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柏庐诗文选 - (TXT全文下载)

玉峰之阳、娄水之阴。杓石程子、重其袁子为之导,葵园呼子为之主。吾邑同志之士仰其风者,幸得亲见,相与赋诗投赠,以为胜事。

  明年癸丑,程子、袁子又以先生六十告予;予以告吾邑之得见先生者,皆欣然谋将寿之。或曰先生之德盛而能下;或曰先生著书扶植伦常,以垂后世。或又曰昔者蔡邕多识汉家故实,而志节阙如;陶潜不忘晋室,而不闻纪载当时遗事:先生兼之。是皆可述而为文以寿也。

  予以为:吾党今日宁于天地间而不悔者,亦时使然耳。百世之后,论定者自有其人,何事交相标榜?且身既隐,焉用文之?亦惟回首平生,萧条寂寞,今也彼既耄耋,此复耆艾,良可感也。同志者正当携壶命棹,如先生之昨岁,访先生于水云灏之乡,歌诗饮酒。以见虽处灭影绝迹之中,犹不废往来游处之欢;且以见倘获逢时,志在天下,其我黻子佩以从事当途者,倘所谓拔茅连茹,梧桐凤鸣之盛,亦固有不诬者乎。用使后世之士,得以想见吾党其风流固如是也。

  徐瞻明表兄寿序

  瞻明与家七襄后一岁而生,去年七襄七十,瞻明既为文以寿之矣;今年瞻明七十,七襄欲予为侑觞之言,亦瞻明意雅有然也。

  夫予少于瞻明十二岁,则十二年以前瞻明所为交于七襄者,予不见其何若,然大抵文艺角逐,争长坛坫。时皆年少气扬,视科名青紫,直叩囊底智可得,以是结契良深。何者?瞻明迄今犹尝道其曩时制义风发闪电,为从祖文靖公所称赏,辄喜见乎色,津津不置;七襄虽登贤书,意常若未足暴其所学,况以诖误被废,悒郁失志,往往酒酣耳热,论文纵横耸听。则当年瞻明与七襄之交,亦概可见矣。

  及予交于瞻明,则已遭世故,并弃儒冠。虽尝侍先节孝,以与瞻明有中表戚故,相见于文靖公馆舍,然时尚童子,弗之省也。自后先节孝与文靖公同时殉国,君之从叔俟斋亦埋迹土室,君遂结庐于一云深处,或服黄冠,或效缁流,罕入城府。予每访俟斋,俟斋即折简邀之,浮白分题,交相倾倒,语必达旦,留必信宿。以故予过一云时少,而访俟斋时多。

  瞻明既以幽人自命,而七襄方以其文受知当世,当世亦争得以为荣。然瞻明来访予,必访七襄。盖七襄性高岸,褐衣蔬食自安,非直以被废故也;傲睨轩冕,不事请谒,自为诸生已然。吾邑固游宦之国,甲第朱门,云屯栉比,七襄未尝一轻往托足。苟列广坐,即默不发语;一二知己相对,则扬眉昂首,无所回忌,视贵要不啻若土芥。瞻明谓七襄即掇高科,亦必不谐于世而废。此语良然!然则瞻明之于七襄,白首如新,抑更有以也。

  惜今年皆老,两君之所为可寿者,皆其所为可慨者。然瞻明之寿七襄者曰:“物必饱霜雪而后不凋,人必稔摧困而后难老。”则两君之所为可慨者,又皆其所为可寿者。瞻明之寿七襄,即七襄之寿瞻明。予固欲寿瞻明以文,盖不因乎两君之意。然不觉因七襄言而既叙予与瞻明情好,复叙瞻明、七襄平生之欢,而亦遂以为七襄寿焉。

  金孝章先生诗序

  士生衰挽,遭天下多故,隐见去就,志节于是而见。然其间复有幸、不幸。千载之下,俯仰古今,履运各殊,良可感也。周衰,仪封人、荷、接舆之徒,仲尼谓其“隐者”。夫固有济世之具而不用之谓隐,非无所挟持、后世所谓“纯盗虚声”者比,故叹从政之危殆、慰群贤之患丧,皆卓乎有深识远虑。其自居避世,正其忧世之心所迫。然长为周室之人,无悼瞻乌之止,抑犹幸焉。若夫道既不用,莫适与谋,而坐见夫废兴存亡之故,于是身非凫而难泛,心非席而难卷。于是古之贞臣志士,或绝西向之坐,或为生挽之章,或恸哭于西台,或佣伍于卖菜。彼皆有所不容己焉者。而其悲愤无聊,或以言见,或不以言见,均之为士不遇,斯何更不幸欤?

