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衣 - (TXT全文下载)

报知哥嫂。花玉人叫文姿快做芎汤,自家急去看,已是上路的了,只有心腹还是热的。芎汤做到,灌了几口,才见鼻息中微微有气。守到更深时,不见苏醒。玉人同文姿回房,便吩咐三弟与义男守着。
  且说花笑人阴魂,飘飘渺渺走到乌心诚家边,门外张看,只见白氏摊着八封银子在桌上,称称看看。笑人认得是卖嫂的银子,意欲前去夺他,被乌心诚走来,只得闪过罢了。又飘飘渺渺走到杨三家边,门外张看,只见柳氏拿一个肚兜走出,八封银子在桌上,称称看看。笑人认得分明是自己肚兜的银子,一脚跨进了门,把手去抢,又被杨三从房中走出来,只得缩退闪过罢了。
  又飘飘渺渺走到一个村中,见一所庄院,墙内楼前,种有许多花木。只见园门半开,将身挨入,走到楼上,在窗前张看,见自家妻子秦氏,与张洪裕并坐一床,说些情话,又说些苦话。半晌之时,有一个大脚的婆子,面粗貌丑,急急走进门来,看见秦氏,便一掌打去,骂道:“狗婆狼,人家讨了你这样淫妇,勾引家公,只怕把家公的头儿钻进里边,磕着你的骚处,你还只是不快活哩!我看你弄杀我的家公,如何了得。”只见张洪裕忙赔笑脸。那丑妇人又把秦氏一掌。花笑人愤不过,意欲奋身入内夺了妻子回家,被一只狼牙狠狗高声乱吠,扑上要咬。笑人惊慌,忙飞跑出,喉中略略有声。隽人急忙取来热汤,大大灌了数口,花笑人方才起身,此时已是五更天气。
  笑人醒来,灯影之下见三弟坐着,又讨芎汤吃了两碗,渐渐觉有精神。玉人挂念,一早起来看望,只见笑人已醒。文姿也随着进房。笑人见了大哥大嫂,连叹数声长气,把适间了去看见银子与看秦氏这些事体,说了一遍。玉人道:“愚兄回来,本欲兄弟怡怡,一家安乐,奈你作事丧败人伦,灭绝天理,愚兄所以不睬也。只要激发你改行为善。如今梦魂所见,无非是冥中报应,毫发不差。你若从今改过,我便为你另娶一房弟妇也不为难。你若依前不改,这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了。”笑人道:“弟罪万千,自今痛改,不必言矣。另讨弟妇,弟亦不愿。昨日闻云爷是济宁知州,前所买弟妇,正是济宁富商号张洪裕。但乞大哥转托云爷,求其缉访,将秦氏押送归还弟,夫妇重圆,弟死亦瞑目矣。”花玉人道:“你爱妻如此,难道愚兄独不爱妻?为何设计卖嫂?”笑人道:“弟已知罪,总乞哥哥宽宥。”玉人道:“这不难。”随即出外到云上升卧房中,一面坐谈,一面想道:“卖嫂错卖妻之事,难好直说。只说道:“家下有一件不幸之事,敢求长兄周旋。”云上升道:“贤弟有何不幸?”花玉人道:“二舍弟岁年囊乏,一时失志,将弟妇秦氏卖与济宁富商张洪裕为妻。今舍弟念妻,几不欲生。乞长兄看小弟之薄面,到任时即行稽查,速遣张洪裕送归弟妇。小弟愿还身价,使舍弟得以夫妇重圆。不特舍弟焚顶,即弟亦感二天矣。”云上升道:“无不尽心。”花玉人留云上升盘桓数日。云上升因任期迫促,不敢久留,饭后,只得拜别。云上升路上想道:原来花笑人之妻已卖往济宁,今又在我治下,足见天理昭彰。此后,花玉人兄弟相好如初。笑人饮食调理,渐渐身子复旧。正是:
  受苦受甘皆自作,报深报浅总分明。
