截断,首尾不能相顾矣。敌骑渐合,余念斗死无益,单骑突围走,止一僮携印相随焉。嗟乎!余之入山,非避死也;尚图控连江、楚,收湖南、北之大侠,云扰中原,天下事未可知也。奈何孤军无援,鼓声不振,卒以溃败;东溪之不为空坑者,几希。天耶!人耶!

  余去敌稍远,而土人利散兵财,皆手挟鸟铳游弈四山。余牙门将跳而复返,与之值,呼之偕行。三人纡回山冈间,迷失道。土人在山麓者觇见,即趋至山椒,阻去路。余以百金为寿,土人即匿余山厂,期以日暮导。余三人始变服,而余将泣数行下,惟恐土人之叵测也。余曰:『死,固我分也。藉土人叵测,我当明言姓氏,舁至建康,从容就义耳。不然者,脱虎穴矣。是盖有命焉』!及酉,土人果复来,裹脱粟相饷。食毕,乘月西行。一夜走七十里,皆羊肠鸟道,崎岖特甚。初,余在马上着靴,后舍骑而徒。偶得双舄,纳之实不容足;中宵涉水,履益加窄。迨晚,十趾血浸,股踵尽裂,余尚竭蹶奔赴。而腹且馁,乃望门投止,谋朝炊。主人问所从来?导者答余为馆师,余将则贾客也;皆以兵声远避而导为之送往。因具盘飧食,为进一匕。复行,适余散兵十数过诸涂,见余惊喜,欲相劳苦;而导者恐耳目,大骇,遂疾走。余恐迷失道,亦蹑导疾走。而村中豪杰观者如堵,竞前遮问。盖村中惟闻余兵入山,风鹤声甚。见蹶者、趋者,必谓兵之随其后也,故执途之人而问之。导者见村中之遮余,意谓事露,计不返顾,并余幞被亦负之而趋。回顾余之将与僮,尚鹄立隔溪。余既失道复失导,不得不反就将与僮。步履仓皇,乡音复异;村中心疑余为敌卒败遁者,益环拥,索金钱。余恐村中或有他敌,姑妄应之;且倾所有,分赠诸人,始稍稍解去。余视其中貌厚者,俾之导行,强而后可。其人姓胡,昆季三;貌厚者,其伯氏也。余时但欲得出山达康庄,他不遑计。

  是日,又行三十里,托宿焉。逆旅主人,胡族属也。忽胡之季猝至,招其兄出,耳语;俄而,主人咸出。余意其识余行踪,必将甘心于余;然已无可如何。已而胡却入语余曰:『君自海上来,非逃卒也』?余曰:『然!尔何从知之?然则奈何』?胡曰:『君适在村中,不有十许人过我门乎?避雨旁舍。予季问之,知君亦海上人也。恐吾导不力,所以来耳』。然胡终不知余为何许人。胡之老人重具鸡黍,为余言:『此村中豪杰,向年亦举义旌不成,受残虐;故今莫有敢窥敌足而动者。不意此日石头师挫,君辈又败绩,吾侪不复睹汉官威仪矣』!嗟叹久之。复前要盟,余易姓名里居相告,兼谋所向。佥云:『当从安庆渡江』。初,余之离芜湖而趋上江也,旧相从歙人朱君来谒;叩其近状,云变姓名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市中,仍欲从余戎行。余谓『事已决裂,此行利钝未卜』:赠以金,麾之使去。至是,余忆前语,遂令胡导至高河埠。而胡亦云:『导至高河埠,能事毕矣』。余益不得不访朱君而问道焉。

  信宿,达高河埠,已薄暮。余令导与童子先之,问朱君筑室所在?能知朱君别余,复他往,尚未返。高河市人见童子之问朱君也,觉有异;群踪迹之。市中豪徐某、金某,皆歙产;与朱君善。偶过此,闻童子之问朱君、市人之踪迹童子,亦觉有异:竟以数语解散市人,故余得无恙。然朱君未返,无居停主,转投逆旅。逆旅老妪,亦歙人;闻余为朱君故,止宿余。而胡之导余者,将于次朝别余归。余怅怅无所问津,益无聊。晨兴,忽忆安庆向有卖稻船往来江南北,必取道枞阳湖;而高河之去枞阳,一水可通。遂令胡代余觅便帆,将渡江出池州,登九华山,徐图归计。买舟既定,舟人相期亭午鼓棹,余故暂止逆旅。而徐、金二人自外入,与余联坐;问余何来?余告以馆谷归江南,便道访朱君。逆旅中无赖子遂诘余,访朱君为何者?余惟诡词以答。而金与徐素昧平生,言语时,阴左右余,且目余起。余起,金引入空舍中,问余曰:『君得毋姓张乎』?余诡曰:『吴姓』。金曰:『不然。日者我同朱某来江上,从邻舟窥见丰采,君固司马公也。业提师入山矣,何以至是?将何之』?盖余同朱至江上时,方作焚舟计事。旁午,金未晋谒,而朱别去;金以踉跄归,以故朱与余交谊,金稔知之。而朱与金行踪,徐所熟闻也。先一夕余过市,金固疑之;与徐谋曰:『兹二客之访朱君,得非山中使者乎?盍往物色焉』!故时晚之解散市人及是晨之过逆旅,殆有天幸。及见余,徐不识也、金识之;余亦不讳,告以故。金以告徐,徐曰:『江上未解严,谁能为芦中丈人者?倘疏虞,可若何』!固邀余至其家,匿之。始各道姓名,备述夜来事如此;二君诚有心人哉!