  吴邑金孝章先生,今之靖节、皋羽也。然予闻其少壮善骑射,饶经济。当崇祯时,英主向明,群才并进。先生应乡闱试,梦与卜协兆,几遇矣。有慨于中,辄自裂卷而出,遂挂儒冠。自罹世故,天下之弃儒冠者多矣,而不能不叹先生之勇为得。其时壮决若斯,不将轹司空图、申屠蟠而上之,几与仪封、荷埒欤?以昔日奋厉有为之气而抑郁俯首,志固伤已。乃其后感时恨别,益不自胜,又晚而多难,虽其强自摧挫,以予所见,盖已神襟冲漠,兴会萧闲,且多结契于黄冠禅侣,时写怀于诗古文辞及夫书画临摹。要其不言而伤者,盖亦深矣。

  故予尝谓仪封、荷,使其生也而为靖节、皋羽之世,则必不以身在风尘之表,一无所激怆于其中;使靖节、皋羽而生于仪封、荷之时,则投足幽遐,犹得以山川风物逍遥自遣,不至履运危蹙。若先生之不幸,即欲为仪封、荷而不可得也。

  予后先生之年,在初交时为倍长。先生不以其末行后进,而录为同志,书问往还,殆无虚月者垂三十年。今先生诗文集中,与予所酬倡寄答,间有存者。先生之子上震、侃,业授诗于剞劂,而委予为序。其诗具有承传,非漫作者。然诗以先生重,先生不必有藉于诗。故余不复论,特以幸不幸慨先生之遇,以见毕生所为心,抑不独为先生道也。呜呼,其亦可感也已。

  答李映碧书之二

  伏承手谕,及所开文目,又另示大文一册,具荷老先生深信至意,不以用纯为无似,而有纤介之嫌也。即当于文目中谨照所示,凡有触冒忌讳者别为一帙。独手教中有所谓“应删”者,不知老先生直欲去邪?抑仍欲别存之也?又不知以为无系于重轻而欲去之邪?抑更有他意也?据用纯鄙怀,谓目中所开诸文,或指示以垂教,或寄托以言情,或刺讥而不伤于薄,或讽劝而悉归于中,或旁搜广引而足益乎闻见。虽老先生之高文典册,固已炳乎日月,不必藉是为传,而文章要期有用,苟有裨焉,无庸耐矣。

  间有如万春妃、客舍子妇等传,或稍涉于绮艳,则老先生仍分外传,而《韩柳文》亦有《外集》、《别集》之例。诸凡偶然笔墨,非意所属者,悉依是类区而置之,何如?庐陵之文,正大高明,至于诗馀,则皆绵婉温丽,或不必有恐妨盛德之嫌也。

  抑有请者:用纯夙荷老先生契爱独深,得藏老先生著述亦幸良多。凡《三垣谏疏》、《折狱新语》、《女世说》、《史论》、《澹宁斋集》、尺牍共若干卷,此外已刻、未刻者正多。其已刻者,固悉仰冀惠教;即未刻者,不审得邀副本见示否?就今所有者,《史论》外又有《续史论》之惠,则续者当亦不止此也。

  先高伯祖恭靖公著述甚少,亦不见裒集成帙,用纯窃有志,然今益散失矣,恐未逮也。恭靖公之先公侍御府君,有《臆见杂录》数卷,皆纪本朝故事,亦无刻本。近从友人家借录将毕,当俟后便呈览。

