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刻话本四种 - (TXT全文下载)
必为大奸,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在势利。
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议些时政,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奖道:“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更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令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窗课,敢烦先生斧政。”老泉接入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夜半,酒醒,想起前言:“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文章教我批点,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梳洗方毕,随取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怜才之念,“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且将这文字把与女儿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环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批阅。我因无暇,可转送与小姐,教他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环领了文卷,呈上小姐,传达老爷之命。小姐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文字甚佳,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大书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小姐批罢,叫丫环将文字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道:“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他若见了,必然取怪。”卷面又一时污损了,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恰好荆公差堂候官到门道:“奉相公钧旨,领取昨日文卷。更欲面见太爷,还有话禀。”门公传入。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好,加上好批语,不过是赞他一阵蜚黄腾达的意思。随唤堂候官,亲手付还。堂候官禀道:“相公还分付得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受聘否?倘尚未曾,相府愿谐秦晋。”老泉沉思道:“这亲事我心早已不愿,况女孩儿又批落他的卷面,决他寿短,料亦不喜。百年之事,岂可草草!”遂答道:“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遂密地差人在苏府左近访问。原来东坡学士常与小姐互相嘲讪,这小姐的额颅微觉凸起,东坡嘲小妹云:
举步未离香阁内,额头先到画堂前。
东坡是一脸胡须,小妹应声嘲兄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东坡复因小妹双眼微抠,又嘲二句云:
几回试睑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小妹因东坡下颏微长,亦应口答云:
去年一点恓惶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访事的得了这几句,回复荆公道:“苏小姐才学委实高妙,若论容貌,也只平常。”荆公闻说,遂将姻事搁起不题。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状元,做人比荆公更加刻薄,果然二十岁即死,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也是后话。
单表当时苏小姐因相府求亲一事,把个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不谐,慕而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教呈上文字,及至送得文字来,却又都把与小妹自阅。也有一等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小姐将卷面上批却四句云: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
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这批语明说此人才学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小姐看完了这许多卷子,一齐缴还老泉。老泉逐卷看过,看到这卷,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遂把文字从头彻尾一看,果是珠玑错落,云锦参差,啧啧称赞一个不住。又想道:“女孩儿如此眼力,皆是胸中才学好,故能识得文章高下,真不减汉朝班氏曹姬也!若招了这秀才为婿,佳人才子古今无两矣!但不知此人是何等人物,何方人氏?”遂把门薄一查,乃是扬州府高邮人,姓秦、名观,字少游。果是腹藏万卷,眼空一世,原来与二苏极相好的,他生平只敬服得二苏,此外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姐之才,虽然衒玉求售,闻得老泉批落了许多名士文卷,若直书己名在卷上,恐怕也被抹倒了,不但亲事不成,抑且损了名誉,故此只写个名帖,夹在文卷内送将进去。不想遇着识宝的回回,单单只喜得这卷无名氏的文字。谁知老泉又是个聪明过人的,见卷子上没有名字,竟取门薄细查,见有某月某日,某人送上不书名文字一册,内名帖一纸,计二件,封进。当时老泉查对明白,满心欢喜道:“原来就是此人!我一向闻得高邮秦观是当今才子,今见此文字,果然名不虚传!招得此人,真吾快婿也!”即时分付管门人:“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进通报!别的都与我辞去便了。”谁知这些送卷的,都来门首探头探脑、寻消问息,惟有少游不肯与他们随行逐队,却禁足不至。老泉见他不来,反教人到他寓所去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又闻他容貌不扬,额颅凸出,两眼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方才放心。”打听得二月初一日,苏小姐要到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妆,觑个分晓!”正是:
服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
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
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烧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未来,夜则人已散。少游问得小妹侵晨就要到庙。他就五更时分起来梳洗,打扮了个游方道人: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铜钱大两个石碾的假玉圈儿,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丝绦,足穿净袜麻鞋,项上挂一串金刚子的素珠,手中托一个树根雕就的金漆钵盂,手腕上挂一柄棕榈拂尘。东方未动,就到岳庙前伺候。 天色黎明,只见一乘轿子冉冉而来。轿前列着两对丫环,两对妇人,后面随着四个从人。未到庙前,只见庙祝乱嚷道:“闲人闪开,苏衙小姐来进香了!”少游见说,只得走开一步,让他轿子入庙歇于东廊之下,使女揭起轿帘,小妹出轿,循廊而上。比及走到殿内,少游已看个饱了,虽不十分妖娆艳丽,却也清雅幽闲,风姿飘逸,全无半点俗韵。但不知他才学真正如何?遮莫焚香已毕,少游连忙走至殿侧,刚打个照面。少游上前打个问讯道:
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小妹应声答道:
道人何德何能,敢来布施!
