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春园小史 - (TXT全文下载)

周公子与云娥小姐缔就姻盟,于归之后,曾年母即不返嘉兴,亦得与云娥小姐朝夕相依,周公子岂有不从之理?”叶夫人见郭夫人如此说,诚为有理,遂决意与周公子结姻。遂各相叙位入席,互相订约交贺。
再说云娥小姐心有所思,不能相陪,遂推以腹痛,别了三位夫人,与爱月同归红螭阁而去。三位夫人直饮到黄昏,绿筠小姐尚在相陪。心亦不快,只得勉强坐下。陪了上灯,郑夫人方才辞谢回去。
回来进内,把求亲之事细述一遍,尚书见说已经允诺,不胜欢喜。
却说云娥推病归房,思量无计,有死而已。正门坐无聊,恰好绿筠别了两位夫人,急走入红螭阁。遂进房中,因对云娥说道:“不意事乃如此!但不知周夫人平时从不来此赴席,一旦乃有此举。”爱月听了,便将隔亭递信,被周尚书看见,述了一遍。绿筠小姐听了,对爱月道:“汝既素负聪明,对着大人,何得说小姐未婚之事。但事已至此,责汝之失言无益。姐姐急谋脱身之计可也。”云娥道:“计将安出?愚姐思之,惟有一死以报黄郎,余无所望。”绿筠沉吟半晌道:“以小妹看来,周家纳聘之期,定在几日之内,姐姐莫若先约黄公子私会,同爱月即与之逃回嘉兴,以杜目前之耳目。待事过之后,叫黄郎寄书来诉前情。那时尊大人或是见许,亦未可定。除此之外,无可别图之策颖。”云娥听了,把眉一蹙道:“妹妹是何言也!却不闻闺房有范,动必以礼自防,何可以名门女子而作行露淫奔之事!若是天有不从人愿,岂惜一身以报玉史黄郎!且妹妹既与黄郎结下佳偶,他日自必成双。愚姐倘有不然,甘心地下。苟以一时之见而起私奔之念,事发所关不小,周府知之,肯恕黄郎乎?黄郎一罹重祸,不惟愚姐受污,即妹妹之矢志幽贞,亦归无济。一举而三人受害,孰若一死而两美能全!妹妹思之,所言自合正理,不比迁就目前之计也。黄郎前以音耗未通,思而成病,宛转自扶,几乎死者已数回矣。所以尚存一息而远游者,以未获亲奠灵前。且以秋闱不第,一死未足相报知心。后以江中相遇,遂甘心流落,没身为周府家奴。语云:‘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既虑失身,一死奚惜!姐姐身死之后,老母暮年全仗左右相扶,朝夕看现,姐姐亦甘心瞑目矣。”绿荺小姐听了又道:“依愚妹之见,不若仿司马相奔之事,脱身归里,得以聚首一堂。妹以父命,终不解适矣。事有不然,死亦甘心瞑目。”云娥终不敢依计私奔,听了绿筠之话,俯首无言,垂头掩泣而已。
绿筠见云娥如此情状,相劝不能,只是催其寄信黄郎,令爱月招其进来面商,或有妙计,亦不可知。云娥至是乃勉强而从绿筠之计。所谓身已待组,无望生全之日;心则不昧,尚牵一缕之丝。拭砚拂笺,又成一札。遂命爱月探侦,无人瞧见,往达黄生。那夜不及即行,云娥总不放心,仍以此事踌躇不置。直至五更,方才睡去。
却说生自那日与爱月同行,撞着周尚书,竟与爱月未通一语。一日,正在楼中闷坐,忽闻呼云:“司翰何在?大人召见。”生即应命跑下楼来,见了尚书。尚书道:“前日夫人为公子求亲于吴府寓居之曾小姐,籍系嘉兴。那日贺寿赴席,托郭夫人说亲,已蒙夫人允诺,兹定于八月十三日行聘,汝可代作一书寄去,如何?”生听了,不觉面如土色,不知所措,只得领命,仍跑上楼,暗想道:“事出意外,乃所不知。难道小姐亦竟许诺不成?”
