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续集 - (TXT全文下载)

一晚上的难星。昨儿下午,那个张师爷好意,特来送信说:‘你们不要执意,若不教靓云陪少爷睡,庙门一定要封的。’昨日我们劝了一晚上,他决不肯依,你们想想看罢,老师父听了没有法想,哭了一夜,说:‘不想几百年的庙,在我手里断送掉了!’今天早起才把靓云送下乡去,我明早也要走了。只留青云、素云、紫云三位师兄在此等候封门。”
 
  说完,德夫人气的摇头,对慧生道:“怎么外官这么利害!咱们在京里看御史们的折子,总觉言过其实,若像这样,还有天日吗?”慧生本已气得脸上发白,说:“宋次安还是我乡榜同年呢!怎么没家教到这步田地!”这时外间又端进两个小碗来,慧生说:“我不吃了。”向逸云要了笔砚同信纸,说:“我先写封信去,明天当面见他,再为详说。”
 
  当时逸云在佛柜抽屉内取出纸笔,慧生写过,说:“叫人立刻送去。我们明天下山,还在你这里吃饭。”重新入座。德夫人问:“信上怎样写法?”慧生道:“我只说今日在斗姥宫,风闻因得罪世兄,明日定来封门。弟明日下山,仍须借此地一饭,因偕同女眷,他处不便。请缓封一日,俟弟与阁下面谈后,再封何如?鹄候玉音。”逸云听了,笑吟吟的提了酒壶满斟了一遍酒,摘了青云袖子一下,起身离座,对德公夫妇请了两个双安,说:“替斗姥娘娘谢您的恩惠。”青云也跟着请了两个双安。德夫人慌忙道:“说那儿话呢,还不定有用没有用呢。”
 
  二人坐下,青云楞着个脸说道:“这信要不着劲,恐怕他更要封的快了。”逸云道:“傻小子,他敢得罪京官吗?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出家人,要算下贱到极处的,可知那娼妓比我们还要下贱,可知那州县老爷们比娼妓还要下贱!遇见驯良百姓,他治死了还要抽筋剥皮,锉骨扬灰,遇见有权势的人,他装王八给人家踹在脚底下,还要昂起头来叫两声,说我唱个曲子您听听罢。他怕京官老爷们写信给御史参他。你瞧着罢!明天我们这庙门口,又该挂一条彩绸、两个宫灯哩!”大家多忍不住的笑了。
 
  说着,小碗大碗俱已上齐,催着拿饭吃了好上山。霎时饭已吃毕,二云退出,顷刻青云捧了小妆台进来,让德夫人等匀粉。老姑子亦来道谢,为写信到县的事。德慧生问:“山轿齐备了没有?”青云说:“齐备了。”于是大家仍从穿堂出去,过客堂,到大门,看轿夫俱已上好了板;又见有人挑了一肩行李。轿夫代说是客店里家人接着信,叫送来的。慧生道:“你跟着轿子走罢。”老姑子率领了青云、紫云、素云三个小姑子,送到山门外边,等轿子走出,打了稽首送行,口称:“明天请早点下山。”轿子次序仍然是德夫人第一,环翠第二,慧生第三,老残第四。
 
  出了山门,向北而行,地甚平坦,约数十步始有石级数层而已。行不甚远,老残在后,一少年穿库灰搭连,布棉袍,青布坎肩,头上戴了一顶新褐色毡帽,一个大辫子,漆黑漆黑拖在后边,辫穗子有一尺长,却同环翠的轿子并行。后面虽看不见面貌,那个雪白的颈项,却是很显豁的。老残心里诧异,山路上那有这种人?留心再看,不但与环翠轿子并行,并且在那与环翠谈心。山轿本来离地甚近,走路的人比坐轿子的人,不过低一头的光景,所以走着说话甚为便当。又见那少年指手画脚,一面指,一面说,又见环翠在轿子上也用手指着,向那少年说话,仿佛像同他很熟似的。心中正在不解什么缘故,忽见前面德夫人也回头用手向东指着,对那少年说话;又见那少年赶走了几步,到德夫人轿子跟前说了两句,见那轿子就渐渐走得慢了。老残正在纳闷,想不出这个少年是个何人,见前面轿子已停,后面轿子也一齐放下。
 
