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邠庐抗议 - (TXT全文下载)

林文忠公疏稿[见《兴水利议》]所谓南方地亩狭于北方者此也。盖自宋以来,所谓清丈者,无非具文矣,皆由不知前议罗盘定向,四隅立柱之法为之范围。有零数无都数,可分不可合,或盈或缩,甚或隐匿,百弊丛生,[注,丈书泥于梯田阔狭折半之法,方田十亩斜剖为二,可成十一亩,余可类推。又遇巉山宜用圆锥求面术,亦丈书所未必知,《苏州府志》载吴县办清丈,久之以山多难丈中寝,可为笑柄。故丈田亦必略知算术,不可专恃丈书]不能若网在网,必至治丝而棼。
诚如前议绘图之法而用之,然后明定亩数,[北省有六亩为一垧,四十二亩为一绳等名目,亦应删除]用顾氏炎武所议,以一县之丈地,敷一县之粮科。[见《日知录》]即朱子通县均纽、百里之内轻重齐同之法,[见《朱子文集》卷十九条奏经界状]按亩均收。仍遵康熙五十年永不加赋之谕旨,不得藉口田多,丝毫增额。如是则豪强无欺隐,良懦无赔累矣。又旧例各县税则至数十等之多,于国无益,于民非徒无益,而于吏胥隐射转换则大有益。图成之后,地形高下,水口远近,犁然在目,应请各州县就境内用宋法分五等定税,亦绝弊之善术。又《日知录》所列州县有去治三四百里者,有城门外即邻境者,有县境隔越如《周礼》所谓华离之地者,按图稽之,并改甚易。是之谓平天下,是之谓天下国家可均。

稽旱潦议
曷言乎绘图以稽旱潦也?州县一遇水旱,吏胥即有注荒费之目,有费即荒,无费即熟,官即临乡亲勘,四顾茫然,发纵指示一听诸吏,虽勘如不勘也。前议绘图之法,所谓石柱,即今水则碑之制。吴江垂虹亭有水则碑二,并不遍布各乡,又无比较之率,则其用仅与石步等,有此何益?惟行四隅立柱之法,验石柱,披地图。今日不雨,则若干图将旱,明日又不雨,则又若干图将旱。水加一寸,则若干图将淹,水又加一寸,则又若干图将淹。坐广厦细旃之上,固已了然于胸中,舟舆既出,勘一水而百水可知,勘一乡而四乡可知。脱有不合,则必高地隔越,港汊不通,不难随时修浚,尚何前弊之有?

改河道议
曷言乎绘图以改河道也?汉贾让治河下策云:缮完故堤,增庳培薄,劳费无已,数逢其害。今之治河,守此数语以为金科玉律,竭天下之膏血以奉之,国病而民亦病,为万世计者,奚忍安此?呜呼,以催科听讼为治天下之道而天下坏,以增庳培薄为治河之道而河坏,庸人误国,一而已矣。
近者十年三决,前所未闻,盖由云梯关淤浅,入海不畅,自近一二十年来为甚,吾乡王司马熙文之言曰[道光末年所言]:少时侍吾父兰仪同知署,署濒河,堤高于槛一二尺,髫龀之事如目前耳。后三十年而予摄是职,署门外东西来,皆半里外下坦坡乃得入署,堤巍峨踞绰楔上,准此逆推国初,岂水田地中行乎?必不然矣。询之老吏云,三十年中,初年岁高三寸,递加至今,岁高一尺内外。”此近年加淤之信而有征者,盖不特不由地中行,且不由地上行,直由城上行焉。