正在踌躇,低头一看,乃是爱月伸手相招。生见了,忙走下楼,向西角门开了出去。爱月亦把红螭阁小门开了出来,等候着生。黄生走近前来问道:“云娥小姐怎么变卦?爱月姐姐替小生想来,天地间那有此番诧事?待我千辛万苦寻到金陵,又是空空没身周府,欲见一面,亦不可得。”爱月听了,忙把寄来之书付与生道:“公子试看此书,便知颠末。急谋脱身之计。”生见了书,不胜喜跃,即在竹径之中展开一看。正是:旁人要问荣枯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第十六回赴约入深闺双星对语束装开后院一舸偕奔词曰:轻曳湘裙,慵整香云。怅今宵、谁料见君。瑟琴钟鼓,体说诗云。且步相随,影相傍,语相通。帮衬何人,侠客堪亲。入桃源、已得仙津。暂时携手,避难逃邻。趁漏初沉,人初静,月初升。
右调《行香子》
却说爱月将书与生,生接书就于竹径之中一看,只见上面并无封缄,招为几叠,乃知其心事匆匆,未暇封好寄来。摊开细看,只见上面写云:小姐曾浣雪手书,达上黄玉史公子文几:素矢葭依,谁料而有翻云之不测。红颜薄命,千古伤心。今日之事,又将谁怨?但念古人,情钟肺腑,誓以死生。妾虽儿女,非同烈士,何尝无睢阳齿、常山舌、子卿节哉!所抱恨者,不能以一死抱我知心。诗云“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此生已矣,再世相期。不获晤君一面,何堪瞑目九泉,而抱无穷之恨也!伏维前缘未断,屈玉寒斋,以为死别。
黄生看毕,便对爱月道:“云娥小姐来书惠爱,招吾一会。恰好今宵无人相伴,可以潜往谈心。贤妹可代达此情,订下小姐,万望勿误。”爱月遂领命,闭门而归。行至云娥房中,把黄生托订今夜定来相会述了一遍。
却说生说完了话,亦潜闭小门,仍跑上楼去了。直到是夜更深人静,回顾寂然,乃下楼来,轻开角门而出。果然爱月在径中等候,遂引生见了云娥。
生与云娥二人叙礼坐下,云娥道:“自蕉楼一面直至于今,神驰心企,惹得公子怀情负病,异地失身。不图意外风波,变生叵测,缘既无终,势惟有死。今日得君一面,甘心九泉矣。死后精神定不离君左右也。君当立志读书,与绿筠小姐异日完成佳偶,幸勿以妾为念也。若生惆怅,致坏金躯,反以重妾之罪也。”言已,不觉泪零,呜咽无语。生闻言,不胜感怆道:“卿若决志九泉,余亦何心人世!虽绿筠小姐为我待字十年,我为芳卿负痴想三载,此之情好不同,必有能辨之者。何忍弃子如遗,甘心地下。宁舍一死?即无良策,遂甘决绝,以负知心。”
时爱月在旁,见二人情景如此,便向生道:“公子既有妙计,必须迅速一闻。聘期已近,稍缓则无及矣。”生闻言,复沉吟半晌道:“除非踵文君之侠,无以却郑氏之求。”云娥遂应道:“妾今日所以兢兢者,正恐一时失节,千古臭名。倘或私奔,终为丑行。且看再思别有何策,冀得两全。否则宁甘死矣,断不以名门淑女桑中故事,千秋作话把耳。”生道:“一死决无再生之理。昔日所以苟延残喘者,以后会可期耳。若是玉碎珠沉,则亦不能苟全,唯有寻个自尽,以从芳卿于地下也。若肯依计脱身,断无凄惶之处。那时同返嘉兴,即命家人恳请令堂,亦获共回相守。事过然后可以通融,亦可进京应试。若得衣锦还乡,岂不是千金奇逢!小生想了几回,只是这条妙计。除此之外,别无奇谋,唯有相断黄泉而结来生之好耳。”云娥听了,只是垂头下泪。