  且说云上升上任之后,一日撒签一枝,差一名皂快,吩咐叫缉访富商张洪裕,拿来见我。那皂快领了签,在城查缉,果然访着。次日升堂,拿到官前。云上升问道:“你可是张洪裕么?”那人答道:“小的正是章红雨。”云上升问道:“你可是曾讨南京句容县秦氏为妾么?”章红雨道:“小的原讨一房妾,是白氏,不是秦氏。”云上升道:“她前夫可是花笑人么?”章红雨道:“不是花笑人,她前夫是乌心诚。闻知白氏在家与花笑人私通,故此乌心诚卖与小的为妾的。那讨秦氏的张洪裕,小的尽知。他居住在乡,离城颇远,系是小的妹夫。那秦氏现与小的妹子不和,老爷若要拿他,小的愿与公差同去。”云上升道:“既如此,可立刻起身,速去拿来。”章红雨同公差领签出外。云上升想道:“可恨花笑人,淫了柳氏,又淫白氏,使乌心诚夫妇分离,诚可痛恨。若不是玉人盟弟的情面,永使他夫南妻北,方快我心。退堂不提。
  未知后来秦氏得以归还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戏 换嫁衣
  第六回 白魍魉赚杀黑魍魉 假州官显出真州官
  题辞:
  演出州官两个奇,囹圄生草罪人稀。一妇才归故里室,一人又想远乡妻。红雨合门侥幸免,乌心千里赴魂凄。州官断出无头事,方信州官假更奇。
  右赋七言律
  且说张洪裕将秦氏抢到舟中,见面貌不是,又见秦氏只是掩面而哭,意欲送还,恐怕人财两失,况且见了女色,自然要近了,怎肯现钟不打,又去炼铜?不知费了多少温存解劝,才得相从。到家以后,被婆子禁管得一时不许近身,禁在偏房,不时打骂。
  一日,秦氏去投河,被邻人救起,要告首官司。家中住了许多人在那边和事。只见妻舅章红雨同一个公差,持了一枝签,走到面前道:“新老爷唤你讲话。”张洪裕吃一惊,问道:“老爷有何话说?莫非有人告我么?”章红雨道:“昨日公差错拿我去见州官,问起秦氏根由,想必为秦氏之故。你自去便知。”
  这些邻人见州官拿他,都两两三三,说长说短,渐渐儿散了。张洪裕心中疑疑惑惑、惊惊跳跳,只得叫婆子安排酒饭待了二人。一同到州前,公差带进跪下。云上升问道:“你日前可曾讨江南句容县花家秦氏为妾么?”张洪裕慌慌叩头道:“是真的,乞爷爷恕罪。”云上升道:“我不难为你。此妇之夫花笑人系我旧交,我今差一名皂快,赍书一封,押你送此妇还前夫,身价给还一半,要讨花大爷的回书复我。可小心在意,如违重究。”张洪裕见州官捉拿,原知有事,今见如此发放,十分便宜,况此祸由也巴不能推脱了,叩头道:“爷爷吩咐,敢不遵依。”接了官书出外,同公差到家,打点起程。那张婆与秦氏各各欢喜。张婆喜的是拔去了眼中钉,秦氏喜的是脱离了终生难,重归故里。不消一日,已到句容县龙潭庙前,叫一乘轿子,抬了秦氏,二人往花家一径走来。只见鼓乐喧天,原来是花隽人娶亲佳期,双双入了洞房,堂中请亲聚集。花笑人正在内房纳闷,张洪裕望见认得,忙进内扯一把,附耳道:“令正送在外面。”花笑人吃惊欢喜,趋出门外,揭起轿帘,就如拾了珍宝一般,即携秦氏之手下了轿。秦氏低头羞脸,急急走进自己房中。夫妇相聚,噤无一言。花笑人到灶边领了两个儿子进房,见了娘亲,牵衣的牵衣,要抱的要抱。秦氏出了一番痛泪。外边公差将云上升书信递时花玉人。玉人拆开看时,上写道:
  曩时月斜照梧梢,与贤弟把盏歌笑,既娥闻之,亦爱我辈之肝膈也。蒙所嘱令弟妇之事,愚兄到任,即已访知,特遣敝役押送还乡。已谕张洪裕,只给还身价一半,惟贤弟尊裁。州事冗繁,恭候玉驾速临,以慰尘谒。先候回音。
  花玉人看了,即出外邀张洪裕与公差内堂坐下,陪送亲丈人岳东山饮宴。一家骨肉团圆,满门欢喜快活杀。那花笑人当夜被窝中的旧物相交,倒比三弟的新人新物更加恩爱。
