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秋 - (TXT全文下载)

有应办之事宜,莫逃之责任。所苦者,镇江反正后,存款不过十二万。兵力既已骤加,舰队又复骈凑,一月之需,应四十余万,则求协饷于邻省,是谁之责?嗟乎!
  诸君,仆亦与诸君等为目兵耳。诸君责任只在前无坚敌,奋不顾身。仆则兵食兼筹,包罗万有。诸君谓仆尚有一息之安耶?
  彼留屯镇江之众,怨仆不遣赴前敌,令彼立功。而奋勇前敌之兵,又怨仆不留屯镇江,使彼苏息。今使仆有行雨之力,处于洗衣与种稻之间,彼洗女日欲吾晴,而农夫则日求吾雨。诸君试思,以何者为当?虽然《抱扑子》有言:『谤读言不可以巧言弭,实恨不可以虚事释。』今日仆之宣布,初非巧言,即诸君之与仆,亦无实恨。今当屏去他说,以军事为前提。仆今拚命,明日将往攻天保城,知诸君壮往,与我同志,必能与我同命。
  或且有谓仆贪天之功,使万骨皆枯,成一将之功绩。我敢对众立誓,宁垣一破,立将镇江都督取销,示不贪利禄、专图救民于水火之中。果诸君不信吾言,则城军亦必不能留我生命。此军一陷,则苏浙一带残杀自不待言,汉族再无伸眉之日。盖我军所处形势,在万死一生之间,不进亦死。然不进之死,死尚无名,不如为孤注之一掷。仆愿与诸君颈血同膏原野,亦所诚甘。脱天佑民军,金陵一下,则千秋史册均有尔我之名。嗟夫!
  男于死耳,何惜此七尺之躯,不为四万万同胞吐气耶!言尽于此,幸自努力。」
  述卿语后,各兵神宇飞扬,人人咸有喜色。述卿知可用矣,遂令归伍,明日听令。

第十七章 督战

  天保城,较紫金山略低。民军若抄东山小路,攀援上紫金山之顶,凭高下瞰,则天保城仰面迎敌,在势为劳。述卿策定,令仲英出地图,一一加以小签。
  时述卿居尧化门外小屋,小窗北向,不能得日,屋宇沉黑,一榻一案。仲英则席地而卧,日中非秉烛不能治军书。将校亦时集此小屋中,可数十人。述卿复述誓师之言,矢以彼此同命。
  因出地图示以进取之要,众皆曰然。述卿遂令选精卒二百名,直趣紫金山。正摒挡间,统带李玉岗、杨韵高入,言镇军第三标已到。遂以进攻天保城之策详示二君。二君咸曰:「此策深中机宜。」述卿遂下命令:令畲傅青以精锐二百,由岔路口村后,潜登紫金山。一令李玉岗率所部赴蒋王庙,仰攻天保城。
  时先锋队冯清典至。述卿遂令至藤子树协攻。述卿示以地图,冯粲然曰:「吾初至如盲,得图眼光大廓,知所以处敌矣。」
  意气甚壮。初十日迟明,遂移兵向尧化门。行道遇卫生队,有西人数辈,问移兵安往?述卿曰:「攻太平门。」八时许,各营俱依令出发。述卿则赁居一卖浆家,以芦席和泥为壁。参谋及仲英诸人,均藉藁坐。
  述卿挟仲英诸人,赴岔路口督战。时山上枪声如沸,城上飞弹往来于空气中,蚩然若流星。仲英挟枪将赴城下,述卿立止之不可。时有卫兵飞驰禀白,言参谋及谈维城已得攻城巨炮引至。述卿即以敢死队六十名,护卫而来。炮至,仲英请率之行,遂曲折辇近天保城。城外兵屯如蚁,炮烟浓黑。烟消,见城上北兵无数,咸引枪下击。仲英引巨炮向兵多处,轰然一声,适中城垛,城崩数尺,砖石杂人纷飞,尘土高起数丈以外。然北兵立时以门坎之属积陷处,加以沙囊。仲英纵第二炮,越过城堞。城上亦还炮,弹落丛树中陡爆,幸不伤人。仲英更纵第三炮,城垣立陷可丈余,堞上北兵纷纷下坠。敢死队疾进,以猎刀猛斲之。仲英命纵第四炮,忽有飞弹从耳际过。左右大惊。
  仲英曰:「生死有命,趣发弹!」方指挥间,复有一弹至,不知所向。仲英手上之枪忽落于地,欲以左手拾枪,乃不能动,其重如铅。衣上微温,扪而嗅之,血腥也,知左臂已中弹矣。
  仍呼纵炮,不期委顿于地。左右大惊曰:「参谋中弹矣!」仲英曰:「勿声,恐乱军心,亦不可令都督知之。且扶我坐于林间,君辈仍纵炮。且尚有几弹?」左右曰:「尚余六弹。」仲英此际血出不止,犹强应之曰:「尽此六弹,务下此城!」
  时月落风高,弹下如雨。自仲英受创后,各兵纵弹,乃失其准。一人已飞驰告述卿。述卿饬人以舁床至。此时仲英以背就一老柳之干,俯视山下,昏黑如无物。自念老父年高,革命非其本怀,乃强违庭训,身趣前敌。夫将者,死官也。一死初不足惜,惟眼见此城垂下,竟不能遂我成功之志,可悲也!又思伯凯尚在高资,吾死之日,不知伯凯如何悲怆。且述卿待己良厚,一见如故,立署为参谋。一死之后,幕中更短一人为佐矣。不期念及秋光。秋光不惟美丽可人,而论事明透,能彻中边,尤无近来女界矜张习气。细察其意,颇向我。顾在百忙之中,未敢仓卒求婚。想吾死后,必得美人无穷之酸泪。辗转间,不觉将重重旧事,翻腾脑际。夫以重创之人,加之悲怆,觉两耳中如雷鸣,杂炮声而动。又两目洞黑,不复见物,遂晕于树间。