少游又打个问讯道:
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小姐一面走,一面答道:
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
少游直跟到轿前,又打一问讯道:
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
小姐一面上轿,又随口答道:
风道人恁地贪痴,那得随身金穴。
少游见轿已抬起,遂转身微笑道:“‘风道人’对得‘小娘子’,万千之幸!”小妹轿已远了一步,全不在意。不提防后面跟随的听得分明,大怒道:“这贼道恁样放肆!”方欲回身寻闹,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对着那道人叫道:“相公,这里来更衣。”那道人即便先走,童子后随。内中一个老院子把那童子肩上悄地一捻,低声问道:“前面是那个相公?”童子道:“是高邮秦少游相公。”四人闻说,一齐吐着舌道:“早是不曾动手动脚,不然几乎打出事来!”连忙跑出庙门,赶上轿子。回到家中,把此事都对老婆说了。不想这句话就传入内里,小妹才晓得那道人是少游假妆的,怪道恁般风月!遂付之一笑。嘱付丫环们休得多口。
话分两头,再表秦少游那日看见小妹容貌不丑,况且对答如流,其才自不必言。得了吉日亲往求亲,老泉应允。少不得下财纳聘。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这小姐决他文字必然中选,试期已近,欲要象简乌纱,洞房花烛,少游只得从命。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泰观一举成名,中了制科,到苏府来拜丈人,就禀复完婚一事。因寓中无人,欲就苏府花烛。老泉笑道:“今日放榜,脱白挂绿,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拣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亲,岂不美哉!”随唤掌家人即时分付,一面整备喜筵,一面唤取掌礼人役,真个是大人家干事不小,那消一个时辰,完备得齐齐整整,大吹大打。这一日,苏衙里好不热闹,秦少游好不燥脾。当晚与小妹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
聪明女配聪明婿,大登科后小登料。
其夜月明如昼,少游在前厅与众亲友筵宴已毕,众人别去。少游来到兰房,只见房门紧闭,庭中摆着一张小小桌儿,桌上排列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一只是玉盏,一只是银杯,一只瓦盏,青衣小环守立旁边。少游道:“相烦传语小姐,新郎已到,何不开门?”丫环道:“奉小姐之命,要在此月明之下,考试三场,若还中式,方准进房。纸封儿内便是题目。”少游指着三个盏儿道:“这又是甚的意思?”丫环道:“那玉杯是盛酒的,银杯是盛茶的,瓦杯是盛寡水的。若是三场俱中,玉杯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若两试中了,一试不中,银杯内清茶解渴,直待来宵再考;若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盏内呷几口谈水,罚在外书房攻书三月”少游微微冷笑道:“别个秀才来应举时,就要告命题容易了,下官曾应过制科,青钱万选,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我何惧哉!”丫环道:“老爷休要恃才夸口,俺小姐不比那寻常盲试官,之乎者也,应个故事而已。他的题目好难哩!第一题是绝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题之意,方为中式。第二题四句诗藏着四个古人,猜得一个也不差,方为中式。到第三场就容易了,只要对得个七字对儿。对得好,便得饮美酒、进香房。若对得不合式的,且请杯苦茗,权在外厢草榻了,明宵再来告考!”少游笑道:“决不如此狼狈,包你中式便了!且请第一题来看。”丫环把第一个封儿递与少游道:“请新郎自启。”少游拆开看时,乃是花笺一幅,写诗四句云:
钢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
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
少游读罢,心中想道:“这个题目,别人一定猜他不着。只因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庙化缘,去相小姐,此四句乃含‘化缘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于月下取笔写诗一首于题后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阳和花自开。