缮完故堤之法,至今日而万不可用,计必出于改道。既欲改道,当求一劳永逸之道而改之决矣。癸丑以来,决河由大清河入海,此夺济也。大清桥畔有坊,康熙年间刊联,中有“岳色”“河声“字,盖借用韦庄诗:心如岳色留秦地,梦逐河声出禹门。而以泰山为岳。济为河,而不知济之不可称河也。在今日则土人以为谶,谓河流自此定,不必别求改道,然亦宜审其高下,而始能知其宜因与否也,如其可因,即可用西人刷沙之法。[注,法用千匹马大火轮置船旁,可上可下,于潮退时下其轮,使附于沙而转之,沙四飞,随潮而去。凡通潮之地皆宜之。黄河水性湍急,更无处不宜,自下流迤逦而上,积日累月,锲而不舍,虽欲复由地中行之旧不难。此不特黄河可用,北河亦可用,即南运河徒阳等处亦可用。且东南水利久不治,数日之霖,积月不退,宜于通潮各海口如法浚之,使下流迅驶,则上流虽不浚,而自有一落千丈强之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治河之书,如《行水金鉴》之类,汗牛充栋,率多纸上空谈,难资实用。夫为下必因川泽,未有改河道而不自审高下始者。诸书间及测量,止言所欲施工之地,从未有普遍测量之说,亦由不知其法尔。应请下前议绘图法于直隶》河南》山东三省,遍测各州县高下,缩为一图,乃择其洼下远城郭之地,联为一线以达于海,诚数百年之利也。
近世论治河者,靳氏辅、夏氏骃诸人,痛诋让策。夏氏不足道,靳氏以治河名,何以为此说?亦自文其所不能而已。至附会“修太原”为修堤,“九泽既陂”为堤陂,然则禹又一鲧也。考《说文》:“陂,阪也,一曰沱也。”《诗》“彼泽之陂”,《毛传》“陂,泽障也。”泽障即沱,盖水旁浅滩,故蒲荷生之,岂堤之谓邪?至高平曰原,与治水尤无涉,其不足辨明矣。《周髀算经》曰:“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数之所由生也”,汉赵君卿注云:“禹治洪水,决流江河,望山川之形,定高下之势,除滔天之灾,释昏塾之厄,使东注于海而无浸溺,乃句股之所由生也。”是君卿固知治水之必用算学,而其法不传。元郭守敬,算学名家,史称其习水利,巧思绝人,陈水利六事,又十有一事。又尝以海面较京师至汴梁,定其地形高下之差。又自孟门而东循黄河故道,纵横数百里间,各为测量地平,或可以分杀河势,或可以灌溉田土,是守敬亦知治水之必用算学,而其法又不传,然亦可见古之人有行之者矣。

重酒酤议
酒禁由来已古,禹疏仪狄,《酒诰》惩群饮,《周官》司虣禁以属游饮食于市者,汉初群饮者罚金,武帝时桑弘羊始榷酒酤而酒禁废,惟武侯治蜀禁酒严,道无醉人,馀不闻焉。王应麟谓榷酤之害甚于鲁之初税亩,无他,食为民天,酒为食蠹,统五谷约之,以升粟成酒一斤有半为率,统万民约之,以十人而一饮,饮亦一斤有半为率,是十人而糜十一人之食也,亿万众必有十分之一受其饥者,如之何不禁?然而不能禁也,大凡民间日用饮食,起居贸易,一切细故相沿已久,习为故常者,一旦欲反之,虽临之以天子之尊,威之以大辟之重,亦终于不行。不考古事,不采近闻,不达人情物理,或任性,或恃才,皆不知其不可禁,不知其不可禁而禁之,适所以扰之,而汔无以禁之。雍正间尝禁铜,先定三品以上准用铜器,嗣又改为一品;乾隆初尚书海望疏,以禁铜不效请弛禁;亦尝严酒禁,乾隆初孙公嘉淦奏罢之。疏中言直隶省一年中被系者千数百人,不胜其株累,而酿酤如故。世宗朝当鼎盛之时,整齐严肃,中外咸若,宜可以令行禁止,然而不能禁,斯不能禁矣,皆前事之师也,又何论近年烟禁乎?