  次日,花玉人写了回书,兑还了张洪裕四十两身价,送别了公差、洪裕。以后,完了新妇三朝满月之礼。暇闲无事,花玉人出外探友,雅姿走过文姿房中玩耍,乘间问道:“闻知二伯要卖姐姐,姐姐反做弄二伯,将二婶抢去,姐姐也忒狠心。”文姿道:“我若不狠心,此时我在张洪裕家中受难,你姐夫回来,二叔还要添油添火,我何能与你姐夫相见?何能与你妹妹团圆?”雅姿道:“难能如此。”说:“但姐姐当时不必换衣,既然知觉,只同三叔到姐家来躲过。二伯卖姐姐不去,全了他夫妇也好。这是姐姐恨他无礼,做弄还他,岂不狠心?昨夜你三叔在枕边对我说起,也道大嫂狠心。”文姿道:“我斯时也懊悔无及,就叫二叔去赶二婶,无奈天理难容,大数难挽,赶到五更回来,又失去了卖我的银子。若非你姐夫凑巧回来,他也决然无命。”雅姿道:“原来姐姐还说不狠心。”文姿道:“二叔为人奸险,若不是这样锻炼,怎当得他放火烧人?”只见花玉人走进房来,雅姿即走回自己房中,与花隽人玩耍去了。玉人叫文姿打点行李,只在三日内要起身往济宁州,起迟些又烦云盟兄差人来请。贡氏拉儿子关宁走近身来说道:“你如今竟撇了昝家去了。”就掉下泪来。玉人道:“有大娘在此,人不寂寞。”贡氏道:“大娘当不得家公。”文姿见贡氏贪淫,恐怕玉人坏了身子,巴不得玉人出去几时,就接口道:“去是要去的,只订他早回来些。”贡氏道:“你如今往济宁,又不要娶了一个回来。”玉人道:“当初连你都是我不收的,如今也不必多疑。”
  说话之间,只见外面济宁州又差人迎接到了。玉人外邀坐,一面整酒,一面打点行装。当夜,文姿又让贡氏饯行。玉人两尽其情,翻身抱文姿,翻身抱贡氏,欢娱了一夜。次早起来,吩咐二弟一番,又分别而去。(以下原版缺两页)
  众邻人道:“我们寻思是白氏下毒,白氏又冤。是大娘下毒。章红雨既不在家,这事关我地方。我们兜齐了十邻,去州爷处递公呈。州爷是个神明,看他如何问理。”花玉人听了,吃了一惊,忖道:“乌心诚是助我二弟为恶的,人都称他是一个魍魉,如今死在此处,这也是应该的,但是死的古怪。少刻公呈进来,如何审理?”随即悄地进衙,与云上升细细说了。云上升道:“这分明是章氏妒忌白氏,迁怒前夫,下药毒死的了。”花玉人道:“乌心诚晚间才到,所用不过一饭,而中夜即死。想章氏即怀心要毒,亦时忙不及。外面惧你长兄是神明,不可草草。少刻坐堂出去,倘地方公呈进来,长兄可立刻拿章氏、白氏到堂,问她昨夜待乌心诚是何肴馔,用何碗盏,何处沽酒,何人烹调。待她二人细细说明,录了口词,带进衙来。小弟见了口词,或者可以裁决。”
  云上升留记在心,坐堂出去,叫该班抬出放过牌。收上民词,内中果然有乌心诚身死不明,地方公呈。云上升见了,即撒签拘拿章氏、白氏立刻赴审。不半晌,二妇人拿到跪下。云上升问道:“昨夜乌心诚如何死了?”章氏道:“昨晚乌心诚到来,因丈夫不在,是白氏留宿,白氏整饭,与小妇人无干。当初讨白氏之时,闻知她原与前夫有仇,想必是白氏下毒。”白氏道:“大娘妒忌小妇人,时时作仇,每每要寻事贻害。这必然是大娘下毒,贻害小妇人,乞老爷详察。”云上升道:“留宿是你,整饭是你,这却与章氏无干了。我且问你,昨夜进膳时,何处沽酒,何物为肴,用何碗盏,可细细说上来。”白氏道:“因大娘不肯留宿,并不沽酒买肴。日中时,有邻人送一只鸡来,小妇人炒得香香的。日中大娘用了半只,留了半只,防丈夫回来。晚时只见乌心诚到来,只此一物为膳。