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掳纪略 - (TXT全文下载)

回固始。饮差作绝命词一百首,传出仅数首耳。英王至南京见天王,(原批:凡述贼党官爵宜加一伪字,著书体裁应如是)天王云,李钦差有用之才。英王回奏云:‘忠臣也,亦节士也,宜全其节。’于是天王下诏正法。诏到,有仆射捧诏到钦差前云:‘听诏旨!’问谁诏旨,云:‘天王诏旨。’遂乃大骂,骂毕云:‘何事?’曰:‘请钦差归天。’大笑曰:‘好极。’犹吸鸦片烟三口,吸罢,命舀水来洗脸。未洗脸,先穿袜复穿大衫,方洗脸。洗毕,大声曰:‘走!’出门四人大轿预备停当,不坐;信步缓行。观者十余万人。行至庐州得胜门内,就是毕命之处。问那是北方,向北方叩头三个;又云那是西方,向西方叩头四个。叩毕,坐在地呼云:‘快些!’完节毕,功天安买一绝好棺木,并将首级联缀一堆,后棺亦到固始。”此系葛老先生目见实事,毫不诬也。
冬月十一日,工部尚书汪文炳,奉英王札饬到天京(即南京,)与干王算[?],交代汪令我与同行。由和州过江,全是水路,到南京,虽经蹂躏之后,而光景亦有可观。至南京工部尚书晋城,我们驻在水西门外。有时进城看看,惟天王府奢侈靡丽,无以复加,其余亦有可观。后皆为灰烬,天道恶盈,信然。工部尚书过五日即出京,由太平府回庐州。及抵庐州,多帅已将庐州围得水泄不通。
闻英王救安徽时,大兵云集,尚有九十余万。一日着人送信与多帅云:“人各有母,太皇后数年未面,如有人心,能令我母子一面否?”送此信者,因多帅营盘从江中扎起,是要穿营,方抵城墙。多帅回云:“大丈夫绝不暗地伤人。”英王遂坐只炮船,迳穿营而过。多帅并令将旗免挂。英王至城,守安徽系叶云莱,开口问太皇后安否。叶在城墙上痛哭曰:“英王怎么开恩来了。多妖头屡次诈空,装扮英王,未中其计。太皇后皮箱已煮吃完矣,草根亦无有了。”英王大放恨声,回头即开船。至七星关,坐中军帐大叫曰:“今日无论文臣武将都要前进,安徽要定了。”那知多帅看得来势凶猛,着弱兵诱之,而劲旅锐意攻城。英王正在进兵,而省会失矣。后闻亦是无口,活埋数万,加之瘟疫大作,死者十有八九。又加与清兵开仗,有败无胜。贼内诸人云:“英王走运时,想怎样就怎样;倒运时,想一着错一着。”
王筱亭,浙江钱塘人,甚有才。其父号礼亭,坐池州府知府,伊到池省亲,城即攻破,伊父尽节,遂被掳。天朝之事,无一不通。与我闲谭云:“此次庐州府,真是一大观也。清朝翰林亦算稀物,庐州翰林,一百四十余人。”我不信,他即云某人“系尔熟人,再来,尔细细问他,看是真伪。”一问果然不错,遂指若某若某皆是。
多帅围至同治元年二月,愈来愈紧。英王着人往东乡调徽戏二班进城,对台角胜。王筱亭云:“尔看此戏一唱,多妖头必要退地扎营。”继而果然。即问何故,他云:“英王诡计多端,令人不测。多妖头恐有别故,遂退扎以观动静。”
三月,大兵不到,城内柴草不给,人心惶惶。粮食吃得二年,火药足极“七件事”柴居其一,有由来也。
王筱亭、缪植甫、阎海山、程鹏云等闲谈云:英王自带兵以来一帆风顺,大张旗鼓,所到之处,不破则降。最失机者,二狼河之战。彼时孙魁新、张罗刑(张洛行)、龚瞎子(龚得树)、苗沛霖、三老万、二老万、黄麾、黑麾、牛老洪诸位捻头,皆投英王。英王皆奏明天王刻印封王,合计人数约有五百余万。