第十八章 看护

  仲英晕凡一日有半,卧于一人家中。屋宇稍洁,去城可二十余里之远。日午时微醒,忽闻有花露之馨触鼻。陡一张眼,则见小窗之外,杨柳疏疏,为微闺摇曳。榻前背面坐一女郎,不髻而辫,辫粗如儿臂,滑泽光可鉴人。花露之香,似出女郎襟袖。自视左膊已缚白布,重裹甚厚。而腹中微微觉饥。视此女郎,凝目窗口外垂杨,如有所思。忽闻榻上微呻,陡然回顾,则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仲英大惊,方欲强起,而臂痛不可忍。秋光即以手按之曰:「医生言勿动,动即创裂。惟此时饥否?」仲英曰:「饥甚。」女匆匆出,已而手牛乳一杯曰:
  「仲英,一日有半不省人矣。此流质,饮之或不凝滞。」乳入后,尚思食。女曰:「医言勿急进。少须(顷)得焦面包食之,吾已前备矣。」仲英欲起旋,女已前觉,即趋出。有一人衣服整洁,出皮带合私处,引溺入诸溺器中,将而出之。出后,女复入。
  仲英心绪潮沸,喜惧交杂,不知所问。既而极力抽出辞苗,问曰:「此为何地?吾何为在此?女士亦何时而至?」女曰:
  「医生诫勿烦言。君必欲听者,吾略告君。自君别后,吾即经营红十字会。顾仗义者多,而捐资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数人,共赁此宅。医生为美国人华君,壮吾所为,愿尽其义务。君于前两夜中弹,吾即侦得噩耗,驰书告陶参谋。陶为吾旧识,以舁床将君至此。医生言弹入左臂,幸未伤骨衣。启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医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动,但睡中时时什呓语。」
  仲英曰:「吾梦中作何谰言?」女红潮被颊,久不能答。
  仲英趣问。女低头曰:「呼吾名耳。」仲英冁然曰:「心之所念,梦寐中竟不为讳。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语,但曰:「愿君早痊。」仲英曰:「同来者凡几人?」
  女曰:「有朱姓者、罗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时时以摇车出野游。此红十字会几专为仲英一人而设。此间经费,大半吾独任之。此数君既出资,又复惮劳。慕义间则踊跃而前,经劳苦则远扬而去。近已数日不归,大率还上海矣。」
  仲英曰:「风闻君家有余资数千金,今又为义而耗。后此胡以为计?」女曰:「叔母无儿,尚储万金,时时言以授我。
  且先君在时,尚家藏康熙时三彩瓷瓶一对,据人言,市之欧人,可得二三万金,异日足为我二......」语至此,自知谬误,结舌不能语。仲英已悟,殆谓足与己出洋求学也,即相对无语。秋光曰:「以时度之,宜进食。焦面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气少减,于创人无害。」遂款步出,将面包及牛乳入。
  此时仲英已渺不觉痛,心旷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报。秋光曰:「久饥之后,进食不宜骤,骤则生噎。更一点锺,医生至矣。」食已,将器出。秋光即拥彗扫地,拂拭几案,就案取书数卷并笔墨,藏之隐处。仲英曰:「案上何书?」
  秋光曰:「梅溪、碧山词耳。沪上无聊,恒将此两家用为排遣。」仲英曰:「秋光视梅溪胜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惨韵,适为黍离麦秀之时。达祖则清润有余,尚是清真一派。不过无草窗之沉闷耳。」仲英叹曰:「秋光终属解人。」语后,自顾其臂,红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惊曰:「奈何血复沁出?」
  即以手抚仲英之额曰:「又作热矣。」
  语未竟,闻门外有革靴声,医生入。医生年四十许,黄须绕颊,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计令仲英噙之。拔出,惊曰:「今日清醒,奈何热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护之责,幸戒之勿言。」于是解裹,而布已为血液所渍,胶黏不起,揭之痛彻心腑。医生命取水就洗患处,敷之以药,以白纸纵横加创口,另出药布再三裹之。坚嘱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进。越数日,能进鸡露者,则病躯当日有起色。
  因语秋光勿更与病人絮絮。秋光羞涩不可聊赖。
  医生既去。窗中渐沉黑,灯光回射秋光两颊,淡红如玫瑰。
  仲英心跃跃然,顾念患难见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观心,无敢更视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于外。

