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续集 - (TXT全文下载)

赶忙跪在地下磕头。德夫人说:“我们里边去罢。”慧生把袖子一拂,竟往里走,仍在靓云房里去坐。泰安县里家人知道不妥,忙向老姑子托付了几句,飞也似的下山去了。暂且不题。
 
  却说德夫人看靓云长的实在是俊,把他扯在怀里,仔细抚摩了一回说:“你也认得字吗?”靓云说:“不多几个。”问:“念经不念经?”答:“经总是要念的。”问:“念的什么经?”答:“无非是眼面前几部:《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等罢了。”问:“经上的字,都认得吗?”答:“那几个眼面前的字,还有不认的吗?”德夫人又一惊,心里想,以为他年纪甚小,大约认不多几个字,原来这些经都会念了,就不敢怠慢他。又问:“你念经,懂不懂呢?”靓云答:“略懂一二分。”德夫人说:“你要有不懂的,问这位铁老爷,他都懂得。”老残正在旁边不远坐,接上说:“大嫂不用冤人,我那里懂得什么经呢?”又因久闻靓云的大名,要想试他一试,就兜过来说了一句道:“我虽不懂什么,靓云!你如要问也不妨问问看,碰得着,我就说;碰不着,我就不说。”
 
  靓云正待要问,只见逸云已经换了衣服,搽上粉,点上胭脂,走将进来;穿得一件粉红库缎袍子,却配了一件玄色缎子坎肩,光着个头,一条乌金丝的辫子。靓云说:“师兄偏劳了。”逸云说:“岂敢,岂敢!”靓云说:“师兄,这位铁老爷佛理精深,德太太叫我有不懂的问他老人家呢。”逸云说:“好,你问,我也沾光听一两句。”靓云遂立向老残面前,恭恭敬敬问道:“《金刚经》云:‘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其福德多,不如以四句偈语为他人说,其福胜彼。’请问那四句偈本经到底没有说破?有人猜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残说:“问的利害!一千几百年注金刚经的都注不出来,你问我,我也是不知道。”逸云笑道:“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靓云说:“为么不要呢?”逸云一笑不语,老残肃然起敬的立起来,向逸云唱了一个大肥喏,说:“领教得多了!”靓云说:“你这话铁老爷倒懂了,我还是不懂,为么我不要呢?三十二分我都要,别说四句。”逸云说:“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所以这四句偈语就不给你了。”靓云说:“我更不懂了。”老残说:“逸云师兄佛理真通达,你想六祖只要了‘因无所住,而生其心’两句,就得了五祖的衣钵,成了活佛:所以说‘只怕你不要’。真正生花妙舌。”老残因见逸云非凡,便问道:“逸云师兄,屋里有客么?”逸云说:“我屋里从来无客。”老残说:“我想去看看许不许?”逸云说:“你要来就来,只怕你不来。”老残说:“我历了无限劫,才遇见这个机会,怎肯不来?请你领路同行。”当真逸云先走,老残后跟。德夫人笑道:“别让他一个人进桃源洞,我们也得分点仙酒喝喝。”
 
  说着大家都起身同去,就是这西边的两间北屋,进得堂门,正中是一面大镜子,上头一块横匾,写着:“逸情云上”四个行书字,旁边一副对联写道:
 
  妙喜如来福德相;
 
  姑射仙人冰雪姿。
 
  只有下款“赤龙”二字,并无上款。慧生道:“又是他们弟兄的笔墨。”老残说:“这人几时来的?是你的朋友吗?”逸云说:“外面是朋友,内里是师弟。他去年来的,在我这里住了四十多天呢。”老残道:“他就住在你这庙里吗?”逸云道:“岂但在这庙里,简直住在我炕上。”德夫人忙问:“你睡在那里呢?”逸云笑道:“太太有点疑心山顶上说的话罢?我睡在他怀里呢!”德夫人道:“那么说,他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逸云道:“柳下惠也不算得头等人物,不过散圣罢咧,有什么稀奇!若把柳下惠去比赤龙子,他还要说是贬他呢!”大家都伸舌头。
 