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写罢,付与丫环。丫环把花笺拆做三叠,从门隙中递将进去,高叫道:“新郎文卷,第一场完。”里边又有守门的丫环接了,呈上小妹。小妹览诗,见每句顶上一字合之,乃“化缘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开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笺一幅,题诗四句云:
强爷胜祖好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
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
少游看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环如前递进,少游口虽不语,心中想道:“两个题目,眼见得难我不倒。第三题是个对儿,我五、六岁时便会对句,不足为难。”再拆开第三幅花笺,内出对云:
闭门推出窗前月
初看时,觉也容易,仔细想来,这对出得尽巧。若对得平常了,不见得才调。左思右想,不能即对。听得谯楼上三鼓将阑,构思不就,愈加谎迫。
却说东坡学士此时方将欲睡,闻丫环们传说:“新郎被小姐关在兰房外厢考试,两场已毕,第三场此时尚未完卷。”东坡笑道:“此必小姐故意难他,我不去解围,谁为撮合?”悄步来到小妹房前,只见少游在庭中团团而步,口里只管吟哦“闭门推出窗前月”七个字,把手做推窗之势,侧头摆脑的在那里思量。东坡暗笑道:“惭愧!好个新中制科的才子,我只道是甚么难题目,原来不过义个七字对儿,有甚难处?待我替他代笔便了。”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对。忽见庭中有花缸一只,满满的贮着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依缸看水,不觉触动了东坡的灵机,道:“有了!”欲待教他对了,诚恐小妹知觉,连累妹夫体面不好看相。东坡远远站着,咳嗽一声,就地上取小小砖片丢向缸中。那水为砖片所激,跃起几点扑在少游脸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纷淆乱。少游当下顿然大悟,遂援笔对云:
投石冲开水底天
丫环此时也等得个不耐烦,正倚着桌儿在那里打瞌睡。少游把他摇醒,朦胧的交了第三场试卷。只听得呀的一声,房门大开,门内走出一侍儿,手捧银壶,将美酒斟于玉盏之内,献上新郎,口称:“才子,请满饮三杯,权当花红赏劳。”少游此时意气扬扬,连进三杯,丫环拥入香房。东坡也自暗地笑了回去。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称意!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他两个直睡到日照纱窗,方才起来梳洗。早膳后,少游先到岳父母房前作揖,又到子瞻书房中,谢他投砖搭救,两个笑了一回。东坡道:“妹丈昨夜在舍妹那里三场皆中式了,今日小弟也要请教,只是一个谜儿,只作替舍妹复试。”少游笑道:“老舅命题,莫说一个,就是十个也情愿领教!”当时东坡写出四句道:
我有一张琴,琴弦藏在腹。
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
少游思了一回,明知是墨斗了,却只做猜不出,笑道:“小弟也有一谜请教。”东坡道:“愿闻。”少游也写出四句道:
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
有时射出一线光,天下邪魔不敢当。
子瞻见少游不猜出来,他也只做猜不出,大笑而别。到房中,对小妹说了一遍,小妹道:“我也有一谜,请猜。举笔写出四句道:
我有一只船,一人摇橹一人牵。
去时牵縴去,来时摇橹还。
当时少游果然猜不出,请问小妹。小妹笑道:“有何难哉!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大兄的,大兄的就是我的。”少游不觉大笑。自此夫妻和美,两相唱和,似漆如胶的恩爱。不在话下。
是后少游宦游浙中,老泉、东坡俱在京师,小妹思想父母,到京省视。东坡有个禅友,叫做佛印禅师,常劝东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长歌一篇,东坡启封展看,却也写得作怪,每二字一连,共一百三十对字,你道写的是甚字?