愚窃以为如酒者,止宜重酤以困之,厘捐本抽百分之一,独酒可令顿酤十之、零酤二十之,舞弊倍其罚,经三四厘捐而酒值倍矣,使贫者不能不节饮,尤贫者不能不止饮。且得减酿一分,即多若干米,亦即多活若干人,有利无弊者也。至收捐有效,宜量减五谷,棉布之捐,尤宜广戒饮之谕,加酗酒之律,宴飨之事为之节制。沉湎之人,勿登荐剡,使天下晓然知上意之所在,庶其有瘳乎?至孙疏有云:“不酿酒则粱粟弃地,转以病民。”犹之言赌场、妓馆,贫民转移执事,赖以得食,成何议论邪?是无足辩。

收贫民议
法苟不善,虽古先吾斥之;法苟善,虽蛮貊吾师之。尝博览夷书而得二事焉,不可以夷故而弃之也:一,荷兰国有养贫、教贫二局,途有乞人,官若绅辄收之,老幼残疾入养局,廪之而已。少壮入教局,有严师,又绝有力量,其所能为而日与之程,不中程者痛责之,中程而后已。国人子弟有不率者,辄曰逐汝,汝且入教贫局,子弟辄慑为之改行,以是国无游民,无饥民。一,瑞颠国设小书院无数,不入院者官必强之,有不入书院之刑,有父兄纵子弟不入书院之刑,以是国无不识字之民。二事皆见米人祎理哲所著《地球说略》中,余又属及门管生嗣复询之夷士,益得其详。於乎,善哉!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者,其是之谓乎?以三代圣人之法言之,宗族有不足资之之法,州党有相赒相救之谊,国家有赈穷恤贫之令,乞人之名,见于春秋以后,文、武、成、康之世,安所得乞人而收之?又党、庠、术、序遍于郊陬,野人士女咸知学问,安所得不学之人而刑之?二国之事犹操其末,而未探其本也。然就后世而言,则可谓知本也已。今浙江等省颇有善堂、义学、义庄之设,而未遍制,亦未尽善,他省或并无之。另议推广义庄,更宜饬郡县普建善堂,与义庄相辅而行,官为定制,择绅领其事,立养老室、恤嫠室、育婴室、读书室、严教室,一如义庄法,以补无力义庄之不逮。严教室教之耕田、治圃及凡技艺,严扑作教刑之法,以制其顽梗。凡民间子弟不率教,族正不能制者,赌博、斗殴、窃贼初犯未入罪者,入罪而遇赦若期满回籍者,皆入焉。三年改行,族正愿保领者释之。别设化良局,专收妓女,择老妇诚朴者教之纺织,三年保释亦如之。期于境无游民、无饥民、无妓女乃已。
夫民穷为匪,亦不教不养使然耳,及陷于刑辟,治之者尽法而止,不复过问,而为匪者如故也。坐窃贼以流徙,即为远地之窃贼,逐娼妓使出境,即为邻县之娼妓,何如养之教之,使不窃不妓之为尽善也!堂堂礼义文物之邦,曾夷法之不若,可慨也已!至官强民入塾,中国所难行,惟责成族正稽察族人,有十五以下不读书、十五以上不习业者,称其有无而罚之,仍令入善堂读书习业,亦善法也。或曰贫民且麇至,何以给之?是不然,此举实禁锢耳。衣食之瑟缩,使令之苛暴,所不待言。其人至瑟缩、苛暴之不畏,可怜悯孰甚,正仁人君子所不忍弃也,且吾知其为数之必不甚多矣。

劝树桑议
西北稻田之利,前议详矣。顾治田宜先治水,重大不易行,更有至简至易之事,则蚕桑是。西北诸省,千百里弥望平楚,莫不宜桑,一切弃之,其可惜有倍甚于田者。曩侍先恭人京邸,后圃有桑数株,岁饲蚕数簇,缫丝与南中无二。盖西北地脉深厚,外燥而内润,故梨桃蔬果之属转胜于南,桑性亦如之。知西北之弃地多矣。天下事本难于创时,蚩蚩者尤甚。十年树木,利在日后而费在目前。吾吴西郊,山地亩值钱数百,桑园亩值钱三十千,然不能化山地尽为桑园者,亦以人情狃于近利,劙地栽桑,必三五年无利有费之故。东南犹尔,况西北乎?