  慧生、老残下轿,走上前去,见德夫人早已下轿,手搀着那少年,朝东望着说话呢。老残走到跟前,把那少年一看,不觉大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哟!你怎儿不坐轿子,走了来吗?快回去罢。”环翠道:“他师父说,教他一直送我们上山呢。”老残道:“那可使不得,几十里地,跑得了吗?”只见逸云说道:“俺们乡下人,没有别的能耐,跑路是会的。这山上别说两天一个来回,就一天两个来回也累不着。”
 
  德夫人向慧生、老残道:“您见那山涧里一片红吗?刚才听逸云师兄说,那就是经石峪,在一块大磐石上,北齐人刻的一部《金刚经》。我们下去瞧瞧好不好?”慧生说:“<口耶>!”逸云说:“下去不好走,您走不惯,不如上这块大石头上,就都看见了。”大家都走上那路东一块大石上去,果然一行一行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连那“我相人相众生相”等字,都看得出来。德夫人问:“这经全吗?”逸云说:“本来是全的,历年被山水冲坏的不少,现在存的不过九百多字了。”德夫人又问道:“那北边有个亭子干什么的?”逸云说:“那叫晾经亭,仿佛说这一部经晾在这石头上似的。”
 
  说罢各人重复上轿,再往前行,不久到了柏树洞。两边都是古柏交柯,不见天日。这柏树洞有五里长,再前是水流云在桥了。桥上是一条大瀑布冲下来,从桥下下山去。逸云对众人说:“若在夏天大雨之后,这水却不从桥下过,水从山上下来力量过大,径射到桥外去;人从桥上走,就是从瀑布底下钻过去,这也是一有趣的奇景。”
 
  说完,又往前行,见面前有“回马岭”三个字,山从此就险峻起来了。再前,过二天门,过五大夫松,过百丈崖,到十八盘。在十八盘下,仰看南天门,就如直上直下似的,又像从天上挂下一架石梯子似的。大家看了都有些害怕,轿夫到此也都要吃袋烟歇歇脚力。环翠向德夫人道:“太太您怕不怕?”德夫人道:“怎么不呢?您瞧那南天门的门楼子,看着像一尺多高,你想这够多么远,都是直上直下的路。倘若轿夫脚底下一滑,我们就成了肉酱了?想做了肉饼子都不成。”逸云笑道:“不怕的,有娘娘保佑,这里自古没闹过乱子,您放心罢。您不信,我走给您瞧。”说着放开步,如飞似的去了。走得一半,只见逸云不过有个三四岁小孩子大,看他转过身来,面朝下看,两只手乱招。德夫人大声喊道:“小心着,别栽下来!”那里听得见呢?看他转身,又望上去了。这里轿夫脚力已足,说:“太太们请上轿罢。”德夫人袖中取出块花绢子,来对环翠道:“我教你个好法子,你拿手绢子把眼挴上,死活存亡,听天由命去罢。”环翠说:“只好这样。”当真也取块帕子将眼遮上,听他去了。
 
  顷刻工夫已到南天门里,听见逸云喊道:“德太太,到了平地啦,您把手帕子去了罢!”德夫人等惊魂未定,并未听见,直至到了元宝店门口停了轿。逸云来搀德夫人,替他把绢子除下。德夫人方立起身来,定了定神,见两头都是平地,同街道一样,方敢挪步。老残也替环翠把绢子除下,环翠回了一口气说:“我没摔下去罢!”老残说:“你要摔下去早死了!还会说话吗?”两人笑了笑,同进店去。原来逸云先到此地,分付店家将后房打扫干净,他复往南天门等候轿子,所以德夫人来时,诸事俱已齐备。这元宝店外面三间临街,有柜台发卖香烛元宝等件,里边三间专备香客住宿的。
 
  各人进到里间,先在堂屋坐下,店家婆送水来洗了脸。天时尚早,一角斜阳,还未沉山。坐了片刻,挑行李的也到了。逸云叫挑夫搬进堂屋内,说:“你去罢。”逸云问:“怎样铺法?”老残说:“我同慧哥两人住一间,他们三人住一间,何如?”慧生说:“甚好。”就把老残的行李放在东边,慧生的放在西边。逸云将东边行李送过去,就来拿西边行李。环翠说“我来罢,不敢劳您驾。”其时逸云已将行李提到西房打开,环翠帮着搬铺盖。德夫人说:“怎好要你们动手,我来罢。”其实已经铺陈好了。那边一付,老残等两人亦布置停妥。逸云赶过来,说道:“我可误了差使了,怎么您已经归置好了吗?”慧生说:“不敢当,你请坐一会歇歇好不好?”逸云说声:“不累,歇什么!”又往西房去了。慧生对老残说:“你看逸云何如?”老残说:“实在好。我又是喜爱,又是佩服,倘若在我们家左近,我必得结交这个好友。”慧生说:“谁不是这么想呢?”
 