野野 鸟鸟 啼啼 时时 有有 思思 春春 气气 桃桃
花花 发发 满满 枝枝 莺莺 雀雀 相相 呼呼 唤唤
岩岩 畔畔 花花 红红 似似 锦锦 屏屏 堪堪 看看
山山 秀秀 丽丽 山山 前前 烟烟 雾雾 起起 清清
浮浮 浪浪 促促 潺潺 湲湲 水水 景景 幽幽 深深
处处 好好 追追 游游 傍傍 水水 花花 似似 雪雪
梨梨 花花 光光 皎皎 洁洁 玲玲 珑珑 似似 坠坠
银银 花花 折折 最最 好好 柔柔 茸茸 溪溪 畔畔
草草 青青 双双 蝴蝴 蝶蝶 飞飞 来来 到到 落落
花花 林林 里里 鸟鸟 啼啼 叫叫 不不 休休 为为
忆忆 春春 光光 好好 杨杨 柳柳 枝枝 头头 春春
色色 秀秀 时时 常常 共共 饮饮 春春 浓浓 酒酒
似似 醉醉 闲闲 行行 春春 色色 里里 相相 逢逢
竞竞 忆忆 游游 山山 水水 心心 息息 悠悠 归归
去去 来来 休休 役役
东坡看了两三遍,一时念将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偶然见了,一览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难解?待妹子念与你听!”即时朗诵云: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满枝莺雀相呼唤,
莺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
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湲水。浪促潺湲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追游
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似坠银花
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双双蝴蝶飞来到。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
林里鸟啼叫。林里鸟啼叫不休,不休为忆春光好。为忆春光好杨柳。杨柳枝枝春色秀。
春色秀时常共饮,时常共饮春浓酒。春浓酒似醉,似醉闲行春色里。闲行春色里相逢,
相逢竞忆游山水。竞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
东坡听罢,大惊道:“吾妹真天才也,若为男子,前程远胜于我矣。”遂将佛印原写长歌,并小妹所定句读都写出来,做一封儿寄与少游。因述自己再读不解,小妹一览而悟。书至少游,少游看佛印所书亦不能解,后读小妹之句,如梦初觉,深自愧服。遂写回书,答以歌云:
未及梵僧歌,词重而意复。
字字如联珠,行行如贯玉。
想汝惟一览,顾我劳三复。
裁诗思远寄,因以真类触。
汝其审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后制成叠字诗一首,却也写得希奇古怪,出人意表:
少游书信到时,正值东坡与小妹在湖上看采莲。东坡先拆书看了,递与小妹问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诗乃仿佛印禅师之体也。”即念云:
静思伊久阻归期,久阻归期忆别离。
忆别离时闻漏转,时闻漏转静思伊。
东坡叹道:“吾妹真绝世聪明人也!今日采莲胜会,可即事各和一首寄与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东坡诗成,小妹亦就。小妹诗云:
东坡诗云:
照少游诗念出来,小妹叠字诗云:
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阕新。
一阕新歌声嗽玉,歌声嗽玉采莲人。
东坡叠字诗云: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
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二诗寄去,少游读罢,叹赏不已。其夫妇酬和之诗甚多,不能详述。后来少游以才名被征为翰林学士,与二苏同官,一时郎舅三人并居史职,古所希有。于是宣仁太后亦闻苏小妹之才,每每遣内官赐以绢帛或饮馔之类,索他题咏。每得一篇,宫中传诵,声播京都,其后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终身不复娶云。有诗为证:
文章自古说三苏,更有名妹胜丈夫。
三难新郎真异事,一门秀气古来无。
王魁