劝种之法,宜官为倡导。令编检部曹中嘉湖人,挈家至城外,发帑买地种桑,募其乡善饲蚕者为之师,雇本地人受其法。五年之后,招土著承买,归其帑,永为世业。民间有能仿行者,呈明给照,永不许王公府,八旗争夺,并永不加赋,使安其业。十年之后,桑阴满邦畿矣。近京不甚寒之省皆仿此。
夫经传所言蚕桑之利,未尝及吴越,[注,郭子章《蚕论》云:《七月》爰求柔桑,则豳可蚕。《将仲子》无折我树桑,则郑可蚕。《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则卫可蚕。《十亩》桑者闲闲兮,则晋可蚕。《皇矣》其檿其柘,《桑柔》菀彼柔桑,则周可蚕。兖州厥贡漆丝,厥篚织文,桑土既蚕。青州厥篚檿丝,徐州厥篚元纤缟,扬州厥篚织贝,则齐鲁可蚕。荆州厥篚元纁玑组,豫州厥贡漆臬絺纻、厥篚纤纩,则楚可蚕。《孟子》树墙下以桑,则齐梁可蚕。蚕丛都蜀,教民蚕桑,则蜀可蚕]不知何时利独归于吴越?视宜稻七州之仅存荆、扬,殆又甚焉。作而致之,其有待于大贤乎?[注,又宋秦观《蚕书》云:“戎治,唐史载于阗蚕蛾飞尽,治茧可为丝。”如得其法,所全生命不胜计,是亦当留意访求者。]

壹权量议
《虞书》曰:“同律度量衡。”《论语》曰:“谨权量。”古帝王皆视为开国成务之大端,即商君治秦,尚知平斗桶权衡丈尺。嬴政、李斯亦以度量明壹为兢兢。今度则有工部尺、匠尺之别,衡则有库平、曹平、二两平等之别,各省又有市尺、市平,量更各省不同。[见上均赋税议]其不壹甚矣。宜合天下度量衡而壹之,部颁铁尺、铁斤、铁斛,通行各直省,从前诸名目不得复用,用者以违制论。凡内外官上下行文书之外,如一切试卷尺寸,行数、字数,咸宜一律,以示整齐,亦平天下之一端也。

稽户口议
小司徒之职,乃均土地以稽人民,而周知其数,意在均其役而已。盖田则税之,身则役之,未有税其身者。汉高初为算赋,为后世地丁银之始,民年十五而算口赋,二十而傅,给徭役,是既税之且役之矣。今地丁并于田赋,南省徭役亦并于田赋,取诸民也简,不可谓非今胜于古。于是烟户门牌则以意造之,遂无从周知户口之数,其弊也民轻去其乡,五方杂处,逋逃为薮,名捕关提,十不获一,是谓有利即有弊。另议复宗法、复乡职,以族人而周知本族人数,以乡董而周知本乡人数,事必不难。宜由部颁一照式,人与一照,乡董造册,州县钤印,男女一律,贵贱一律,[如淳曰:丞相子亦在戍边之调]令藏弆之,若贡单、捐照然。滋生物故关乡董,出行流寓亦如之。老子曰:至治之极,老死不相往来。孟子曰:死徙无出乡。在今日已不可行,有此一法,他乡可执禁以讥奸宄,游民庶几少衰息乎?或疑案牍之烦,曰:蒙诸议所省案牍不知凡几,所增亦仅耳,且古法也,无可疑也。

崇节俭议
俭,德之共也。奢,恶之大也。从古无以奢昌而以俭败者。《诗》葛屦、蟋蟀,刺俭不中礼。《礼》曰:晏子豚肩不掩豆,浣衣濯冠以朝,君子以为隘。皆有为言之也,非通论也。乃适以藉好奢者之口,贻害于风俗人心甚大。善乎,《论语》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好奢者可无辞矣。全盛之天下犹宜俭,何况凋残?承平之天下犹宜俭,何况兵革?