  德夫人走到他屋里看看,原来不过一张炕,一个书桌,一架书而已,别无长物。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炕上挂了个半旧湖绉幔子,叠着两床半旧的锦被。德夫人说:“我乏了,借你炕上歇歇,行不行?”逸云说:“不嫌肮脏,您请歇着。”其时环翠也走进房里来。德夫人说:“咱俩躺一躺罢。”慧生、老残进房看了一看,也就退到外间,随便坐下。慧生说:“刚才你们讲的《金刚经》,实在讲的好。”老残道:“空谷幽兰,真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这样高人,而且又是年轻的尼姑,外像仿佛跟妓女一样。古人说:‘莲花出于污泥。’真是不错的!”慧生说:“你昨儿心目中只有靓云,今儿见了靓云,何以很不着意似的?”老残道:“我在省城只听人称赞靓云,从没有人说起逸云,可知道曲高和寡呢!”慧生道:“就是靓云,也就难为他了,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家呢……”
 
  正在说话,那老姑子走来说道:“泰安县宋大老爷来了,请问大人在那里会?”慧生道:“到你客厅上去罢。”就同老姑子出去了,此地剩了老残一个人,看旁边架上堆着无限的书,就抽一本来看,原来是本《大般若经》,就随便看将下去。话分两头:慧生自去会宋琼,老残自是看《大般若经》。
 
  却说德夫人喊了环翠同到逸云炕上,逸云说:“您躺下来,我替您盖点子被罢。”德夫人说:“你来坐下,我不睡,我要问你赤龙子是个何等样人?”逸云说:“我听说他们弟兄三个,这赤龙子年纪最小,却也最放诞不羁的。青龙子、黄龙子两个呢,道貌严严,虽然都是极和气的人,可教人一望而知他是有道之士。若赤龙子,教人看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嫖赌吃着,无所不为;官商士庶,无所不交。同尘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强勉处,所以人都测不透他。因为他同青龙、黄龙一个师父传授的,人也不敢不敬重他些,究竟知道他实在的人很少。去年来到这里,同大家伙儿嘻嘻呵呵的乱说,也是上山回来在这里吃午饭,师父留他吃晚饭。晚饭后师父同他谈的话就很不少。师父说:‘你就住在这里罢。’他说:‘好,好!’师父说:‘您愿意一个人睡,愿意有人陪你睡?’他说:‘都可以。’师父说:‘两个人睡,你叫谁陪你?’他说:‘叫逸云陪我。’师父打了个楞,接着就说:‘好,好!’师父就对我说:‘你意下何如?’我心里想,师父今儿要考我们见识呢,我就也说:‘好,好!’从那一天起,就住了有一个多月。白日里他满山去乱跑,晚上围一圈子的人听他讲道,没有一个不是喜欢的了不得,所以到底也没有一个人说一句闲话,并没有半点不以为然的意思。到了极熟的时候,我问他道:‘听说你老人家窑子里颇有相好的,想必也都是有名无实罢?’他说:‘我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都是因人而施。譬如你清我也清,你浊我也浊,或者妨害人或者妨害自己,都做不得;这是精神上戒律。若两无妨碍,就没什么做不得,所谓形骸上无戒律。……’”
 
  正谈得高兴,听慧生与老残在外间说话,德夫人惦记庙里的事,赶忙出来问:“怎样了?”慧生道:“这个东西初起还力辩其无,我说子弟倚父兄势,凌逼平民,必要闹出大案来。这件事以情理论,与强奸闺女无异,幸尚未成,你还要竭力护短。俗语说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阁下一定要纵容世兄,我也不必哓舌,但看御史参起来,是坏你的官,是坏我的官?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信告知庄宫保说:途中听人传说有这一件事,不知道确不确,请他派人密查一查。你管教世兄也好,不管教也好,我横竖明日动身了。他听了这话,才有点惧怕,说:‘我回衙门,把这个小畜生锁起来。’我看锁虽是假的,以后再闹,恐怕不敢了。”德夫人说:“这样最好。”靓云本随慧生进来的,上前忙请安道谢。究竟宋少爷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续第六回 斗姥宫中逸云说法 观音庵里环翠离尘