话说宋朝山东济宁府,有秀才姓王,名魁,字俊民。因卜京比试下第回来,至莱阳县遇一相知友人,邀至北市鸣珂巷妓家小饮,这妓女姓敫,小字桂英,果是姿容艳丽,态度轻盈。王生一见,两下目成心许。饮酒中间,桂英满斟一杯,对王魁笑道:“妾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禄,足下得桂英而饮天禄,明年必登高第之兆。”即将罗帕一方,求魁题咏,魁即援笔题云:
“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戛玉在帘帏。
一声透过秋空碧,几片行云不敢飞。”
王魁写毕,付与桂英收置,桂英满心欢喜道:“自今之后,君但勤学,四时饮食、衣服,我当备办。”王魁感谢,自此朝出夜归。
住了一年,又将应试,一切资妆行李之具,皆是桂英置办。临行,两下不忍分手。桂英垂泪道:“我与你偶尔相逢,情爱所牵,一时难舍。若此一别,妾身如断梗飞篷,虚舟飘瓦,不知你功名成否何如?又不知你心中何如?此处有个海神庙,其神最灵,何不同到庙中焚香设誓,各不负心,生同心,死同穴,终始无二!不知你意如何?”王魁欣然同至庙中,焚香拜毕,王魁跪在神案前设誓道:“魁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之!”桂英也立誓道:“念桂英今与王魁结为夫妇,死生患难,誓不改节!若渝此盟,永沉苦海!”两人誓毕,再拜而出。桂英又送一程而回。
却说王魁自别桂英之后,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止一日,到得京都,寻了寓所安下,即寄诗一绝与敫氏云:
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
前春我若功名去,好养鸳鸯作一池。
是科放榜,状元及第竟是王魁。报到桂英家,其喜可知,即寄诗贺魁云:
人来报喜敲门急,贱妾初闻喜可知。
天马果然先骤跃,神龙不肯后蛟螭。
海中空却云鳌窟,月里都无丹桂枝。
汉殿独呈司马赋,晋廷惟许宋君诗。
身登龙首云雷疾,名落人间霹雳驰。
一榜神仙随驭出,九衢卿相尽行迟。
烟霞路稳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时。
夫贵妇荣千古事,与郎才貌各相宜。
诗寄至京,魁见之竟不在念,桂英复寄一诗云:
上国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
谁知憔悴幽闺质,日觉春衣丝带长。
又诗云:
上都梳洗逐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
早晚归来幽阁里,须教张敞画新眉。
魁见连次寄书至,竟生厌常之心,自忖道:“我今身既贵显,岂可将烟花下贱为妻。料想五花官诰,他也没福受用。倘亲友闻知,岂不玷辱,我今只绝他便了。”竟不答回书。那王魁父母在家已聘崔相国之女,只等王魁衣锦还乡,即便洞房花烛。及至在京候选,除授徐州佥判。桂英闻知,大喜道:“此去徐州不远,想他到任之后,必差人来迎接我矣!”以后又打听得他到任已久,竟不差人来接,桂英心中忧愤,又修书一封,差一的当家人,特地送至徐州任所。那人来至徐州,正值王魁坐厅理事。把门皂隶进禀:“老爷,有管家在门外,说特送家书到此,不敢擅进,候老节钓旨。”王魁只道家中父亲差来的人,连忙道:“着他进来。”及至那人走至阶前,方认得是桂英家人,大怒,喝令左右,即时逐出,书竟不容投递,其人只得空回,将书付还桂英,说其不容相见光景。桂英听说,气得搥胸跌足,呕血大哭道:“王魁负我如此,我必死以报之!”当夜自刎而死。
可怜如玉娇花貌,化作南柯梦里魂!
当时惊动了鸨儿、龟子,举家来救,已无及矣。欲将告官涉讼,无奈官官相护,又无把柄可告。终是门户人家,又不是亲生父母,那一个肯出头露面去申冤?只得叹口气,买棺盛敛,忍气吞声的埋了。
却说王魁当厅逐去那寄书人,自后杳无信息,心上以为得计。差人接取父母,并崔小姐到任完亲。又闻得桂英自刎而亡。看官,桂英是娼妓,王魁是邻邦官府,这信谁人敢传!原来就是始初同王魁到桂英家里去的那莱阳朋友,特地写书报他的。王魁一闻此信,暗喜道:“这妇人倒也达时务,恐我去摆布他,故先自尽了。也好,也好!如今拔去眼中钉了!”自思自想了一回,走到书院中,只觉得没情没绪介无聊,正是:
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只听得壁间如猫捕鼠的一响,王魁回眸一看,烛光之下早已站着一个桂英在面前。王魁一见,吓得手足无所措,只得迎问道:“呀!你从那里来?原来你不曾死?”桂英道:“我岂不曾死!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