乌心诚想必肚饥,竟吃完了。锅中的饭,又是二人同吃的。不知何故死了。”云上升道:“这半只鸡肉是放在何处的?”白氏道:“因天暑,我怕臭坏,将它好好挂在厨房外大树旁枝上的。”云上升道:“是了。”着原差带起,候晚堂听审。即退了堂,将口词付与花玉人看了。玉人想了一回道:“长兄可即刻坐堂出去,叫白氏宰鸡一只,依样炒香,也一般挂在树旁枝上。叫白氏一眼看着、守着,有何动静回话。”云上升即刻又坐堂,依花玉人所说,吩咐白氏去烹鸡守鸡。白氏便依了州爷去烹鸡看守。看了一时,只见大树上面有两条大蜈蚣,走到鸡碗中盘旋不去。直至将晚,蜈蚣依先上树去了。白氏同公差忙忙来到衙门,报知州爷。云上升正坐晚堂审事,即叫将鸡肉投与黄犬吃下。审完两件事,那黄犬也死了,人人惊叹。
  只见章红雨同十邻跪上前来,叩头禀道:“小的是章红雨,乡间才回。蒙爷爷明镜,照豁奇冤。愿爷爷万代公侯。但有乌心诚尸首,求爷爷发放。”云上升道:“乌心诚身死不明,你妻妾自相扳害。若不遇我老爷,少不得你妻妾中有一人抵罪,连你也不得干净。岂不家破人亡?蜈蚣与鸡原是生死冤家,活鸡见了蜈蚣,必然要啄死;活蜈蚣见了死鸡,必然要攒咬它。乌心诚生平为人奸诡,白氏背夫淫泼,这也是生死冤家,故此一来,就为蜈蚣所害。你娶白氏在家,妻妾相妒,此时乌心诚若不来,此鸡少不得是你妻子吃的。你妻子死不明,毕竟冤白氏毒死,告官治罪,岂不家破人亡?此晚你若回来,此鸡必然是你吃的。你死得不明,那些亲邻俱认是你家妻妾争风,谋死丈夫,你妻妾也有口难分,岂不是家破人亡。想必你家祖父或有功德回天,所以鬼神特遣乌心诚来抵了。你以后须做好人。”说完,即提起朱笔批道:
  仰原差协同地方,立刻将乌心诚尸首埋葬官坛,将章红雨家中大树砍倒锯断,烧死蜈蚣送验。限五日内,将白氏卖配良家,不许为妾。缴。
  章红雨并邻家俱叩头谢了出门。外面百姓们纷纷谣讲,说州爷问也无头奇事,分明是包公再生。只见衙门外一片锣声震响,是京报人报云州爷钦取京城察院,高高的拈起红纸。云上升即打发了报人,退堂。花玉人不胜之喜。数日后,外边原差同地方缴销朱票,禀说树已砍烧,将烧死蜈蚣送验,有一尺余长,大如毛竹。又禀说白氏卖与田家作妇。销票不提。
  云上升择日进京,要带花玉人同去。玉人道:“京官要清,不理民事,可以不必同行。”定要回家。云上升设宴饯行,酒间说起:“愚兄三载廉明,惊动圣知,皆贤弟之功也。”因而赠送甚厚。云上升未起程时,万姓哀留。及至起身之时,香花送别。花玉人到家,夫妇团圆偕老。文姿无出,贡氏所生关宁,后来取名花芳,读书登第。花笑人享兄之福。花隽人同妻雅姿连生三子,皆入泮。文姿晚年,每想妹子为人宽厚,故此多子,自己虽然全节,断送二叔夫妇远离,却也刻薄,宜予无子。
  原来乌心诚见秦氏归了,也想自己的妻,晓得花玉人在州官衙内,意欲求花玉人力讨转白氏,不料竟触毒而亡。
  第二戏 移绣谱
  第一回 误油七子图母又重描 狠溺双生女父先落水
  总辞[长歌]:
  桃柳菲菲兮绿嫩红肥,
  鸳鸯对对兮并宿双飞。
  木名连理兮擎结联枝,
  剑名双龙兮匣配雄雌。
  音有双声兮阴阳律吕,
  人有五伦兮父子夫妻。
  今日萌芽兮他日乔枝,
  今日孩提兮他日娇姿。
  缇萦愿婢兮赎父有书,
  曹娥入江兮抱父浮尸,
  木兰往戍兮代父征西。
  呜呼忍将孝女兮委汨沙溪!
  呜呼忍将淑质兮抛沉绿池!
  呜呼忍将艳姿兮零落涂泥!