  盛逸斋六十寿序

  商山之有四皓也,或曰餐芝之故,而不知其所以寿者非芝也;南阳菊潭之人之多寿也,或曰餐菊使然,而不知其所以寿者非菊也。大约处于穷山邃谷,与世味绝,与物情疏,深渺以藏形,泰定以养性,其多寿也固宜,而特其地适有芝、菊耳。若夫纷华靡丽之场,未尝不身亲之而仍多寿焉者,其人必迹纷华而心淡漠者也;亦有栖乎宽闲,游乎寂寞,物情世味似乎邈不相接,而仍未必多寿者,其人或迹淡漠而心纷华者也。予于逸斋而叹心、迹之一,其庶几乎。

  当少壮时,今中翰珍示先生,早以文章经济为己任。逸斋以难弟而所趋不同,息意科名,若然自废者。然敦笃行谊,枕籍书史,闲以挥洒渲染自娱,而书画遂臻绝诣。其于高车驷马之往来,不乐也;其于珍馐服、美色新声、重堂广厦之游闲,未尝近也;至于薄俗、侧媚、偃蹇之态,与夫闪倏、、倾轧之所为,则未之或知也。匡居一室,消摇物表,虽穷山邃谷,无以加诸,则其为寿又何疑焉。今年丁巳,甲子一周,知逸斋者皆致其诗文以寿。而令子玉臣又从予游,故道逸斋所以寿者,在迹而尤在心如此然。

  逸斋善画山水。昔宗少文以名山不能遍及,惟当卧游,乃悉图于室。我知逸斋神恬趋适之候对风烟胜景,濡墨含毫,一点染蓬莱、方丈,而恍与真人者相遇于其间。盖不啻挹浮丘之袖而拍洪涯之肩,则又岂如商山、菊潭之是居而已。而逸斋又好佛氏,比年尤笃,日诵所谓《华严经》数卷。华严之言,益闳远而无极,渺万物,陵天地,超古今,逸斋其深有得于此。正恐倾学士之笔精,殚词人之墨妙,不足以道其寿也。

  《吴中往哲图》序

  戊申之秋,吴门张君永晖橐其所图吴中往哲,以来昆山。予拜而观之,盖二百有馀人,德业文章,搜罗殆备。予退而叹曰:“永晖之为此,其有功于世良不浅也。”盖图与史古人所并重,而为功亦无异。

  作史者尚论古人于千百载之远,而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一一辨之于心,著之于文。而记载之下,即如亲接其人焉。而又使天下后世之读之者,见其所记载,亦如亲接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图画者追溯古人于千百载之远,而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一一会之于心,形之于貌。而临摹之下,亦如亲接其人焉。而又使天下后世之观之者,见其所临摹,亦如亲接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凡皆所以使天下后世有所感动兴起、鼓舞效法,而生于千百载以下一如千百载以上之人,无令论世者有古今不相及之叹也。

  今永晖不能为史而为图,而图与史固无异,故曰永晖之有功于世不浅也。然史有褒贬予夺,善者载焉,不善者亦载焉;善者以劝,不善者以惩。图止录其善者,而不善不与焉;则有劝而无惩,夫亦善善长而恶恶短也。而善者在是,即不善者反是矣。抑史家于善、不善,当权衡其几微之际、疑似之间。自非作者至公无私,则或出于罔察,或由于有为,往往是非瞀乱,使前人抱恨抚惭于千古。永晖有劝无惩,其亦可无憾于此乎。而吾知永晖犹有慎焉者,则在乎可貌不必貌之间也。予既以是语告永晖,越十年永晖来请序,而复有感于斯焉。

  窃谓古人诚有厚助于今人,今人正不必专藉乎古人。盖昔者禹、汤之为禹、汤,非尧、舜使之也;以禹、汤自为禹、汤,而得绍尧、舜之传。文、武、周、孔之为文、武、周、孔,又非禹、汤使之也;以文、武、周、孔自为文、武、周、孔,而得接尧、舜、禹、汤之统。然则斯图具在,观者诚不能无感发鼓舞。然人之生也,厥有恒性,夫固有今人之自为今人,而仍无愧于古人;抑亦有今人之自为古人,而足以兴起乎后人者。正不必谓吾之所以为吾,仅赖此焉而已,则又在乎观是图者自得之。而是图特吴中三百年之往哲也,永晖又绘历代帝王名臣,其用意益远。观其图者,亦当知吾自为吾,以与古人相颉颃也。而千古之读史者,又不当若是乎哉?