多帅鲍帅杜帅三军,扎在二狼河,共五十五营。英王骄气过甚,直期将营踏平。抑知三军皆节制之师,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先出令,着孙魁新先锋,的是能打,战未一时,败下来了。又命张罗刑之侄张小阎王迎敌,一战亦败了。要之无论怎样精锐,全不能当此三军。英王怒发冲冠,自带中队中出队,进兵颇有道理,战有三个时辰,队全站不住了。鲍帅见英王坐在高处,命准头枪二百杆对英王直打,包中皆烧,未有打着。其不死者,有天幸焉。于是鸣金收兵。二更时,令各营点名清数,共少人七十余万[?],杀伤炮击死者居多,投降者亦不少。英王从此短气矣。苗沛霖官衔兵部正夏僚顶天扶朝纲,扫北奏王。系英王送印亲封。苗沛霖奉敬英王,百般周到;及看英王势退,安徽省失守,未一月退出十余州县,仅落一庐州府,则又投胜保。
多帅围至四月初旬,北门一条生路,又扎二营;将扎成,英王着精兵全行挖平,各营皆戒严矣。
苗沛霖着一乞丐执竹杖,节皆打通,下留二节,用黄缎一方上皆蝇头小楷,其谄谀英王之话,至极无以复加。内求英王到寿州,他帮四旗人,一旗三十万人,攻打汴京。且云孤城独守,兵家大忌。以英王盖世英雄,何必为这股残妖所困。英王常云,如得汴京,黄河以南大江以北,实可独当一面。苗来此信,恰合心思。遂请左辅施大人、右弼殷大人,二人皆奇才,商议此事。并云:“苗雨三真有韬略,非到寿州不可。”殷燮卿答曰:“闻苗雨三已投胜妖,此人反复无常,诚小人之尤者。依愚见,万不宜去。”英王沉吟半时,云再谈。
次日又请六部及各同检商议到寿州,皆云不相宜。户部孙大人云:“与其到寿州,不如回天京见天王后,重整旗鼓,何患残妖不除也。”英王大声曰:“本总裁自用兵一来,战必胜,攻必取。虽虚心听受善言,此次尔等所言,大拂吾意。”于是绝不复议。
四月十三日定更时,英王有令,出北门,衔枚疾走,至多帅所扎新营,攻破二座,亦未多伤人。王小亭私与余曰:“怕英王有去志,今日所以破营者,正为他日地步也。”
十四日二更时,果然退城,出北门。余与葛老先生、王小亭、范云阶,皆骑马北走。至北门,小亭叫下马,见人拥挤,固结不解。有人见骑马者,即拿刀将马斫倒,从马身翻向前去。余云万不宜动,一动即是踩死。三人坐有一时,见人马踩死者,堆积皆是。小亭云不走亦是不了,遂挤至城门。进门洞内,脚下人马热气,胜如火烧,余脚又入睡马嘴中咬住,疼不可忍。前有大辫人,抓住他辫,将余带出。见王葛二人已在门外,皆云又死一回。
四顾各营盘炮声不绝,只谓英王又出兵破营,绝不从退城上想。此时大队已走二十余里矣。
予三人随尾队走四五里许,见路上杀长毛,衣皆剥尽,肤白如银,都是无头。此皆乡下百姓所杀。
前走遇有数十人,大呼站住,忽放连枪,子从耳旁过,如鸟飞疾声。有人云:“尔也不打先锋了,尔也不烧房屋了,尔也不掳妇女了。日丫头的,杀了他罢!”小亭云:“尔等所说,一点不错。但说是长毛,有几等的长毛,譬如尔此处之人,被长毛所掳,读书的替他写字,长毛未杀,土匪未杀,官兵未杀,皆被百姓杀了。死者固属在劫,而家内生者闻之,伤心否乎?”又有人云:“把他剥了,等后来人杀他。”如是者数十次。脚脚踩的,都是死人,都是热身。哀哉痛哉,人已至此,不如蝼蚁。
