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夕凤城行——己丑新正上元作于北平（俞平伯）

一夜西风吹觱篥，千夫筑垒防城急。圆月凄凉照客愁，炮声隐地传宵袭。长安八载沉倭虏，颐望升平朝复暮。

惨胜羞颜说受降，春醪麦饭徒延伫。九州聚铁终成错，四海难酬独夫怒。沾依裙带尽华轩，跋扈豪强当要路。

骊烽买笑灭宗周，汉燕唐环色惭沮。倘乘迁固再来时，下笔应难迷处所。遂教雄杰起平民，三载鏖兵胜负分。

阵合辽西歼铁骑，劲风扫叶堕燕云。战火弛张几明灭，茫茫巨浸危礁没。从兹陆海无梯航，空羡蹑虚来往捷。

居庸晴翠颦烟螺，咫尺天涯闻潞河。平安两地音书绝，津卫朝来事若何。独留朔野此金汤，兀立烟云老态苍。

洛下园林深蔓草，成京街市易稠桑。难求铃索西清署，不见瞻云就日坊。何处闲庭宜牧马，几家编户隐戎装。

郊棰坛树摧残甚，宝月楼高堆土囊。腰金倚玉南飞客，争驱油碧新机扬。

敝庐壕堑逼墙根，虎旅严更小院屯，呵问谁来兵款户，山妻灭烛耐惊魂。羽急军符飘万瓦，流离道路何为者。

五家新例共燃灯，催丁保甲乘阑夜。漆城此后真荡荡，强敌攀缘不能上。万民流涕吁和平，四野欢腾呼解放。

矛头淅米计何差，嘿坐朝昏惟悒快。会见降幡出古城，城南思妇望休兵。鲸鲵若遣归其壑，狐鼠应知失所凭。

浃辰错暮攻较缓，池鱼笼乌心仍乱。火弹星奔凤阙寒，夷车电走龙楼岸。阙下称兵此几迁，春明花月似非前。

红鹦掉羽深宫冷，菊部飘零紫玉烟。舞耍郎当怜汝老，竿摇傀儡甚余颠。蟑埃书卷将何用，博利微生盈市廛。

默耳鸺鹠嚣白日，凝眸鸡犬上青天。相逢土鼠黄牛岁，是否银河洗甲年。腊鼓天街催爆竹，军徒儿戏鸣枪逐。

辟历砰磅总此声，寂喧无与年时促。娇孙忪眼眷华灯，坐看胧明驰岁烛。夜静知能鹤梦安，春迟稍喜残冬燠。

玉河待泮慎嬉冰，弹指秾芬堪纵目。阅尽千秋是废兴，汉家冠佩怨胡尘。中山万骑由东道，闻入元都齐化门。

金陵几日销王气，龙蟠虎踞终何济。秦淮一片蒋山青，台城藤蔓荒烟里。或为猿鹤或虫沙，一姓衰荣何叹嗟。

解道江南佳丽句，奈何生在帝王家。阎罗补处韩擒虎，不赦承恩张丽华。鹿台珠玉钜桥粟，东作西成开朊沃。

折戟沉沙耒耜新，烽消绿野归田夙。令顺民心易可从，纲漏吞舟慎毋触。不须效尤搏毚兔，多树清阴延鸺鷟。

春暖桃林好放牛，秋霜野马漫枫谷。徒持揽辔澄清怀，终叹横流露车宿。东瞻岛雾连海氛，南去家山黯烟曛。

风迅千艘出大江，江乡湖墅乱纷纷。越女含颦翠黛妆，吴娃憔悴减风流。五羊城畔新开府，豪门尽室而南游。

干戈相寻日未已，谁念民劳汔小休。成败何常抑天意，蛮烟蜒雨狂澜起。不劳花管写芜城，无端妖梦留残呓。

杞妇情深行路哀，周嫠忧切忘其纬。若教炱烬活秦坑，密字奇文招万鬼。昔读韦郎秦妇词，词中哀感系人思。

如何霜鬓流年速，十载非遥两见之。一夕卢沟飞战炬，名都轻委如毛羽。闻乐徒增异国悲，括囊犹为南冠惧。

此时奔赴亦何从，却望西山云万重。老友鱼书濒续绝，衰亲虾菜俭无丰。岂唯苦乐皆陈迹，若论心情今异昔。

温饱怀居昔久非，艰难生理今尤亟。谁知樗栎天诚怜，陷虏余生再瓦全。福地漫传君不见，岩墙小立讵为贤。

黍律吹春海西曲，縆丝脆管迷宫角。无何区夏尽葵倾，天牖其衷开创局。砥柱回澜客未能，云从草偃君何速。

一霄酥雨十番风，猩红已换霜前绿。故人中岁卧蒿莱，不及明时际遇开。步骑徐行驰道直，军装荼火万民哈。

嗒然抱影凝情子，三径真成掩碧苔。月冷枯槐更炳烛，风摇秀麦事堪哀1。运会乘除有迁变，物华凄暖人余恋。

抖擞精神白屋乌，徘徊身世朱门燕。燕垒香残各自飞，飞花都上水田衣。南枝憔悴北枝冷，去日蹉跎来日稀。

从此人间事事新2，敢将闲语漫相论。红楼无恙弦歌地，紫陌今为行路人。连朝泥饮沽村酒，垂发儿扶颁白叟。

笑耍秧歌逐队来，胡为抱独吟肩瘦。吟身小立玉阑桥，金碧楼台院画描。素霰微零春又雪，晴妍光景抑何遥。

共谁留命桑田晚，能见天元甲子高。  

古槐居士平生写于北平老君堂寓斋  

                                                                                                   丁易先生吟教

愚弟俞平伯呈未是草三十八年四月一日

原注：

　　[1]朱佩弦兄昔在昆明，寄赠三律，有“庭空三径掩莓苔”之句。君客南多病，乙酉夏，忽讹传东坡海外之耗，适写《遥夜闺思引》，有“葵麦摇寒磷，柔魂凋原草”等语，盖为君发也。及丙戌人归，互庆幸存，然君仍抱恙，颜色癯悴，迄未敢言此事，且以诗意沉晦为幸耳。而君遂旋殁，人天悠阻，论文之乐可再得耶？畴昔蒿薤之音，实预为君歌，而君已亲闻之也。悲夫！

　　[2]春在堂句。

　　陆永品按：朱佩弦即朱自清，为俞平伯挚友。俞平伯曾祖父俞樾，为清代著名学者，有《春在堂全书》等著作。

　　陆永品注：俞平伯此首古体长诗《寒夕凤城行》，凡186句，1302字，只有断句，没有标点，没有分行，两处有夹注（无断句）。我稍作整理和标点，把其夹注文字移至诗后，并加按语予以说明。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