  与陶康令

  驾行后,深以道途跋涉为念。接四月二十日手札,不胜欣慰。伏暑署中,想极清适。孔林已得谒未?惟望召南旋,示我吟咏纪载,恍若其游耳。

  两拜手书,知学亭先生过垂眷注,荐扬当道,已列名于启事,以应朝廷访求之令。斯言也,不敢信,又不敢疑。不审学亭先生之于弟,荣之邪,抑辱之邪?爱之邪,抑恶之邪?

  如恶而辱之也,则弟以疏懒之性,安分之心,简略失礼于长者则有之;若狂妄获罪,生平所无,且盛典令名又岂所以辱人恶人者?则虽下愚极暗,亦万无谓此为辱恶之理。顾以为爱而荣之也,则如此晦盲否塞之人,以之应选,是“负且乘”也,是辱位而速谤也。宠之以非分,不可谓荣;强其所不堪,不可谓爱。

  况学亭先生之所以爱我、荣我者,固有矣:教之以固守其穷,教之以仰承先志,教之以知其所不足而笃学好修,是诚爱之荣之耳。必是之为爱且荣,无论非长者所以相待用纯,亦失所以自处。

  弟向患咯血,时时辄发。别后缘坟墓事,郁闷于中,复苦此证正未痊除。自闻信来,昼夜傍徨、坐卧俱废者累日,将来必益加剧。此生未保若何,又安能以残躯勉应大典?情知自后官长之迫促、胥吏之需索,是愈增之疾也,然亦已矣。夫声闻过情,君子所耻;人各有心,不容自违:终以是为无负学亭先生故人子弟之爱而已。

  万望吾兄多为道谢,临启无任悚仄。

  作札毕,意更有歉焉:学亭先生之荐,不知在吾兄到署之后,抑在到前?如在后,则鼎言何不一为相阻?是则不能无怅于心知也!

  《养蒙要箴》跋

  仕者但知有利禄,而天下无治功;教者但知有修脯,而天下无学术。无治功,则其所挟以受禄者,谄谀承迎于长上而已矣;无学术,则其所效以邀修脯者,依阿宽纵于主人学徒而已矣。而君之论功授禄者,亦但多悦其承迎,而忘禄之所以授,治功之若何不问也;主人之行束修以求诲者,亦多溺于依阿,而忘束修之所以馈,学业之若何并不较也。遂使主上意中以为彼特有求于吾也,而主益尊而臣益卑;主人意中以为非我子且失其所也,而主人益重而先生益轻。噫,彼为治功而仕者,其肯若是乎?君上苟或忽之,则挂冠而去耳;彼为学术而为师者,其肯若是乎?主人苟不以礼,则拂衣而行耳。“志士不忘在沟壑”,天下未必无其人也。

  然仕者之无治功,由于教者之无学术。故为师者,尤不可不自重;而为主人者,尤不可不重先生。端本于此,将来子弟自孝弟于家,以至于为贤士、为名臣,皆主人敬先生而子弟益严先生之教;即家之内外上下,亦皆知敬先生。则先生之教且行于家之内外上下,又岂区区馆谷之所能为报也。邑翼张先生,辑《学仕要箴》,而特设《养蒙》一条,其亦有识也夫!

  若夫主人不能厚礼先生,而又求多先生于馆课,乃至讥谇而之,此不敬之尤者!以至子弟年齿之大小而为先生之大小、谓句读之师不得与成文等,此又世俗之见,皆不复具论。

  叶敷文《半樗草》序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而以为易地皆然。由后世视之,非仅同道,而直同功,正不必易地以观也。

  盖禹、稷之所以为功于天下者,救饥拯溺。后世士风之坏,不啻饥、溺矣。饕餮于富贵而不顾万一之礼义者,滔滔日下。由其无志节,因以无学问;由其无学问,因以无世道。后世之人,徒咨嗟叹悼于民生之饥、溺,而不知皆世道为之。然则有能明出处之节,砥不字之贞,以维挽乎颓风者,功岂在救饥拯溺下哉?