  呜呼孤孩泣雨兮猿鹤悲啼,
  冤鬼号风兮林木哀嘶,
  香魂流月兮江涛凄凄。
  嗟乎女何负于父兮愿父情思,
  女何负于母兮愿母心维,
  女何负于兄弟兮愿兄弟交持。
  这一首长歌,歌到后来,似觉悲风四起,凄雨一天,是痛悼那溺女的父母,何苦如此,何乐为之?世间万物,都有阴阳,况乎人为万物之灵。若使有男无女,则配我之闺人从何而来,则膝下之爱子从何而出?不但如此,比如汉朝淳于意,官为太仓令,有五女,少女名曰缇萦。一日,淳于意有罪当刑,缇萦乃上书于天子,愿入宫为奴,以赎父罪。汉天子怜她,诏赦其父之刑。假使父母当初道女多了,把这缇萦淹死了,后来何人去救父出刑?难道这个女子好溺死的?比如曹娥之父,为巫师以糊口。一日去迎江神,不料风大舟沉,淹没江中。曹娥即殉父入江。三日之后,对抱父尸而浮于江面。岸上看的有恶少年,拍掌而笑,曹娥又沉没片时,乃反手抱父尸而出。岸上之人骇异,即收拾两尸厚殓,立庙于坝上,永祀千秋。假使父母当初把这曹娥淹死了,后来何人捞父葬尸?难道这个女子好溺死的?比如梁时木兰女。因父亲被朝廷入了军册要去从征,木兰上有姐下有弟,惜无长兄可以代父,以不忍父亲从征,乃女扮男妆,代父去从军十二年,人竟不知她是个女子,在边关建了功勋,归来赋成边诗一篇,内中有云:
  “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爹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爹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假使母当初把这木兰淹死了,后来何人代父去从军?难道这个女子好溺死的?不但古人,便是今人,看见别家的孩子掉在水里,毕竟慌忙说道:“不好了,谁家的孩子落水了,快救,快救。”难道自家亲生活活的骨肉,刚在肚子里钻出来,便活活溺在粪里了。凡人看见自家的鸡儿下粪中,毕竟忙忙说道:“不好了,我家的鸡儿落粪了,快捞,快捞。”难道本身一个活活的女儿,有眉有目,能笑能啼的,便硬盖在马子中了。那杀人的强盗,意在谋财,况且所杀的人还是秦人、楚人,非我亲生的骨肉,尚且捉着了官府还要千拷万打,枭首通衢。如今溺自家的女子,又非为财,又非秦楚,何故下此狠手?以情评论,岂不心惊?以理评论,岂晚冥报?据贫家的愚意,恐怕女儿多了,日后衣食不敷。我看世间饿死的,求乞的,无非是孤身汉子,那曾有子婿满堂的饿莩乞儿。据富家的愚意,恐怕日后赔钱送嫁,拖累娘家。我见人间有主意的父母,随家丰歉,就把婿家来聘的薄礼结果出门。日后夫妻倒也相爱,岳婿倒也相亲,偏是那有妆奁的,夫妇相伉,岳婿不睦。你看:
  春花簇,化工到处无偏曲。无偏曲,一树花红,千枝叶绿。谩言有子万事足,佳人自古藏金屋。藏金屋,纵使无才,他偏多福。右调《忆秦娥》
  且说福建福州府城中,有一家姓逄,有姐妹两人。姐名凤娘,妹名燕娘,乃是远肩姐妹。凤娘年十七岁,燕娘方才十二岁,并无兄弟。父亲名唤逄年,是个做田豪富之翁。大凡富家的闺女,若不读书识字,自然描绣精工。她两姐妹在绣房中勤拈针黹,绣的是交头鸳鸯,或是并蒂莲花,无非是做女儿的常套。
  一日,她母亲亲田氏到绣房中来看顾两女儿。凤娘与燕娘见母亲到来,忙起身见了礼,将交椅让母亲坐下。田氏将绣棚看时,见大女儿绣的是红杏状元图,见小女儿绣的是蟾宫折桂图。田氏道:“绣这些样子,都是做女儿时要夫盈妻贵的套子。我当初做女儿之时,也是如此。如今看来,你爹爹非不富豪,我与你爹爹非不安乐,只是没有子嗣,面前这些事业,都是空虚的。倒不如那不富豪的,有了子孙,可以接书香,绵世泽。如今可拿两幅素罗来,我描两幅兰桂子孙图,把与两个,你们可各绣一幅,藏在箱中,以祈日后子桂孙兰,岂不是好?”