走有十余里,回望火光照地如白昼,知是庐州府放火。人声呼号,如天崩地裂。
至四十里铺,见濠沟内,男女淹死,不计其数。有人捞妇人至水边石上,斫手取金镯。世道至此,人犹为利,可叹可叹。
行至寨门一大厂,官兵追贼,皆荡马。步兵大叫云:“三个贼不要走。”老先生云:“咱是着贼裹来的。咱保举知府,蓝顶花翎,被这些妻孙龟种剥着光个腚。”官兵云:“老贼犹敢骂人。”一兵向前执箭搭弓,对余身射。旁有人云:“系老贼说的。”遂射数箭,一箭射在肚上,一上一下,又用火枪打两枪,死矣。最惨者,射箭时,老先生呼余曰:“尔若能活,可烧点纸与我。”
一人云:“尔的箭也射了,枪也放了,我可把我这快刀尝尝血。”遂将予辫子<扌就>住,手已举刀,予曰:“尔杀我也可,尔们是打行营的,若至商城西乡,尔云赵某,被尔杀了,免得家内悬望。”忽寨门出来一人,戴大帽红顶花翎,指曰:“此人不能杀。昨日雷钦差有信与我,退城之贼,十六岁以上,概不准杀,此人未必有十六岁。”又问我姓名,又望砍我之官兵腰牌,并云:“后查无此人,惟尔营官是问。”真是人不该死终有救。
寨主姓谢名福池,地方素有威望。观我通身赤条,叫人拿一黑布裤、黑绸小衫,皆是半湿;给我名片,叫拿到买卖街剃头。正在剃头,本地胡姓孙姓在官兵营内当勇,见予大惊,遂安置药铺居住,当给钱陆百。患难中乡谊有此,总算厚道。
胡姓系带忠字七营曹大人名克忠之戈什,回营与曹大人云我被掳。曹大人即令进营,问话。走至营门外,见众人飞走凶勇,拉二人,头方新剃,出营门外数步,俱杀了。我想我这此去必亦不免。走见曹大人坐一马垫在地,二面站班,整齐已极,皆云:“见老大人,如何不跪?”我终不跪。曹大人即问曰:“尔何时着贼裹来的?尔身如何多伤?”皆告知。又问:“尔在商城西乡,离九丈石梅府不远。尔是东赵家湾?西赵家湾?”予云:“东赵家湾。”乃云:“尔们家是好人家,尔府上我到过。”我才放心不至于死了。移时又云:“梅枫亭太荒唐。我与他招费,叫他招勇,全无音信。无奈我与他父亲交情过厚。”曹克忠不得志时,会扎竿子,梅府好接武朋友,他在梅府住年余,亦到我家住过。遂细问英王到往何处,予云:“往寿州苗沛霖处。”曹大人云:“多将军派我前敌追贼,此路各寨与英王皆通声气,故不敢唐突。”又问:“我们围城时,他在城内如何布置,如何屡屡见仗。我们虽是得胜之兵,而与英王处处不能不加以小心。”即着勇飞马回多帅云:“已得的信,英王定往寿州,走五显庙,一路跟追。”
曹大人叫当差的与我买衣服鞋袜。并云还要与我一路追贼。饮食起居,即与曹大人一处。有胡延龄保举总兵,先祖时雇他兴菜园,他闻信即来,请我到他营内,并谢曹大人收留不杀之恩。每天必送供给,无不周到。曹大人着人对说,大可不必,亦是多情之人。曹大人有马师爷告假,与余商在营;胡君知之,一意劝我回家读书。
随曹大人至庄梦桥,闻英王到寿州,苗天庆将所带之人安在城外驻扎。出庐州十余万人,至寿州仅二千余人。请英王进城,英王所居宫殿,华丽已极。苗沛霖未敢与面,至晚候饭换第三酌面时,苗天庆戴着蓝顶花翎出来行礼,跪禀英王云:“叔父看清朝洪福过大,祈英王同享大清洪福。”英王即将酌子扯了,指云:“尔叔真是无赖小人!墙头一棵草,风吹二面倒;龙胜帮龙,虎胜帮虎。将来连一贼名也落不着。本总裁只可杀,不可辱。势已至此,看你如何发落!”所带仆射及六部各丞相皆欲动手,英王云:“可以不必。”