  半樗先生笃于好义,泽被州里。或意其志在大用,行登要津,且以门地、才力,何求不济?顾乃退守诸生,不应省试;近者膺辟举之命,复引疾坚辞。适省兄在山左,坠驴伤臂,益以掉头而归。著为诗篇,皆其志操所托,若无意于斯世者。噫,此先生所以有意于斯世与?

  古之人,有盲其目而自谓不盲于心,切切焉求附于贵人之门者,其恬、兢何如而要?所谓为功于世者,又安在也?读先生之诗,可以慨然兴矣。

  《雍里世德录》序

  尝窃怪今人于子孙则望其贤而求之也厚,于己身则初无责望其贤之意。而不思祖宗所以望我者,犹夫吾之所以望子孙也,奈何慢于祖宗而勤于子孙?夫苟祖宗望我之慢置,又安得子孙从我之望之恭谨?而况乎不从祖宗之望,则所望于子孙者必有不当其道、不由其诚者矣,此祖训之所以不可斯须忘也。

  吾友伊仲顾先生,文康公六世孙也。公之先公曰桂轩公,厚德著闻。先生虑文康公之名位勋猷显于朝廷,而其所为教家者或隐,其本于先公之贻谋者尤弗彰。于是自桂轩公《永思录》,至文康公图画诗如干篇,汇为《雍里世德录》,又约举文康公遗训跋于后。凡所以惇孝友之义,扩仁爱之途,尽穷达之分,永福命之源者,靡弗该,而又附载南岩公《申明祖训》千馀条。南岩公者,以孝廉仕至南昌府通判,桂轩公之孙、文康公之犹子也。其谓“申明”祖训,则犹夫桂轩公谆恳告诫,而亦推广文康公遗意也。为南岩公子孙者,固当恪恭遵守;为桂轩公、文康公子孙者,又岂容有二视?诵古人之诗,读古人之书,尚且爱慕之、效法之,而况均为祖训哉?

  先生之裒辑是录也,上则凛承先烈,下则垂裕后裔。生虽不遇于世,要其禔躬植德,大概可见。

  人皆羡吾邑科第之盛、子姓之蕃,顾氏为最,抑知固有所由来?然是二者,犹有其时,又有其数。若夫世德相承,则非时、数之所能限。故余于顾氏,尤羡其忠贞义烈者之后先显融,几于史不胜书,非祖德滋培之厚而能然与?

  是录之曰“雍里”者,先世所居之里名也;曰“世德”者,以见上不惟自桂轩、文康公始,下将以贻世世子孙而不竟厥止也。豫章罗氏有云:“祖宗成法不可废,德泽不可恃。废成法则变乱之事起,恃德泽则骄佚之心生。”顾氏后贤,其尚有感于斯言,斯无忘先生是录之意。

  在昔吾邑,有斯文雅社,用纯六世祖曰南公,与桂轩公觞咏周旋;而桂轩公之孙桴斋侍御,又与先恭靖同举弘治丙辰进士。辱在奕世通好,故不觉其辞之僭云。

  苍雨《和陶集陶诗》序

  古人之诗,传于后世者不可胜数,然而和之者寡。惟陶靖节诗,后世往往和之。予以为陶诗之和,未易言也:非一切邪正、廉顽、污洁之辨,毫发无所淆于其心者,不能和;而亦非一切邪正、廉顽、污洁之辨,毫发无所胶于其心者,亦不能和也。盖必其心无所淆,故发于诗者足以鼓翼天下之志气,使颓敝者不容自已于矜奋;必其心无所胶,故发于诗者又足以和平天下之志气,使矜奋者初无荦确自喜之意,而与居者亦初不见其溪刻难近之概:是故未易言和也。

  和之者固有其襟情,又有其境会。不自善用其才,而或文章刺讥,获戾当世,乃希踪古人冥冥遐举而陶诗之和,恐其襟情不符也;又或大义不审,身际白日之照临,心系长夜之冥茫,窃不胜其悲离念旧而托于陶诗之和,恐其境会不符也。是二者,古人皆有之,诗虽工,而岂得谓之和陶哉!