  慢提慧生、老残这边议论。却说德夫人在庙里就契重逸云,及至一路同行,到了一个古迹,说一个古迹,看他又风雅,又泼辣,心里想:“世间那里有这样好的一个文武双全的女人?若把他弄来做个帮手,白日料理家务,晚上灯下谈禅;他若肯嫁慧生,我就不要他认嫡庶,姊妹称呼我也是甘心的。”自从打了这个念头,越发留心去看逸云,见他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笑起来一双眼又秀又媚,却是不笑起来又冷若冰霜。趁逸云不在眼前时,把这意思向环翠商量。环翠喜的直蹦说:“您好歹成就这件事罢,我替您磕一个头谢谢您。”德夫人笑道:“你比我还着急吗?且等今晚试试他的口气,他若肯了,不怕他师父不肯。”究竟慧生姻缘能否成就,且听下回分解。

续第三回 阳偶阴奇参大道 男欢女悦证初禅

  却说德夫人因爱惜逸云,有收做个偏房的意思,与环翠商量。那知环翠看见逸云,比那宋少爷想靓云还要热上几分。正算计明天分手,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忽听德夫人这番话,以为如此便可以常常相见,所以欢喜的了不得,几乎真要磕下头去,被德夫人说要试试口气,意在不知逸云肯是不肯,心想倒也不错,不觉又冷了一段。说时,看逸云带着店家婆子摆桌子,搬椅子,安杯箸,忙了个够,又帮着摆碟子。摆好,斟上酒说:“请太太们老爷们坐罢,今儿一天乏了,早点吃饭,早点安歇。”大家走出来说:“山顶上那来这些碟子?”逸云笑说:“不中吃,是俺师父送来的。”德夫人说:“这可太费事了。”
 
  闲话休提,晚饭之后,各人归房。逸云少坐一刻,说:“二位太太早点安置,我失陪了。”德夫人说:“你上那儿去?不是咱三人一屋子睡吗?”逸云说:“我有地方睡,您放心罢。这家元宝店,就是婆媳两个,很大的炕,我同他们婆媳一块儿睡,舒服着呢。”德夫人说:“不好,我要同你讲话呢。这里炕也很大,你怕我们三个同睡不暖和,你就抱副铺子里预备香客的铺盖,来这儿睡罢。你不在这儿,我害怕,我不敢睡。”环翠也说:“你若不来,就是恶嫌咱娘儿们,你快点来罢。”逸云想了想,笑道:“不嫌脏,我就来。我有自己带来的铺盖,我去取来。”
 
  说着,便走出去,取进一个小包袱来,有尺半长,五六寸宽,三四寸高。环翠急忙打开一看,不过一条薄羊毛毯子,一个活脚竹枕而已。看官,怎样叫活脚竹枕?乃是一片大毛竹,两头安两片短毛竹,有枢轴,支起来像个小几,放下来只是两片毛竹,不占地方:北方人行路常用的,取其便当。且说德夫人看了说:“嗳呀!这不冷吗?”逸云道:“不要他也不冷,不过睡觉不盖点不像个样子;况且这炕在墙后头烧着火呢,一点也不冷。”德夫人取表一看,说:“才九点钟还不曾到,早的很呢。你要不困,我们随便胡说乱道好不好呢?”逸云道:“即便一宿不睡,我也不困,谈谈最好。”德夫人叫环翠:“劳驾您把门关上,咱们三人上炕谈心去,这底下坐着怪冷的。”
 