爱月看了,又云:“公子所云极是,不必狐疑。昨日绿筠小姐所言,正合今日公子之见。”云娥只是无言,滴泪盈盈而已。爱月见云娥不语,便对生道:“事不宜迟,要往嘉兴,便可作速买舟,共相就道。”生道:“嘉兴路远,不若近在此地,有一僻静所在。小生前在印峰溪交一负侠友,明日急往印峰溪寻之,若得见面,图返嘉兴易矣。”爱月又道:“人心不可轻信,事若一露机关,断难如愿矣。”生见爱月如此说,便将驻春园救济之慕荆说了一遍,又云:“及至印峰溪,舟行遇见此人,因知住止。此人负气,或思报我前情,亦未可得,无败露之理也。”因复回顾云娥,未免有情,难于自禁,遂以目送爱月,欲使爱月走开。爱月知生意,乃道:“公子独忘记前日竹径之言乎?”云娥知说话有因,遂云:“才闻大教,容妾三思,倘应如命,定遣月妹相闻。夜深矣,宜暂别回去,无劳公子久留于此,恐有泄漏机关,即使同去之事亦不得行矣。”生见云娥如此说,似乎推脱之意,知其决意同奔,无心苟合,遂道:“明日即访友人,代谋这事。芳卿幸勿爽约,不妨再谋之绿筠小姐,急宜收拾,暂与分离,幸勿系念尊堂,仍生犹豫。若后日得以聚首,岂不是先有隆冬,乃有盛暑也!”云娥听了,只不做声。须臾,对爱月道:“急送公子回去,慎勿迟延。”生闻言,只得闷闷辞归。云娥送到阶前,只见一天月色,匝地花阴,遂吩咐生道:“公子仔细行走,奴家去了。”各自别去不题。
次早,生在楼中独坐踌躇,忽见司墨跑来对生道:“弟随老爷往云谷寺送行,今晚回来,兄可小心看守书房。”说了,遂下楼而去。
生见亭中无人,遂锁了楼门,竟出了府,往东关外而走。不多时,即到印峰溪。恰好慕荆在溪边晒网,见了生至,忙打一躬道:“自别恩人,不觉又经半载矣。今朝光降,不知何谕?”生遂将前事说了一遍,且说:“欲求足下同返嘉兴,不知允否?”慕荆沉思良久,乃道:“舟行甚易,但此事一行,恐周府必告于官,定求寻究。一定移咨州县,遍处查寻追究。且金陵返嘉兴,一路差船来往,万一破绽被获,仍不得脱身而去矣。以弟想来,必暂寄舟居,权于僻处暂住几时,再作区处。”生闻言乃道:“足下深心虑到,开我茅塞。即仗足下出力代谋,日后自当图报。”慕荆道:“弟平生最喜成人美事,况恩人有命,即死不辞。今夜弟将船移在城下歇泊,鸡鸣时候城门一开,便可出城登舟,随潮开驾。”生闻言不胜喜跃,遂别了慕荆而归。
抵家时已过午,直跑上楼来,向楼窗上面只管盼望。
却说云娥一面寻思与生同去,迨及次早,要与绿筠小姐商量。恰好绿筠晨妆已整,向红螭阁走来。路中见着爱月,爱月将夜间与生相约返嘉兴说了一遍,因道:“黄公子与小姐所谋暗合。”绿筠听了,来至房中,为之欢喜。因鼓掌道:“英雄所见,大抵略同,姐姐休得没了主见。”云娥道:“今日身冒秽名,他时如何相见?黄郎之计,决是难从。”绿筠道:“姐姐又痴了。计已算定,何故踌躇不决?此时得脱,异日聚首,妹妹自有主意,定不至有天各一方之叹。只要姐姐力劝黄郎立志读书,留心举业,以彼之才,不息或遗。倘得衣锦还乡,香车双拥,联臂东床,那时自不忘了这段苦心。”云娥见绿筠如此说,遂诺其意,已决同奔。因对绿筠小姐道:“愚姐志坚矣,妹妹勿忘前日之言,好代姐姐照看老母,我姐妹二人从此拜别。至于终身之事,断不可使东西隔绝,以致有初终不保之事。”言已,不觉掩面大哭。绿筠见了,亦觉凄然。须臾,各拭泪作别。
绿筠小姐进内取了一包白银出来,对云娥道:“姐姐此去,关山渺渺,岁月悠悠,好与黄郎小心自爱。聊具些小薄仪,用表微意,望姐姐笑纳。”云娥小姐见绿筠厚情,有意相赠,只得收了。两下各伤心不舍,直坐到傍晚,乃含泪而别。