第十九章 摅怀

  迟明大饥。几上残灯尚灿。帷外彷佛有人影,则秋光也。
  小蛮靴着地微微有声,似蹑踪有所侦伺者。仲英以尚在晓色朦胧中,不敢露声响。少须(顷)窗纸全白,隐隐上朝暾矣。则微嗽示意。秋光往前揭帷,言曰:「今日觉热否?」仲英曰:
  「愈矣。但微苦饥。」秋光遂进牛乳,以少(小)碟托焦面包一片。仲英食至甘芳。秋光守医生言,不敢作语。时时颐动复止,又时时纳手襟间,似有所觅。仲英不能禁,言曰:「秋光似有书欲以示我者?」秋光曰:「然。此尊兄伯凯书也。使者至自高资,问君病甚详。吾已一一告以无苦。以(此)书能否迟数日观之?」仲英不可,即请秋光拆视。书曰:
  雄弟同怀览此:高资守者,只阿兄一人。又蒙述公重寄,瞬息不能去军。闻吾弟中弹,陶参谋及述公书来,咸言无患。兄急欲来省,而此间无庖代之人。
  闻在胡女士红十字会中。女士为弟道义之友,必能极力调护。三数日间,定能至弟处一视。病中勿急剧,以宁心静养为上着。兄凯启。
  仲英太息无言。秋光已代藏其书。仲英昏然复睡。既醒,见晴日满窗。秋光方就案作书,杨柳在前,而发光为日所映,有光灿射,粉颈低垂,口中微哦,似填词状。遂伪睡以听之。
  盖《南乡子》词,调云:
  杨柳小栏桥,日落金陵上暮潮。流水焉知人事改,迢迢。一行烟芜送六朝。艳梦乱中消,那复秦淮姝嫩箫。两两酒旗山色里,萧寥。尽汝秋容着意描。
  词既凄清,声尤婉脆。仲英不期大声拊席曰:「尽汝秋容着意描。」秋光惊愕回顾曰:「奈何如此令人震骇?」仲英曰:「医生留语,原不令我吐词。然当前才女,笔底名篇,我王雄即裂创而死,亦万万不能忍俊矣。」秋光曰:「仲英宜惜性命。」
  然见仲英推奖,玉容微形得意,即曰:「日昨在门外野眺,金陵城堞在半云半雾之中,寂静不闻炮声,似天保城已经克复。对此茫茫,不期感虎踞龙争之事,爰成此词。本待仲英愈时为我正拍。一时忘怀,甫自吟一遍,乃百丑尽露,竟为仲英所觉。」仲英曰:「吾阅人多矣。洒脱而守礼防,慷慨而安素分,怆时变而抱仁心,具清才而多谦德,秋光殆女界中第一人也。」
  正对语间,忽闻门外有人答曰:「岂惟第一人,直超古列女之上!」两人愕听,则陶参谋语也。此时朴青闯然直入,抚手曰:「述公忧汝,几于眠食都废。华医生书至,言弹子已出,幸但伤肩部,未坏骨衣。众为释然。」仲英趣问城中如何。陶曰:「胜矣。述公坚嘱且勿絮絮。仲英病起,自知此数日来战状。今日又如何者?」秋光曰:「今日热度似较昨日为减,创口亦渐退其红鲜。」陶曰:「医生来乎?」秋光曰:「医来以下午。」陶曰:「进食乎?」仲英曰:「晓来进牛乳矣。」陶曰:「为时非夙。仲英昨亡血,宜有以补助。」秋光已出,将牛乳及焦面包入。仲英且食且问陶战状。陶终不言,但曰:「民军已长驱入城,君尚何问。述公憾尔不应冒进前敌。日来幕中文书,虽十吏莫给。仲英不病,则露布必出君手。」仲英微喟。陶再三温慰,始行。秋光送之门外。
  少顷,医生已至,按脉验热度,较昨为瘥。启视患处,红鲜果渐退。医言:「二礼拜中,当愈。明日进鸡汤矣。」秋光喜动颜色。是夜仲英食后即睡。秋光尚徘徊未归寝。闻仲英梦中作语曰:「『尽汝秋容着意描』,此等秋容,又那描得到也?」秋光知为己而发,即微呼曰:「仲英。」而仲英无声,鼾声已作。
  秋光自念此人不惟勇敢,而又多情,望之似朴啬,乃不知韵致之绵远,令人不能自己。自念一身孤露,而叔母又在风烛之年,不及时自托。游览外洋,或不各治一业,胡以自立此竞争之世界?量度已定,计非仲英无第二人足属此身矣。