  说着三人关门上炕,炕上有个小炕几儿,德夫人同环翠对面坐,拉逸云同自己并排坐,小小声音问道:“这儿说话,他们爷儿们听不着,咱们胡说行不行?”逸云道:“有什么不行的?您爱怎么说都行。”德夫人道:“你别怪我,我看青云、紫云他们姐妹三,同你不一样,大约他们都常留客罢?”逸云说:“留客是有的,也不能常留。究竟庙里比不得住家,总有点忌讳。”德夫人又问:“我瞧您没有留过客,是罢?”逸云笑说:“您何以见得我没有留过客呢?”德夫人说:“我那么想,然则你留过客吗?”逸云道:“却真没留过客。”德夫人说:“你见了标致的爷们,你爱不爱呢?”逸云说:“那有不爱的呢!”德夫人说:“既爱怎么不同他亲近呢?”逸云笑吟吟的说道:“这话说起来很长。您想一个女孩儿家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什么都知道了,又在我们这个庙里,当的是应酬客人的差使。若是疤麻歪嘴呢,自不必说;但是有一二分姿色,搽粉抹胭脂,穿两件新衣裳,客人见了自然人人喜欢,少不得甜言蜜语的灌两句。我们也少不得对人家瞧瞧,朝人家笑笑,人家就说我们飞眼传情了,少不得更亲近点。这时候您想,倘若是个平常人倒也没啥,倘若是个品貌又好,言语又有情意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自然而然的那个心就到了这人身上了。可是咱们究竟是女孩儿家,一半是害羞,一半是害怕,断不能像那天津人的话,‘三言两语成夫妻’,毕竟得避忌点儿。
 
  “记得那年有个任三爷,一见就投缘,两三面后别提多好。那天晚上睡了觉,这可就胡思乱想开了。初起想这个人跟我怎么这么好,就起了个感激他的心,不能不同他亲近;再想他那模样,越想越好看;再想他那言谈,越想越有味。闭上眼就看见他,睁开眼还是想着他,这就着上了魔,这夜觉可就别想睡得好了!到了四五更的时候,脸上跟火烧的一样,飞热起来。用个镜子照照,真是面如桃花。那个样子,别说爷们看了要动心,连我自己看了都动心。那双眼珠子,不知为了什么,就像有水泡似的,拿个手绢擦擦,也真有点湿渌渌的。奇怪!到天明,头也昏了,眼也涩了,勉强睡一霎儿。刚睡不大工夫,听见有人说话,一骨碌就坐起来了。心里说:‘是我那三爷来了罢?’再定神听听,原来是打粗的火工清晨扫地呢。歪下头去再睡,这一觉可就到了晌午了。等到起来,除了这个人没第二件事听见,人说什么马褂子颜色好,花样新鲜,冒冒失失的就问:‘可是说三爷的那件马褂不是?’被人家瞅一眼笑两笑,自己也觉得失言,臊得脸通红的。停不多大会儿,听人家说,谁家兄弟中了举了。又冒失问:‘是三爷家的五爷不是?’被人家说:‘你敢是迷了罢。’又臊得跑开去。等到三爷当真来了,就同看见自己的魂灵似的,那一亲热,就不用问了。可是闺女家头一回的大事,那儿那么容易呢?自己固然不能启口,人家也不敢轻易启口,不过干亲热亲热罢哩!
 
  “到了几天后,这魔着的更深了,夜夜算计,不知几时可以同他亲近。又想他要住下这一夜,有多少话都说得了;又想在爹妈跟前说不得的话,对他都可以说得。想到这里,不知道有多欢喜。后来又想:我要他替我做什么衣裳;我要他替我做什么帐幔子;我要他替我做什么被褥;我要他买什么木器;我要问师父要那南院里那三间北屋,这屋子我要他怎么收拾,各式长桌、方桌,上头要他替我办什么摆饰,当中桌上、旁边墙上要他替我办坐钟、挂钟;我大襟上要他替我买个小金表;我们虽不用首饰,这手胳膊上实金镯子是一定要的,万不能少;甚至妆台、粉盒,没有一样不曾想到。这一夜又睡不着了。又想知道他能照我这样办不能?又想任三爷昨日亲口对我说‘我真爱你,爱极了。倘若能成就咱俩人好事,我就破了家,我也情愿;我就送了命,我也愿意。古人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是不知你心里有我没有?’我当时怪臊的,只说了一句:‘我心同你心一样。’我此刻想来要他买这些物件,他一定肯的。又想我一件衣服,穿久了怪腻的,我要大毛做两套,是什么颜色,什么材料;中毛要两套;小毛要两套;棉、夹、单、纱要多少套,颜色花纹不要有犯重的。想到这时候,仿佛这无限若干的事物,都已经到我手里似的。又想正月香市,初一我穿什么衣裳,十五我穿什么衣裳;二月二龙抬头,我穿什么衣裳;清明我穿什么衣裳;四月初八佛爷生日,各庙香火都盛,我应该穿什么衣裳;五月节,七月半,八月中秋,九月重阳,十月朝,十一月冬至,十二月腊,我穿什么衣裳;某处大会,我得去看,怎么打扮;某处小会,我也得去,又应该怎样打扮。青云、紫云他们没有这些好装饰,多寒蠢,我多威武。又想我师父从七八岁抚养我这么大,我该做件什么衣服酬谢他;我乡下父母我该买什么东西叫他二老欢喜欢喜,他必叫着我的名儿说:‘大妞儿,你今儿怎么穿得这么花绍?真好看煞人!’又想二姨娘、大姑姑,我也得买点啥送他,还没有盘算得完,那四面的鸡子,胶胶角角,叫个不住。我心里说这鸡真正浑蛋,天还早着呢!再抬头看,窗户上已经白洋洋的了,这算我顶得意的一夜。
 