云娥送了绿筠回来,步至前庭,忽举头一看,见生在楼上一人顾盼。遂命爱月往亭边等他,并吩咐爱月,见生说“我决意同奔”之事。爱月行到门边,将门开了,行近呼生。生乃开门出视,爱月遂以生说明。生闻言不胜欢喜,对爱月道:“我今日往寻友人,他已应允,订以今夜五更时分,潜出城外登舟,顺潮开去,暂行躲避。烦姐姐转达小姐,订其千万勿误。”爱月听了,急走入房中,对云娥说了。云娥乃命爱月报生,订于是夜五更而行。正在谈些闲话,司墨此时已从云谷寺回来。生恐知觉,遂别爱月而去。爱月回来不题。
是夜五更,生乘司墨睡熟,遂将随身各物及诗札潜负下楼,向西角门窃出。果然爱月在波等候,遂引生入见云娥。此时云娥亦收拾已便,乃与生偷门而去。
须臾鸡鸣,城门开了,三人竟出东关,慕荆正在城外相等,遂相引登舟,开船而去。只道风平浪静,顺水安流,岂料变生意外,生出事端。正是:世路险巇方跳出,中途陷阱又重逢。

第十七回出门逢劫盗借重顶缸登岸遇捕差包藏对簿词曰:意外风波斗笋奇,哑冤难白致生疑。方欣脱网才离局,谁料?门开人去贼来时。圆转莺俦欢正洽,何不、同心厮守莫分离!挫折经官自由误,直认、拐逃强劫费寻思。
右调《定风波》
却说生与云娥,竟偷逃出去,亭门尽开。不期事偏相值,适有强盗经过。见门大开,提刀直入。惊醒司墨。司墨闻有人行,急叫道:“司翰兄尚未睡耶?”不闻生应,司墨疑惑。不放心,急跑下楼,于月中一看,见是强盗,遂高声喊叫。内一管家闻道出来擒捉,不料被强盗用刀砍倒在地。司墨昏乱,遂躲在假山之后。
须臾贼去,司墨急跑内衙,报知尚书大人。尚书闻报,急命点灯,即到亭中观看。只见一管家被杀在地,忙问司墨道:“司翰何在?”司墨应道:“彼倚楼头闷坐,令小的先睡。小的睡去,不知司翰何往,遍呼不见。”此贼便是司翰何疑?”司墨道:“方才躲在假山背后,于月下看见此贼是胡须大汉,非司翰所为。”尚书又道:“司翰乃是同谋合伙,所以与贼同去。”遂命点灯巡看。却见吴府亭门亦开,又令家婢提灯进府报与叶夫人,夫人慌了一吓,乃携灯到红螭阁一看,云娥、爱月俱不见了。夫人惊哭道:“我儿及爱月丫环俱被强盗劫去。”少顷,郭夫人出来,亦惊云:“焉有此事!”说比遂命丫环同周家丫环往周家呈明周尚书。周尚书听了,跌足道:“奇哉!这等看来,乃是司翰平日与曾小姐有些动静往来,故乘夜静私逃出去。”想是欲劫吾财,不料知觉,撞着管家,杀倒在地。但此事不可外扬,明日只以深夜劫杀人命为词,告官遍缉。若获司翰,则曾小姐与爱月之踪迹自明。”司墨又道:“但事辨真假,若论劫杀,定非司翰,不可冤屈。”尚书大怒,骂道:“狗奴饶舌。”吴家丫环叩谢尚书,向后门归去,将尚书所言一一对二位夫人说了。郭夫人又道:“原来贼乃自家人,明日告官追寻,是劫是拐,又难明白矣。”惟有绿筠皆知道,又以劫杀家人,不敢说出。是以叶夫人以此愤气,反是绿筠小姐在旁解劝。
直挨至次早,周尚书果令管家递状,只以逆奴劫杀为词,正犯家人周司翰本系嘉兴人。本府看了状词,乃人命之案,加以尚书势头,即刻移文各州县,访缉命案犯人。仍着管家同公差遍处巡缉不题。
却说生与云娥出城,到天明时分,舟已潜行三十余里。到一处地方,名紫墨屿。烟火俱绝,人迹鲜到,青山碧水,景色颇佳,乃泊舟于此。三人时在舟中,或则吟诗煮茗,联句弹琴。王慕荆则往来照看,伐芦为炊,下钓为撰,却喜全无知觉。