  原来田氏当初是一个有名的才女,题诗写字,描鸾绣凤,无所不能。向来凤、燕二女也常常听田氏教书,只因逄年与田氏恐怕女子识了字,未免伤春悲秋,吟风咏月,有许多的烦恼寻出,以故始终不肯教两女识一个字儿。田氏如今将两幅素绢各上了绣棚,先描了幅七子图,是郭子仪七贤的故事,只因凤娘许与林家,女婿名唤林兰,就题诗一首在图上,暗藏“林兰”二字。题的是:
  七茔芝兰秀,芳香绕画堂。
  绣成林氏谱,愿学郭家郎。
  田氏题完了,即付与凤娘。又措一幅五子图,是窦燕山五娃的故事。只因燕娘许与宫家,女婿名唤宫芳,也题诗一首在图上,暗藏“宫芳”二字。题的是:
  夺得燕山种,移来月里芳。
  蟾宫原不闭,有子落天香。
  田氏题完了,即付与燕娘。那燕娘是小女子的见识,就对田氏撒出娇痴道:“姐姐为何是七子?我难道只得五子?我与姐姐移换了罢。”凤娘道:“这不过是个画意,怎的妹妹意认了真?日后便当真,有了五子也就好了。”田氏道:“要换不难,只因诗句将两家女婿名氏各各暗藏在内,难以移换。可喜文理俱是相通的,便移换了罢。”那燕娘这些光景,都是父母姑息了,所以有此痴态。不在话下。
  田氏别去,姐妹二人各将两图用心刺绣,不多几日,竟已绣成。绣成之时,天光已暝,两姐妹就将绣棚拿了去到田氏房中与母亲看。田氏叫丫鬟上了灯,看过了凤娘所绣的五子图,随即去看燕娘的七子图,见都绣得好,十分称赞。只见丫头鬟送茶进房来,燕娘即去取茶一杯,送与田氏。不料将衣袖一拂,把一盏满灯油泼在绣图上面。慌忙再将灯来看时,那绣图竟污透了。气得燕娘面如土色,大家不悦。田氏只得装了笑脸,对燕娘道:“日前移换绣图,原是林家的诗句,上有林氏两字,我原要描写过的。如今不须烦恼,我明日再描一幅,你可绣过了便是。”燕娘方才气平,同阿姐拿了绣棚回房,只是郁郁不乐。次日,田氏果然再描一幅,内中诗句“芳香绕画堂”原有芳字,如今将“绣成林氏谱”这一句,改了宫氏谱,暗藏宫芳名氏,倒觉比前换得更好了。正是:
  闺门针线多名手,惜不开科考女工。
  不几时,林家来娶凤娘。逄年与田氏将妆奁整备得丰丰盛盛,嫁出了门。光阴易度,倏忽六年,凤娘连肩生下三女,长女名唤锦云,次女名唤彩云,幼女名唤奇云,皆雇乳母抚养,爱惜如珍。一日,林兰见锦云与彩云在膝,奇云在抱,对凤娘道:“我福州风俗,多道收女妨子,溺死者多。偏我见了女儿倍加爱惜。”凤娘道:“这也过些,我想起来,莫说是自家女儿一时不忍,便是日后长成了,女儿有许多温柔体贴。父母的痛痒,儿子媳妇哪里得知,倒是女儿在旁,不时知寒知热。曾见住我家门屋的邻人,父母双双有病,他儿子媳妇虽好,两个老家见了子媳,只是生生疏疏的,多少不便。饮食之间,要咸偏淡,要热偏寒。老人家说了两句,子媳便觉苦恼,老人家愈加气盈。后来接两个外嫁女儿回来,担茶送饭,饥饿寒温,事事悉体,那老人家的病竟好了。”林兰道:“正是。我那门前对邻,有一家姓史,生下一男三女。儿子七岁时,便请先生,教得他满腹文章。后来终日在朋友家中,结诗社,做神会,说大话,讲豪侠,饮酒下棋,把爹娘丢在一边。还有时引了许多朋友到家坐下,谈天论地,笑人文理不通,诮人闺房短处。那老人家央人买办东西,一个当厨,一个烧火,儿子在外边安然陪客。娶了一个媳妇,时常要激聒公婆,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住在娘家。后来儿子因功名不就,闻说外边好做事业,就跑了出去。到得爹娘老病临终,俱亏三个女儿服侍送老。那大女儿叫丈夫去远处寻了兄弟回来出殡,到过五朝七日,就说道:‘某总督在浙江候我,某按台在南京请我。’一溜儿又往别处去了。又亏得三个女儿,年年清明拜茔,岁岁兰盆施食。这样看起来,女儿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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