  “过了一天,任三爷又到庙里来啦,我抽了个空儿,把三爷扯到一个小屋子里,我说:‘咱俩说两句话。’到了那屋子里,我同三爷并肩坐在炕沿上我说:‘三爷我对你说……’这句才吐出口,我想那有这么不害臊的人呢?人家没有露口气,咱们女孩儿家倒先开口了。这一想把我臊的真没有地洞好钻下去,那脸登时飞红,拔开腿就往外跑。三爷一见,心里也就明白一大半了,上前一把把我抓过来望怀里一抱,说:‘心肝宝贝,你别跑,你的话我知道一半啦,这有什么害臊呢?人人都有这一回的,这事该怎么办法?你要什么物件?我都买给你,你老老实实说罢!’”
 
  逸云说:“我那心勃腾勃腾的乱跳,跳了会子,我就把前儿夜里想的事都说出来了。说了一遍,三爷沉吟了一沉吟说:‘好办,我今儿回去就禀知老太太商量,老太太最疼爱我的,没那个不依。俺三奶奶暂时不告诉他,娘们没有不吃醋的,恐怕在老太太跟前出坏。就是这么办,妥当,妥当。’话说完了,恐怕别人见疑,就走出来了。我又低低嘱咐一句:‘越快越好,我听您的信儿。’三爷说:‘那还用说。’也就匆匆忙忙下山回家去了。我送他到大门口,他还站住对我说:‘倘若老太太允许了,我这两天就不来,我托朋友来先把你师父的盘子讲好了,我自己去替你置办东西。’我说:‘很好,很好。盼望着哩!’
 
  “从此,有两三夜也没睡好觉,可没有前儿夜里快活,因为前儿夜里只想好的一面。这两夜,却是想到好的时候,就上了火焰山;想到不好的时候,就下了北冰洋:一霎热,一霎凉,仿佛发连环疟子似的。一天两天还好受,等到第三天,真受不得了!怎么还没有信呢?俗语说的好,真是七窍里冒火,五脏里生烟。又想他一定是慢慢的制买物件,同作衣裳去了。心里埋怨他:‘你买东西忙什么呢?先来给我送个信儿多不是好,叫人家盼望的不死不活的干么呢?’到了第四天,一会儿到大门上去看看,没有人来;再一会儿又到大门口看看,还没有人来!腿已跑酸啦,眼也望穿啦。到得三点多钟,只见大南边老远的一肩山轿来了,其实还隔着五六里地呢,不知道我眼怎么那么尖,一见就认准了一点也不错,这一喜欢可就不要说了!可是这四五里外的轿子,走到不是还得一会子吗?忽然想起来,他说倘若老太太允许,他自己不来,先托个朋友来跟师父说妥他再来。今儿他自己来,一定事情有变!这一想,可就是仿佛看见阎罗王的勾死鬼似的,两只脚立刻就发软,头就发昏,万站不住,飞跑进了自己屋子,挴上脸就哭。哭了一小会,只听外边打粗的小姑子喊道:‘华云,三爷来啦!快去罢!’二位太太,您知道为什么叫华云呢?因为这逸云是近年改的,当年我本叫华云。我听打粗的姑子喊,赶忙起来,擦擦眼,匀匀粉,自己怪自己:这不是疯了吗?谁对你说不成呢?自言自语的,又笑起来了!脸还没匀完,谁知三爷已经走到我屋子门口,揭起门帘说:‘你干什么呢?’我说:‘风吹砂子迷了眼啦!我洗脸的。’
 