黄生在舟中与云娥所吟诗句,略述一二:轻舟潜泊碧流边,昔日妆楼别一天。
纵说同心成好伴,转教异地对愁眠。
身如介石凭谁诉,情比慈乌有梦传。
山色溪声都领略,回头佳话已前缘。
云娥曾浣雪稿
临流对影绿荷边,联袂交卮醉晚天。
螭阁当时劳远盼,扁舟此日获同眠。
最怜待字深闺闭,不作江中韵事传。
若是临歧多一念,难完五百好姻缘。
嘉兴黄玉史稿
一日,天将傍晚,看见岸上无人,欲登岸一游。云娥道:“不可被人瞧见。”生道:“无妨。”遂命慕荆移舟上岸,信步玩景,口占有一律云:万峰盘叠石苍苍,一片清溪隐碧篁。
断续板桥分路置,参差灌木有花香。
浮鸥飞鹭双双见,回雁交鸳两两翔。
紫墨屿边舟泊处,看来无景不潇湘。
吟毕,又行数武。正欲选石打坐,不期为周府家人及公差撞见,遂将锁锁生,大声喝道:“好个劫杀害命之贼!”生闻言,不胜骇异,忙问道:“列位何事?”公差应道:“汝夜进周府,杀人逃走。好同我去见本府太爷。”生闻言暗想道:“我与云娥月夜私奔,岂有劫杀之事。”深与公差辨了许久,不得脱,乃同到城中来。一路以口问心,又想道:“我到公堂直认拐逃,劫杀非我,可以相宽。”又想:“若认脱逃,一则累我云娥小姐,一则累我侠友慕荆,不如认了劫杀。”
须臾,到了城内,恰好太守晚堂。公差将生押到台下。太守将生一看,暗想:“此人眉宇清秀,举止轩昂,必无劫杀之事。”于是稍稍加刑,叫生供招。生仰天叫屈,因道:“今日之事,供招亦死,不招亦死。”遂自执笔亲供。只见供词写道:周司翰,良家子也。访旧金陵,托身周府。公子命为笔墨诗奴,事曲意深,知我者惟有白云与明月耳。前宵劫杀,波及翰身,赫赫明明,在上在旁,必有能辨之者。今刑临势迫,死易言难,既甘认杀,奚必辨其烛影斧声!而别有伤心,谁可怜乎!王孙芳草,在前三尺,敢不供招!
太守看毕,大加叹息道:“天下安有斯文才士而行劫杀之事!”细玩供词,恐为诬枉,因吩咐衙役松了刑具,权且收监。生负罪不伸,何堪愤恨!
迨及次早,周尚书又来托太守作速申详,以便上行处决。挨了数日,尚未申详,皆太守故意迟延也。周尚书一面命家人乘其拿生,一面路密访了云娥踪迹。正是:潮生水面人无主,浪叠江心自不平。

第十八回事发为多情投供出首思宽由太守改谳问流词曰:宿水鸳鸯,待吉交颈,肺腑相倾,艰苦愿同尝。事发投词,潜逃自首,申诉求详。太府风情偏重,开冤狱,判才郎。道非他劫杀,难饶拐,定罪名流犯,三千里外,发遣穷荒。
右调《好女儿》第二体
却说云娥见生登岸玩景,许久无归,乃着了忙。适慕荆送食物至,云娥与爱月对慕荆道:“不知公子上岸,为何半日不见回来,得勿被人瞧见,遭其所获乎?”慕荆听了,不及相答,自家急上了岸,沿江寻讨,不见踪迹,于是直赶到城内来。约行十余里,不觉天色已晚,举步难行,城门已闭,权在古庙投宿。
云娥与爱月两人守在舟中,自慕荆去寻黄生,直等至上灯时分,犹不见回来。二人知事必露,生乃为其所获矣。获去料必受刑。云娥与爱月哭了一夜不眠。次早,尚且不知消息。
却说慕荆,睡到天亮起来,急跑进城寻讨,直至府前探侦。知生拿到,并已供招劫杀矣,慌得手足俱软。但事已至此,无之如何。歇了须臾,只得飞跑转去。