  家苍雨少蒙多难,从其先公播荡于灾荒瘴海,踔于溪蛮峒獠,人世险患,靡所不履。此其得于千摧百折者,固已有莫之缁磷者矣,是故不推迁于世,亦不凝滞于物。既故里之返辙,复顺运于萍踪,非无所之而不可,盖亦择地而后蹈也。

  近者客游州,鲜所托兴,于其暇时,得《和陶集陶诗》成帙。一一写其往昔之遇、今兹之感,远惠寄予请序。予读之,不逮终卷而叹曰:“是真能和陶者也!”苍雨即不和陶,而其境会、其襟情固无一而非陶也,况其风流文采又不让于陶乎?彼和陶者,皆以诗和陶,苍雨则以陶和陶。今而后有和陶之人也夫?今而后有和陶之诗也夫?

  《金薤集》序

  士君子生同时而不同遇,则升沉荣落迥不相谋,虽穷愁发愤,而世终莫之知。若夫不同时而同遇,则即旷代绵邈,而诵诗读书之下,其忧谗惧祸、含讽托喻、不能自明之隐,恒如亲见而倾倒之。王、李诸公之不读大历以后诗也,不同时而不同遇也;今鲁一郑子于晚唐诸家,章品句第,参以笺解而有是选也,不同时而顾同其遇也。

  盖唐自文宗甘露之变,日饮醇酒,至自谓受制家奴,不如赧献。朝纲之紊,国祚之衰,日以浸甚,而迄于亡。士不幸生于其间,类皆傺连蹇,且或托身失所。故其为诗和平之思寡,而多愁疾激楚之音。顾其人大约文章自喜,以才华声焰凌厉当世,不尽笃于志行。况夫郑子端真醇雅,不愧介庵先生家风,其至性独行有过人者。而生不逢辰,宜其与古者忧时悯乱之言,不必求志行之合而但惜其所遇,不觉相入以深也。

  讷夫盛子、西池杨子,皆文章、行义甚高,不遇于时,而于是选并有笺疏序述之附。后之读是选者,岂惟惜昔人之遇,其于三子必自有致惜焉。而三子平生所论著尚多,藏于箧衍。发而读之者,因文章以想其行义,相与咨嗟太息,尤不啻如三子之于晚唐诸家也已。

  祭丘近夫表兄文

  庚申六月七日,予表兄近夫丘子自京师归,卒于河间府故城县。越四十日丧至,用纯凭哭而吊之。曰:

  呜呼!予之于兄,非表兄弟也,而直兄弟也。予少兄六岁,当兄数岁时,先王母尚无恙,兄随吾姑归宁而来。两小儿依依先王母侧,推梨让枣,不知其为表兄弟也。兄幼即头角崭异,十四五岁已能诗文,有名家风。先君抚之,不啻若子。见予不自奋学,辄援兄以鞭励。予亦雅知慕效,情好益笃,弥不知为表兄弟也。

  迄乙酉夏五,予与兄同侍先君。黄昏灯火,杯酒相衔。先君从容问志曰:“尔兄弟其将来仍为诸生乎?抑不复进取乎?”兄应曰:“愿进取!”先君笑谓:“何汲汲与?”自是一出一处,殊趋异轨。兄之彳亍风尘,数奇不遇,而老于考较之场者,予不得而同;予之潜踪息影,甘自废败,埒于枯木朽株者,兄亦不得而同。

  然兄在当年虽仓卒应对,似非先君子之志,而尔时吾姑与开远先生俱未老,家又多难,冀得通显当世,藉禄秩以侍养持户,固子道之宜然。若予,则先君既捐躯于前,予即不能踵死于后,而顾隐忍就功名以辱先烈,天下其谁许者?以兄而为予则已固,以予而为兄则已乖,正不得胶于同揆。而先君之微哂而不以为怫者,或亦有见乎此。