  “我一面说话,偷看三爷脸神,虽然带着笑,却气像冰冷,跟那冻了冰的黄河一样。我说:‘三爷请坐。’三爷在炕沿上坐下,我在小条桌旁边小椅上坐下,小姑子揭着门帘,站着支着牙在那里瞅。我说:‘你还不泡茶去!’小姑子去了。我同三爷两个人脸对脸,白瞪了有半个时辰,一句话也没有说。等到小姑子送进茶来,吃了两碗,还是无言相对。我耐不住了,我说:‘三爷,今儿怎么着啦,一句话也没有?’三爷长叹一口气,说:‘真急死人,我对你说罢!前儿不是我从你这里回去吗?当晚得空,我就对老太太说了个大概。老太太问得多少东西,我还没敢全说,只说了一半的光景,老太太拿算盘一算,说:“这不得上千的银子吗?”我就不敢言语了。老太太说:“你这孩子,你老子千辛万苦挣下这个家业,算起来不过四五万银子家当,你们哥儿五个,一年得多少用项。你五弟还没有成家,你平常喜欢在山上跑跑,我也不禁止。你今儿想到这种心思,一下子就得用上千的银子,还有将来呢?就不花钱了吗?况且你的媳妇模样也不寒蠢,你去年才成的家,你们两口子也怪好的。去年我看你小夫妇很热,今年就冷了好些,不要说是为这华云,所以变了心了。我做婆婆的为疼爱儿子,拿上千的银子给你干这事,你媳妇不敢说什么,他倘若说:‘赔嫁的衣服不时样了。’要我给他做三二百银子衣服,明明是挤我这个短儿,我怎么发付他呢?你大嫂子、二嫂子都来赶罗我,我又怎么样?我不给他们做,他们当面不说,背后说:‘我们制买点物件,姓任的买的,还在姓任的家里,老太太就不愿意了;老三花上千的银子,给别人家买东西,三天后就不姓任了,老太太倒愿意。也不知道是护短呢,是老昏了!’这话要传到我耳朵里,我受得受不得呢?你是我心疼的儿子,你替我想想,你在外边快乐,我在家里受气,你心里安不安呢?倘若你媳妇是不贤慧的,同你吵一回,闹一回,也还罢了;倘若竟仍旧的同你好,格外的照应你,你就过意得去吗?倘若依你做了去,还是永远就住在山上,不回家呢?还是一边住些日子呢?倘若你久在山上,你不要媳妇,你连老娘都不要了,你成什么人呢?你一定在山上住些时,还得在家里住些时,是不用说的了。你在家里住的时候,人家山上又来了别的客,少不得也要留人家住。你花钱买的衣裳真好看,穿起来给别人看;你买的器皿,给别人用;你买的帐幔,给别人遮羞;你买的被褥,给人家盖;你心疼心爱心里怜惜的人,陪别人睡;别人脾气未必有你好,大概还要闹脾气;睡的不乐意还要骂你心爱的人,打你心爱的人,你该怎么样呢?好孩子!你是个聪明孩子,把你娘的话,仔细想想,错是不错?依我看,你既爱他,我也不拦你,你把这第一个傻子让给别人做,你做第二个人去,一样的称心,一样的快乐,却不用花这么多的冤钱:这是第一个办法。你若不以为然,还有第二个办法:你说华云模样长得十分好,心地又十分聪明,对你又是十二分的恩爱,你且问他是为爱你的东西,是为爱你的人?若是为爱你的东西,就是为你的钱财了,你的钱财几时完,你的恩爱就几时断绝;你算花钱租恩爱,你算算你的家当,够租几年的恩爱?倘若是爱你的人,一定要这些东西吗?你正可以拿这个试试他的心,若不要东西,真是爱你;要东西,就是假爱你。人家假爱你,你真爱人家,不成了天津的话:‘剃头挑子一头想’吗?我共总给你一百银子,够不够你自己斟酌办理去罢!”’”
 
  逸云追述任三爷当日叙他老太太的话到此已止,德夫人对着环翠伸了一伸舌头说:“好个利害的任太太,真会管教儿子!”环翠说:“这时候虽是逸云师兄,也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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