比者军兴十年,戒严遍天下,征调供亿,赋车籍马,行赍居送,远近骚然,农桑废于征呼,膏血竭于转饟,饿殍在衢,菜色在室,天下之贫,于兹极矣。欲有以保黎民苏元气,变醨养瘠,惟有一于俭而已。《礼》曰:“国家靡敝,则车不雕几,甲不组縢,食器不刻镂,君子不履丝屦,马不常秣。”於乎,此何时乎?岂仅靡敝之谓乎?惟是骄淫矜夸,习与性成,间有一省、一郡、一县完善之区,俗尚即如故,残破之区稍稍安辑,亦渐即如故,非有以挽回之不可。然而其法实难,将劝导之邪?必不从。将惩创之邪?扰民之害大。梁武帝所谓家家搜检其细已甚,更相恐胁以求财帛者,未始非确论。且奢亦无甚大罪,法穷而汔于不从,计惟有躬行以化之。
奢俭之端,无过宫室、车马、饮食、衣服四者。宫室、车马逾制者尚少,饮食无可禁,是禁奢以衣服为第一义。帝尧冬日麑裘,夏日葛衣。[《韩非子》]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汉文帝身衣弋绨。[《汉书?文帝纪》,《东方朔传》同。又《贾谊传》“今帝之身自衣皂绨”,文既屡见,自是实事]我朝世崇俭德,度越前代,上方服御,不能更为抑损。今议王公以下大小百官,一概衣布,锦绣纂组,或为亵衣,或为贱者之服,不得为公服。或曰:得无升国体乎?夫卫文国君犹布衣,廷臣何害?汉文天子仅弋绨,廷臣可知。贵人衣布则俗必重布,重布则一切文饰皆不称,不言俭而自归于俭矣。又衣之可奢莫裘若,千金万金无底止,宜禁反裘,《玉藻》“表裘不入公门”,疏言表裘在衣外可鄙亵。《诗》“彼都人士,狐裘黄黄”,诗意乃一望而见之词,皆古反裘之证。然秦、汉以下即无之,似可禁断,并貂裘之制亦从删。此亦崇俭一善术也。

复宗法议
三代之法,井田、封建,一废不可复。后人颇有议复之者,窃以为复井田、封建,不如复宗法。宗法者,佐国家养民、教民之原本也。天下之乱民,非生而为乱民也,不养不教有以致之。牧令有养教之责,所谓养,不能解衣推食;所谓教,不能家至户到。尊而不亲,广而不切。父兄亲矣、切矣,或无父无兄,或父兄不才,民于是乎失所依,惟立为宗子以养之、教之,则牧令所不能治者,宗子能治之,牧令远而宗子近也。父兄所不能教者,宗子能教之,父兄多从宽而宗子可从严也。宗法实能弥乎牧令、父兄之隙者也,《诗》曰:君之宗之。公刘立国之始,即以君与宗并重,《左氏传》晋执戎蛮子以畀楚,楚司马致邑立宗焉,以诱其遗民。正与公刘诗相表里。盖君民以人合,宗族以天合。人合者必藉天合以维系之,而其合也弥固,嬴政并天下,始与井田。封建俱废。秦亡之后,叔孙通等陋儒,不知治本,坐令古良法美意浸淫澌灭不可复,故汉初知徙大姓,借其财力实边实陵邑,而不知复宗法。魏晋知立图谱局,而不知复宗法。唐重门第,至以宰相领图谱事,而不知复宗法。惟宋范文正创为义庄,今世踵行者列于旌典。又令甲,长子没必立承重孙,二事颇得宗法遗意,自可因势利导,为推广义庄之令。
有一姓即立一庄,为荐飨、合食、治事之地,庄制分立养老室、恤嫠室、育婴室,凡族之寡孤独入焉。读书室,无力从师者入焉。养疴室,笃疾者入焉。又立严教室,不肖子弟入焉。立一宗子,复古礼。宗子死,族人为之服齐衰三月,其母妻死亦然,以重其事。[又有宗妇死,夫虽母在为之禫,宗子之长子死为之斩衰三年,则骇俗不可行矣]名之曰族正,副之以族约,[注,桂林陈文恭公议。公于乾隆中年抚江西有此令,未及成而去,继之者以他狱连及祠户,遂一律毁祠追谱,与公意正相及]族正以贵贵为主,[安阳许三礼议]先进士,次举贡生监,贵同则长长,长同则序齿。无贵者,或长长,或贤贤,族约以贤贤为主,皆由合族公举。如今义庄主奉法无力建庄者,假庙寺为之。嫁娶丧葬以告,入塾习业以告,应试以告,游学经商以告,分居徙居、置产斥产以告,有孝弟节烈或败行以告,一切有事于官府以告。无力者随事资之,一庄以千人为限。逾千人者分一支庄,增一族约。单门若稀姓,若流寓,有力者亦许立庄,无力者择所附,如吴则同出泰伯之类。又如昌黎所谓何与韩同姓为近之类。无可附者则合数百人为一总庄,亦领以庄正、庄约,期于亿万户皆有所隶而止,《周礼》宗以族得民,赅词也。有谓庶人无宗者非是,前人已辨之。立庄之后,敦劝集资,令经费充赡。另议永停捐例,惟存民爵,正可为奖励立庄之用。