直至饭后,行到紫墨屿,遂上舟与云娥说明被拿供招之事。云娥与爱月听了,惊个魂不着体,顿足呼天。因道:“是夜与黄郎私逃出来,那有劫杀之事?恐是浪传。”慕荆应道:“所杀有人,非诬公子。然公子实来杀人,恐是周府怕有私奔事发,不成雅观,是以妄报劫杀,亦未可定。但堂堂相府,以拐逃株累,乃自杀人,实无是理。此中颠末,真所不知。而黄公子想是供及私奔一节,恐必株连小姐、爱月。是以直认劫杀就刑,使我大家得以干净,亦未必见得。”云娥听了,乃对慕荆说道:“他若是供招,死难免矣。我与爱月自家挺身出首,可于死罪求宽,或从轻减,亦不可定。”
主意已决,遂命慕荆撑船近岸,乃与爱月上岸同行。慕荆亦登岸,去催小轿两乘,约直抬到城内及府堂放下。脚夫乃如命,直到府前放轿。正遇太守升堂,云娥忿不顾身,高声叫屈。太守堂上听见呼冤,急命衙役带见,不多时,带到堂上。太守把云娥一看,原来乃一位红粉女娘,姿容倾世。太守问道:“这位女子何事呼冤?”云娥乃乞取纸笔,自写亲供。太守遂命行役取笔砚纸墨与云娥。云娥伏在下面,直笔写完呈上。太守令衙役取上来一看,只见写云:曾云娥,原籍嘉兴,父官光禄。雅年从事诗书,弱质深藏闺阃。自是绿窗静女,金玉为心。岂莫南陌投金,稍萌妄念。不幸家君捐馆,母子孤单。继以祝融,楼台皆毁。因来舅氏之居,遂邻黄玠之宅。黄玠非他,乃司马西山先生嗣也。拥书万卷,环竹一亭。妆楼聆吟咏之声,怜才非关慕色。飞燕效淑真之赋,寄意实出倾心。厥后,云徙金陵避难,玠离本郡相寻。乃觅迹千山,方识依栖于吴府。留情隔第,故谋投罪于周家。昔乃翩翩公子,漂零之状堪怜。遇合之缘既再,时传秩秩德音。然百两之将,彼也有怀莫展,追冰期之吉;此则亦愧桑中,宁效运送之孟姜,不学窥帘之梁女。方欲上启慈帏,永随巾栉,讵意别陈聘帖,已施莺萝。则缘既无终,思惟有死,而情所弗禁,计及行权。故月下潜踪,栖舟墨屿。岂意中宵遇暴,毕命花园。而势宦不识名流,竟以奚奴相待。是夜询知行遁,即将劫杀为词。念云与玠栖迟尚无百里之遥,出奔已有两月之久。果其罪有难原,实愿殒身堂下;苟其愆尤可赎,亦将三讯方明。然价窃恐私奔事露,故甘冒罪受刑。又思波及冤深,所以舍身隐讳,非望幸逃三尺,实思代死伏辜。玠则何人,而遭此惨!相如之赋未售,空叹读书万卷,曾参之诬不辨,必将饮恨九泉。此云之所以拊心泣涕而不能自己者也。伏望高悬明镜,洞察秋毫,解网商汤,怜才汉武。则在报德之心,宁芳有生之日,跪陈词以自首,甘认罪而雪冤。
太守看毕,不觉拍案惊奇,叹道:“好个奇才女子也,真乃不负一个痴肠书生。以云娥之申诉,因知私奔事真,劫杀事假。”遂令役将云娥权且取保回家,以后复审申详。一面令轿去见周尚书,说知其事。
尚书见说,遂对太守道:“以此看来,劫杀尚是他人,与他无涉乎?”太守道:“正欲一扳大人台驾,同至敝衙,当堂面审。倘有不明,情愿即日挂冠。”周尚书见太守如此说,只得同到太守堂同来。
太守升堂,遂令值日衙役,带出一干人,当堂面讯。周尚书造以劫杀无疑,以所杀有人,明明证据。太守见如此说,想道:“若要讯明,必须有人作证,方可正刑,如何妄断?”乃问生,生道:“要证甚易,那一夜私逃,惟有伺候书房名司墨者同宿亭中,在下有无劫杀,一问可知。”太守闻言,即着公差拘押司墨上堂质讯。
须臾之间,司墨带上。太守见司墨带来,便道:“本犯死生,在汝一言而决,汝可从实招来,不可冤屈了他。”司墨素亦能文,尝陪吟咏,与司翰同在公子左右得来,所以亦能提笔。遂于堂上提笔直供,只见上面云:具状干证周司墨供得:是夜更深,欲与翰同睡。乃翰似有所谋,令墨先睡。不知夜半时分,墨睡方浓,送与邻亭曾小姐偕奔出去。适逢巨盗提刀经过,且入亭中。劫财之时,墨醒呼翰,不见声音,是以大声喊叫。内宅走出老家人,被盗一刀砍倒。墨惊,闪在假山。而月色正明,细认曲贼乃胡须大汉,与翰无干,所供是实。