  话说靓云听说宋公已有惧意,知道目下可望无事,当向慧生夫妇请安道谢。少顷老姑子也来磕头,慧生连忙掺起说:“这算怎样呢,值得行礼吗?可不敢当!”老姑子又要替德夫人行礼,早被慧生抓住了,大家说些客气话完事。逸云却也来说:“请吃饭了。”众人回至靓云房中,仍旧昨日坐法坐定。只是青云不来,换了靓云,今日是靓云执壶,劝大家多吃一杯。德夫人亦让二云吃菜饮酒,于是行令猜枚,甚是热闹。瞬息吃完,席面撤去。德夫人说:“天时尚早,稍坐一刻,下山如何?”靓云说:“您五点钟走到店,也黑不了天,我看您今儿不走,明天早上去好不好?”德夫人说:“人多,不好打搅的。”逸云说:“有的是屋子,比山顶元宝店总要好点。我们哥儿俩屋子让您四位睡,还不够吗?我们俩同师父睡去。”德夫人说:“你们走了,我们图什么呢?”逸云说:“那我们就在这里伺候也行。”德夫人戏说道:“我们两口子睡一间屋。”指环翠说:“他们两口子睡一间屋。”问逸云:“你睡在那里呢?”逸云说:“我睡在您心坎上。”德夫人笑道:“这个无赖,你从昨儿就睡在我心上,几时离开了吗?”大家一齐微笑。
 
  德夫人又问:“你几时剃辫子呢?”逸云摇头道:“我今生不剃辫子了。”德夫人说:“不是这庙里规定三十岁就得剃辫子吗?”答道:“也不一定,倘若嫁人走的呢,就不剃辫子了。”问:“你打算嫁人吗?”答:“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些年替庙里挣的功德钱虽不算多,也够赎身的分际了,无论何时都可以走。我目下为的是自己从小以来,凡有在我身上花过钱的人,我都替他们念几卷消灾延寿经,稍尽我点报德的意思。念完了我就走,大约总在明年春夏天罢。”德夫人说:“你走,可以到我们扬州去住几天,好不好呢?”逸云说:“很好,我大约出门先到普陀山进香,必走过扬州,您开下地名来,我去瞧您去。”老残说:“我来写,您给管笔给张纸我。”靓云忙到抽屉里取出纸笔递与老残,老残就开了两个地名递与逸云说:“您也惦记着看看我去呀!”逸云说:“那个自然。”又谈了半天话,轿夫来问过数次,四人便告辞而去。送了打搅费二十两银子,老姑子再三不肯收,说之至再,始强勉收去。老姑子同逸云、靓云送出庙门而归。
 
  这里四人回到店里,天尚未黑,德夫人把山顶与逸云说的话一一告诉了慧生与老残,二人都赞叹逸云得未曾有。慧生问夫人道:“可是呢,你在山顶上说爱极了他,你想把他怎样,后来没有说下去。到底你想把他怎样?”德夫人说:“我想把他替你收房。”慧生说:“感谢之至,可行不行呢?”夫人道:“别想吃天鹅肉了,大约世界上没有能中他的意了。”慧生道:“这个见解倒也是不错的,这人做妾未免太亵渎了,可是我却不想娶这么一个妾,到真想结交这么一个好朋友。”老残说:“谁不是这么想呢?”环翠说:“可惜前几年我见不着这个人,若是见着,我一定跟他做徒弟去。”老残说:“你这话真正糊涂,前几年见着他,他正在那里热任三爷呢,有啥好处?况且你家道未坏,你家父母把你当珍宝一样的看待,也断不放你出家,到是此刻却正是个机会,逸云的道也成了,你的辛苦也吃够了,你真要愿意,我就送你上山去。”环翠因提起他家旧事,未免伤心,不觉泪如雨下,掩面啜泣。听老残说道送他上山,此时却答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德夫人道:“他此时既已得了你这么个主儿,也就离不开了。”
 
  正在说话,只见慧生的家人连贵进来回话,立在门口不敢做声。慧生问:“你来有什么事?”连贵禀道:“昨儿王妈回来就不舒服的很,发了一夜的大寒热,今儿一天没有吃一点什么,只是要茶饮;老爷车上的辕骡也病倒了,明日清早开车恐赶不上。请老爷示下,还是歇半天,还是怎么样?”慧生说:“自然歇一天再看,骡子叫他们赶紧想法子。王妈的病请铁老爷瞧瞧,抓剂药吃吃。”正要央求老残,老残说:“我此刻就去看。”站起身来就走。少顷回来对慧生说:“不过冒点风寒,一发散就好了。”
 