  然予与兄虽行止各有其故,而里居相迩、遭逢相似,岁时伏腊未尝不俱,往来庆吊未尝不共。诗文相与赏析,道义相与切,初未尝或匿情不告、惜己不顾,则仍不知其为表兄弟也。

  洎兄于两大人之没,则决弃儒冠,无意荣名。《春秋》、《孝经》兄皆有所赞述,次第成书。予方意得与兄优游岁月、交相辅勉,探性命于深蕴,辨人鬼于几微,以老馀年,以终兄弟之乐。然兄自经两大人之丧,则已然病矣!戊午之秋,受故知之托其孤子,不忍惮劳,力疾上京师;又适膺巨公之荐、当宁之知,遂拜恩命授中翰,而兄之疾已益笃。决策而归,不克抵家而中道就瞑。呜呼!兄之所赋予于天者,仍有一官之宠,则何不于两亲未没,俾得以效捧檄之喜;即不克逮,荣仅其身,亦何不少假岁年,使或益伸所未伸者?

  呜呼!前者送兄于河干,谓舍南方卑湿,就北地爽燥,未必不疗脾疾。孰意言之不验,转成永诀。共探性命、辨理道,既终吾之生不有其日;而回想岁时与偕,出入与并,平生历历如大梦,不可复续,不亦悲与?

  兄之北游也,予以向自引分,不敢具书通京都贵显,亦片纸不问讯兄者几二载。兄不尤其废礼,而频贻手札,兼以诗章,有“已悟鸢鱼”之语;犹谆谆以书敕吾犹子屏浮华、崇实学,若以师承即在家庭者。

  呜呼!兄之于我若是勤恳,而予于兄则已幽显路隔,伸款末由,即辱兄之过为褒许;以颓废之材,又安知能自镞砺虽老不衰,以无负兄与否?此予死生之义知之已明,而独于兄之死别,则不自禁其心之伤而哭之切也。呜呼哀哉!

  与叶渊发孝廉

  前在景初先生丧所,仓卒未及细谈。是午别后,偶出西关道,经族逆朱佳门首,见有官示高粘,即而读之,则“翰林院叶,照得家人朱佳”云云也。夫翰林院,则尊府之官衔;家人朱佳,则确有投身之契。

  去年夏间,曾以此事托令叔奉闻,窃为此逆不肖甘为奴隶,尊府匆匆收纳,何暇详其家世?此固不敢相咎。但求检还身契,则一了百了。而手札复令叔云:“朱品佳投靠之说,实未曾有。侄从不妄收家人,况朱氏之族乎?”老兄肝胆意气,群伦宗仰,又尊公表叔公廉重望,庭训祗承,岂有如此名义所在而相欺者?煌煌明训,奉之若符契,尊之若圭瑞。

  尔时随有见语者云:“实有身契,止缘投身礼物尚亏,若还契则无凭取索,故不还耳。”而此逆亦云某月某日迫写身契是确,转以寒宗不能索出,大肆揶揄。然弟辈总不为其所动,则以君子行事光明磊落,决无面是背非之理,岂有舍吾辈九鼎之言不重,而重无稽之口?今其“翰林叶衙家人朱佳”,笔大示,胡为乎来哉?不可解也。欲疑不出自尊府,则谁敢溷冒?欲疑果出自尊府,则欺负已甚!

  此逆蒙面丧心,得为宦家之奴,彰明较著粘示通衢,或者以是为荣,亦未可知。顾此逆毕竟朱氏之族,其高祖则刑部公也;推而上之,则即邑志所载泽民先生、季宁先生之裔孙也。尊府然以为家人,是辱衰宗也,是辱先灵也!孰无祖宗?孰无子孙?亦孰无废兴?转眼一观,可以胆悸!

  且寒家痛心疾首于此逆,匪朝伊夕,彼亦相视如仇雠。乃尊府卵而翼之,彼得摇唇鼓舌,益无忌惮。是助凶逆之焰,而与弟辈为敌也。即以他姓不顾礼义为之,谅以公正如吾兄,辱在亲戚交游如吾兄,必为之义愤发指,鸣鼓以攻,而敢谓即出自老兄为之乎?所以反复思之,不可解也。

  自有此示,而向之来相告语者及此逆所以揶揄者,俱有征矣,令弟辈又何以为解?然而终有疑焉,窃意老兄必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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