周尚书见司墨供出云娥,气忿不胜。太守听了实供,不胜欢喜,乃带笑向周尚书道:“贵介所供,乃是实情。”又当尚书之面。今堂上街役带了云娥前来质讯。遂于堂上结了批词,但见上面批云:审得黄玠与曾云娥,皆系嘉兴人也。前因诗帕之赠,遂订婚姻之好。去岁云遭家难,避迹金陵。嗣后玠访真迹,托身相府,则周之司翰,即浙之黄玠也。谓非云娥之故而为谁乎?乃尚书未审前因,竟为子儿择配。而云娥不忘旧好,爱与昏夜同奔。情也,亦谊也。孰意天不从人,适有强盗之劫杀;事偏偶值,不无瓜李之嫌疑。嗟嗟,一介书生,既蒙红肖,行夜遁,异乡公子,敢将白刃杀手人!虽有劫杀,既非其罪,合就招诱之律,共定厥辜。即将本犯发配北军,余皆释放。真盗另为缉获,毋得抗违。
太守判完,随命云娥、爱月仍归本第,不得爱例相拘。而司翰乃寄身周府,非同拐骗之流,着其软监长流,即行起解。
黄生判完出来,恰遇慕荆亦在府前探信。二人因暂别公差,跟云娥轿后同到吴府而来。正是:相逢谁是黄衫侠,知己先沉不测冤。

第十九回深心怜燕侣密赠盘缠援手仗兰交托驰缄札词曰:夜奔偏遇盗行凶,阻归帆,计成空。褴褛累囚,谁诉难穷途。默念长流人去远,千里外,橐愁空。地分霄壤不相同,面稀逢,梦常通。记得先时,磋切雪窗中。极目关山思救援,劳侠客,一缄封。
右调《江城子》
却说绿筠知云娥出首,幸得风流太守代为减罪,只配北军,遂修一缄,并具白金二百两,共封一包,只叫家婢俟生起身之时,密贻于生。恰好云娥归家,强颜见了叶夫人,被叶夫人痛骂一场,只得吞声忍泪。见了绿筠,不胜懊悔,绿筠为慰藉,仍将自己要致书赠行之情详说一遍。正拟议间,忽为夫人传唤而陈晚饭。云娥、爱月无心吃饭,绿筠只得自去吃了。
大家正吃饭时,有二家婢进来道:“黄公子在外,要来拜别叶夫人,要求叶夫人一见。”叶夫人道:“我亦何颜相见?请公子退步。”郭夫人道:“年伯母差矣。事已至此,便是曾门佳婿,正宜一见,勉之矢志前驱,无忘旧好。难道周家到此尚有言说!且尚未受聘,彼亦无词生波,何故却之?”叶夫人听了郭夫人之言,亦觉有理,遂起身带家婢出到厅前见生。对生道:“年小书生,浪荡不轨,殊可羞人。但事已至此,公子正宜矢志前驱,恢宏大业,老身仍留东床,待君坦腹。”生云:“晚生痴情狂妄,开罪高明。得蒙老夫人容恕前愆,仍念旧好,晚生铭入五内,终久不谖。”叶夫人又道:“虽是如此说,但公子今日罹难,难道令尊翁老大人都无门人故友,可以代为解困者乎?何不修书达之?”生闻言,便对叶夫人道:“懵懵未及此,倘非夫人指示,晚生几至忘忘怀。早岁有友人,复姓欧阳者,名颖,与婿颇称莫逆,现在京中,官居内翰。莫若具书道达若情,谅渠必能排难。”叶夫人答道:“好极。”遂命家婢取出文房四宝,付生修书。
适绿筠亦在厅吃饭,闻叶夫人外堂见生,早已同郭未人站在屏风后详闻其事。遂跑到红螭阁,将生与叶夫人部答之言详述了一遍。且道:“公子尚在修书,姐姐莫若遣月妹将小妹所封书及白金一缄,乘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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