  此时店家已送上饭来,却是两分,一分是本店的,一分是宋琼送来的。大家吃过了晚饭,不过八点多钟,仍旧坐下谈心。德夫人说:“早知明日走不成功,不如今日住在斗姥宫了,还可同逸云再谈一晚上。”慧生说:“这又何难,明日再去花上几个轿钱,有限的很。”老残道:“我看逸云那人洒脱的很,不如明天竟请他来,一定做得到的。我正有话同他商量呢。”慧生说:“也好,今晚写封信,我们两人联名请他来,今晚交与店家,明日一早送去。”老残说:“甚好,此信你写我写?”慧生说:“我的纸笔便当,就是我写罢。”
 
  当时写好交与店家收了,明日一早送去。老残遂对环翠道:“你刚才摇头,没有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你说罢:我不是勒令要你出家,因为你说早几年见他,一定跟他做徒弟,我所以说早年是万不行的,惟有此刻倒是机会,也不过是据理而论,其实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何以呢?其余都无难处,第一条:现在再要你去陪客,恐怕你也做不到了;若说逸云这种人真是机会难遇,万不可失的,其如庙规不好何?”
 
  环翠说:“我想这一层倒容易办,他们凡剃过头的就不陪客;倘若去时先剃头后去,他就没有法子了。只是有两条万过不去的关头:第一,承你从火水中搭救我出来,一天恩德未报,我万不能出家,于心不安;第二,我还有个小兄弟带着,交与谁呢?所以我想只有一个法子,明天等他来,无论怎样,我替他磕个头,认他做师父,请他来生来度我,或者我伺候你老人家百年之后,我去投奔他。”
 
  老残道;“这倒不然,你说要报恩,你跟我一世,无非吃一世用一世,那会报得了我的恩呢?倘若修行成道,那时我有三灾八难,你在天上看见了,必定飞忙来搭救我,那才是真报恩呢。或者竟来度我成佛作祖,亦未可知。至于你那兄弟更容易了,找个乡下善和老儿,我分百把银子替他置个二三十亩地,就叫善和老儿替他管理抚养成人,万一你父亲未死,还有个会面的日期。只是你年轻的人,守得住守不住,我不能知道,是一难;逸云肯收留你不肯收留你,是第二难。且等明日逸云到来,再作商议。”德夫人道:“铁叔叔说的十分有理,且等逸云到来再议罢。”大家又说了些闲话,各自归寝。
 
  次日八点钟,诸人起来,盥漱方毕,那逸云业已来到。四人见了异常欢喜,先各自谈了些闲话,便说到环翠身上。把昨晚议论商酌的话,一一告知逸云。逸云又把环翠仔细一看,说:“此刻我也不必说客气话了,铁姨奶奶也是个有根器的人,你们所虑的几层意思,我看都不难,只有一件难处,我却不敢应承。我先逐条说去:第一条,我们庙里规矩不好,是无妨碍的;你也不必先剪头发,明道不明道,关不到头发的事。我们这后山,有个观音庵,也是姑子庙。里头只有两个姑子,老姑子叫慧净,有七十多岁;小姑子叫清修,也有四十多岁了。这两个姑子皆是正派不过的人,与我都极投契;不过只是寻常吃斋念佛而已,那佛菩萨的精义,他却不甚清楚。在观音庵里住,是万分妥当的。第二条,他的小兄弟的话呢,也不为难:我这傲来峰脚下有个田老儿,今年六十多岁了,没有儿子。十年前他老妈妈劝他纳个妾,他说:‘没有儿子将来随便抱一个就是了。若是纳了妾,我们这家人家,今儿吵,明儿闹,可就过不成安稳日子了。你留着俺们两个老年人多活几年罢!况且这纳妾是做官的人们做的事,岂是我们乡农好做得吗?’因此他家过得十分安静,从去年常托我替他找个小孩子。他很信服我,非我许可的他总不要,所以到今儿还没选着。他家有二三百亩地的家业,不用贴他钱,他也是喜欢的,只是要姓他的姓。不怕等二老归天后再还宗,或是兼祧两姓俱可。”环翠说道:“我家本也姓田。”逸云道:“这可就真巧了。第三层,铁老爷,你怕你姨太太年轻守不住,这也多虑,我看他一定不会有邪想的。你瞧他眼光甚正,外平内秀,决计是仙人堕落,难已受过,不会再落红尘的了。以上三件,是你们诸位所虑的,我看都不要紧。只是一件甚难:姨太太要出家是因我而发,我可是明年就要走的人。把他一个人放在个荒凉寂寞的姑子庵里,未免太苦。倘若可以明道呢,就辛苦几年也不算事。无奈那两个姑子只会念经吃素,别的全不知道。与其苦修几十年,将来死了,不过来生变个富贵女人,这也就大不合算了!倒不如跟着铁老爷,还可讲几篇经,说几段道,将来还有个大澈大悟的指望。这是一个难处。若说教我也不走,在这里陪他,我却断做不到,不敢欺人。”环翠道:“我跟师父跑不行吗?”逸云大笑道:“你当做我出门也像你们老爷,雇着大车同你坐吗?我们都是两条腿跑,夜里借个姑子庙住住,有得吃就吃一顿,没得吃就饿一顿,一天尽量我能走二百多里地呢。你那三寸金莲,要跑起来怕到不了十里,就把你累倒了!”环翠沉吟了一会,说:“我放脚行不行?逸云也沉吟了一会,对老残说道:“铁爷,你意下何如?”老残道:“我看这事最要紧的是你肯提挈他不肯,别的都无关系。
 