第二十章 订婚

  于是仲英卧病已一星期矣,疮口渐平,能进鸡及牛肉矣。
  仲英不问所来,知均出之秋光摒挡。伯凯来视,谈至半日。往面述卿后,仍归高资军次。
  仲英就秋光索词稿。则用罗纹小笺,作簪花格,字画娟秀无伦。题目下作小跋云:
  以事客金陵,在战云惨雾中十余日。居临野次。
  小桥流水,古木蓊郁。咸六朝陈迹,荒凉至此。而今日又身履兵间,俯仰夷犹,却成此作。
  下书「胡纫倚声」。仲英曰:「今日秋光大名,乃为吾见矣。
  吾意明日入城。此间非久居地。江上轮舶又通行无阻,秋光能否渐归沪上?」秋光蹙然曰:「医生言必二星期始愈。今仲英粗能行动,即欲入城,吾焉能恝然舍去。增一路中悬廑。此节当乞仲英谅之。」仲英曰:「秋光以菩萨心肠,出我于万死之中。无论此生如何,而秋光二字已镌入心腑,至死不能复灭。」
  秋光曰:「生而见重足矣,言死何为?且仲英即不自讳,亦当......」仲英点首曰:「然,然。谓死者明吾心之尽头,未敢亡惠也。今得此良友,吾虽屏弃万事,亦不能舍此小屋中片晌之韶光。惟述公军务,方在倥偬之中。吾托病自休,于友谊不能自释。而秋光如天之恩意,吾又不敢昧然遽行。若更以三日留者,或可许也。」秋光无语,微微践动其小蛮靴,似有所思。
  久乃曰:「三日亦佳。但此三日之中,光阴寸寸分分,均是宝贵。」
  仲英曰:「吾尚有求者。秋光能否将所书之词稿见赠?」
  秋光笑曰:「想君又当别制一罗囊矣。」仲英曰:「此言非谬,罗囊尚在行箧之中,异时必有奉视之一日。」秋光曰:「后来笔墨,正尔繁伙。仲英胡能一一皆珍重如秘宝?」仲英曰:「宝者,岂惟笔墨。」秋光曰:「舍笔墨外,更何所重?」仲英曰:「仙样亭亭,锦心绣口,而佳章即从是中而出,所宝宁不重于笔墨?」秋光曰:「吾亦计及于此矣。久欲有言,迟迟不能出。」仲英曰:「叔母仁慈,如南岳夫人。吾意此间军务得少就绪,即往求叔母以事,或不见屏。」
  秋光回首窗口外阳光,欲笑未笑间,风神令人描写不出。
  仲英忽失声曰:「尽汝秋容着意描。」秋光含嗔语曰:「此词亦作如是解耶?」仲英曰:「吾自向叔母竟吾事。今日或嗔或怒,一一凭君。」秋光复微晒曰:「三日之留,君当允我。」