夫宗法既为养民教民之原本,其有功于国家甚大,膺兹上赏,不为过也。窃以为今天下之大患,有可以宗法弭之者不一端:
一,宗法行而盗贼可不作。人性本善,孰不知廉耻,孰不畏刑罚?盗贼之甘于扞法网者,迫于饥寒而已。宗法既行,民无饥寒,自重犯法。《大传》云:爱百姓故刑罚中。顾氏炎武为之说曰:“天下之宗子各治其族,罔攸兼于庶狱,而民自不犯于有司。”又云:庶民安故财用足。顾氏曰:“收族之法行,而岁时有合食之恩,吉凶有通财之义。”本俗六安万民,三曰联兄弟;六行之条,曰睦、曰恤,不待王政之施,而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矣。此物此志也。
一,宗法行而邪教可不作。宗法之善,在有余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邪教之宗旨,大都窃此二语,以聚无赖之民,始则济其不足,终则括其有余。乡愚无知,狃目前之利,陷于畔逆而不之悟。宗法既行,谁不愿以其从教主者从宗子哉?
一,宗法行而争讼械斗之事可不作。今山东、山西、江西、安徽、福建、广东等省,民多聚族而居,强宗豪族,桀黠之徒,往往结党呼群,横行乡里。小则纠讼,[注,乾隆中,江西诸大族多互讼,辄酿大狱。巡抚辅德至疏请禁止,毁祠追谱,可谓因噎废食]大则械斗,[闽、广最多,近来尤甚]为害甚巨。皆其族之不肖者号召之。夫一族中岂无贤者?无权无责,闭户不与闻而已。宗法既行,则贤者有权有责,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即有一二不肖者,何难以家法治之哉?
一,宗法行而保甲、社仓、团练一切之事可行。宗法以人人有所隶为主,是亿万户固已若网在纲,条分缕析,于是以保甲为经,宗法为纬,一经一纬,参稽互考,常则社仓易于醵资,变则团练易于合力。论者谓三代以上之民聚,三代以下之民散。散者聚之,必先聚之于家,然后可聚之于国。宗法为先者,聚之于家也。保甲为后者,聚之于国也。彼商鞅什伍连坐之法,亦其时同井未尽离,宗法未尽坏之证。如后世之民无常居,五方杂处,比邻或不相识,顾欲与以连坐,鞅虽酷亦势不可行。鞅借宗法以行其令,而即废宗法,小人举动往往如此。今保甲诸法之不行者,以无宗法为之先也。《尚书》“黎民于变时雍”,始于亲九族。《诗》以关雎、麟趾为王化之始,《孟子》“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大学》“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天子自齐其一家,为治平之始。亿万姓各齐其亿万家,为治平之终而已矣。

重儒官议
先儒言师道立则善人多,师儒之盛衰,人才升降之原本也。今郡县莫不有学,学莫不有师。诸生以百数,仅识面者廪生耳,增附皆陌路。岁时敛学租,候伺学使者按部,争新生之贽。诸生获谴,为州县典守如狱掾。此外无事,绝无所谓教育人才之意。於乎,师道之不讲久矣。无他,位既卑权亦微,流品近益杂。汉成帝诏所谓为下所轻,非所以尊道德者也。