  环翠此刻忽然伶俐,也是他善根发动,他连忙跪到逸云跟前,泪流满面说:“无论怎样都要求师父超度。”逸云此刻竟大剌剌的,也不还礼,将他拉起说:“你果然一心学佛,也不难。我先同你立约:第一件到老姑子庙后,天天学走山道,能把这崎岖山道,走得如平地一般,你的道就根基立定了。将来我再教你念经说法。大约不过一年的恨苦,以后就全是乐境了。古人去‘十月胎成。’也大概不错的,你再把主意拿定一定。”环翠道:“主意已定,同我们老爷意思一样。只要跟着师父,随便怎样,我断无悔恨就是了。”
 
  老残立起身来,替逸云长揖说:“一切拜托。”逸云慌忙还礼说:“将来灵山会上,我再问您索谢仪罢。”老残道:“那时候还不知道谁跟谁要谢仪呢?”大家都笑了。环翠立起来替慧生夫妇磕了头道:“蒙成就大德。”末后替老残磕头,就泪如雨下说:“只是对不住老爷到万分了。”老残也觉凄然,随笑说道:“恭喜你超凡入圣。几十年光阴迅速,灵山再会,转眼的事情。”德夫人也含着泪说:“我伤心就不能像你这样,将来倘若我堕地狱,还望你二位早来搭救。”逸云说:“德夫人却万不会下地狱。只是有一言奉劝,不要被富贵拴住了腿要紧!后会有期。”
 
  老残忙去开了衣箱,取出二百两银子交与逸云设法布置,又把环翠的兄弟叫来,替逸云磕头。逸云收了一百两银子说:“尽够了。不过田老儿处备分礼物,观音庵捐点功德,给他自己置备四季道衣,如此而已。”德慧生说:“我们也送几个钱,表表心意。”同夫人商酌,夫人说:“也是一百两罢。”逸云说:“都用不着了,出家人要多钱做什么?”
 
  店家来问开饭,慧生说:“开罢。”饭后,逸云说:“我此刻先去,到田老儿同观音庵两处说妥了,再来回信,究竟也得人家答应,才能算数呢。”道了一声,告辞去了。
 
  这里老残一面替环翠收拾东西,一面说些安慰话。环翠哭得泪人儿似的,哽咽不止。德夫人也劝道:“在旁的人万不肯拆散你们姻缘,只因为难得有这么一个逸云,我实在是没法,有法我也同你去了。”环翠含泪道:“我知道是好事,只是站在这里就要分离,心上好像有万把钢刀乱紥一样,委实难受!”慧生道:“明年逸云朝南海,必定到我们那里去,你一定随同去的,那时就可以见面,何必伤心呢!”过了一刻,环翠也收住了泪。
 