第二十一章 叙战

  逾三日,仲英能健步如恒人。晨起,敦促秋光俶装,曰:
  「吾在此,送君登舟。」秋光泪光满眼,滞于座上不起,而侍者已匆匆治行事。秋光哽咽呼曰:「仲英。」已而无声。仲英曰:「尔前书告我,叙江南形胜及攻取之法,若掩其姓名读之,则堂堂一策士书也。气概之堂皇,音吐之洪亮,谓今日别其良友,乃作娇啼耶。」
  秋光不答,久乃曰:「勿太使人难堪。我思建业一城,既归我有,则南中决无战事。仲英当以何时至沪,见吾叔母?」
  仲英曰:「叔母后来即吾母也,奉拜膝下,乌敢迟迟。秋光果不使我悬悬者,则当强自宽解,趁舟南下。吾为秋光之故,敢不自惜其身?以此身为秋光赐我,则当力卫此身,以还秋光。」
  秋光闻言声哽,则强制其悲曰:「王雄,我以仲英付汝,汝为我昼夕调护。」仲英愕然。既而曰:「如敢食言,有如天日。」
  秋光迟迟始起,以行箧付人力车赴舟,力阻仲英勿送。
  时陶参谋以马来迎仲英,遂怏怏入城。城中秩序粗定,然兵队时有龃龉。仲英乘马至府门,入见述卿,虽喜悦承迎,而面容懊丧,微闻感喟之声。仲英曰:「贪功冒进,几丧此身,增公悼惜。病中闻公念我,感入五中。惟幕府公文,或不因病夫而搁废,用此负公知己,殊增怅惘。」述卿曰:「良朋无恙,吾心喜不可支。然转瞬与君别矣。」仲英曰:「公大功甫成,行且安适?」述卿叹曰:「某已为人牙孽,公不之知耶!」仲英曰:「不惟兹事未知,即创后城中克复之情形,陶君亦不吾告。」述卿曰:「今且进食,更论他事。」于是传餐。仲英此时已能健饭。饭已,入室同坐吸烟。
  仲英请述胜状。述卿曰:「仲英扶就十字会后,吾即移此巨炮,更轰天保城,城遂下。而杨君韵高战死。吾至其临难处大哭。时天保城已空,敌兵断头洞腹者,布满城下。我军死者无几。顾当时详情,亦不省记。今请以畲傅青之报告示君。」
  因就文稿检得(报告冗长,冷红生节而润色之)。畲文曰:
  管带某,进规紫金山时,分率伍为三大排,狙行登山。而峰顶已有敌兵严扼。因用单人掩蔽法,陆续锐进,以次尽毙敌军。我军遂占领第三高峰,距城不过八九百密达。我军居高临下,且得树林隐蔽,发无不中。已而乘势占领两斜坡。目兵以背就石崖,外有隐蔽,敌弹乃不及。敌死,吾军无损。惟子弹已用逾半。幸彭督队输送子弹至,兵心复奋。而镇军第三标骤至数十人,王队官复以数十人增入火线中。激战间,浙军数十亦至。于是猛趣天保城前面敌之第一险要--阵地之高地腰部石崖,去敌可五百密达。浙军复大至。然敌人隐围墙之后,枪声如沸。