今天下惟书院稍稍有教育人才之意,而省城为最。余所见湖南之岳麓、城南两书院,山长体尊望重,大吏以宾礼礼宾之,诸生百许人,列屋而居,书声彻户外,皋比之坐,问难无虚日,可谓盛矣。独惜其所习不过举业,不及经史;所治不过文艺,不及道德。而楚南多才,往往发迹其中,矧能由是而进于经史、道德也哉。考《宋史》:晏殊知应天府,延范仲淹以教生徒。盖书院也。厥后因其制为学校,然则学校之初固如是,后乃陵夷衰微以汔于今也。朱子曰:“须是罢堂除及注授,教官请本州乡先生为之。”陆氏世仪曰:“教官不当有品级,亦不得谓之官。盖教官者,师也,师在天下则尊于天下,在一国则尊于一国,在一乡则尊于一乡,无常职亦无常品,惟德是视。”顾氏炎武曰:“师道之亡,始于赴部候选。”又曰:“教官必聘其乡之贤者以为师,而无隶于仕籍。”昔贤论说如彼,今时情事如此。愚以为惟合书院、学校为一,而后师道可尊,人材可振也。
移书院于明伦堂侧,建精庐可容一二百人,郡县主之。省会则督抚、学政主之。春秋祀事及学政,试事归州县。出纳琐屑,领以城绅,合通学之人而教之。举贡愿至者与焉,同其甲乙。童生则简其尤者与焉,异其甲乙。择师之法,勿由官定,令诸生各推本郡及邻郡乡先生,有经师、人师之望者一人,官核其所推最多者聘之。不论官大小,皆与大吏抗礼,示尊师也。厚诸生廪饩,居院者为内课,使足以代训蒙。不能居院者为外课,半之。月官课一,亲诣以重其典,有事则改日。师大课一,小课一,家远又不能居院者,为附课。季一课,不给饩。非游学连三季不至者,山长告于学政而黜之。有败行亦然。小过降童舍,期而复之。笃疾给冠带,愈而复之。其黜陟略用宋、元、明三舍积分法而变通之。法以大课名次并计,以得数少多为先后,造积分册,随课升降,岁终简其积分居最而品行亦优者数人,送学政参定之,以次贡入太学。经岁科十试,凡十五年而出书院,愿留者仍听。行之数年,文风不日上,士习不丕变者,未之闻也。
或曰:文风固进矣,士习何与焉?曰:亦在择师得人而已。师得其人,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无正。芳臭气泽之所及,有潜移默化于不自知者,夫闻风犹将兴起,况同堂乎?且夫观人之法,不惟暂惟常,不惟显惟微,不惟矜惟忽,而能见于常、于微、于忽,独有朝夕与居之人,责之以保举,其有滥焉、幸焉者鲜矣。岂与夫一人之荐牍、一日之文字,所可同年语哉?于是太学中人皆天下之选,非一百八金之流可比。司成诸职必极天下之选,始足副人望,亦宜由诸生公推翰林官请简,列屋以容千人为率,廪之如郡县,居监读书,三年与之官。所谓天下文章,莫大于是,彬彬乎盛矣哉!


余与景亭先生虽同里闬,未得一见。逮先生归自京华,予居海上,管君小异,时为予称道。先生不置,屡以予平日所论议邮寄吴门,如致周弢甫徵君诸书,俱蒙先生许可,谓可当洋务嚆矢。余亦时以欧洲近事转告先生。赭寇南窜,江浙沦陷,先生避居冲山,旋来沪渎,宜可昕夕过从,获闻绪论,人事羁纤,未遑抠衣进谒,修弟子仪。盖严主政驭涛师先生之高足也,余幼曾执经问字,宜以小门生礼见,然不敢无事轻造也。同治初元,余作粤游,一去不返者廿年。一代大儒,千秋硕学,遂至失之交臂。惜哉,然读其书,思其人,无异晤对于一堂之上。先生上下数千年,深明世故,洞烛物情,补偏救弊,能痛抉其症结所在。不泥于先法,不胶于成见,准古酌今,舍短取长。知西学之可行,不惜仿效,知中法之已敝,不惮变更。事事皆折衷至当,绝无虚憍之气。行其间,坐而言者可起而行。呜呼,此今时有用之书也,贾长沙、陈同甫逊此剀切矣。今日知先生者尚有人,而行先生之言者恐无其人矣。此余之臆谭,所以覆瓿而不出也。乡后学王韬谨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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