  太阳刚下山的时候,逸去已经回来,对环翠说:“两处都说好了,明日我来接你罢。”德夫人问:“此刻你怎样?”逸云说:“我回庙里去。”德夫人说:“明日我们还要起身,不如你竟在我们这儿睡一夜罢。本来是他们两个官客睡一处,我们两个堂客睡一处的,你竟陪我谈一夜罢。你肯度铁奶奶,难道不肯度我德奶奶吗?”逸云笑道:“那也使得。您这个德奶奶已有德爷度你了。自古道:‘儒释道三教’,没有你们德老爷度他,他总不能成道的。”德夫人道:“此话怎讲?”
 
  逸云道:“‘德’字为万教的根基,无德便是地狱。种子有德,再从德里生出慧来,没有一个不成功的了。”德夫人道:“那不过是个名号,那里认得真呢?”逸云说:“名者,命也,是有天命的。他怎么不叫德富、德贵呢?可见是有天命的了,我并非当面奉承,我也不骗钱花,你们三位将来都要证果的,不定三教是那一教便了。”德夫人说:“我终不敢自信,请你传授口决,我也认你做师父。”逸云道:“师父二字语重,既是有缘,我也该奉赠一个口诀,让您依我修行。”
 
  德夫人听了欢喜异常,连忙扒下地来就磕头喊师父。逸云也连忙磕头说:“可折死我了。”二人起来,逸云说:“请众人回避。”三人出去,逸云向德夫人耳边说了个“夫唱妇随”四个字。德夫人诧异道:“这是口诀吗?”逸云道:“口诀本系因人而施,若是有个一定口诀,当年那些高真上圣早把他刻在书本子上了。你紧记在心,将来自有个大澈大悟的日子,你就知道不是寻常的套话了。佛经上常说:‘受记成佛’,你能受记,就能成佛;你不受记,就不能成佛。你们老爷现在心上已脱尘网,不出三年必弃官学道,他的觉悟在你之先。此时不可说破。你总跟定他走,将来不是一个马丹阳、一个孙不二吗?”德夫人凝了一会神,说:“师父真是活菩萨,弟子有缘,谨受记,不敢有忘。”又磕了一个头。
 
  其时外间晚饭已经开上桌子,王妈竟来伺候。德夫人说:“你病好了吗?”王妈说:“昨夜吃了铁爷的药,出了一身汗,今日全好了;上午吃了一碗小米稀饭,一个馒头,这会子全好了。”
 
  当时五人同坐吃饭,德慧生问逸云道:“您何以不吃素?”逸云说:“我是吃素,佛教同你们儒教不同,例得吃素。”慧生说:“我看你同我们一样吃的是荤哩。”逸云说:“六祖隐于四会猎人中,常吃肉边菜。请问肉锅里煮的菜算荤算素?”慧生说:“那自然算荤。”逸云说:“六祖他却算吃素,我们在斗姥宫终日陪客,那能吃素呢?可是有客时吃荤,无客时吃素,您没留心我在荤碗里仍是夹素菜吃?”环翠说道:“当真我倒留心的,从没见我师父吃过一块肉同鱼虾之类。”逸云道:“这也是世出世间法里的一端。”老残问道:“倘若竟吃肉,行不行呢?”逸云道:“有何不可,倘若有客逼我吃肉,我便吃肉,只是我不自己找肉吃便了。若说吃肉,当年济颠祖师还吃狗肉呢!也挡不住成佛。地狱里的人吃长斋的,不计其数。总之,吃荤是小过犯,不甚要紧。譬如女子失节,是个大过犯,比吃荤重万倍。试问你们姨太太失了多少节了?这罪还数得清吗?其实,若认真从此修行,同那不破身的处子毫无分别。因为失节不是自己要失的,为势所迫,出于不得已,所以无罪。”大家点头称善。
 
  饭毕之后,连贵上来回道:“王妈病已好了,辕骡又换了一个,明天可以行了。请老爷示下,明天走不走呢?”慧生看德夫人,老残说:“自然是走。”德夫人说:“明天再住一天何如?”老残说:“千里搭凉棚,终无不散的筵席。”逸云说:“依我看,明天午后走罢。清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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