  时杨管带韵高,李统带玉岗,以大队至。敌乃伪降。杨公方临阵与语,敌枪猝发,杨公阵殒。贺排长趣呼开枪,一面驰报督队官胡毓城合两大队临援。至十时,敌弹渐稀。而我军已赍到子弹二万,并粮糗茶水之属,军心大定。时微雨蒙蒙,山径荦确,诸军稍稍落后。而敌军弹力复极猛烈,计非大炮不为功。胡毓城遂至尧化门,请都督以炮队助援。已而前左两队至。管带遂同胡督队率领都督所派步兵一营,炮兵一队,向天保城攻击。至六时四十分钟,城下矣。继又读队官季御椿报告云:十月初十晚,奉管带赴援,道中得敌人间谍,言有敌兵五六百人,据天保城一带,尚有援队五六百人,亦垂至。椿遂枪毙此谍。既临战地,敌人枪声甚烈,敌之右翼有巨炮声。然我军子弹且罄,第二标奋勇队约四五十人,浙军仅三四十人,沪军十余人而已,惟椿所统尚有完全战斗之力。顾敌人右翼有机关枪,左翼有炮队。因报告管带,请以炮队及机关枪趣援。
  十一时有半,敌军伪降。我军知诈,急击而退之。
  敌诈降凡两次,均无成功。惟我军右翼与敌左翼相距非远,又无障碍物自蔽,为势至险。椿遂将后一二三大排,轮流在左右翼与敌抗抵。
  次晨五小时,与队官刘元崧、浙军排长畲祖鲁、本队排长李汉宗议举行冲锋。遂奏冲锋号前进。敌弹雨注,刘、畲两人均创,乃退回阵地。我军有小队来援,又复为击死指挥官一员。援军力(乃)退。椿与李排长再议冲锋。天已迟明,议由右翼包抄,攀山径前进。留一小部在火线中,用快放,其余悉数包抄前进。至第一段,敌尚严密,乃令停放。跃进第二段,始用快放,将敌击退,复奋呼跃。至第三段,而沪军援队适至,兵力大盛,向敌鏖扑。敌之左翼已竖白旗,而镇军步兵炮队亦到,向敌地搜索击射。到六时四十分钟,遂克天保城。
  仲英读已曰:「其下如何?」述卿曰:「后此下令攻城。至太平门时,遇美领事,言张军行矣。遂整兵入城。曾作绝句云:
  降幡高揭石头城,日射雄关万角声。
  如此江山收一战,居然还我汉家营。
  遂通电各省云:『镇军本晨十时,夺得南京城,大军已进城矣。述卿叩。』余部署甫定,将迎联军总司令及苏、浙各军入城。而某军已长驱夺门而入,将第一营管带王之刚所部驱逐,几兆墙阋之祸。」仲英曰:「此王浑举动也。」述卿曰:「然。余亦不屈,自知仓卒无择,冒署临时都督,开罪于人。因通电各处,请撤销临时都督井镇江都督,请程德荃督宁。时武昌已告急,是晚胡陪德告余,请以兵符印信,送归程公,则大局定。
  吾已如言。十六日,程公莅宁。十七日面余,彼此谈论甚适。仲英至此甚佳,吾兵权已卸,明日将赴上海矣。仲英能否同行?」仲英心念秋光,即曰:「创痕新合,亦拟暂驻上海养痾也。」