  适安庆敌兵过高河,士民畏之如虎,尽室避村野。余不得已,亦相随避兵至一何姓家,亦金、徐密友也。翌日兵去,金、徐另买卖稻舟,藏余舟次,令何某伴余,由枞阳出江,渡黄湓,抵张滩登岸;而金与徐别从安庆来,相会于张家滩。张家滩,属池之东流。徐之兄卖药其村中,故问津焉。

  于是由建德祁门两山中,走休宁;羊肠鸟道,较霍山尤甚。余复病疟,扶疾而行。头岑岑,汗下如雨;形容枯槁,几作沟中瘠矣。东、建袤高山,多小寇出没,或乘夜剽掠;土人相率持兵守岭头。凡过客,皆榷金,名曰御寇,实为寇也。余冒险奔驰,道路以目。将次祁门,江右义旅陈九思屯朱桥,村舍逋逃、商旅裹足,而独余行行不止,人多怪之。赖导皆歙人,得无他。计程两日,可抵休邑;买棹溪行,即可达严陵。

  未至休邑三舍,辄闻有兵阻;抵郭外,果蜂屯蚁聚,闉阇尽闭。盖彼之叛将新复归敌,长吏虑有变,因而登陴。余缘是不得入,止郭外招提;戢羽潜鳞,虽子胥吹箫不是过也。而耳目渐集,乘间抵城中,寓徐之诸父家。其诸父善岐黄术,有隐君子风。余至,盛为治具;然亦谓余馆师,与其犹子善,不知为余也。兵退,买棹严陵。过新安,亭长呵止之;索篙师金,委放行。达街口,有巡司廨,逻卒登舟讥察;见余将北音、貌魁梧,疑为逃卒,持之急。徐起而与逻者斗,而巡司适之郡不在廨,是以事得解。解维至淳安,已入浙矣。省会有文符插民艇载兵绝浮梁,余船藏他港不获免,为所司插去。行路难,一至此哉!余乃迂道走瑞安,凡两买棹,始达严陵。

  余既入浙,晦迹益难。计唯有山行,可无恐。乃自婺之东、义出天台,以赴海壖。然鸟道羊肠,较徽更甚。时余将已令取道于杭,而金、徐诸人皆不谙浙道里;向者导导余,而兹则余导导;然余实茫然问途。已经得至海滨,滨海居人咸来问讯,远近哄然,知余得生还矣。

  回思霍山奔亡以来,之安庆、之池、之徽、之浦江、东、义、台,之天台、宁海,计程二千余里;间关百折,何其穷也!复回思自崇明进师瓜步、润州,而和阳、太平、宁国,而徽、池、庐之诸州邑;乘胜长驱,又何其壮也!然而转瞬成败异势、荣辱殊形,是又戏也、梦也?余自丁亥迄己亥,前后入江,皆岁在双鱼;而一再踬,疑若数焉。然以十五载之揣摩简练,既得而复失之;人寿几何?河清难俟!不亦重可慨也夫?

  ●使臣碧血

  苌弘之事周王,忠于公室以党于范氏,晋人讨而杀之,藏其血三年而成碧。此忠之所由积也。今左先生之为使臣,执节类苏属国、抗议类富郑公、从容类文信国,卒以见僇。呜呼!有明养士三百年,而能以诗书之泽、答扬其祖宗于地下者,左先生其无憾矣!纪使臣碧血。

  左懋第,字萝石,山东莱阳人。崇祯辛未进士,历官刑部给事中。甲申春,诏督兵湖襄。夏闻变,誓师而北。会福世子建号金陵,改元弘光;懋第入见,涕泣陈中兴大计。遂命视师江上,除右佥都御史,理戎政事。

  时江左朝事方棘,辅臣马士英议遣使通好于我朝,且告祭崇祯帝;众莫敢行。会懋第母卒于天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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