第三日,苗将英王送与胜保。宫保坐中军帐,旗帜枪炮排列森严,凡带兵营官皆要站班,耀武扬威。升坐,叫英王陈玉成上来。英王上去,左右叫跪,大骂云(指着胜保)“尔胜小孩,在妖朝第一误国庸臣。本总裁在天朝是开国元勋,本总裁三洗湖北,九下江南。尔见仗即跑。在白石山塌尔贰拾伍营,全军覆没,尔带十余匹马抱头而窜。我叫饶尔一条性命。我怎配跪你?好不自重的物件!”骂罢铺垫而坐。此系英王口供单,传于曹大人,送与多帅。多帅当云:“胜克斋真是无讲究,平白受霉,亦是自取。若是我们处此,绝不见面,以宾礼待之,听圣旨分解。”
胜宫保奏明活擒英王,上谕沿途妥为照料,解送京都。行至河南延津县,僧王作主正法,将头级解进京。僧王奏称有“果解到京,必然大伤国体”等语。人服僧王识见之高。英王十五岁破武昌省,死时廿八岁。人身体不高,面黄白色,声音出林,两眼下各长一紫痣,故号“四眼狗”。曾文正奏折有云:“自汉唐以来,未有如此贼之悍者”。
曹大人叫我在营住下,俟事已定夺,送我回籍。上谕多帅往陕西打回匪。曹大人与胡总兵共送川资五十两,肩舆至商城,真是九死一生。
长发起事,规条甚好。攻城掠地,凡安民后,深加体恤,所以江南半壁全为所有。自与捻匪合队,生灵涂炭,不堪言状,故又有此一败。
贼内诸友闲谈云,凡攻破城池,硬打开者十无一二。或闻风而逃;或到城下即降。至于捻匪起手,多系州县所逼;至逼已成功,却又全无主意。古今治乱,多在牧令,督抚之放官,岂易易哉。
霍邱县殷公,黄毛兽破霍邱时,却已活捉,印已拿去。殷公费资颇巨,即命到李家围子去,俟大兵到时,李家围系练总,帮殷公同大兵合击得胜,开复原官,后至巡抚,此实录也。
余到贼内,观其古董字画、珠宝玉器、金银货物,真是见所未见。始知功名富贵梦幻也,时而人时而鬼,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丝毫不假。细思孰非名利客乎?人生在世,只要于心无愧,诸事不必认真。
闻破城时,抚帅及牧令,有求生摇尾乞怜、丑态百出者,不一而足。遇有节义者,亦加深赞羡慕,惜乎百不得一。遇有卑污苟活者,笑后,并骂不绝口,足见天地正气,不能没也。
捻头张龙,妻刘氏,名张虎,共辖贼十二万人。胜宫保着人劝降,已许投降,总是不来。又着人催问,张虎云:“与我们同甘共苦者十二万,宫保只准投两万人,其余大众,叫我怎样开销?”回禀宫保,宫保云:“叫张虎亲来见我,自然有法。”一日张虎来见宫保,升中军帐。张虎廿望岁,打扮甚是俏丽,梳一圆头,上穿黄缎紧身,下束红缎裙,就是武小旦的样子。见宫保一安,旁设一坐,宫保大加奖励,夸一回,请一回安,总请十余回。惟营官黄开榜大骂云:“娘卖马屄的,甚么臊婆娘,宫保竟升中军帐见他!”宫保赐张虎珠宝多多,后果降。黄开榜又将张龙杀了。即此一杀,各捻头发指眦裂,与大清誓不两立。汪洋大劫,良为浩叹。大人先生,举止何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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