第二十二章 馆甥

  迟明,仲英作书别伯凯,以二十一日至沪。述卿则往访某君,仲英意弗喜也。既离长发栈,遂自至秋光家。
  门开铃动,秋光自楼窗下瞰,见为仲英,赫然变色,呼曰:
  「奈何扶病涉此长途?」仲英喜极不能答。但闻小蛮靴下楼级声,入仲英耳际,咸有韵致。仲英一见,即趋进执手为礼,然已冷如冰雪,声哽而微言曰:「不知所报。」秋光泪如泉涌,彼此对立不言。秋光忽强笑曰:「难得相见,理当言欢,奈何为楚囚之泣?吾亦昨日甫归。」仲英曰:「此来特参叔母夫人。」秋光曰:「仲英匆匆至此,且小坐进食。老人必加礼接。」
  已呼侍者治食。饭白如玉屑,肴蒸雅洁。两人至此,礼分已蠲,遂坐而对食。既盥漱,遂整衣登楼。
  胡夫人年可六十余,华发盈头。楼心供佛像。仲英入,即下拜,言曰:「小子仰太夫人盛德至矣。属在兵间,弹穿左膊,女公子适为红十字会,余生赖以救护。不尔,残骨委榛莽矣。
  报恩无路,特来晋谒夫人。愿夫人耄耋健康,符我心祝。」夫人曰:「参谋病中事,秋儿述之历历。恨吾家无三尺男,若得英伟之器如参谋者,支我门户,不宁佳耶?」仲英悉夫人所言意旨,必为秋光所授,即下拜曰:「夫人果不以雄为不肖者,愿系援于夫人家。」语时,秋光已瞥然入复室。夫人曰:「此老身夙心也。近者,沪上多自由结婚。参谋既以秋儿为贤,即以老身主婚,侍参谋巾栉可也。秋儿汝出,吾孀独何恃,亦恃此娇客耳。尔两人未成礼前,仍以兄礼事参谋。方今四海腾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今林都督又安在?」仲英曰:「卸兵权矣。」
  秋光忽出曰:「仲英,述公有大功,何由乞休?」仲英笑曰:「浑、浚争功耳。为述公计,以乞身为是。」秋光叹曰:
  「壮弱异科,则扛鼎者见忌。吾向读《抱朴子》,今日乃验是言。述公有战略而暗于人情,负鲠概而拙于退让,宜其丛忌之多也。」夫人曰:「参谋食未?」秋光曰:「食矣。」顾仲英曰:「叔母长斋,故不与吾同饭。」夫人曰:「参谋卸装何所,请鑬被此间。且大创新愈,亦便于调摄。」仲英犹豫,而秋光竟以目示意。仲英领诺。
  秋光随之下楼,同坐于迟青室。仲英曰:「此来不虚吾愿。」秋光曰:「创合矣,请坦以示我。」于是秋光代仲英启襟。
  见尚封裹。发之,已结厚痂且脱矣。复为重裹,即曰:「此间可以下榻。但窗外无野意,不见所谓杨柳酒旗也。」仲英曰:
  「但读填词,而金陵山色,已亘吾前,何复恋彼数间茅屋。」
  秋光曰:「大凡难中滋味,较安常处顺中,尤醰醰足供嚼咀。方仲英被创,解剖取弹,吾执烛手颤,几晕君侧。须知此二日中,凡数十次视君颜面,瞑然如死人。吾坐君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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